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金翠玉有惊无险的回到宅院,尹秀娟激动地满含热泪,抱住金翠玉“呜呜”地哭了个痛快。金翠玉轻轻地给尹秀娟擦拭着眼泪说:“二嫂,不哭啦,应破涕为笑才好!”尹秀娟果然嫣然一笑,完全释放了憋在心里的阴霾。金翠玉接着说:“在那个财主家待了一夜,就像过了一年那么漫长,我真得想娘和爷爷啦,走,陪妹妹看看他(她)们去。”恰巧,她娘孙刘氏领着士仁从屋里出来,说道:“看看,太阳这样毒,俩人站在太阳地里,不嫌热啊!快到娘屋里来说话。”三岁的士仁撇着小腿跑过来,拽着翠玉姑姑的手,童声稚气地说:“姑姑去恋爱约会,好长好长的时候了,急得娘都不理我们啦!”童言无忌,惹起满院里的笑声。
在娘的屋里,孙文娴见着翠玉姐姐也是一阵好哭。金翠玉看着孙文娴胳臂上起的东西,越来越密集显眼,鼻子里酸酸的,心里一阵难过,但她还是强忍着泪水没流下来。她给孙文娴擦着眼泪,宽慰地说:“六妹妹,不哭,啊!好好吃药,总会好起来的。”娘和尹秀娟都抹了抹眼泪。娘又自言自语地说:“哪里刚有顺风顺水的家庭?遇到事了,想开了,也就过去了!”喝口水后,娘接着说:“娘就是佩服你们的爷爷,他老人家这辈子遇到了多少风风雨雨的事,可他就像咱门前的老槐树一样,满目疮痍,却每年照样新枝勃发,生命不息,精神不倒的样子。”金翠玉想起看爷爷,就问道:“娘,爷爷在家里吗?俺去看看他老人家!”娘说:“你这闺女昨日出了这样大的事,满院里的人都快急疯了!看看你二嫂的眼睛就知道,你们爷爷也是一夜没闭眼,在老槐树下溜达了大半夜,一早就过来说到五肼集亲家侄那里说说话去,也许心里就踏实些。你们爷爷和尹家二哥就是投缘、投脾气,投话语的三投知己。心向知己诉,话语良友听。这就去了。”金翠玉又抱住娘的胳膊,头枕在娘的肩头,尽情的享受着母爱和这个大家庭的温暖。
转眼间,秋风咋起,驱散了暑热。身披绚丽的朝阳,高齐民走在去孙家小埠的路上。他远眺峰峦起伏的群山,层林尽染,装点着赤橙黄绿的秋韵;他鸟瞰曲折东去的暖水河,波光粼粼,跳动着大地母亲生生不息的脉搏;他陶醉于庄稼人秋收秋种的繁忙里,他眷恋着家乡一草一木的祥和。他多想把这一片繁忙、一片祥和永远定格在中华大地上,永远没有妖风肆掠、没有群魔吞噬!如果是这样,就必须奋起,必须战斗!
他找到尹秀娟时,是在北坡的地头。尹秀娟见高齐民找到地头来,有些诧异,就不好意思地问道:“烦劳高兄弟跑到地头来,真是不好意思。不知高兄弟有何急事?”高齐民说:“嫂子,明日我就要回省城了,就是过来看看有没有给文源兄捎的东西。”尹秀娟忙自责地说:“看看,我怎么又把这事给忘了呢,前几天还想着给高兄弟送过去,这一忙地里的活就忘事。幸亏高兄弟还惦记着。走,咱们回家去。”高齐民帮她拿了把镢头扛在肩上。他对出身于大户人家的尹秀娟,还亲自下地劳作颇有异议,就说:“嫂子,你家应该再找个长工,或者农忙时雇几个短工。像嫂子这样的、又怀着身孕,还要下地劳作可难为嫂子了!我回去,也和文源兄说说。”尹秀娟笑着说:“女人要下地劳动,女人要自食其力,不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就是剥削阶级。这些都是你那文源兄说的。其实,我感觉下地劳动挺好的,既活动了筋骨,又练了意志。再说,地里活多时还有孙首礼这帮弟兄帮忙。”高齐民哈哈笑了笑,然后小声说:“文源兄,学以致用,驱封建,倡新风,先从自家做起,不简单呐!”尹秀娟笑着说:“高兄弟的新名词更多,一套一套的。请问,学以致用,怎么讲?”高齐民就说:“自食其力、剥削阶级,这些都是马克思的学说,文源兄学来后就让嫂子下地干活,就用上了不是。”尹秀娟嘻嘻地笑了一阵子,就说:“原来,他也是跟马克思学来的。嘻嘻!”高齐民把手指放在嘴唇处,作了个不出声的动作,又小声说:“马克思,这个名字可不能随便对外人讲噢!”尹秀娟点点头,说:“我知道。”
到了家里,尹秀娟要给高齐民沏茶,他摆摆手,她便倒了杯子白开水给他。尹秀娟就去掀起箱盖,从里面拿出两双棉线织的高筒袜子。她把袜子递给高齐民,口里说道:“眼看就过冬了,只要脚底下不冷,身子就能撑得住。”高齐民看了看两双袜子,其中一双袜子两只袜筒上各绣着两行黑字。他放正了看去,这只袜筒上绣得是:风起纸鸢翔蓝天,难脱地力一线牵;那只袜筒上绣得是:征人驰马走天涯,留份丹心在妻边。高齐民一只手上一双袜子,两手一起掂了掂,说道:“嫂子,这不公平吧,两双袜子都是文源兄的?真是饱汉子撑刹,饥汉子饿刹,就不能匀些温暖给光棍汉?!”尹秀娟嗤嗤地笑着说道:“高兄弟是故意装可怜咋的?这双空白无字的就是高兄弟的,等找了媳妇,让媳妇给高兄弟绣字吧。”高齐民又把两只手上的袜子掂了掂,说道:“两双袜子掂手中,一双重来一双轻,左只手上是同情,右只手上情意重。”尹秀娟笑着说:“嫉妒了不是!那还不赶紧找一个?”他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一扫刚才风趣幽默的神情,顺手拿来桌上的纸笔,写道:“国忧未尽,妻事免谈,奔赴疆场,无挂无牵!”尹秀娟也表情凝重,眼含赞许、钦佩的目光,默默地折起那张纸来,珍藏起这份男儿报国的赤子之心!
告别了秋忙,转眼间就迎来了冬闲。已有六个多月身孕的尹秀娟,感觉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刚立冬不久,孙文菊就搬进尹秀娟的屋里来。一者,方便照顾二嫂尹秀娟的同时,她也有个伴说说话;二者,住进暖和的屋里,读书写字的能坐的住。孙文菊自打加入进读书会里,她眼含热泪连续读了两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深深地被书中的故事情节所感动,也向往故事里那些不屈不挠的战斗生活,梦想着自己也能和书中的人物那样,在革命的熔炉里锻炼成长。她还把三弟孙文泽没用完的仿格本订在一起,抄录了书中那些精彩的片段和语句。这天夜里,尹秀娟拾掇好床铺让士仁睡下,她就悄悄地来到正在桌旁看书的孙文菊身后。孙文菊很敏感,赶忙把笔记本压在书下。尹秀娟佯装要拿来看,孙文菊就用两只胳臂肘压在书上,假装生气的道:“二嫂,再这么偷偷地看人家的东西,不理你了,哈!”尹秀娟嘻嘻地笑着说:“小气鬼!你当我真想看啊,不就是从书上抄了几段、几句的爱啊恋的情话。我若想看,直接看书上的就是,还用看你那手抄的。嘻嘻!”孙文菊回身仰脸,对尹秀娟伸伸舌头,俏皮地说道:“就不给你看,就不给你看!”尹秀娟拍了拍孙文菊的肩膀说:“有那心思,有那能耐的,别刚看书上的、羡慕书上的!有本事就像你翠玉姐那样自个搞一个!”孙文菊倒是实话实说的讲道:“二嫂,看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五妹哪能比得上翠玉姐姐啊!我除了在前后院里、老槐树下转悠,最远就是到五肼集上走走;在家里除了和大嫂、你和文娴在一起外,天天见面的就是爷爷、爹娘和二婶,你叫我上哪里去搞一个!”尹秀娟又笑道:“谁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这两年给你提亲的媒婆踏破了家门,都给你说了一大把子啦,你一个都不应,爷爷和大伯都懒得管你的闲事了,你就赖在家里当老大闺女吧你!嘻嘻。”孙文菊趁尹秀娟没防备,在她胳臂上拧了一把,尹秀娟拍了她的手一下说:“你这死妮子,还搞偷袭!”孙文菊咯咯地笑着说:“叫你刀子嘴!你们个个都厌烦我是咋的?人人都想赶我走,而我偏不走,就赖在家里当老大闺女啦!”她说完,又凑近了尹秀娟耳根处,小声说:“你老五妹呀,就在家里等着跟二哥出去闹革命去。”尹秀娟忙捂住她的嘴,也小声说:“别瞎说!在外面可不能乱说,那可是要杀头的!”孙文菊拉着尹秀娟到床沿上坐下,很认真地说道:“我知道这样的事不能乱说,但五妹可不是瞎说,我都看出来了,二哥到省城读书,又回来办读书会,这些都是闹革命的兆头。二嫂,那样可真是难为你了。”
孙文菊的话语,无疑刺中了尹秀娟最敏感的神经部位。其实,她的心里明镜似的,自从她与丈夫孙文源相识以来,丈夫婚前婚后的一言一行已经给了她明确的答案,她在心里也早已认可了这个答案。只是,这会儿由孙文菊如此直白的说出来,令她施料不及,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心里的那个答案即将转化为事实。她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有些犯堵。
夜已深深。灰明的月光将树影印在窗纸上,阵阵的风摇晃着树影显出杂乱无章的图案。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口,心绪也是杂乱无章,就像那摇晃的树影。她看了看熟睡在身边的士仁,还想了想睡在婆婆屋里的士勋,又摸了摸肚里的。她明白,再有几个月,她就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有做母亲的自豪,更有做母亲的责任!她更明白,丈夫孙文源如果走上那条为劳苦大众谋福的道路,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中,必然是置生死于度外,弃小家而不顾!从此,养育尚未成人的孩子,赡养年逾古稀的爷爷和体弱多病的婆婆,照顾身患恶疾的六妹,项项如千斤重担,压在她的肩头。她只能挺直腰杆迎接,而不能退缩半步。她和丈夫孙文源从相识、相知、相爱,到结婚生子,已有十年的时光。在历史的长河中,十年是极其短暂的,可她和丈夫似胶如漆、相濡以沫的爱,确是深似大海!她深深地了解丈夫,自小就立志高远,胸怀天下。由此,她才不顾及大家闺秀的身份下嫁到孙家。她爱的是高山雄鹰,不是檐下燕雀。是雄鹰就要搏击长空!她只能是风,助力雄鹰展翅;而不能是雨,打湿雄鹰的翅膀。她明白了自己所处的角色。一切怨天忧人、扯后腿,折杀雄鹰的翅膀,都不是她尹秀娟的所做所为。她的心敞亮起来。她见孙文菊的胳臂伸出了被窝,便轻手轻脚的过去为她盖好。尽管她悄无声息,孙文菊还是醒了,她揉了揉惺忪发涩的眼睛,又握住尹秀娟手说:“二嫂,我不该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害得你心情不好,又失眠的。”尹秀娟笑着说:“没事!五妹,应该说你和你二哥都是好样的!再睡吧!”其实,熹微的晨光驱散了窗纸上的暗影,崭新的一天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