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片真爱的热情用笔细细拈出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二首品读
爱情是人类所特有的。一部人类文明史,不能没有爱情的内容。然而,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一千个人可能就有一千个答复。人们对于爱情的理解都可能打上自己的情感色彩,只有敏感的诗人才能捕捉这奇异爱情所绽开的无数火花,再化为诗页上美妙绚烂的光的花环。它映红了少男少女的脸庞,滋润了亿万爱的心田,从而便充实、丰富了人类爱的世界。在这里面,莎士比亚的154首十四行诗又最为引人注目,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品读其中两首。请看第116首:
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
会有任何障碍;爱算不得真爱。
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
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
哦,决不!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
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
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
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
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我这话若说错,并被证明不确。
就算我没写诗,也没人真爱过。
(梁宗岱[1] 译)
作者莎士比亚,是众所周知的天才的诗人和剧作家。关于他的生平,留下的资料很少,只知他出生于斯特拉特福镇一个羊毛商人家庭。进过初级学校学习,接触过古代的语言文学,后因家庭经济困难而停学。据说他当过杂役、马夫、舞台提词的助手,还当过雇佣演员。然而,坎坷的生活道路却丰富了他的创作素材,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大约在1590年,他开始编写剧本,陆续写出了《哈姆雷特》、《奥瑟罗》等37部剧作,从而赢得全球声誉。他的诗歌虽不及他戏剧的影响,但仍然是世界诗坛上的一串明珠。
根据传统的解释,他的十四行诗主要是献给两个人的。第1首至第126首是写给一位贵族青年W.H先生的;第127首至第154首是献给一位黑肤女郎的。不过,这种解释尚缺乏有力的证据,我们鉴赏时完全可以不必局限于这种理解。莎士比亚全部十四行诗的主题,可用一句拉丁谚语来概括——“爱征服一切。”这里的“爱”,不光指爱情,也可指人类纯洁的友谊。在莎士比亚看来,“爱”是作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的人的最可贵的品格。它能够跨越时空,进入永恒的境地。
十四行诗体原是流行于民间的抒情诗形式,是为歌唱而作的一种诗歌体裁。这种诗体有严格的节奏和韵律,最初起源于意大利,后流行到英国,并经过莎士比亚惊人的艺术创造,使十四行诗获得了空前的繁荣。它的格式也基本固定下来,定为三个四行组、一个二行组,它的韵脚变化是:“ABAB CDCD EFEF GG”。这种韵式,后来被称作“莎士比亚式”或“英国式”。
以上这首诗,也是古今诗评家们最为推崇的作品之一。这首诗抒发的应当是情侣之间经过了一番情感波折而重归于好之后,对真正爱情的礼赞与珍惜之情。
全诗可分为四层来赏析。
诗一开头,“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会有任何障碍”。这正是诗人一贯歌颂的忠于爱的“真心”的力量,这里的“真心”也即是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它是可以“征服一切”的、不会受到任何其他外来因素的干扰。“我绝不承认”,表明了诗人对“真心”的无上崇拜与信念,从而也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这是作品的第一层。
第二层紧承上文而来。如果爱也有“障碍”,“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那么,这种爱也能算爱吗?这是不用回答的。所以诗人说“爱算不得真爱”。这样也就非常辩证地肯定“真心”、“真爱”是永恒不变的。这一层,诗人用两个假定对爱加以设想。相反相成,运笔细腻。
接下去八行为第三层。开始用感叹的语词“哦,决不!”来绾合上下,然后再用“塔灯”和“恒星”两个比喻将抽象的“真心”、“真爱”具体化、形象化。“塔灯”,是指江河大海上的灯塔,它不畏风暴雨雪,亘古长明,用以比喻对爱的始终不渝的信念;“兀不为动”,高高矗立,不为风暴所动摇;“恒星”,指北极星,它可为迷航的船只指明方向,用以比喻“真爱”在人生旅途中的崇高地位,它可以使偏离人生正途的爱之舟重返正路。这种观点正体现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普遍理想。这一层的后四行,则是回应篇首,从正面实写“真爱”超越时空的永恒性:“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颐/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这几句是说,“真爱”征服了时间,不像人的容貌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衰老,也不受丝毫外因所左右。它永远青春常在,直到生命的结束。
不能否认,人生、爱情难免有挫折,有误解,有重重障碍,犹如江河湖海有曲折,有波澜,有深渊险滩,但只要彼此信任,真诚相待,一切障碍都可被爱的熔炉融化。诗人在第33首十四行诗中说“天上的太阳有瑕疵,何况人间”;在第119首中又说:“被摧毁的爱,一旦重新修好。/就比原来更宏伟、更美、更顽强。”由此可以看出,诗人对“真爱”追求过程中的那种宽容谅解的精神;而这正是“爱不受时光的播弄”,犹如“塔灯”亘古长明的真谛所在。
最后两句为第四层:“我这话若说错,并被证明不确。/就算我没有写诗,也没人真爱过。”显然,诗人这里的否定:“我”从未写诗,世人从未恋爱过是绝不可能存在的,从而进一步肯定了爱的永恒性。
这首诗的美,首先在于它简明清晰的内容。读者能一眼看出它是歌颂真爱的。我们知道,在人类爱情世界里,“真”是成千上万的人们一再重复过的一个字眼,是俗得不可再俗的一个字眼。然而,诗人却偏偏抓住这个“真”字,层层比赋,正反设喻,用他天才般的诗笔将他对真爱的热情与理解细细地拈出。由此也便产生了奇迹般的艺术效果:它既是单纯的又是丰腴的,它既是通俗的又是新颖的,令读者越看越有味。正好比冷水泡茶慢慢浓,先淡后香,到后来则越是沁人心脾。
这首诗的美,还在于诗人高超地运用了多种修辞手段,使一个看来十分平常的主题在诗中表现得虎虎有生气。诗开头,“我绝不承认”,“会有任何障碍”,“爱算不得真爱”。这里是用了矛盾修辞法来表明对爱的理解,然后用假定语句对上文进行补充,接着用“塔灯”和“恒星”这两个生动形象的比喻细描真爱。再将“真爱”与“时光”拟人化,“真爱”成了青春永驻的少女。尽管她的外表“红颜”、“皓齿”会遭到“时光的毒手”,但她内在的爱心却“不受时光的播弄”。最后又用貌似荒谬的语句进一步强化诗的主题。显然,诗人遣词造句总是力求超脱常规的语言模式,从而也便能在平常中见出不平常。这便是中外诗人们所常用的一种技巧,值得我们注意。
在古今中外的爱情诗中,抒写真爱的作品并不少见,然而像莎士比亚这祥在154首十四行诗中集中反复歌唱真爱的却不太多,而且首首都有自己的特色,显示出了诗人娴熟的诗歌技巧。下面,我们不妨再品读他的另一首十四行诗(第148首):
唉,爱把什么眼睛装在我脑里,
使我完全认不清真正的景象?
说认得清吧,理智又窜往哪里。
竟错判了眼睛所见到的真相?
如果我眼睛所迷恋的真是美,
为何大家都异口同声不承认?
若真不美呢,那就绝对无可讳。
爱情的眼睛不如一般人看得真:
当然喽,它怎能够,爱眼怎能够
看得真呢。它日夜都泪水汪汪?
那么,我看不准又怎算得稀有?
太阳也要等天晴才照得明亮。
狡猾的爱神!你用泪把我弄瞎。
只因怕明眼把你的丑恶揭发。
(梁宗岱 译)
这首诗历来以其新巧的构思著称于世,可分为三层来赏析。第一个四行组为第一层,中间部分八行为第二层,最后两行组为第三层。
开头四行是以两个设问句切入诗题,诗人感叹自己的眼睛在爱情上已认不清是非,从而提出爱情是否有真假的疑问。第一层大意是说,天哪,爱神在我头上装的是一双什么眼睛,竟使我真假莫辨?我的理智究竟在哪里,竟把眼前的真相错判。第二层紧承第一层所提出的爱情疑问展开,首先是从“我”与众人的对比中初步揭示“爱情的眼睛不如一般人看得真”的症结所在;然后再通过因为“爱情的眼睛”“日夜都泪水汪汪”,以及“太阳也要等天晴才照得明亮”这一客观事实加以补充说明。最后,自然而然进入第三层。从表面上看,狡猾的爱神用泪弄瞎人的眼睛,意在使陷入情网的人分不精美丑善恶,实际是在告诫青年人不要被人的外表迷住了眼睛,那种一见钟情似的爱情往往可能是不牢固的,要警惕爱情上的盲目性啊!“只因怕明眼把你的丑恶揭发。”一针见血,画龙点睛,使全诗的主题在这里得到最后的升华。
这首诗的用意深邃。它一方面揭示出了“爱情的眼睛不如一般人看得真”,竟使“我”之所美与众人完全不同,这与我国俗语“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含义相似;另一方面又具体分析了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所在,这是表面上的意思。但这首诗的真意仍是对前一首的继续,是对“真爱”的一种深层次追求。诗人责备自己的爱眼泪水模糊,针砭爱神的狡猾可鄙,告诫青年不要感情用事,如此等等。无一均是在对“真爱”的深沉呼唤!的确,这种思想也应是诗人全部十四行诗的主旋律。
这首诗的构思也很新颖。全诗采取诗人同爱神丘比特对话的形式来写。诗一开始即直接对着丘比特说:“唉,爱把什么眼睛装在我脑里。/使我完全认不清真正的景象?”这里的“爱”即指爱神丘比特。诗的最后又照应开头:“狡猾的爱神!你用泪把我弄瞎。/只因怕明眼把你的丑恶揭发。”再加上诗的中间部分又运用一连串设问的句式来描写复杂的心理活动。好似在责怪爱神,又好似在责备自己。诗情婉转,细致入微,对意境的创造与主题的表达均起了很好的作用。
莎士比亚的这两首诗都是在写“真爱”。前者侧重于正面的歌颂,后者却重于侧面的呼唤。在具体写法上,前者是宏观的,后者是微观的。两首诗的语言都很明朗优美,节奏也显得流动整饬。押韵方式上属典型的“莎士比亚体”。即前十二行隔行押韵,步步推进;末二行偶句同韵,以铭文式的警句画龙点睛,收拢全诗。
[1] 1930年以来,朱湘、梁宗岱、梁实秋、屠岸、方平、卞之琳、辜正坤、朱生豪等人均翻译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各家译本各有所长,但文本翻译区别很大,例如朱湘、卞之琳的翻译即表现出鲜明的个人色彩。在我国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较早,且能既忠实原作又能符合我国诗歌美学的以梁宗岱译本更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