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实感 清婉奇丽
——陈与义《临江仙》二首比读
在北宋、南宋之交,陈与义应该算是一位承前启后的最为杰出的诗人了。然而,在金兵攻陷汴京之前,陈与义的诗歌创作却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影响。他平素虽然极力学习杜甫,但只注意在声调音节上兜圈子,因而在很长时间内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金兵进犯,陈与义离开家乡洛阳避乱湖北、湖南,南跨五岭,经广东、福建,于高宗赵构绍兴元年(1131)才到达当时朝廷所在地绍兴府,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直到这时,他也才真正领会到了杜甫诗的不朽价值,并发之肺腑地感慨:“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陈与义《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虏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这可以说是陈与义对他前期创作思想的深刻反思,为他后期的诗歌创作注进了不少雄阔慷慨的内容,创作风格也产生了明显的变化。
陈与义(1090~1139),字去非,号简斋,以律诗闻名,词作保存下来的只有十八首。词虽不多,但均可赏玩。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赞说:“其词风格清新明快,造语自然奇丽。其感时念乱之作则感喟深远,悲凉旷迈,意境近诗。”[1]应该说,这个评价比较中肯,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陈与义词作的深远影响。
下面,我们就一起来赏析陈与义后期创作的两首《临江仙》。先说第一首: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唐圭璋编《全宋词》(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743页。
这首词大约写于靖康之难之后,作者辗转于逃离途中。此时正漂泊在湘江之上,他借酒浇愁,感慨万端,抒发了一种岁月匆匆而对残破祖国仍是矢志报效的火热情感。
经历了祖国劫难的诗人,此时已远离他的故乡洛阳。面对残破的河山,回首往事,万事历历如在目前。作品一开头:“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从眼前实景写起,立意高远。犹如大河奔涌,气势不凡。短短两句,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大意是说,如今我漂泊天涯,时令过得很快,一晃靖康之难已有好几年了。在这中午时节,我不禁高声朗诵起屈原的楚词,以表达我对祖国九死不悔的赤诚。
我们知道,宋室南渡之后,主战和主和两派一直进行着尖锐的斗争,而南宋最高统治者根本不想收复被金兵占领的北方领土,一味沉迷声色,苟且偷安。因而,陈与义在南方听到的都是一片虚假的歌舞升平之声,这就是“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这几句与前二句内容形成鲜明对比,相反相成。从语序来看,“无人知此意”应在“榴花”句的前面,是对开头二句的感叹。因作者考虑到“红”、“风”押韵的格律要求,有意将“无人”句放后,但语意却是血脉贯通的:时光匆匆,祖国仍未统一,诗人高歌楚辞以唤醒国人,可惜“无人知此意”。于是便有“榴花不似裙舞红……歌罢满帘风”的句子。意思是说,歌女们为迎合统治者的嗜好争奇斗艳,鲜丽的榴花在她们的舞裙面前黯然失色。她们载歌载舞,一曲终了,舞厅里仍有清风拂动。这二句,形象地写出了当时统治者的那种醉生梦死的场面。
上阕,主要是从对比中来表现诗人的爱国之情,大有“世人皆浊我独醒”的屈原遗风。下阕,再进一步借景抒情,集中表现诗人矢志报效祖国、渴望祖国统一的急切心情。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戎葵”,今叫蜀葵,是葵类中的一种,也有向阳的特性。这两句是说,我经历了从北宋到南宋这一大的变迁,如今要想报效祖国但人却一天天老了。可是,我对祖国的忠诚就像开放在墙东的蜀葵一样,永远也不会改变向阳的习性。这里“凝笑”二字用得格外有神,人与葵借此融为一体,把一个自信、爽朗、执着的爱国者形象活脱脱地勾画了出来。
最后三句:“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这个结尾收得很有韵味,看起来平平淡淡,但每句都有潜台词。“酒杯深浅去年同”,言下之意是说,诗人借酒消愁,今年与去年并没有什么两样(暗寓祖国破裂如旧);“试浇桥下水”,又是说诗人无以解愁,不得已把酒浇在江水中,表现诗人对祖国河山破裂的深切担忧;“今夕到湘中”,这一句本就是写实,看来是无所用心的,但经诗人强调写出,似乎在告诉读者:诗人昨日还在什么什么地方,今夕又到了湘中,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究竟何时才能结束呢?!
前人论词的好处有三种:一是好在句中者,即指句子本身的准确生动而言;二是好在句之前后者,即指句子的前呼后应;三是好在句之外者,即指句子有表里多层含义。这三种好处,在一首优秀的词作中往往可能都会出现,但从创作的角度来看,第三种好处却是很不容易达到的。可以说,句含多层意是诗词创作在艺术手法上的最高境界,也是所有文学名作最为根本的特性。陈与义娴熟地运用了形象化的手法,使这首词显示出了耐人咀嚼的韵味,其中很多句子都是好在句之外的,鉴赏者须细细涵咏,言外求意。
的确,我们读陈与义的词作,常有一种好在句之外的感受。再请看他的另一首《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唐圭璋编《全宋词》(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744页。
这首词,同样来得很自然、很平淡,没有典故,没有夸饰,但读起来却是语短情长,津津有味的。
此词前有一小序云:“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再结合词中“二十余年成一梦”来推算,它大约是陈与义饱经离难之后,定居在浙江湖州时写作的。主要是回忆自己24岁以前在洛阳故乡度过的青年生活,以及由此引发出的人生感叹。
开篇“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二句,紧扣小序中的“忆”字,平稳地切入题旨。“午桥”,桥名,在洛阳城南,旁有亭阁,过去常是文人墨客聚饮的地方。《宋史》本传称赞陈与义天资卓伟,为儿时即能作文,同辈人没有人能同他相比。因而,诗人这里回忆起在洛阳午桥与朋友聚饮的场面,总是这样兴致勃勃的。“坐中多是豪英”句,几多骄傲!几多潇洒!几多留念!
接下来,诗人便顺着这个话头说开了:“长沟流月去无声。”这是当时聚饮的环境。皎洁、幽雅的月夜,月色躺在静静的河里,随着流水悄悄地消逝。月色本是静止的,但诗人这里写出“流月”就诗化了。月光与流水,静与动,在这里和谐地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再接着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两句更是富有诗情画意,我们可以想象出这样的情景:杏花沐浴着月色,月色透过枝叶,显得斑斑驳驳,朦朦胧胧。一群青年“豪英”在杏树丛中观月赏花,吹笛赋诗,一直玩到天明,充满了欢快、风流倜傥的情调。况且这两句的用语极为平白之致,同时又极为醇厚,不愧为后人传诵的名句,其好处就在浓与淡之间。
上片是追忆往昔“良朋雅会”的豪兴,下片由回忆转入现实,表现作者饱经丧乱之后的惊叹与消极超脱的情绪。
“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前一句是针对诗人洛阳豪游而言的,但靖康之难后,国家破裂,诗人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二十多年前的优游生活已像梦境一样化为乌有,庆幸的是,诗人几经波折,最后在绍兴元年到了偏安江左的南宋朝廷里来。“此身虽在堪惊”,写的是他的真实情况。无论从国家还是陈与义本人来说,面对国破家亡的变迁,又怎能不堪惊呢?其中有感慨,有怅惘,有思索,语极沉痛。
然而,眼前政府又偏安一隅。醉生梦死,国家前途已十分渺茫。后面的诗句“闲登小阁看新晴”,实际上是陈与义对现实失去了信心,在这样的时刻他竟闲适自得地观赏起雨后新晴来,并发出了生活无聊的消极超脱之情:“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这是在说,古往今来多少事态变化,都只有付之半夜被渔人当作歌唱罢了。或者换句话说,盛衰往复、荣辱与否,不过都是过眼烟云,转瞬即空,何必去苦苦追求呢?显然,陈与义在这里流露的是一种软弱无力的感叹。这在当时的境况下无可厚非,这也是古代很多文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常有情绪。但是,我们也没有必要去给诗人拔高分析。有人说,陈与义独登小阁,幸而看到的是晴天,暗示此时南宋政府已以杭州为都城,改为临安,国家转危为安,前途已有希望。从这里也可看到赤心爱国的作者,对恢复失地并没有丧失信心。我们以为这个分析是不恰当的,“看新晴”的潜台词是在表现诗人极度的无聊,与前面的“闲”字一脉相承,与末二句的愿叹也极为合拍,似乎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政治寓意。
这首词,南宋胡仔评曰:“清婉奇丽,简斋惟此词为最优。”[2]“清婉奇丽”这四个字,我们认为可以看作陈与义大部分词作的基本艺术特点。“清”,即清浅、清新,不用生僻的典故,平白入话。这一点,在以上两首《临江仙》中都表现得很突出,这与宋代词家填词多用典故大不一样。“婉”,即是婉转,含蓄,句子含有多层意义。如“酒杯深浅去年同”、“闲登小阁看新晴”等句,的确是够人咀嚼玩味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读者有不同的理解也是正常的。“奇”,即是奇伟、精警,片言居要,力透纸背。如“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句前人已有很多评论,我不想去一一引用,我只是感到它看似容易成却难,诗人对于过去洛阳旧游的留恋全在其中,是一种绚烂至极而归乎平淡的“天籁”之美。立意奇伟精警,出语又十分平易近人,这不是寻常手笔能够达到的。如果说古人称道的“池塘生春草”代表了一种境界,它即是介于浓(立意)与淡(语言)这样的一种“奇”的境界;“丽”,即是秀丽、幽雅,富有诗情画意的形象、色彩美。这在陈与义的笔下,确也表现出不凡的功力。在上面这两首词中,很多句子都可以作为例子,如“长沟流月去无声”,可谓是具象感、听觉感、色彩感等俱佳的名句。过去有学者说,“长沟流月去无声”这一句是从杜甫诗“月涌大江流”点化而来。其实,它们的妙处是不一样的。“月涌大江流”,妙在一个“涌”字,阔大雄浑的画面由此点出;“长沟流月去无声”,却妙在一个“流”字,它与“月”搭配起来运用这在陈与义之前恐怕没有第二,巧妙地写出了时不待人、光阴飞逝的境界。总之,“清婉奇丽”这四个方面在陈与义词中可谓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清”而不浅,“婉”而不涩,“奇”而不怪,“丽”而不媚,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再从以上两首词的内容来看,“高咏楚词酬午日”,大约写于靖康之难后不久,诗人对宋王朝还寄予了期望。尽管统治者们沉迷声色、醉生梦死,而诗人仍然是“戎葵凝笑墙东”,这里的艺术形象令人肃然起敬,可以感受到强烈爱国情感的熏陶。但是,随着南宋统治者的昏庸腐朽,而且是一味地派使臣到金国去纳贡求和,诗人也就一步步地走向失望,甚至走向消极的人生,这是我们在阅读后一首词时应当有所感触的。
[1] 转引自郁贤皓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四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第60页。
[2]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扫描版,第2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