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年忧黎元 叹息肠内热
——介绍杜甫在湖南的两首“歌行”诗
唐代宗大历三年(768年)冬十二月,伟大诗人杜甫坐着一条小船从湖北公安出发,一路漂泊到了湖南的岳阳。从此诗人在湖南生活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辗转于岳阳、长沙、衡阳、耒阳之间,直到大历五年(770年)秋冬去世。
杜甫在湖南这段时间里,作诗较多,共九十九首。其中像《登岳阳楼》、《岁晏行》、《江南逢李龟年》等早已是脍炙人口的诗章了。这里,我们向大家介绍他两首不太引人注意的“歌行体”诗:《蚕谷行》和《朱凤行》。
我们先简单谈谈什么是“歌行体”。所谓“歌行体”,是从汉乐府的“歌”和“行”发展而来。它的最大特点是形式自由,每句字数和每章句数都没有什么规定。每句可以是五字、七字或十字等;每章可以是六句、七句、八句或十几句;押韵也没有严格的限制,既可隔句押韵,也可句句押韵,一首诗中还可以换韵;等等。宋代词人姜白石《白石诗说》云:“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1]姜白石这几句话揭示了“歌行体”自由洒脱、无所拘忌的特点。正因为这样,“歌行体”最适宜于表现作者那种驰骋奔放、曲折跌宕的思想感情。杜甫很多著名的诗都是运用这一形式写成的,比如“三吏”、“三别”以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兵车行》、《丽人行》等。
首先介绍《蚕谷行》:
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选自萧涤非注《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第318页。
这首诗大约作于大历四年(769年)。《蚕谷行》,“蚕”指桑蚕,古代以蚕丝为重要纺织原料;“谷”,指粮食谷物;“行”,标明诗的体裁为“歌行体”。“蚕谷行”,意思就是为衣食而歌唱。
诗的头两句说:“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郡国”,本来是汉朝地方行政区划的体制,这里借指唐代的州县;“向”,接近;“甲兵”,代指战争。两句连起来的意思是,天下的郡国州县差不多有上万的城池,却没有一处不是兵荒马乱的。开头突兀而起,起得很阔大。清代诗评家沈德潜《说诗晬语》云:“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之势。”[2]杜甫在这首诗里正是以这种超强的笔墨,写出了当时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形,显得痛快淋漓。当时,安史之乱虽已基本平静,但各地藩镇仍然不时作乱。据史书记载,大历三年就有商州兵马使刘洽、幽州兵马使朱希彩同时作乱;大历四年,有广州冯崇道、桂州朱济时的叛乱;这年八月,吐蕃拥兵十万之众,入侵灵武、邠州,烽火遍地,真是“无有一城无甲兵”。这种全国操戈的现实,给耕田织布的农家带来了多么深重的灾难。杜甫在当时的另一首诗中还写道:“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岁晏行》)诗的意思是说,当时频繁的战乱,使得农桑尽废,劳动人民只好卖了自己的亲骨肉去缴租税,这是何等沉痛的现实啊!
接下来两句:“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焉得”,怎么能;“甲”,盔甲,古代兵士打仗时穿的护身服,多用金属片缀成。这两句是讲,怎么样才能使天下的盔甲兵器都销熔掉,铸成农家的犁锄,让一尺一寸的荒田都得到耕种呢?可以设想,赋役的繁重、农桑的废弃,使广大人民已经无法生存。诗人的反问,表达了他强烈的愤懑之情。它既是诗人代表广大人民向社会发出的抗议,也是诗人对美好愿望求之不得而发出的悲痛呼喊。诗人渴望着能够平息战乱,恢复生产,而那是不可能实现的。“焉得”一词正流露出这一理想是何等渺茫;但尽管如此,诗人却还是执着地追求,表现出他那“穷年忧黎元”的伟大人格。
诗的最后几句:“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烈士”,这里与今天我们常说的“烈士”含义不同,而是指服役的农民;“滂沱”,本意是形容雨下得很大,这里形容泪如雨下;“行复歌”,一边走一边唱。这几句是从上面“一寸荒田牛得耕”的愿望展开美好的想象,进一步给我们描绘出一幅美好的图景:遍地走耕牛,蚕桑也丰盛。那些被征戍的农民再也不必眼泪长流了,都能卸甲归田,男耕女织,边劳动边唱歌,高高兴兴地过太平岁月。这是一幅“男谷女丝”,人民安居乐业的生活图。饱尝战乱之苦,深刻了解人民苦难的杜甫,当然十分懂得这种和平生活的可贵。所以,他才如此憧憬着“铸甲作农器”,“男谷女丝”的生活。实际上,诗人的这一要求也不过是人民生存的起码条件,连这一起码条件也不能满足,那国家还能长久吗?诗人用诗歌的形式向统治者提出这样一个尖锐问题,从而表达出对人民同情、对祖国热爱以及对统治者的谴责。
这首诗不用典故,语言质朴,主题鲜明。诗人对于祖国和人民的那种火热的情感,我们似乎伸手就可以接触到。结构上,回环往复,一唱三叹,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诗的开头“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是从正面着墨;最后用“男谷女丝行复歌”从反面收束;中间又用“牛尽耕,蚕亦成”一句绾结上下,便全诗浑然一体,很好地体现了“歌行”这一体裁的特点。再从押韵来看,前面五句,“城、兵、耕、成”都属“庚”部韵;后面两句,“沱、歌”都属“歌”部韵。这样安排有什么好处呢?我们从内容上来体会一下,题目标明“蚕谷行”,而前五句却是写战乱的情形,是诗的衬笔;最后两句才扣紧题面,是诗人感情的升华和全诗的中心所在。这样,诗的换韵与诗人情感的变化相配合,更显得起伏变化,相得益彰。
大历四年,就是杜甫写作这首诗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八岁了。身患肺病、疟疾、头风等多种疾病。左耳聋了,牙齿落了一半,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了。生活极为艰难,而且亲友杳无音信,但杜甫始终挂着祖国和人民,这不能不使我们感到敬佩。下面,我们再看《朱凤行》,同样也是这一情感的抒发,而且更为曲折、深沉:
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侧身长顾求其曹,翅垂口噤心劳劳。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1296页。
这是一首咏物寄意之作。它虽以“朱凤行”为题,但诗中没有较完整的故事情节,不能算是寓言诗。这首诗的写作时间也难以断定,清代仇北鳌说是大历四年杜甫在潭州(今长沙)的作品,但不可靠。根据诗意,我们认为极可能是诗人在大历五年四月第二次入衡州(今衡阳)时的作品。
大历五年,也就是诗人去世的这一年,社会仍旧动荡不安,军阀割据,吐蕃连年入侵。正如诗人所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而且,就在这年四月,潭州兵马使臧玠发动叛乱,杀害了潭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崔瓘,杜甫不得已只好离开潭州去衡州避难。《朱凤行》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写出的。
开始二句:“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诗同样起得很高浑,可见诗人深知“歌行”之三昧。“君不见”后面要稍作停顿,它有领起全诗的意思;“潇湘”,代指三湘;“衡山”,即南岳衡山,是我国五岳之一,横亘湖南省中部。两句意思是说,君不见三湘之山以衡山最高,山巅上有红色的凤凰在悲哀地鸣叫。“嗷嗷”,象声词,形容凤凰的哀鸣声。这两句是以刘桢“凤凰集南岳”(《登南岳》)的诗句起兴。凤凰,是古代传说中的神鸟,百鸟之王,常常用来作为祥瑞的象征,而这里却一反常态。诗一开头写凤凰哀鸣,给人一种悲凉肃杀的气氛,并成为全诗的感情基调。
“侧身长顾求其曹,翅垂口噤心劳劳。”“曹”,指同类,群;“劳劳”,形容忧郁而怅然若失的样子。这两句的大意是,侧身反顾以求同类,长久地向后探望,但已疲疲力尽,垂下了翅膀,口不能张开,忧心忡忡。可见,这是一只长久失去伙伴的“朱凤”。“翅垂口噤”,表明它已濒于生命的尽头,但它仍然还在执着地追求同类。“口噤”一词,出自乐府《飞鹄行》“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言”的诗句,并用其诗意。从这看来,“朱凤”“求其曹”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其他受害的鸟类。这就是下面两句所说:
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
“愍”,是怜悯的意思。这两句是说,值得怜悯的是,那些处在凶鸟罗网之下的各种小鸟,它们时时都有被吃掉的危险,那最小的黄雀更是难以逃脱。“朱凤”怜悯着这些受害的小鸟,而“朱凤”呢?它孤行失群,无力搭救。真正是“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言”。一个“愍”字,感情凝重,充分表达了“朱凤”对百鸟及黄雀的无限深情。它是全诗的一个关键字,也可以说是全诗的意脉所在。到这里,我们不难发现,“朱凤”的形象不正是诗人杜甫的象征吗?仇兆鳌《杜诗详注》说得好:“朱凤求曹,呼引同志也;翅垂口噤,欲言不敢也;百鸟罗网,民困诛求也;黄雀难逃,无一得所也。”[3]我们联系到当时的背景,诗人漂泊湘江,“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又碰上臧玠叛乱,百姓遭殃。在这种情形下,诗人是多么希望能找到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来挽救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啊!然而,“侧身长顾求其曹”,在当时又谈何容易!诗人在青年时期不是就有“哀鸿独叫求其曹”(杜甫《曲江》)的呼喊吗?
诗的最后两句紧承“愍”字而来:“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竹实”,传说是凤凰的食物;“蝼蚁”,蝼蛄和蚂蚁,这里比喻地位低下的穷苦人民;“鸱枭”,凶猛的鸟,这里象征凶恶的统治者。两句连起来的意思是,“朱凤”愿意将自己的食物分给那些弱小者,而不管凶恶的鸱枭声声怒号。到此,诗人把自己同情人民的感情推向了高潮,进一步写出他为民请命而不畏强暴的矢志不移的决心。那些像“鸱枭”一样的强盗、军阀,他们只知道争权夺利,蹂躏百姓,与杜甫这样的贤者良人自然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才有“尽使鸱枭相怒号”的句子。但即使这样,诗人还是唱出了“愿分竹实及蝼蚁”的坚定的诗句,一点也不因孤独无援而彷徨退却,体现出诗人崇高的思想品质。
关于这首诗的寓意,历来说法不一。从浦起龙《读杜心解》和仇兆鳌《杜诗详注》看,主要有两种不同看法。一为怜悯广大的穷苦民众;二为诗人自感孤栖失意之作。事实上,这诗托物寄意,全不道破一句,它所包含的寓意是很深广的,我们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求得一致的解释。这也许就是“形象大于思想”的缘故吧?
写法上,这首诗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点,是全用比体,贴切生动,富有形象性。诗人的寓意随着形象的变化逐渐鲜明起来,只要我们细细咏叹,就会感到回味无穷;第二点,以“愍”字为意脉,贯通全诗,并以“君不见”三字领起,然后层层相因,一气呵成。韵律的安排也与内容相应,“高、嗷、劳、逃、号”,一韵到底,并都以“豪”部韵为韵脚,音平韵长,读后更觉余音绕梁。我们知道,杜甫平生有两句直陈肺腑而为人称道的话,那就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本文所介绍的这两首诗,正体现了杜甫的这一思想,他的这种忧国忧民的精神将永远激励后人,人民将永远怀念他。
[1] 姜夔:《白石诗说》,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中华书局,1981,第681页。
[2] 沈德潜:《说诗晬语》,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第536页。
[3] 仇兆鳌:《杜诗详注》(第五册),中华书局,1979,第21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