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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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育儿假的陷阱
——38岁,公司职员

逃离“战场”的丈夫

“干什么呢你?!够了,你去死吧!!”

早上7点半,东京都内的一所公寓里,妻子怒斥丈夫的吼声将客厅变成了战场。

急着出门上班的七濑美幸(化名,38岁)一边着急地用手挠着头,一边在心里盘算:得赶快给3岁的儿子和1岁的女儿喂完早饭、换好衣服,如果8点还不出门,去托儿所就要迟到了。更准确地说,是自己上班就要迟到了。美幸看了看表,时间不等人,可偏偏这时,儿子闹起了情绪,嘴里嚷着:“就不吃,就不吃——”自顾自玩了起来。可是,不能让孩子不吃早饭就去托儿所呀。

美幸平静了一下,开始扮演起温柔妈妈的角色。“不用全都吃,吃一点点就好哦。”然后,她温柔得有些夸张地把勺子伸向儿子:“来,乖。啊——”儿子终于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哇,好棒哟!”孩子每吃完一口,美幸都忙不迭地送上赞美。

好啦,能吃一口是一口吧。赶紧换衣服!

3岁的儿子已经完全可以自己换衣服了,可他就是不自己动手。不但不自己动手换,美幸的手刚碰到他,他就转过身子,哧溜一下跑没影了。美幸心想:跑得还挺快。一抬头看见儿子躲在窗帘的阴影里,正冲着她嘻嘻怪笑。唉,就是这种时候,天真烂漫的孩子看上去活脱脱像个小恶魔。美幸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在不断暴起。

——不行,不行!如果这时候冲他发火,他一哭就更出不了门了。

忍!一定要忍住。

“快来,乖乖,我们快把衣服换上。”美幸追着儿子,把他身上的睡衣扒下来,换上了去托儿所穿的衣服。下面该妹妹了……正想着,刚换完衣服的儿子突然大喊:“臭臭要出来了!”紧接着,女儿打翻了牛奶杯,衣服、地板顿时湿漉漉的一片。

“哎呀!怎么搞的嘛!”

丈夫逃进了厨房。现在是视而不见、跑到厨房洗碗、给自己泡茶的时候吗?!他假装没看见!

想到这儿,美幸心里升起了一股实实在在的杀意。

——你洗个屁呀!眼前明明一团糟,看不见吗?就不能收拾一下吗?现在喝什么茶?!快来帮一把啊!!

当着孩子们的面,美幸不好发作,只能把这些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丈夫从单身的时候起,就是个“茶痴”。无论红茶还是绿茶,泡茶的水温必须精准,而且,泡茶的时间也要用秒表计算。孩子出生前,下班后喝上一杯如此精心泡制的茶,总会让美幸满怀欣喜。“可有了孩子以后,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优哉游哉吧?”每次一这样想,美幸就忍不住烦躁起来。不知道丈夫是没发现美幸的烦躁,还是假装看不到,反正,他躲在厨房里没出来。先处理儿子拉在裤子里的大便,还是先清理女儿弄洒的牛奶?

“赶紧过来帮我一下啊!”美幸冲丈夫喊道,但只得到一声慢悠悠的回答:“稍等一下啊!”

就在这一瞬间,控制情绪的那根弦“砰”的一声断了。此刻,什么都无法阻止美幸进入战斗模式。“够了!你去死吧!!”话一出口,美幸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剥落了。自己已经不爱这个人了。不爱,是理所当然的。美幸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想法。两个孩子看着突然发飙的妈妈,目瞪口呆。

毋庸置疑的双薪家庭时代

采访与我同龄的美幸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老广告。于是,和美幸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

“金鸟衣橱防虫剂,金鸟衣橱防虫剂,只要老公还在世,不回家也没啥事。”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广告吧?那时,日本夫妇的婚姻生活还挺美满的嘛。

“现在可不一样喽。妻子们恨不得丈夫去死呢。”美幸苦笑着说。

这句“金鸟衣橱防虫剂”是“金鸟”(大日本除虫菊株式会社)1986年推出的衣物防虫剂广告。经济的高速发展,使“公司职员加全职主妇”成为主流家庭成员构成模式。广告中,一群中年主妇在社区居委会上齐声高唱:“只要老公还在世,不回家也没啥事。”广告诙谐滑稽,盛传一时。

美幸在一个典型的“公司职员加全职主妇”家庭长大,父母都属于团块世代[1]。美幸从小对未来的规划,就是结婚生子。不过,与母亲不同的是,结婚生子后,美幸并没有辞去广告公司的工作。美幸将这份工作视为天职,一边育儿,一边打拼事业。

“金鸟衣橱防虫剂”广告语流行的年代,妻子作为全职主妇的家庭模式成为主流。我们来看一下“在职丈夫与无业妻子组成的家庭”(以下称为“全职主妇家庭”)和“夫妻双方在职家庭”(以下称为“双薪家庭”)这两种家庭模式的发展趋势。总务省的《劳动力调查》(2001年前称为《劳动力特别调查》)显示,1980年,日本全职主妇家庭的数量为1 114万,几乎是双薪家庭(614万)的两倍。20世纪90年代,两组数据均有波动,至1997年完全逆转。此后,双薪家庭的数量逐年增加。2014年,全职主妇家庭的数量下降为720万,而双薪家庭上升至1 077万。很快,双薪家庭成为日本主流家庭模式(图1-1)。

图1-1 全职主妇家庭与双薪家庭的发展趋势

※全国数据,不包含2010、2011年岩手县、宫城县和福岛县的数据资料来源:内阁府《男女共同参与白皮书》(2015年)

关于就业原因,很多女性的回答是: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考虑外出工作。实际的调查结果也显示,现今日本的经济状况导致男性工作不稳定,经济压力确实是夫妻二人均外出工作的原因。然而随即出现了这样一种论调:一旦身为人母的女性外出工作,不是因为家庭经济压力,而是因为自己“喜欢工作”,就会被视为“自私”——作为女性、作为母亲不该有的“自私”。

自1986年《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颁布以来的30年里,越来越多的女性希望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持续工作。根据日本劳动组合总联合会进行的《第三次孕妇歧视调查》(2015年8月),针对“工作或在家育儿”的问题,回答“如有可能,希望一边工作一边育儿”的女性受访者超过半数,占51.4%;回答“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一边工作一边育儿”的女性受访者占36.9%,此数据较之前有大幅度上升。想要生儿育女的这一代人,认为生育后继续工作理所当然(后文详述),但现实的情况却是60%~70%的女性在生育第一个孩子后就失业了。由此可以推断,应该有更多的家庭是希望夫妻二人都能够外出工作的。

与美幸同样边育儿边工作的职场女性,今天所处的社会环境,与她们父母当年的完全不同,由此也导致了她们与父母之间巨大的观念隔阂。许多长辈不了解现今的职业女性因怀孕、生育和育儿在职场遭遇的各种困境,看着与“金鸟衣橱防虫剂”的美好旧时光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会感到极度的困惑和沮丧吧。

从幸福美满到产后危机

美幸怀孕期间,她和丈夫都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美幸的丈夫总是喜形于色地冲着她的大肚子说:“快点儿出来哟。”他对美幸百般呵护,嘱咐美幸“不要提重东西”。去超市买东西时,连一个购物袋都不让美幸拎。因为怕美幸跌倒出意外,绝不让美幸爬楼梯,到哪里都先找电梯。他还绅士地帮美幸开门、让美幸先走。路上哪怕只有一个小小的台阶,他都会马上伸手搀扶美幸。

啊,那时候我多么幸福啊!

可是,突然有一天,对我无微不至的丈夫消失不见了。为什么现在一想起他,脑海里浮现的只有“混账,去死,浑蛋!”呢?生完孩子后,我心里的怨恨一天比一天多,他却毫无察觉。我发过脾气,也向他抱怨过不知多少次,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丝毫没有改变。

倍乐生公司“培养下一代研究所”以300对夫妇为调查对象,进行了《第一次怀孕、生育和育儿的基础调查/跟进调查》(2006-2009年纵向调查)。从调查中“头胎出生后夫妻感情变化”一项的数据结果(图1-2),似乎可以窥见美幸内心的变化。

图1-2 对配偶的感情变化

资料来源:倍乐生公司“培养下一代研究所”《第一次怀孕、生育和育儿的基础调查/跟进调查》(怀孕至孩子两岁速报版)

该项调查结果显示,怀孕期间双方均“深爱对方”的夫妻占74.3%,但孩子出生后,夫妻间的感情发生变化,妻子对丈夫的爱意急剧下降,孩子一岁之前,认为自己“深爱妻子”的丈夫占63.9%,“深爱丈夫”的妻子占45.5%。孩子一岁时,比例下降,丈夫占54.2%,妻子占36.8%。孩子两岁时,丈夫的比例降至51.7%后,无继续下降的趋势,但妻子的比例持续下降至34%。这一现象,被称为“产后危机”。

不过,怀孕期间“深爱对方”的夫妻仅占74.3%,这说明即便尚未生产,每四对夫妻中就有一对并非“深爱对方”。

回想对美幸的采访,我总有一种感觉:从结婚之日起,美幸心里就萌生了“希望丈夫去死”的想法。

美幸单身的时候,工作极为繁忙。加班至深夜,不得不在办公室里过夜的情况时有发生。尽管如此,在工作之余,美幸依然积极参加相亲联谊会,也轰轰烈烈地谈过几次恋爱。在一次商业合作中,美幸与初恋再次相遇。两人都认为他们的重逢堪称“命运的安排”,于是再续前缘,很快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两人搬到一起后,美幸加班时,男友会做好饭菜等着晚归的美幸;节假日时,美幸因为工作太累偶尔睡到中午,男友也会洗衣服。可是,这种幸福没能持续下去。因为无法忍受两人几乎没有相处的时间,男友提出了分手。他对热衷工作的美幸说:“现在一心扑在工作上没问题,可结婚以后,我希望你能待在家里。想工作的话,就随便找份兼职做做。”28岁的美幸,陷入了失恋的剧痛之中。

美幸的父母是战后出生的一代人,属于团块世代。他们从美幸小时候就灌输给她“女人必须在30岁之前结婚生子”的观念……失恋后,美幸算了算自己的年纪,觉得“就算从现在开始谈恋爱,也根本来不及在30岁之前结婚”。于是,她不再谈恋爱,只是一门心思地工作。有一天,公司里一位大美幸9岁的前辈称赞她说:“工作干得不错嘛!”以此为契机,两人经常在半夜加班结束后相约去喝酒,边喝边聊工作,很是投机。一来二去,他们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了恋人关系。虽然平时经常加班,周末也要工作,但美幸一想到自己工作的时候男友也在工作,就非常开心。于是,赶在“结婚最终期限”到来的前一年,29岁的美幸踏入了婚姻的殿堂。

可是,登记结婚的时候,美幸和男友发生了争执。

结婚前日的争执

“我和我丈夫的年龄相差很多,在我父母和周围的人看来,结婚后我改从夫姓理所当然。可在填写结婚申请表的时候,我突然想:为什么必须是我改姓呀?太不合理了!”美幸说。听她的语气,似乎直到现在也还是不能接受这件事。

本该洋溢着幸福的一刻,他们两人却像站在北极圈内,身边呼啸着寒风。

“为什么是我改姓?我不想改。要不你改吧!”美幸说。

听到美幸的话,她的丈夫跳了起来:“什么?女人冠夫姓天经地义!你想让我当倒插门女婿吗?我怎么跟我父母交代?”

美幸震惊了。

“女人改姓天经地义吗?再说,我完全没有让你倒插门的意思呀。”

争吵愈演愈烈,可第二天就是婚礼。

美幸心想:“早知道这个男人肚量这么小,就不结婚了。”但是当时已经没有退路了。“算了,只要30岁之前能把婚结了就行。以后找个理由离了,还能重新变回自己的姓。”美幸妥协了。

美幸的丈夫除了在姓氏问题上与她有分歧,总体来说,善良温和,也很支持美幸工作。美幸虽然改了夫姓,但也只需更改工资卡的账户名,其他时候依然沿用着婚前的姓氏。“暂且OK吧。”美幸度过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怀孕期间丈夫照喝不误

美幸很想要孩子,但每晚都坐最后一趟车下班回家,想要孩子不太现实。而且,“我想尽快离婚。为了能干脆利落地离婚,我决定婚后两年之内不要孩子”,美幸说。不过,两年之后,美幸渐渐觉得能和丈夫过下去了。于是,她去妇产科做了检查,买了排卵检测的药,开始留意起自己的排卵期。积极备孕被列入了美幸的生活日程。

这就是所谓的“妊活”(有意识准备怀孕、生育的行为)。明治安田生活福祉研究所2013年的一项调查显示,日本20~30岁的女性中,80%的已婚女性和60%的未婚女性均经历过妊活(《第七次结婚及生育调查》)。

34岁时,美幸成功怀孕。她享受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同时也开始对丈夫心生怨恨。

怀孕后,美幸推掉了所有酒会,也尽量不参加工作上的饭局。当然,也有实在推不掉的应酬。如果不便向对方讲明自己怀孕,美幸会假称感冒,拒绝喝酒。可是,有些“油腻大叔”和爱喝酒的人,完全意识不到美幸委婉的暗示,常常说着“那正好喝杯酒消消毒嘛”之类的话,继续劝酒。每每这时,美幸都左右为难。其实,美幸生性好酒,在酒桌上一向豪爽,拒绝喝酒对美幸来说并非易事,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只能强忍。另外,美幸上班时一直都是短裙、高跟鞋,现在考虑到“受寒对胎儿不好”,便换成了长裤和低跟鞋。

美幸为了孩子,方方面面都在努力克制,但她的丈夫却还像以前一样,下班后照喝不误,甚至经常喝酒喝到第二天凌晨才回家。美幸心里的不满一点一点累积,终于化为愤怒。

“我也想喝酒、想跟朋友聚会啊!你自己没事人一样地去喝,太过分了!”

丈夫总是用陈词滥调回应美幸的愤怒:

“你也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怎么就不懂呢?这不是为了工作嘛!我不去参加酒会,被降了级,你开心呀?!”

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美幸别无选择,只能在心里暗骂:“卑鄙无耻!”她内心的怨恨越积越多。

美幸每次去做孕检,姓氏引发的问题都让她情绪低落,完全感受不到即将成为妈妈的喜悦。因为健康保险证上写的是户籍上的名字——用了夫姓,所以每次被叫到的时候,美幸总觉得“这不是我的名字”,心情瞬间变得烦躁。而如果恰好叫到与美幸婚前姓氏相同的人,她便常常错以为是在叫自己,不由自主地往检查室走。“要不改成事实婚姻[2]吧!”美幸向丈夫建议,可丈夫说:“那孩子不就成私生子了吗?多可怜啊!”

“装腔作势!假正经!等着瞧,孩子一出生,我就跟你离婚!离婚!”美幸生气地想。

在日本,人们普遍认为“婚姻=有孩子”,奉子成婚的现象也逐日增加。越来越多的人因为想保有自己的姓氏,同时认为办理结婚手续没有意义,而选择事实婚姻。事实婚姻正逐渐得到社会的认可。针对这一现状,地方政府把选择事实婚姻的夫妻登记为“未登记结婚夫妻”,此类案例正逐年增加。除税制外,“未登记结婚夫妻”与“登记结婚夫妻”在社会保险、养老金上享有同等权利。不过,在事实婚姻中出生的孩子,只能被视为非婚生子女。直到2013年,日本最高法院判定民法中“非婚生子女继承遗产时只享受婚生子女一半的权利”的规定违反了宪法后,2013年9月5日起,非婚生子女与婚生子女才享有同等的遗产继承权。

美幸当时并不了解这些更改,也无法反驳丈夫。于是,改为事实婚姻一事不了了之。

由于妊娠反应严重,美幸吃不下东西。丈夫虽然嘴上说着“不能代你受这份罪,真是抱歉”,可转过头就端起碗,坐在美幸身边吃得津津有味。美幸受不了看着他吃,就让他在外面吃了晚饭再回来……丈夫倒是在外面吃了,可回来时连一个便当也不给美幸带。她跟丈夫抱怨说自己很饿,他却说:“你不是什么都吃不下吗?!”确实如此,可问一句想吃什么总是可以的吧?美幸盯着丈夫,狠狠地说:“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可是很恐怖的!”他这才急忙起身,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去买饭。

怀孕后期,美幸的肚子明显变大。丈夫的兴致突然高了起来,一有空,就趴在美幸的肚子上,和肚子里的孩子聊天。如前文所述,他还总担心身子日渐笨重的美幸跌倒,因此处处小心照顾。那段时间,美幸和丈夫看上去犹如书中描绘的恩爱夫妻一般。美幸觉得,这样下去,说不定以后真能和他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惜好景不长,期待很快就破灭了。

虽有丈夫陪产,但仍感觉独自经历了分娩过程

考虑到头胎分娩的辛苦及风险,美幸希望丈夫能够陪产。

要求丈夫陪产还有一个原因:如果他不了解分娩的痛苦,就不会理解女人的辛苦,那么,孩子出生以后,他自然不会帮着照顾。

不料,当美幸开始阵痛,被推进产房的时候,她的丈夫慌得手足无措。看着疼得像野兽一样大喊大叫的美幸,他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怕自己碍事,远远地坐在产房一角,一动不动。直到助产士招呼他,他才走过来,在助产士的指导下帮美幸揉腰。但他的按揉丝毫不能缓解疼痛,美幸心烦意乱地冲他喊了一声:“走开!”他立刻如获大赦般走出了产房,直到孩子的头露出来后才回来。分娩的整个过程中,美幸丝毫没有感受到丈夫的陪伴与安慰。孩子,是她“一个人”生出来的。

因为奶水很好,美幸选择了完全母乳喂养,但没有想到母乳喂养的各种问题接踵而来。她每天要给孩子喂10~15次奶,孩子就像黏在身上似的。美幸以前听说过,每三个小时要给孩子喂一次奶,可她不知道,每个孩子的情况不一样。她的孩子每隔一个小时就大哭一次,要抱到怀里,把奶头塞进他嘴里,他才会安静下来;夜里,也要每一两个小时喂一次奶。由于睡眠不足,美幸终日昏昏沉沉,疲惫不堪。

母乳喂养具有诸多优点,不仅能帮助母亲与婴儿建立良好的母子关系,而且母乳营养丰富,易于消化吸收。虽然奶粉和母乳的营养成分几乎相同,但奶粉中无法添加母乳中的免疫物质。已有研究证明,母乳喂养6个月以上的婴儿,生病的概率会大幅度降低。另外,新生儿脑神经突触的发育在出生后6个月内达到高峰,而吸吮乳头有助于下颌发育及智力发展。因此,美幸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尽量多和孩子讲话。

孩子出生后,美幸的丈夫因为工作繁忙,经常不在家。分娩对女性体力消耗极大,产后需要坐月子。如有可能,这期间应尽量躺着不动,最好只专心照顾婴儿,不做任何家务。孩子出生前,丈夫答应会休育儿假,帮美幸做家务,但最终却未能休假。美幸既要照顾孩子,又要做家务,睡眠不足与疲劳过度几乎让她精神崩溃。虽然吃的比生孩子前多两三倍,可美幸还是迅速消瘦,体重骤减了10公斤。

丈夫拒绝岳母帮助

有研究表明,10%的女性会在产后患上抑郁症。而最新研究结果显示,近20%的丈夫在妻子生育后也会患上抑郁症。美幸没能逃过产后抑郁的命运。

“再这样下去,就要抑郁了。”疲惫不堪的美幸向自己的母亲求救,请她来帮自己一把。美幸的母亲马上赶来,并住了下来。没想到,以前一直对岳母客客气气的丈夫突然态度大变,不断地指责岳母,“不要用这个盘子”“别洗衣服”,还对美幸抱怨道:“你妈什么时候回去啊?赶紧让她回去吧。”也许是不愿与岳母照面吧,最后,他竟然连家也不回了。

“让我妈回去?那你做家务?你能早早下班回来吗?”

丈夫对担心自己、特意赶来帮忙的母亲恶语相加,美幸自然不高兴。除了不高兴,她不知不觉中还生出了一丝恨意。美幸偶尔去家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碰巧被丈夫看到,他说:“瞧,你妈不在,你自己不也能行嘛。”听着丈夫的冷言冷语,美幸心想:“总有一天,我会跟你离婚!”“助产士都说了,如果产后过度劳累,等年纪大了,身体会出各种毛病,最好能让自己的父母来帮一把,可你却完全不顾我的死活!”

在日本国立社会保障及人口问题研究所2013年的《第五次全国家庭动向调查》中,针对“妻子寻求帮助的对象”,“遇到产后及育儿困难时”向“父母”求助的女性占比最高,为46.9%;向“丈夫”求助的占37.8%。在“工作日白天”“第一个孩子一岁前”“第一个孩子三岁前”等需要长期帮助的时段,首先向“父母”求助的女性占50%~60%,寻求“丈夫”帮助的不超过20%。由此可见,在这个国家,若无自己父母的帮助,女性既很难养育孩子,也很难出门工作。

“性别角色”助长了“应由妻子休育儿假”的观念

美幸夫妇为究竟该由谁来休育儿假争执不断。孩子出生在5月,虽说第二年4月就能上托儿所,可上托儿所之前应该由谁照看呢?美幸热衷工作,无法想象自己休一整年的假,计划“最多休息半年就回去上班”。她问丈夫能否“休六个月或一年的育儿假”,丈夫以“会被炒了”“会被降职”为由,拒绝了。

“公司不是有个20多岁的同事休了两个月的育儿假吗?为什么他能,你不能?”美幸追问道。“40多岁的人能和20多岁的人相提并论吗?”丈夫挑起争执。“哦?那你觉得就该女人休育儿假,对吧?!”美幸毫不示弱地反击。丈夫恼羞成怒,蛮不讲理起来:“我的收入减少了怎么办?你养我?”“如果我因为休假被降级,对你有什么好处?”

若只论工资,美幸的丈夫因为年长,挣的自然比她多。美幸虽然满腹怨言,但在现实面前无力争辩,于是向公司申请了一年的育儿假。

从1996-2014年日本休育儿假或产假的男女比例来看,女性从49.1%上涨到了86.6%,而男性仅从0.12%增加到了2.3%。

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当然与职场缺乏对“男性休育儿假”这一合理事实的理解有关,但男女之间的工资差距,才是问题根源。

据日本国税厅《民间工资实际情况统计调查》(2014年),男性年平均工资为514万日元,女性为272万日元。若按工作年限细分,在工作30~34年(最高工作年限)的情况下,男性年平均工资为739万日元,女性为401万日元。男性工作5~9年后,收入迅速超过女性,年收入可达456万日元。

产假/育儿假期间的工资并非全额。休假日开始后6个月内,月工资为休假前的67%,半年后降为50%(仅支付一年)。对全家经济仅靠自己工资支撑的男性来说,收入大幅度减少后果很严重。因此,男性休育儿假的确有一定的困难。

最终,美幸休了育儿假。看着可爱的宝宝一天一变似的慢慢长大很有趣,但过着全职主妇生活的美幸还是陷入了“性别角色”的泥淖。

性别角色,是指按性别划分社会角色。职业女性在休产假期间的生活转为全职主妇模式,丈夫对妻子全职主妇的角色很快习以为常,即便妻子产假结束、回归职场,做家务和育儿的工作仍继续由妻子一人承担。

东京都内一家托儿所的所长,多年来接触了很多双薪家庭的父母。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若妻子休育儿假,丈夫的生活就会变得非常轻松。男人一旦习惯了轻松自在,便无法接受妻子返回职场后家庭生活的巨大变化。

“大多数妈妈在每年的4月份重返职场。起初,做爸爸的都很配合,经常接送孩子。到5月初的连休为止,夫妻间的关系出乎意料地好。可是,等孩子渐渐适应了入托生活,丈夫会产生‘自己不再帮忙也没问题’的错觉。

“另外,很多夫妻生育的年龄恰逢男性事业的上升期。爸爸们常被公司委以重任,工作时间难免变长,加班的日子越来越多,酒会也参加得越来越频繁。不堪重负的妻子们会在6~7月间爆发,闹离婚是常有的事。夫妻两个人需要在产假/育儿假期间,就划分好各自在家庭中承担的职责。妻子重返职场之后,夫妻二人也应该相互配合,一起分担家务和育儿工作。”

照顾孩子是在为家做“贡献”吗?

托儿所所长说得一点不假,美幸产后身体恢复之后,像以前一样承包了所有的家务。她的丈夫过着天天桌上有热菜热饭,早上出门有人送,晚上回家有人等的生活,满足之情溢于言表。节假日里,他会元气满满地大喊一声:“为我们家做贡献喽!”然后,劲头十足地和孩子玩、帮美幸做家务。可美幸觉得“贡献”这个词,怎么听怎么刺耳。

——为家做“贡献”?这种人,也许和喜欢当全职主妇的女人结婚更好吧……

不过,丈夫为家做贡献的说法,倒是提醒了美幸。

她开始给丈夫创造为家做贡献的机会。美幸想出去换换心情的时候,就把孩子交给他,可每次出门不到一个小时,丈夫就打来“夺命连环 call”求救,让她赶快回家。独自出门的美幸,像医生和护士一样,随时待命。尽管美幸出门前已经把奶挤好放在冰箱里了,丈夫只需要热一下,喂给孩子就好,可他还是抱怨说:“孩子不喝呀,一直哭个不停。”吃惯母乳的孩子,确实不喜欢用奶瓶喝奶,但美幸为了让孩子习惯奶瓶,常把奶挤进奶瓶里喂给孩子,孩子习惯后,用奶瓶喂就再没遇到任何问题。美幸怀疑丈夫喂奶的方法不对,让他当着自己的面给孩子喂奶。丈夫紧张地把奶瓶伸到孩子嘴边。“哎!你连一句‘很好吃哟’‘来,张嘴,啊——’都不说吗?”她开始训练丈夫如何给孩子喂奶。

经过多次练习,丈夫终于会给孩子喂奶了,可孩子一到他怀里就不停地哭闹。美幸打算一个人出去时,丈夫总是可怜巴巴地央求:“孩子哭得不行呀,我一个人带不了啊!”“你把孩子带上吧!”说着说着,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

——唉,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

“啊——算了算了……”从那以后,就算是周末丈夫休息的日子,美幸出门也用婴儿背带带着孩子。

去托儿所接孩子才更难得

孩子开始吃辅食后,美幸心中对丈夫的杀意,随着自身的焦虑与日俱增。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总喜欢抓父母碗里的饭吃,于是,美幸给自己做的饭菜也尽量口味清淡,接近婴儿食品。一家人围在桌旁吃饭,孩子自然也会伸手去抓丈夫碗里的饭菜。美幸的丈夫不顾孩子,吃意大利面必放辣椒酱和胡椒,吃乌冬面必撒辣椒粉。每次美幸都会生气地想:“这人怎么这样?!”谋杀亲夫的案件在她的脑海里频频发生,可这,仅仅是她“希望丈夫去死”的序幕。

产假结束后,美幸回到了职场。这时等待她的,是孩子入托后的困境。很多孩子由于不适应陌生的环境,上托儿所后很容易生病,父母必须做好准备。孩子入托半年之内会频繁发烧、感染各种传染病。在雨季和夏季,咽结膜炎(游泳池热)、手足口病、疱疹性咽峡炎盛行;从初秋到冬季,则有呼吸道合胞病毒、流感和诺如病毒,防不胜防。孩子一旦染病,就不能送去托儿所。因此,父母一方必须请假在家照看孩子。

4月,美幸的孩子上托儿所的第三天就高烧38度。丈夫扔下一句“你在家照顾孩子”就出门上班了,似乎这样的安排理所应当。幸好,美幸刚刚回归职场,工作还未进入正轨。于是她吞下怨气,向公司请了假,带着孩子去了医院。

美幸的孩子不喜欢上托儿所。每次送到托儿所,他都抱着美幸,哭叫着“妈妈”,不愿她离开。美幸利用公司的“育儿短时工作制”,将工作时间缩短到最低限度,每天只工作6个小时,下午4点半准时下班,去托儿所接孩子。美幸单身时,每天都加班至深夜,坐最后一趟车回家,现在完全不同的工作状态让她极不适应,她甚至会因为天还亮着就要离开办公桌而深感内疚。不过,到托儿所以后,看到孩子高兴地喊着“妈妈”,扑过来紧紧抱住自己,美幸沉重的心情能得到些许缓解。

美幸在“刚满一岁、可爱得不得了”的孩子和热衷的工作之间左右摇摆、心绪复杂。在职的母亲和在职的父亲,有了孩子以后本应面对相同的生活,可育儿的重担却往往只压在母亲、压在女性身上。比如孩子发烧了,托儿所会自然而然地先给美幸打电话。为什么不优先联系孩子的父亲呢?做父亲的从没经历过突然接到托儿所电话时的恐慌。

另一方面,“几乎所有照顾孩子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但政府机关寄来的所有跟孩子相关的文件上,都写着孩子爸爸的名字”。每次看到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美幸就气不打一处来。

孩子定期体检、日常各项琐事,全是美幸请假。丈夫只在美幸需要提早上班的时候偶尔送送孩子,平时完全撒手不管。可他仅凭偶尔送一下孩子,就自诩“超新好爸爸”。虽然如今送孩子去托儿所的爸爸越来越多,但接送孩子基本上还是妈妈的职责。

前文提到的日本国立社会保障及人口问题研究所提供的《第五次全国家庭动向调查》中,“对夫妻间家务和育儿分工调查”的结果显示,妻子平均每天做家务的时间在工作日为280分钟,在节假日为298分钟。妻子承担的家务分工比例高达85.1%。按不同年龄段来看,相当多的妻子承担着100%的家务:29岁以下的占10.7%,30~39岁的占17.1%,40~49岁的占23.8%,50~59岁的占23.5%。在几乎所有年龄段的妻子中,承担90%~99%家务的约占40%(图1-3)。一周做1~2次家务的丈夫,最常做的家务为“扔垃圾”(40.6%)和“日常购物”(36.6%)。

同一份调查还显示,妻子分担的育儿工作比例为79.8%,丈夫为20.2%,夫妻承担的育儿工作内容差异极大。在一周照看1~2次孩子的丈夫中,“和孩子玩”是最常做的工作(87.5%),其次是“和孩子一起泡澡”(82.1%)。真是“捡便宜”呀!在丈夫承担的育儿工作中,占比最少的是“托儿所等接送”(28.4%)。

这样的现状让美幸极为愤慨:“在固定的时间送孩子去托儿所,这谁都能做到,但高效率地把工作做完、在不加班的情况下去托儿所接孩子,才更难得。”

每次看到托儿所前接孩子的父亲,美幸心里便涌起对丈夫的怨气。“有小朋友的爸爸去接孩子了呢。”美幸会旁敲侧击地向丈夫表达不满,不料,他竟满脸不屑地说:“那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呀?这么清闲。”美幸心想:你这种人,怎么不去死?!不过,马上又在心里纠正自己: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就算是这种人,好歹也是个帮手。忍,一定要忍!

图1-3 丈夫与妻子家务/育儿工作分担比例

资料来源:日本国立社会保障及人口问题研究所《第五次全国家庭动向调查·结果概要》(2014年8月8日公布)

因买房出现转机

美幸与丈夫渐渐没有了夫妻生活,因为在美幸眼里,丈夫已失去了性别特征。但她很想再要一个孩子。

“我已经有一个孩子了。离婚后再婚的话,带着一个孩子,想和再婚对象生孩子很难。如果想要二胎,只能和现在的丈夫生。”

于是,美幸想方设法与丈夫同房,并如愿怀上了二胎。这下,什么时候离婚都没问题了!美幸虽这样想,可看着年龄还小的儿子,感觉自己一个人肯定搞不定。照顾两个孩子更让人手忙脚乱,超乎想象。女儿出生以后,儿子因为嫉妒,比以前更黏妈妈。美幸去上厕所,他都要跟着。甚至,美幸给女儿喂奶的时候,他也要趴到妈妈胸前咂巴几口。他不管做什么都要妈妈帮忙,缠得美幸时常顾不上女儿,可丈夫只是袖手旁观,非但不帮忙,反而笑嘻嘻地说“妈妈最好啦”,怕麻烦似的一个劲儿把孩子往美幸身边推。美幸几度濒临崩溃。

最近,我没喝过一口热汤、没吃过一口热饭。吃饭的时候,给儿子喂一口,给女儿喂一口,就像老燕子,把食物衔回来喂到一只只小燕子嘴里。自己的事情总是排在第二、第三位。我都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好好吃一顿饭是什么时候。

唉——吃烤鱼要一根一根挑刺,太费时间,所以好久都没吃了。好想吃烤鱼啊——啊,真想细嚼慢咽地吃一碗糙米饭。30分钟就行,让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想地待上一会儿吧。好想慢悠悠地读一张报纸,慢悠悠地泡个澡,消解消解一天的疲劳。好想好好洗洗头,而不是一边用眼睛瞟着孩子,一边匆匆忙忙地用洗发水把头发搓搓、三下两下冲干净完事。我也想去剪头发,还想喝杯热腾腾的现磨咖啡。唉,可要是不小心把咖啡洒在孩子身上,那就危险了。所以,喝不了哇。

想想自己带孩子的日子,也太便宜我丈夫了!不是吗?等我丈夫过了45岁,就不能贷款买房了。所以,我们买了一套公寓。

“按照团体人寿保险的规定,贷款人一旦去世,所有的贷款都不用偿还。这可比离婚划算多了。”听到银行有关还贷的说明时,美幸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如此真切地盼望丈夫的死亡。理财规划师悄悄地对美幸说:“我不好在您丈夫面前说,可您丈夫很可能会走在您前面,所以,尽量多贷款,尽可能延长还款期限比较划算哟。”这很可能只是银行的销售技巧,但美幸心里一下子变得无比明朗轻快:“还有这样的操作啊!”

虽然都是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些小事让夫妻间的感情日益冷淡,愈离愈远,远到彼此间的距离无法测量。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天天积累,终有一天,妻子会在内心真真切切地希望丈夫去死。

[1] 团块世代:指1947-1949年间出生在日本“婴儿潮时期”的一代人。他们是“二战”后出生的第一代,构成了日本战后巨大的“人口团块”。他们经历了物资极为匮乏的童年,自幼习惯竞争,吃苦耐劳,充满了重振日本的使命感。(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事实婚姻:没有结婚登记,但实际上像夫妻一样生活,即有实无名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