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高适《别董大》二首
高适(704~765),字达夫,又字仲武,祖籍渤海蓨(今河北省景县南)人。大半生不得志,过着穷困的读书、浪游生活。他在《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阴亭》诗中自称:“一生徒羡鱼(希望做官),四十犹聚萤(辛苦攻读)。”诗人开元二十三年(735)曾到长安应试,失意而归。直到天宝八年(749)才受宗州刺史张九皋推荐,中有道科,做过封丘县尉;因不愿“迎拜长官”、“鞭挞黎庶”弃官。后客游河西,投奔到节度使哥舒翰幕下,任掌书记职。安史之乱后,高适反对唐玄宗分封诸王,对肃宗李亨的王位巩固是有利的,得到李亨的称赏。官职累升,做到节度使、散骑常侍等官;有《高常侍集》。
高适以创作边塞诗知名,与岑参并称“高岑”,被后人推为边塞诗人的代表。不过,在高适的集子里边塞诗并不很多,而感怀、咏史、赠别一类的诗却为数不少。这部分诗和他的边塞诗一样,大都写得意境雄浑,格调高昂,婉转流畅,值得我们重视。辛文房《唐才子传》说他以气质自高,多胸臆间语;每篇诗歌一旦问世,好事者辄传播吟玩。可见他的诗在当时就很受人们的喜爱。他的《别董大》共有两首,诗是这样的:
十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
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1217页。
题目中的“董大”,极可能就是指唐肃宗时的著名琴客董庭兰,本章《奇葩竞放,各有千秋》一文已有介绍,可参阅。关于《别董大》的写作时间,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81)列在天宝六载(747)之下。从第二首“一离京洛十余年”这句诗来看,诗人是开元二十三年(735)到长安应试的,不第后离开“京洛”,这样至天宝六载就刚好“十余年”。故刘先生对此诗的编年大致可信。
天宝六载,高适四十四岁,他有一天突然碰到在长安时的旧交好友董庭兰,心中自然非常高兴。董庭兰与高适均有各自不同的扎实的才艺特色,却又均不得志。现在,过去的好友不期而遇,自然感慨万千。以上两首诗,在内容上有紧密的联系。第一首是写“相逢”前的回忆;第二首是写“相逢”后的离别。
先看第一首。朋友离别数载,突然“相逢”,在诗人思想上首先兜起的是对往事的回忆。诗即从这里写起:“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这两句意思是说,自从我们在“京洛”分别之后已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你我都凭着鸿鹄之志到处飘荡,但终究无人赏识,只好自己尊重自己。“六翮”,翅膀,健飞的大鸟翅膀上都有六根翎管,故云“六翮”。早在西汉韩婴的《韩诗外传》卷六即有披露,鸿鹄之所以能一举千里,其关键就在于它拥有“六翮”。此后,祢衡另有《鹦鹉赋》的文章,云:“顾之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高适这里是将两处意思糅合在一起,寄寓了他深深的怀才不遇之感。
接下去两句写眼前的困境:“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这两句是说,我们这些男子汉大丈夫的穷困处境,恐怕还要继续下去,今天老朋友相逢连一盅酒钱都拿不出来。这大概是诗人当时实际情况的描述。《旧唐书》说他当时甚至“以丐自给”,其艰苦可想而知。这里,诗人不说“见君无酒钱”,而说“相逢无酒钱”,可见“丈夫贫贱”的境况还包括他的朋友董庭兰在内。因为董庭兰虽然是以琴艺知名,但能够赏识他的音乐的人并不很多。诗人崔珏写道:“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惟有河南房次律(房琯),始终怜得董庭兰。”可知他的境遇也很不带劲。
这首诗,既写了诗人自己,也写了朋友董庭兰。两个人虽然志向不同,但他们的遭遇却很相似。一个是仕途坎坷,一个是知音难求,都落得穷愁不堪,四处漂流。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两人“相逢”之后又要离别,诗人却并未作可怜之词。在第二首里,诗人更是以新的精神,新的情调出现在读者面前。
“十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十里”,极言地域广阔,为全诗开辟了恢宏壮大的境界。“十里”一本作“千里”,此依据《全唐诗》收录为据。“黄云”,指空中飞扬的黄沙。王之涣《凉州词》有“黄沙远上白云间”的句子;江淹《杂诗三十首·古离别》又有“黄云蔽千里”。“白日曛”,指太阳为黄沙所蔽,日色昏黄。这开始二句是写离别的环境:日色昏黄,朔风怒号,雁飞不前,大雪飞舞。这种景象,既是塞上独特风光的真实写照,又为朋友的离别构成了典型的环境气氛。
接下来两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里“莫愁”一词包含有丰富的潜台词。在这两句里,诗人不说两人难舍难分,也不说朋发走后的孤寂之感,更不为彼此“无酒钱”的穷困难堪,却以豪迈的语词来激励朋友,足以振奋人心。在这之前,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曾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名句,高适大概是从这里得到启发,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是高适过于喜爱王勃这两句诗的缘故吧,在他的一些送别诗中,往往以奋发向上的语句来宽慰朋友。再如《别冯判官》“遥知幕府下,书记日翩翩”;《夜别韦司士》“莫怨他乡暂离别,知君到处有逢迎”;等等。这样,把别恨离情写得深沉而不悲戚。精神上的相互鼓励能战胜一切,从朋友的这种积极慰勉中更看出笃厚的友谊,从而把朋友间的离情推进一层。
梁代江淹在他的《别赋》中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在古代,交通很不方便,道路崎岖难行,亲故好友一别数年难以见面是常有的事。所以,古人对于别离看得很重,也很容易动感情。但是,这两首诗却跳出了古代送别诗的俗套,送别而没有什么“黯然销魂”的悲伤,把离别的感情写得豪迈昂扬。既表现了诗人自己胸怀浩阔和志向远大,也洋溢着对朋友热情鼓励的挚友情。这样来送别远行的人,自然会使他精神振奋、意气昂扬、慷慨而别。
比较而言,第二首诗结构上更为严整。开始两句是铺写送别的环境,为第三句的“转”蓄势,同时也暗暗点明此次送别的地点是在荒漠的塞上。三、四句转到诗的要旨,以豪迈的劝慰作结,与前两句所描绘的阔大境界融为一体,情景相生,互藏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