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职场不相信眼泪

日子还是跟往常一样忙碌而充实。周末得空丸子会回家跟爸爸妈妈团聚，丸爸丸妈有时也会来看她。

工作上，丸子分到的案子不再都是最简单的危险驾驶案和盗窃案，有时候会碰到一些比较棘手的案件。

至于小安，自从上次“以人民的名义”约饭之后，丸子有意无意间在疏远他。一方面，她搞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他，或者说，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他,所以想冷静冷静看清楚自己的心；另一方面，她也完全拿不准小安对她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虽然“鸵鸟心态”不好，但是在感情中,逃避有时候的确是个好办法。毕竟不是所有的感情问题都会有答案，就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小安也不是傻子，他当然察觉到了丸子的疏远。这种疏远和冷淡，比大吵一架还令人难受。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临近过年时，老张给了丸子一个交通肇事案，特别叮嘱案子要尽快处理，春节放假前一定要办结，并且要特别谨慎，因为被害人都父母在一直在闹。

果然案子刚拿到手，还没捂热，被害人父母就找上丸子了。被害人父亲咄咄逼人道：“我今天来找你就三件事。第一，我们认为这不是交通肇事，是故意杀人。他车开这么快，就是故意把我儿子撞死的！第二，我们不接受任何调解，我就要肇事司机坐牢，重判！第三，这案子你给我好好办，办仔细了，但凡有一点差池，我就去告你！把你发到网上去！”

【知识点：交通肇事和故意杀人案件中都可能出现被害人死亡的结果，而且可能都是被车撞死。区分是交通肇事还是故意杀人的关键在于犯罪嫌疑人主观上是故意还是过失。主观这东西怎么判断？当然不能凭直觉猜测。检察官在办案过程中会通过了解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之前是否认识、有无矛盾等情况确定犯罪嫌疑人有无犯罪动机，然后再结合事故发生时犯罪嫌疑人的客观行为，比如是刹车还是踩油门等综合判断其主观因素是故意还是过失。】

办案以来，丸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说没压力那是骗人的。虽然被害人父母“来者不善”，她还是表示理解。毕竟，他们在交通事故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但是有时候越重视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事。接到这个敏感案件后，丸子把手头所有其它工作都放一边，第一时间审查这个案子。审查后，她认为这就是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案，没有杀人的动机，也没有故意的行为，跟故意杀人完全无关。肇事司机在事故发生后没有主动报警的行为，不构成自首，但是到案后能够如实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构成坦白，依法应予以从轻处罚。领导审批后同意她的意见。

在起草起诉书时，丸子再三确认，表述清楚了案发经过和被告人归案经过，也写明了被告人是如实供述，援引了正确的法条。但是鬼使神差的，因为脑子中一直想着“自首”这件事，她在起诉书上多写了“系自首”三个字。

【知识点：起诉书是检察机关对刑事被告人提起公诉，请求法院对刑事被告人进行实体审判的法律文书。与审查报告的对内性不同，起诉书具有对外性。检察机关将起诉书提交给法院之后，法院会在法定期限内送达当事人。尽管我们说法律文书都是严肃的，起草、签发都必须严谨、慎重，但起诉书这样的对外法律文书对于严肃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稍有差池可能都会惹上大麻烦，甚至酿成大祸。】

因为想把案子快点起诉掉，而且看了前面的表述和法条援引都没问题，审批人也没留意到显赫的“系自首”三个字。起诉书就这样被送到了法院和被害人近亲属手中。

被害人父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也委托了律师作为诉讼代理人提供法律服务，他从引用的条款中知道检察院并没有认定被告人自首，写了“自首”是笔误。

但是他被痛失爱子的仇恨迷失了双眼，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他需要找寻情绪发泄的出口。所以他抓住了这个笔误，在仙汕的论坛、网站上大肆抨击，“检察院司法腐败，检察官拿了被告人的好处所以包庇他，明明是故意杀人却起诉他交通肇事，还认定了自首！”

被害人父亲的言论没有在网上掀起什么波澜，因为网友们一看就知道这就是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案件，不是什么杀人案。不过，检察院还是很快发现了这起舆情事件。丸子知道，这一次，自己闯了大祸了。

领导们就这起舆情事件召开短会后，想出的对策是找被害人父亲谈话，向他解释、道歉。虽然被害人父亲关于“司法黑暗、检察官受贿”的抨击纯属抹黑，没有任何根据，但是检察院这次也是犯了一个不该犯的低级错误，应该向被害人家属致歉。丸子作为这次事件的责任人之一，也参与了与被害人父亲的谈话。

她原本以为，领导会当着被害人家属的面把自己劈头盖脸骂一顿让家属消气。没想到李科长只是客观陈述了错误发生的始末，然后把责任全部扛下来了。

李科长恳切地对被害人父亲说：“这个案子都是我审批时没看仔细才出现这样的错误，责任在我。您的悲痛心情我能理解，但是要说司法腐败，我们的同志是绝对没有的。我们也是因为考虑到您的焦急心情，所以这案子一到检察院第一时间就着手办了。没想到因为太着急，出现这样的差错，实在是不应该。我们对此深感抱歉。”

随后，李科长又给被害人父亲耐心解释了为什么被告人不构成故意杀人罪。被害人近亲属的代理律师章俊也从专业角度确认了科长这番解释的客观性。被害人父亲虽然还是有很多的怨恨，对于案件的情况也只能表示接受。

送走被害人父亲之后，李科长专门找了丸子谈话。这一次，他还是没有批评丸子，就只是说：“这次的事我也是疏忽了。不过已经解决了，你不要太放在心上。等下记得把起诉书上的错误更正过来。以后仔细一点，这种案子再怎么谨慎都不过分。”

科长的担当和宽容，让丸子觉得无地自容。她觉得，如果科长把她臭骂一顿，倒让她觉得舒坦点，至少她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了一点代价，现在这样真的是有无法言说的难受。

因为当时办公室只有丸子一个人，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无法控制地掉了下来。泪水中夹着不小心犯错的懊悔，以及对当事人、对领导、对单位的愧疚。

哭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了科长交代的补救措施，就赶紧擦干眼泪弥补错误，校正了所有起诉书上的错字。

下班后，丸子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难过得连饭也吃不下。正苦闷时，小安打来电话。丸子带着哭腔接起。小安询问发生了什么，丸子就把事情的经过及自己苦闷的理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小安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有责任心，想自己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这样，你明天上班后给当事人打个电话，亲自向他道歉。”

丸子有点担心：“会不会多此一举啊？我觉得被害人家属已经对我恨之入骨了。”

“不会的。就像你说的，被害人家属只是找不到情绪的发泄口，仇视社会，你对他们报以理解和善意，他们心里也会好过一点，你的心里也可以舒坦一些。”小安对此很确信。

第二天一上班，丸子就按照小安说的给被害人父亲打电话，为自己的失误道歉。说到自己的错误时，她没忍住哽咽了几声，随后又打住。她向被害人父亲表示了对其痛失爱子心情的理解。这份理解，是丸子一开始接手这个案子时就有的，而不是在犯错后才产生。这一点，在短暂的几天办案时间中，被害人家属也是能感受得到。

所以，在接了丸子的电话之后，被害人父亲那边也泣不成声。他为自己抹黑检察官感到抱歉，因为痛苦实在无处排解，才会仇恨一切。最后，他也表示相信司法机关能够公正处理案件，自己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

至此，丸子觉得这事才是真的解决了。但是她的心情还是久久无法平静。

很多法官、检察官的职业生涯中可能都出现过在法律文书上写错字的情况，虽然不该，但要完全避免也很难。她觉得自己既不幸又幸运。说不幸是因为，如果只是一般的案件，她的笔误被发现以后，更正了就可以了，不会发生这么大的波折。但她又是幸运的，至少她的失误没有酿成重大舆情事件，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这辈子，这样的错误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了。”丸子郑重地告诫自己。

午休时，丸子想起昨晚小安打来电话时，自己因为心情不好都没问他有什么事，于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那个……案子的事解决，谢谢你啊。又是你给我提了个好建议。”因为这段时间的疏远，丸子跟小安说话明显也变得客套了起来。

“你这么客气倒让我有点不适应。”小安也觉得有点无所适从。

“那你是想让我对你不客气咯？好吧，你昨天找我有何贵干？”丸子恢复了往日的调侃口吻。

“没有贵干，就是想跟你道个别。”小安平静地说道，语气中又带点不舍。

“什么道别？”丸子瞪大了眼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