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在湖光山色里,探索领导力的源泉
位于英格兰西北海岸的湖区,有着也许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大大小小手指形状的16个冰山湖,分布在885平方英里[1]的国家公园里,茂盛的植被,精致的建筑,加上淳朴和好客的北英格兰民风与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是一个让人流连忘返、不忍离开的地方。
明茨伯格选择把国际实践管理硕士(IMPM)第一站放在这里,应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最近的国际机场是曼彻斯特机场,离湖区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IMPM的英国合作伙伴兰卡斯特大学属于20世纪60年代组建的那一批“平板玻璃大学”,没有炫目的悠久历史,也没有典型的欧美百年老校那种介于教堂和修道院之间古典的建筑形制,但考虑到离湖区这么近的好处,这些基本都不是问题了。
我第一次到湖区是在2002年,参加第六届IMPM的开学模块。2019年,我再一次过来时,IMPM已经是第二十三届了。IMPM项目主任Martin Brigham博士和曾参与创建IMPM的保加利亚裔教授Bogdan Costea博士热情地接待了我。Bogdan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在兰卡斯特大学做教授这么多年,他一直单身且住在湖区,最大的牵挂是他在这里养的两匹马。在讲起当年亲历的齐奥赛斯库夫妇被秘密处决的各种细节时,他感慨万千,中间不动声色地插播:从口音判断,刚才招呼我们的漂亮女服务员应该是从斯洛伐克过来的。欧洲人对于不同国家的人讲英文的口音的敏感,我们这些老外真是叹为观止。
Martin的专业是研究贵格会的商业史,尤其是贵格会在工业革命期间的特殊贡献,包括会议组织方式、达成共识的方式、独特的社区精神等。Martin开车专门带我到贵格会在17世纪创立的第一个会议厅——位于湖区南侧的Ulverston小镇上的Swarthmoor Hall。那是非常朴素的一个会议厅,最多容纳三四十人,没有牧师,没有《圣经》,甚至连十字架都没有。每周礼拜日,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分享自己这周的思考和体验,说与不说,说短说长,完全自愿。
看似平和、温和、随和,背后其实是贵格会坚定的信仰。他们相信上帝无所不在,所以不在外在装饰上下功夫。他们相信每个人都有“内在之光”(inner light),所以对每个个体都给予最大程度的平等的尊重。作为中国人,我一边震撼于这种哲学与我们的“此心光明”何其相似乃尔,一边开始思考:看似类似的信念,为什么在两种文化中却带来完全不同的社会结果?
与“内在之光”的信念相关,贵格会成员在碰到了人生和生活难题时,可以专门召开澄心委员会(Clearness Committee)会议,通过这种方式“时时勤拂拭”,让“内在之光”发扬光大。澄心委员会一般由六七个成员组成。会议的第一阶段是静默,大家清空头脑,把关注百分之百地放在当事人身上;第二阶段是阐述,由当事人阐述问题;第三阶段,也是最重要的阶段,是提问,大家围绕当事人的问题,提出简短、真诚、开放的问题;第四个阶段是镜映,大家给当事人反馈自己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最后大家一起欢庆,祝贺当事人完成了这个精进的过程。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们做了十年的私人董事会,没想到原来它竟是这么来的!下次介绍私人董事会,不能再说私人董事会来自20世纪50年代的芝加哥了,而应该说它来自17世纪60年代的英国湖区。我向Martin要了所有能够要到的各种相关资料,开始仔细研究。
一般人更关心的是贵格会与工业革命的关系,这也是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的最好的阐述。从17世纪中期起,贵格会成员作为不奉国教者(non-conformist),遭到了当时英国主流社会的排挤,他们不能从政,不能入学。因为经常被官员惊扰,他们甚至连农民都做不了,只好从商,做手工业,做小买卖。他们虔信上帝,严格要求自己诚实、守信、精确、透明、谨守责任。随着一部分贵格会成员移民到新大陆,再加上贵格会横跨大西洋两岸强大的社会网络,他们逐渐成了工商业的主流阶层。大家非常熟悉的一些品牌,如巴克莱银行、劳合社、吉百利巧克力、其乐鞋、贵格麦片等,都是贵格会成员创立的。
很少有人了解的是贵格会对现代商业、对市场经济的重大贡献。前现代社会,买卖一般都是一人一价,分量也有多有少,但贵格会成员对自己严格要求,童叟无欺,推动了“市场价”和标准计量单位的使用;他们是技术革新的先锋,精研纺织业、钢铁业、陶瓷业等行业的技术,在北英格兰这个远离伦敦的偏远地区,掀起了工业革命的大潮,彻底改变了人类历史的进程;他们也是金融创新的主力,为了保障去世成员遗属的生活,他们发明了人寿保险这种主流的金融工具;他们用在金融业的特殊地位所带来的强大筹款能力,支持了从Stockton到Darlington(英格兰北部,靠近Newcastle)的世界上第一条蒸汽机车铁路的诞生。
从组织学角度来看,更重要的也许是贵格会对现代工商业组织方式的一些重大贡献。除了前述的澄心委员会开创了领导力教练和私人董事会行业,贵格会的周会、月会、季度会、年会制度直接成为现代企业管理例会制度的标准实践,很多贵格会工厂还有晨祷制度,这成了制造业企业晨会的样板;贵格会成员把账目的透明和精确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由此逐渐发展出年度审计制度;贵格会成员努力把员工当家庭成员看待,关心他们的生活,缩短工作时间,建立退休制度,为他们提供医疗保险和牙科保险;为了解决员工的住房问题,贵格会建设了以Bournville Village为代表的模范村,为员工提供有大花园的住宅,旁边还有配套的绿地、板球场、学校、教堂和成人继续教育设施。明茨伯格不满于无处不在却往往略显空洞的领导力(leadership)概念,针锋相对地提出社区力(communityship)的概念,应该与西方这种把员工当家庭成员看待的传统相关。
贵格会在19世纪中期后逐渐衰退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贵格会认为1865年推出的有限责任法案有违贵格会所信奉的企业应该对自己的客户负有无限责任的原则。在排斥、犹豫、观望之间,贵格会遗憾地错失了有限公司、上市公司成为现代工商业主流的时代潮流。
湖区最著名的历史遗址,除了著名“湖畔诗人”华兹华斯的故居“鸽舍”之外,还有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在尼科斯顿湖边的故居Brantwood。罗斯金可能是英国历史上最重要的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他奠定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式审美、英国品位的基础,开启了后来的“工艺美术运动”和“新艺术运动”。罗斯金出身于伦敦贵族家庭,长得一表人才,在反思机器化大生产带来的各种问题后,最终选择在这个有“湖光山色”的地方度过自己的晚年。
有意思的是,罗斯金同时是一位杰出的政论家和社会活动家。1871年(巴黎公社短暂存在的那一年),他52岁的时候,这位比马克思大一岁的“耿直男子”出资10 000英镑成立圣乔治会,并把他的全部收入捐献给这个为实现改良社会的理想而成立的慈善组织。虽然天不遂人愿,无所建树,但这种与贵格会一脉相承的担当精神,才是领导力的真正源泉。
在湖边盘桓的数日,我脑海里不断地出现这些严谨、自律、衣衫朴素的贵格会成员的形象。原来工业革命的奇迹背后,其实是一群群这种心中有光的人啊。我们探索领导力,探索到最深处,最后发现的往往是这样一种精神——“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古今中外,莫之能外。
与诸君共勉。
肖知兴
领教工坊学术委员会主席,致极学院创办人
2021年11月18日于京西
[1] 1平方英里≈2 589 988.11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