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
凌晨两点我站在公司楼下的马路边茫然无措,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窘迫到恨不能立即咬舌自尽的感觉了。此刻无论我开口说什么话都显得多余而虚伪,然而一直沉默也没法驱散弥漫在四人之间的严重尴尬。
我疯狂抽烟,仿佛抽烟是一个需要每分每秒都全神贯注去应付的事情。
可该死的是,事情的始作俑者——傅林森却没有半点负罪感,他完全置身事外,笑容可掬地旁观着一切。
我心烦意乱地直想给他几脚,从胯下。
没错,我固执地认为,如果傅林森没有拒绝简凝邀他去酒吧彻夜狂欢,如果傅林森没有自作聪明地建议“不如跟我回公司吧,我跟你还有卫寻一起喝酒”而把她深夜带回公司,那么简凝就看不到我跟苏荷衣衫不整的激吻画面,那么也就不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大家各自沉默地站在路口,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快回家。
我永远忘不了几分钟前,简凝扫兴地转身要走时,我厚脸皮说“听我解释”她甩出的那一句“闭嘴”,其中的冷淡和不屑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然后我就知道,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苏荷与我相爱三年并为我打掉了两个孩子”的谎言到世界末日也澄清不了了。
眼下,站在冷清街道旁等候的第八分钟,首辆出租车乘着夜色徐徐开来。我试着做最后的补救,“那个,我送你……”
“不用,你还是多陪陪她吧。”简凝朝苏荷抛了个眼神,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当那个笑容跳跃到我身上时,又变成了凌厉的灼烧。我百口莫辩,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消失在夜色深处,内心的愤怒再也无法压抑。
我转身瞪向苏荷,“你满意了!现在你如愿以偿了!!”
“啊呀,时间不早了,我看我也先回家吧。今天玩得好开心喔,亲爱的,明天见,拜拜。”苏荷毫无悔意地吐舌头做鬼脸,在我理智崩溃前钻上了紧接而来的一辆出租车。
恼羞成怒的我只好把枪口转向身后唯一的活人,“你说你,好好的干吗把简凝带回来啊,你是成心要毁我清白啊!”
“我怎么知道你跟苏荷会……”傅林森停顿了一秒,最终选了个相对暧昧的说法,“搂在一起。”
“老子对天发誓!在那事发生之前,我打死也想不到我会跟她搂在一起。总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就是……算了,越描越黑。”我绝望了。
“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傅林森站着说话不腰疼,拍拍我的肩,“回去吧。”
“你先上楼,我静一静。”
傅林森离开后,我原地蹲下,又点上了一根烟。我拿出手机找出了简凝的号码,反复编着短信内容,试图用最简洁自然的方式来解释刚才那件事,最终却沮丧地发现,无论怎么解释,无论我在这解释里用了多少转折和递进句式,依然没法让它看上去显得可信点,然后我一字一字地删除了。
这时手机响起了,是苏荷发来的短信:我快到家了,别担心。晚安喔亲爱的。
——少跟我来这套!你等着,这事没完。
我本应该发出去的,带上我恶毒的怨恨和汹涌的怒火。可最后一步时,我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撤销。
二
简凝没再找过我。
偶尔我会发条问候短信,在微博刷到特别的纹身图或者煮咖啡的技能帖时,也会艾特她,换来的依然是毫无反应。她给《秋裤姐妹》的配音还在继续,考虑到小乔已经轻车熟路,我也不方便再打着帮忙的名义陪同,跟她原本就脆弱的关系算是彻底结束了。
想见的人不能见,不想见的人却总在眼前晃悠——苏荷作为项目总监兼我的上司,她每个星期都要来公司两三次。几乎每一次,她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风情万种,然后不经意间就把办公室里所有男性的眼球都挑逗了一遍。但我通常选择了无视,必要时还会回敬她仇恨的白眼。
六月悄无声息地结束,七月气势汹汹地来临。
天气由闷热递进成了酷热,公司大厅被迫新增了两台空调,制冷效果却依然很不给力。如果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那就是《秋裤姐妹》的推出还算顺利,动画片在网上更新到第四集,呼声颇高。周边产品也在官网发起预售,主要是以两个主角为原型的钥匙扣、手机挂坠、娃娃,还有贴纸卡片等。
年叔已经找好玩具公司,今天就要过去跟老板进行最后的合同细节敲定,他带上傅林森跟小乔——我们公司最美男女员工代表。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美貌是巨大的优势。比如上次我跟傅林森光顾一家上菜奇慢的川味馆,我俩前后去催服务员,得到的回答居然有着“稍等喔马上好”跟“催命啊等不了滚蛋”这两种天壤之别。
我正考虑着要不要围绕“丑是原罪”的话题来写一集脚本,同事的手机响了,是诺基亚的经典和弦铃声,刘凯希那货常会在打牌输钱时用星城方言给这段曲子填词“输得精光,输得精光,输得精光光……”。
用这个铃声的,全公司只有一个人。
半分钟后,我在傅林森的办公桌上找到他忘记带走的手机。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应该是这个时代里为数不多的异类,就算随时跟世界脱离关系也依然能按照自己的步调不慌不忙地活下去。
我就做不到,我若不带手机不上网超过两天就会莫名焦虑如坐针毡,仿佛自己被这个世界隔离了。傅林森说我这是典型的没安全感,缺乏精神依托和信仰,才总忙着去追逐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我当时就感叹:丫不去当传教士太浪费了。
拿起手机,视线立刻被两个熟悉的字吸引住了。这时食堂大妈发放下午茶的声音从一楼传来,同事们吵吵闹闹地从我身边经过,而我依然愣在原地。犹豫和挣扎都是特别短暂的。我知道自己会接,我想不出不接的理由。
我摁下接听键,“喂,简凝,是我。”
……
感谢上门频率不亚于快递小哥的刘凯希,今天他又过来公司了,可惜张雨乔不在,为了不浪费他那束三百多块的蓝色妖姬以及在漂亮宝贝捣鼓半小时的新潮发型,他果断把目标转移到了隔壁动画部门的一位实习女生。当他讲着我起码听过一百遍的冷笑话把人家逗得花枝乱颤时,我一个飞龙探云手勾走了他的车钥匙。
“What?!搞什么啊,又要借我的车!上次油钱都还没给啊……”他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下楼了。
出门前我不忘跟公司的行政兼财务芳姐请个假,“伊朗那边发生暴乱,我得赶紧变身过去一趟。”
芳姐的儿子已经五岁,但年轻人的笑话还是听得懂,她佯装生气地白我一眼,“别以为我不敢扣你的钱,快去快回。”
“芳姐你真好,你要再年轻十岁我准上门提亲。”
“臭小子!”
简凝撞车的地方在星城汽车北站一带,那里还是开发区,没有公交车,出租车也很少经过,畅通无阻的大马路很适合富二代们飙车玩命,以及新手练车。
事故现场惨不忍睹,简凝开的那辆飞度把对方的车屁股撞出一个大窟窿,保险杠脱落,灯泡碎裂满地。当看到这车还是一辆白色路虎时我差点没晕过去,那种感觉简直就是:透心凉心飞扬。
简凝跟一个大学生打扮的短发女孩站在路边,短发女孩急得团团转,简凝倒是一脸平静地抽着烟。
“电话里你不说只是刮擦吗?”我无力地问。
“这就是刮擦啊。”她一脸状况外,敢情在她眼中要把人给撞飞才叫严重。
“怎么撞上的?”
“开着开着就撞上了。”
我对这个解释很不满意,她身旁的短发女孩开口道:“本来开得好好的,也不知怎么简凝突然就大喊着自己不会开了。我在一旁吓得半死,刚要不是我帮她扭方向盘,估计开到人工湖里去了。”
“我倒情愿你们开进人工湖。”我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简凝不耐烦地别过脸,“对方一被撞上立马在打电话喊人。我就想,那我也喊个人来好了。我找的是傅林森,谁知道接电话的是你。”
我苦笑,原来她跟傅林森都熟到这种程度了。眼下不是嫉妒的时候,我看了眼十米开外那辆路虎的车主,是个年轻女孩,一身名牌,却没有太多风尘味,完全配得起“白富美”三个字,目测是个富二代。
这会简凝对短发女孩说,“你别陪我了,你晚上不是还约了朋友吗?”
“哦对耶,那我先走了。这里没事吧?”
“交给我吧。”我说。
“琪琪,抱歉,刚吓到你了。”分别前简凝难得温柔了些。
“哎呀,没事啦,虚惊一场。其实刚撞上去的一瞬间超刺激的,像在坐云霄飞车。”这姑娘安慰人的方法倒挺别致,事后我才知道她是简凝的大学同学,当初那位给小乔介绍配音演员的学妹就是她。
琪琪走后,我见干耗不是办法,只好拽起简凝硬着头皮主动跟车主交涉。心下还盘算着:幸好这一带还没安装监控器,到时候尽可能推卸责任。我们走上前,不料对方先开口了,“你们好,我叫沈聪。”她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生气,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眼神特别干净。
“简凝。”
“这位是……”她看向我。
“喔,我是她老公。”我决定走可怜路线,“小两口刚结婚没多久,好不容易贷款买了辆车。你看,就出了这事,真是对不住啊,你看咱能不能私下解决……”
“没关系啦,她也不是故意的。反正这车我上保险了,我刚打电话咨询朋友,已经有解决方法了。待会保险公司的人来勘探现场,你们就一口咬定是我开车时突然踩刹车导致追尾事故,这样大家的损失都能得到赔偿。”她笑得很有些得意。
我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禁不住仔细打量这个大眼睛女孩,明明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却没有丝毫盛气凌人和傲慢。她一定还是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吧,没经历过日晒雨淋和风吹浪打。真心羡慕她的同时,我也不禁为她的将来暗暗担忧。
原本棘手的车祸变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交警跟保险公司陆续赶到后我们按照之前约好的回答,配合现场鉴定。很快车子就被拖走。事情结束后,为表感激和诚意,我给沈聪留了张名片,让她有事随时打电话。
她看了眼名片,有些欣喜,“咦,动漫公司?”
“怎么?”
“没什么,我一朋友是杂志主编,老觉得你们有点像。”她不经意地笑了,似乎想到什么开心事,神采飞扬,“那本杂志叫《橙》,你听过吗?”
我赶忙拍马屁,“在报刊亭看到过,翻了一下还挺不错的,如果我还是高中生就买了。”
“哈哈,真的吗?”她果然很高兴。
“当然。”我撒谎了,我高中时从不买杂志,只玩网游。
“那名片我先留着,有机会说不定你们能合作喔。”她一直在笑,回头看了眼简凝,“你老婆好酷喔,你劝她多笑笑吧,不要老板着脸,容易长皱纹喔。”
简凝没想到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僵硬地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
沈聪离开后时间已到下午六点多,西边的天空飘浮着一片火红的晚霞,那是冰冷苍穹之上仅剩的一点温度。我并不讨厌彻底的黑夜,但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晚霞在做最后挣扎时都会感伤,这个世界上所有徒劳的事情,都让我伤感。
简凝也在抬头欣赏,红色的阳光跳跃在她被风吹乱的黑色发丝上,泛出金色的光。好久后她才开口说话。
“刚谢了。”
“我没帮什么忙。是你运气好撞了个好人。”我受宠若惊,不知怎么接话,“我开车送你回店里吧。”
“其实不是我的店,是我一个……”她停顿了一下,“朋友的。”
“朋友?”
“半年前他出国,舍不得转让,让我来当店长。说赚不赚钱都没关系,只是不想让它那么快倒掉,等什么时候我不想开了再处理。不过最近,我越来越懒得打理了。”我想她是在回答我很早之前问的问题,我们第二次见面那晚,她本要说这个事情,却被傅林森的车喇叭声给打断。
“可能改成酒吧更合适你。”
“这主意不错。”她自嘲地笑了,随后想到什么,回头问我,“你玩过密室逃脱么?”
“什么?”
“我朋友开的店,简单说就是把你关进一间密室,你得想办法找出线索,在有限时间里逃出来。”
“我只在电脑上玩过游戏,有现场吗?听上去挺刺激。”
“我带你去吧。”
“现在?”我再次受宠若惊。
“现在。”
三
我跟简凝先去火宫殿吃了个晚饭,再去了密室逃脱游戏店。这期间刘凯希不停地给我打电话,估计是找我要车,我索性关机了。
店主名叫阿华,是一个穿着粉红色衬衫戴厚黑框眼镜的胖子,有点像安西教练的年轻版,温和又喜感。他待在候客厅的沙发上玩PS2,见到简凝后非常激动,扔掉手柄就腆着个肥硕的肚子跑上来,不时提一下自己的裤子。
简凝伸手捏了一把他油腻腻的脸,嫌弃道:“怎么又肥了啊,你之前不是办了张健身卡吗?”
“啊呀,没动力啦。如果你做我女朋友我绝对减下来。”阿华开玩笑时也很腼腆,“对了,蓝房间装修好了,很屌喔!来一发吗?”
“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简凝为我们相互介绍了一下,然后把包跟手机都交给了阿华,我跟着照做。存放好随身物品后,阿华领我们去了蓝房间,关门前他暧昧地看了我跟简凝一眼,贼兮兮地笑道:“游戏时间为三小时,逃不出来也不用担心。可千万别在里面干坏事喔,有监控的。”
据说阿华这家店原本是旅馆,一共有二十多个房间。他从小喜欢玩侦探游戏,盘下这里改成了这么一家店,目前已经有红、黄、绿、白、蓝五个密室。我们所在的蓝房间是最新的一间。窗户是防盗窗,门锁上之后纹丝不动,墙壁全部刷成了淡蓝色,一张白色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张桌子,然后还有零零散散的玩具和碎纸片,有些像电影里那些深蓝儿童的特护病房。
简凝之前玩过,稍微有些经验。在她的带领下我们翻箱倒柜半小时,找出一些零件,拼凑出来了一个收音机。很快又在床垫底下找到了磁带和电池。
简凝打开了收音机,里面出现了一个被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说了很多神神叨叨的话,像在自言自语。我跟简凝反复听了三遍,大致找出了这段话中的关键线索:1.数字秘密在房间各个角落。2.从高到低。
根据我们的推理,“数字秘密”指的应该是门上那把五位数密码锁的密码,从高到低应该是指密码顺序。
很快我们找到第一条线索——墙壁上已停止的挂钟,唯一的一根时针指向1点。
第二条线索——墙壁上的相框,位置仅低于挂钟。相框里是一张很幼稚的彩笔画,画上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以及站在中间的两个小男孩,应该是其中一个小男孩的水彩作业,共6个人。
第三条线索——桌子上的假道具玫瑰花,掉落在桌子上的花瓣为4片。
第四条线索——白床上那个格格不入的花色枕头,上面印有5只小熊。
第五条线索——摆放在墙角的9个白色空药瓶。
最终,我们把16459这组数字输入密码锁,本以为大功告成。等了半天,门却纹丝不动。事实证明,我们的推理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会离游戏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简凝咒骂一声,轻易放弃了,她确实是个很容易不耐烦的人。
她懒懒地依在床头,摸摸口袋,这才想起随身物品被没收了,又不死心地问我,“身上有烟吗?”
我在口袋找出了半包烟跟打火机,庆幸之前忘记交给阿华了。
简凝开心地接过烟,并让我为她点上。她神色这才舒缓了些,随后居然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看来我戒烟是没希望了。”
我静静看着简凝,没有说话。
她微微仰头把烟吐出来,柔软的白色雾气迷离了侧脸。她柔软的黑色长发散落在白皙的脖颈跟锁骨上,眼神淡漠地看着墙壁上那幅画,样子真美。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并非外表展现的那么冷漠。
很突然地,我想到陆笙南。
那时她还在我身边,她什么都纵容我,唯独不让我抽烟;而我口头上答应,背地里却偷偷抽。奇怪的是,无论我做得多隐秘,事后她总能发现。她是个特别细心的女孩,会在我微微染黄的手指,从我沙哑的声音,被细微火星烫出小洞的衣服袖口上发现证据。然后她会生气,跟我吵架。我从不哄她,因为我知道过不了两天她又会主动回来找我和好,我以为她永远会的。
“在想什么?”简凝察觉到我的异常。
“没。”我忙为自己也点上一根烟,“一些往事。”
“初恋?”她真犀利。
我点点头。
“反正现在无聊,不如跟我说说?”她优雅地跷起腿凝神注视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太奇怪了,看着你的脸说,我会觉得像在跟她本人说。”
她表示理解地淡淡一笑,“这样吧,你跟我说,回头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会感兴趣的。”
“那好。”我来了兴致,“你想听点什么?”
“当然是你们怎么相爱啊,难不成怎么做爱?”
我哈哈大笑,“我们没做过。”
“这么逊?”
“真的,没做过。其实有过一次,差一点。你别笑,现在我还时常会想如果那晚我们发生了,可能一切反而会不一样。”
“行了别卖关子了。”她摆摆手。
我试着整理思绪,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完整地翻阅回忆。
高一那年,我遇见了陆笙南。
最早是在全年级文化成绩前三十名的榜单上,她的名字在榜首。美术专业成绩第一名是我,所以彼此的名字挨得很近。但仅限于那一次。初三暑假我爸妈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离婚了,原因是我爸有婚外情,我被判给我妈,那对当年的我可以说是个致命打击,我的三观被彻底颠覆了。
上高中后我开始对身边的一切充满敌意,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伪而肮脏的。一个青少年想要变坏太容易了,我仅仅花了半学期就让全校师生痛恨我。成绩一落千丈,每天跟一群不良少年逃课打架,勒索初中生,在网吧通宵上网,去酒吧嗑摇头丸,偶尔会被发现是未成年而被人轰出来。
陆笙南跟我同班,起初我们并没交集。我持续荒废学业惹是生非,她则在好学生的路上风光无限——成绩优异,家境富裕,总是披着清纯的直发,笑起来有点害羞,穿规规矩矩的白衬衫和百褶裙,球鞋永远刷得干干净净,就是那种很难让人不喜欢的女孩。
我自然不能免俗,没事也会忍不住嘴贱调戏一下。
但事情的转变是那年愚人节,班上一个成绩很好的胖子,我忘记名字了,当时是放学后,我因顶撞老师被罚扫男厕所,正好撞见他站在无人的走廊上跟陆笙南表白,却惨遭陆笙南的拒绝。就是在那个傍晚,当胖子拿着亲手烤制的曲奇饼垂头丧气地独自离开时,躲在墙角目睹全程的我突然决定了一件事。
“追她?”简凝插话了。
“对,追她。我并不了解她,也没想过要了解。纯粹的虚荣心作祟,我当时唯一想的是:大家都追不到的女孩哪天被我搞定了该是多么屌的一件事啊,就像开了一辆大家都垂涎已久却买不起的摩托车,这想法是不是很龌龊?”
“不用惭愧,那个年纪的男生都挺龌龊的。”简凝眯起眼睛笑。
我也笑了,回忆继续。
后来我便跟她坐一起了,班上同学都怕我,想换个座位轻而易举。追她的时候我花了不少心思,常会跟老师顶嘴,故意耍嘴皮子博她一笑,打篮球有她观战时就抢着上篮出风头。转折点是某次我剪头发,理发师不小心把我后脑勺的头发挖出一块小缺口。早自习时坐我身后的陆笙南用笔戳我的背,问我的头发怎么回事。我随口撒谎说自己脑袋里有个肿瘤,过几天要做手术,活不久了。
“啊?真的吗!!”她张大嘴。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啊?”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她惶恐地道歉,当场眼睛就红了。我本只是开玩笑,却不想她当真了,反而不好再拆穿。
那以后,这个傻姑娘对我的态度大为改变,远远超出对一般同学的友好。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她就每天都给我带早餐,还非得盯着我吃完。我经常通宵玩游戏,白天上课一般都睡觉,她以为我病发了,常常将我摇醒,让我振作点。还不停鼓励我说:“不能睡啊,听说很多病人白天睡着睡着就醒不来了……”对此我哭笑不得。
自此我拥有了特权,每天都接受她的关心和好意,让班上所有男生嫉妒得咬牙切齿。直到一个月后我骗不下去了,头发长出来了,“脑部手术”也一直没做,而我每天依然生龙活虎,一场篮球四十分钟下来不带喘气。
某天放学后,我跟她坦白了。
我做好她会生气甚至跟我绝交的打算,她的反应却是如释重负,“真的吗?你真的没有病?太好了!你不会死了。这些天我老是想,可能第二天就见不到你了,每想一次我就担心一次,有时候还会难受得睡不着。现在我终于不用担心了。”
我在一旁失声了。
她又说:“我是不是猪啊,我真傻,居然相信你了。”
她边说边笑,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当时教室里已经没人了,我心一软抱住了她。她“哇”的一声哭了,哭着哭着就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果然她还是很生气的,咬得很用力,巨大的疼痛让我差点当场晕厥。直到现在,每次洗澡时我还能在镜子中看到肩上那两排隐约的牙印。
之后我们顺理成章地恋爱了,陆笙南虽是乖学生,谈起恋爱来胆子却出奇的大,体育课上都敢拉着我的手在操场散步,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也老是在众目睽睽下撒娇让我喂她,那段时间我简直成了全校最幸福的公敌,我最初那个虚荣的目的算是超额达成了。
那段时间我也会问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她?是喜欢的吧,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愿意对我这么好,还是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孩。
但我却一直不敢问她为什么喜欢我。因为我实在太普通了,唯一不普通的“坏”现在看来也显得愚蠢至极。而且我很清楚陆笙南绝不是会喜欢“坏男孩”的那种肤浅女孩,她虽然单纯,却并不无知。
大多时候,我懒得去想,时间过得很快。
事情的转折是高二那年初夏,她的生日正好是五一假期第一天,但白天她得在家陪客人,所以为了能给她庆生我在当天凌晨骑着自行车去了她家楼下,我发短信喊她偷偷下来,想给她一个惊喜。以前我们也经常这样半夜出来幽会,大部分时候会去附近的体育馆,翻过铁栏杆跑进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就那么并排坐着聊天,接吻,天快亮才各自回家。
可当晚她却把她家的铁门钥匙从窗口扔下来。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想干什么。
她家是别墅,父母睡在一楼,她睡二楼。她不敢开灯,穿着袜子偷偷摸摸地领我上楼梯,那应该是我当时做过最胆大包天的一件事,我像个闯入禁地的小偷,任何轻微的响动都能摧毁我脆弱的心脏。
后来我还是成功抵达了她的房间,我们不敢开灯,于是拉开窗帘,让宁静的月光淌进来。我用打火机为她点燃了小蛋糕上的蜡烛,轻声为她唱生日歌,她感动得捂着嘴又哭又笑,生怕吵醒父母。
吃完蛋糕我便跟她笔直地躺在柔软的睡床上,那是我们第一次那么正式地睡在一块,彼此都很紧张。
我们聊了会天,然后拥抱在了一起。其实这之前,我跟她在情侣包厢的KTV里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因为荷尔蒙的关系,我体内一直充满了很躁动和跃跃欲试的探究欲,可每次她都会及时阻止我,并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要等到我们结婚的那天。我虽然扫兴,但每次都照办了。
可偏偏这次,我没有那种念头,她却小心翼翼地主动平躺下,她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定。
“卫寻,我准备好了。”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讽刺的是,那一秒我望着她洁净而绯红的脸颊,胆怯了。
回忆到这我声音变得苦涩,我有些后悔跟简凝说这些事了,可话题却止不住了。
“挺丢脸的,当时我自卑了。那种自卑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我觉得我配不上她,她那么美好,就像童话中的公主,圣洁无瑕。可我呢?我的人生只有灰暗,我不知道高中毕业后将何去何从,除了打架、勒索,自以为是我什么都不会。说穿了我就是荷尔蒙过剩整天满脑子只有暴力游戏跟A片的一无是处傻逼青少年。”
“或许这些她都知道。”简凝试图安慰我。
“不,她不知道,在她面前我一直伪装。我从没跟她说过我的事情。我父母离婚后我跟了我妈,因为我觉得我爸在外面有了情人,错在他,我跟妈一起是为了惩罚他。可结果呢?我爸过得很好,他再婚了,事业步步高升,平步青云。反而是我和我妈生活穷困潦倒。高中那段时间我从没有过零花钱,甚至早饭钱都不敢问我妈要。我每天就是靠着去勒索初中生,跟一些有钱的‘黑老大’打架混吃混喝,或许哪天被砍死街头都没人收尸。这些不堪我从没让她知道。还有一点,我其实一直不相信爱情,我不觉得有什么是能天长地久的。就算真有那种爱,它也绝对不会眷顾到自己。”
“所以你拒绝了。”
“准确说,是退缩了。我记得当时她的脸上划过了一丝很心痛的失落。但我当时胸口堵得慌,恨不能马上离开。后来我就走了,她送我出门,离开前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到现在还刺痛着我。她说:卫寻,有时候觉得,你从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后来呢?你们就分手了?”简凝顺着追问。
“没,哪能那么简单。”我笑了笑,“不过,该轮到你了吧。”
她狡猾地笑了,“其实我没有秘密。刚骗你的。”
“靠,太阴险了!”我感觉被严重欺骗了感情。
“这样吧,下次来我店里免费让你喝三杯咖啡。”她的笑容里透着真诚,看来是真的想补偿我。
沉默了一会,她又问:“你现在还喜欢她吗?”
“想听真话?”
“真话。”
“我不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啊。”
“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是不甘心吧,我觉得很对不起她,事情更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总觉得,这一辈子我应该还有机会再见到她的。跟她好好说声对不起,或者,再说点别的什么。我很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这点对我非常重要。”
“别担心,她现在很……”她自知失言,微张的嘴唇僵住了,脸色微妙地变化着。我觉得自己突然抓住了什么线索,一脸惊愕地望向她,“你……你究竟是谁?!”
整个房间的空气凝固了,我们对峙了至少半分钟,这个过程里我毫不退让地盯着她看,恨不能把她整个人都看透。她知道避不开了,含糊其辞地回答,“有些事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不再说话,微皱着眉,将烟蒂轻轻摁在一张废纸上,直到熄灭。
这时门开了,阿华兴冲冲地跑进来,“啊哈!非常遗憾,游戏失败。来,这是留给你们的纪念奖。欢迎下次再来挑战喔。”
简凝接过阿华手中的蓝色企鹅布偶,匆忙出门了。我当然不能放她走,如今总算抓到一点陆笙南的蛛丝马迹,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追出门时简凝已经收好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径直出了店门。
“等等。”我上前抓住她纤细的手臂。
“别逼我……”她回头冷冷地看着我,重复道:“别逼我,卫寻。”
“五年!我找了她整整五年……”我还是情绪失控地吼出来,“我不管你是谁,你现在必须就告诉我!她人在哪里?我要见她。”
“你怎么不问问她想不想见你?!”她吼回来。
“啪嗒”。
我像是听到心脏里某个零件碎掉的声音,它不再输送血液,慢慢停止了律动。我期待了这么多年,几乎是日思夜想要跟她再度碰面。却从没想过,最终让我松开她的手、让我被彻底镇住的会是这句话。
是啊,陆笙南,我从没问过你想不想见我?
原来你不想见我。
这才是我找不到你的理由。
四
年叔带着一个蓄山羊胡的光头中年大叔走进我的办公室,是在八天后的下午;而我的意志也消沉了八天,这八天里,我除了勉强完成硬性规定的工作外,其他时间都用来走神了——喝茶走神,开会走神,上个厕所也能走神,有时站在马桶旁边解开裤子半天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你最近没事吧?老是魂不守舍的。”年叔担忧地拍了拍我的肩,“来,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三十六行》的编导,张导,也是我的好朋友。”
“你好,叫我老张就行。”老张声音浑厚,普通话很好,字正腔圆。
“久仰久仰。”并非敷衍,我确实听过他的大名。
《三十六行》是星城本地台一个人气颇高的娱乐综艺节目,每星期五晚上黄金时间播出。节目宗旨在于介绍五花八门的职业,尤其是近些年兴起的一些在大众眼里比较新鲜或者相对生僻的职业,科普的同时,也能满足大家的好奇心。
比如上星期他们请来的嘉宾就是代练网游的工作室,上上期的是网络写手,还有上上上期是野外摄影师。我都惊讶于自己为何会记得那么清楚,在这之前我跟傅林森对这节目唯一感兴趣的点明明是台上两个男主持人到底哪个语速更快,以及,他们私底下究竟是不是一对基友。
寒暄完毕,我们谈起正事,张导直接给了我一张表格,“小寻,来,你先填一下。”
我没反应过来,年叔解释:“过两天,你跟大森去录这节目。”
“什么?!”我吓一跳,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想过自己能上电视,“林森知道这事吗?”
“他还不知道。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他自信满满地看着我。
“什么事?”
“填好这张表,说服他。”
一星期后的下午两点半,我跟傅林森西装革履地站在了《三十六行》的录制现场。伴随着欢乐的开场音乐,舞台上的帷幕拉开了,我手拿麦克风,被头顶璀璨的聚光灯照得像一件被360°全方位曝光的待售商品。
让我略安慰的是,一旁的傅林森也显得很拘谨。
起初得知要上电视他极力反对。大家都很不明白长着一张吴彦祖脸的他为何会反感出镜,但我知道,越是高调的事情就越是有悖他的人生原则,我时常想他的终极梦想一定是希望哪天能把自己埋进热带雨林的潮湿泥土里,悄无声息地生长,再悄无声息地腐朽。
当然我不会让他得逞,年叔为我准备的那套说辞我一个也没用,直接冲到阳台上揪起他的银皇后盆栽:“上节目,或者我把它扔下去。”
他立刻就妥协了。他这人有个弱点,凡是他亲口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哪怕是被迫的。
因为事先跟主持人对了下采访内容,外加不是现场直播,台下的观众又有一半是自己公司的同事,所以我的紧张很快消退。唯一不满的是造型师给我铺的粉底太厚让我觉得脸上像被糊了一层石膏壳子,外加临时挑选的韩式修身小西装紧得像是中欧世纪的法国贵族制服,把我里外裹成了一个粽子,我应该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崩坏胸口的三颗扣子——节目前半部分我在应付主持人幽默调侃的同时,满脑子一直在纠结这个。
当节目进入到表演环节时,我跟傅林森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秋裤姐妹》的手偶娃娃。我带着妹妹的,傅林森带着姐姐的,两人恶意卖萌地讲了段笑话。说真的,这是节目里我最抵触的环节,但下面的观众都笑得很开心,尤其是年轻女性观众。陶子说的没错,只要两个长得还过得去的男人站在一起卖萌,效果总是特别好。她还自告奋勇为我跟傅林森准备了一段“基”情四射的创业故事,表示这种内容都是广大腐女喜闻乐见的。
我跟傅林森谈着自己的职业和前景,随时不忘给自己公司打广告,节目渐渐进行到下半场。始料未及的是主持人突然问了我一个毫无准备的问题,“听你的好朋友林森说,你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但是最后对方不辞而别,一走就是很多年,这些年你一直在试图找她。”
我当场愣住了——怎么回事?是要大谈自己的情感经历了吗?这是穿越到了某电视台的相亲节目了?
我的目光飞快在台下观众席上搜寻背叛我的罪魁祸首,果然小乔正得意地跟我比划剪刀手,还有年叔,笑得一脸欠扁。我思考着眼下要怎么办,这时主持人又半开玩笑地宽慰我,“放心,你要不喜欢这段回头咱可以掐掉的,就当给台下现场观众的一点福利嘛。”
台下的观众跟着起哄。
我回头看傅林森,他也加入了阵营,“或许这是个找到她的好机会。”
是啊?为何不试一试呢?有什么好丢脸的呢?比起因为反感矫情而不言不语,我情愿被全世界笑话而换一个找到陆笙南的机会。我深吸了一口气,快速切换成了节目最想看到的煽情模式。
“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跟她相处很开心,后来我们在一起了。她很爱我,可我却不确定自己是否爱她。后来她离开我了,让我心痛的是,她之所以走,是因为我主动放弃了这段感情。如今我很后悔,她却早已不知所踪。三毛曾经说过: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我想,现在的我就是这种感觉吧。”
煽情的音乐在这时奏响了,不少观众眼中居然泛起了泪光,主持人关切地凑上来问:“那你试着去找过她吗?”
“一直在找,可是没找到。”我说。
主持人露出神秘的笑容,突然大声宣布:“其实,我们节目方有偷偷派人去寻找这位女孩哦!她今天很可能出现在我们的大门后面。观众朋友们?期不期待?!”
“期待!!”台下彻底沸腾了。
我这才明白自己被节目利用了。这其实算是一个恶搞环节吧,之前有几期也出现过类似情况,有时大门后面什么都没有,然后主持人会道个歉打个圆场。但有时候大门后面确实会出现应该出现的人。因此这个环节总是充满了惊喜,在观众们的眼中可算是重头戏。
这对于节目方来说只是一个小调味剂,对我而言却是一场浩劫,我内心有种被戏谑的愤怒,但这愤怒很快又被期待取代——我比任何人都在意,陆笙南是否真的会出现?我们是否真的会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久别重逢?
主持人故弄玄虚地喊起来,“那么,我们究竟有没有帮卫寻找到他多年来音信全无的初恋女友呢!她今天又究竟会不会来到节目现场呢?让我们一起来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
声音像浪潮将我吞没,我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头脑一片空白,视线中只剩下那扇即将徐徐开启的大门,我觉得自己像被捆绑在十字架上即将受到命运审判的犯人,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却还心存侥幸地等待着不可能的奇迹降临。
倒数还在继续。
“三。”
“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