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手机铃声响起时,我不情不愿地醒来。窗外的阳光微微刺眼,太阳晒屁股的大中午,我满身都是起床气,完全没睡够啊。
这些都拜我的宝贝女儿艾淼淼所赐,那个半岁不到的小淘气,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小恶魔,她那折磨人的一流本事,真是像极了她爸爸。
事情还得从上半夜说起,原本睡得好端端的艾淼淼突然就大哭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气吞山河——我都不知道有什么事儿能叫她这么伤心,全家上下被搅得鸡犬不宁,四个加起来快两百多岁的大人拿一个没断奶的小家伙束手无策。这四个人分别是我、我妈、我外婆、还有我继父。
最终外婆凭借顽强的毅力,抱着艾淼淼哼了半小时的歌谣,才把她给哄安静。一句话:姜还是老的辣。
对此我这个亲妈感到很惭愧,但是,我觉得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我妈那,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没来得及怪她,她倒是先发制人了,“淼淼跟七喜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又娇气又难伺候,能把人给逼疯,诶,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你上辈子何止造了孽,你是屠了城啊。”
她无视我的反击,诶声叹气,脸上恰到好处的妩媚惹人疼爱,继父忙笑着打圆场,“这不挺好嘛,小宝宝就是要能闹,今后肯定健健康康茁壮成长。”
“你呀你,赶紧去睡吧,明天不是还约了客户吗?剩下的交给我们女人就行了。”我妈甜美一笑,体贴得不行,好像之前那个掀开继父被子的狂躁女人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瞧瞧,多聪明,男人都吃这一套,偏偏我艾七喜就学不会。
继父回房没几分钟,我妈就打起了退堂鼓,恬不知耻这个成语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当然我也强不了多少,撑了半小时后也困得要命,把宝宝交给外婆后倒床就睡。
一睁眼,到了现在。
我不情不愿地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瞄了一眼,睡意全无。
起床,冲澡、洗头、洗脸、漱口、化妆、挑选出门衣服和包包,做完这些,正好赶上午饭。
饭桌上,外婆抱怨着菜市场的蔬菜越来越不新鲜,不时注意着婴儿车上的艾淼淼有没有把奶给吐到衣服上。我妈面无表情地夹着菜,显然起床气还没消,很快她把枪口对准了我,“穿得这么少干吗?下午又去哪鬼混?”
“约朋友逛街。”我心虚的埋头吃饭,生怕被这个精明的女人看出破绽。
“你哪来的那么多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拷问犯人小剧场又开始了。
“就一高中同学。”
“哪个高中同学?”
“说了你也不认识。”
“怎么突然就联系上了?”
“她也要做妈了,在朋友圈看到我晒娃,就想找我传授下经验。”我面不改色地胡扯。
“稀奇了,就你这德行还给人传授经验呢。”我妈抛过来一个嘲讽的笑容,很好,相爱相杀小剧场开始了。
“是啊,像我这种输在起跑线上的人,确实没资格。”
“这个黑锅我可不背,下次清明节去找你爸谈谈。”她优雅地夹了一筷子菜,“一会出门披件外套听见没?你着凉了无所谓,别把什么病毒传给了淼淼。”
“知道了。”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过关。
“七喜呀,淼淼的纸尿裤快用完了,下午出门记得买些回来。”外婆无视了我们的拌嘴,气定闲神地插话了,话题永远是孩子。
“好。”
下午一点,我步行来到离家三站路的百货商城。一路上我都胆战心惊,生怕撞见我妈的熟人,那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初中时瞒着父母跟一群同学去滑旱冰。不,如果被发现,那可不是一顿毒打的后果了。
商城门口,越泽等候多时。
他穿着一身黑色休闲西装,优雅地倚在本田商务车的车头,看到我来了,淡定地朝我挥手,疏离的眼神中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明知不能这样,心还是瞬间柔软了下来。我赶紧掐手心提醒自己,眼前的人仅仅是淼淼的爸爸。
这已经是越泽回国后我们的第三次见面,彼此间还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微妙尴尬。两人站在川流不息的路边沉默片刻,越泽轻咳了下,柔声问,“昨晚没睡好?黑眼圈这么重。”
“有一点。”我笑容僵硬,其实我也很想对他自然一点,温柔一点,可整个人偏偏像台生锈的发动机,力不从心。
“淼淼呢?”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得再等等,我妈下午三点才出门。到时候你跟我回小区,我再把淼淼抱出来。”
越泽理解地点头,“我可以等到三点,你不用这么麻烦特意过来通知我。”
是啊,完全没必要的。可为何还要单独过来一趟?我没敢深究这个问题。慌忙指了指身后的商场,“过来给孩子买纸尿裤,就顺便先告诉下你。”
越泽眼波流转,看不出怀疑还是相信。
“我陪你。”他说。
“不用了。”我摇摇头,“商场里有我妈的熟人,看到了不好。没事,我一会再买。”
又是片刻的沉默,越泽主动开口,“要是不急着回去,找个地方坐一坐?”似乎怕我拒绝,他补充,“正好还有一些事,想跟你聊聊。”
我还在犹豫,他已经为我拉开了车门。
我深吸一口气,迈开了步子。
即将上车前,阳光跳跃在黑色车顶,泛出一块刺眼的洁白,轻微眩晕中,我竟感到恍若隔世:时间真快啊。
不知不觉,我已经23岁了,一个介意少女和妇女之间的尴尬年纪,倒是还有一种称呼叫少妇,不过饶了我吧,怎么听都有些奇怪。
能想象么?两年前的我还是一个每天要打好几份工的大学生,对于未来最大的奢求仅仅是能还清债务,远离贫穷,为此我拼命努力、咬牙死磕,不惜走上危险的合约婚姻,结果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有时候老天爷就是那么坏,从来不会因为你的真心诚意就对你温柔那么一点点。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算是完蛋了,不想我妈轻松的一次改嫁,就改变了这一切。她为我、外婆、淼淼还有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好男人,关键是,这个好男人还有钱。我当然知道钱不是万能的,但我也知道,钱真是太重要了,有了它,我生命百分之九十的无奈和心酸都迎刃而解。
更让我如梦似幻的是,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越泽,眼下也回到我身边。遗憾的是,我们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回来了,我的淼淼还有爸爸关心爱护嘘寒问暖,光是这一点我就要感激老天了。
“去哪?”越泽系好安全带。
“你定吧。”
他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发动汽车,又问:“淼淼还好吗?”
“挺好的,能吃能睡,就是特爱哭。”只有说到淼淼的时候,彼此的气氛还变得自然而融洽。
他开着车,漫不经心地接了句:“这点跟你蛮像的。”
“哪有。”我笑着偏过头,倒映在车窗上的笑容却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02
或许,是时候说说我的宝贝女儿艾淼淼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淼淼更像我一个人的孩子。
怀着她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好的、坏的、疯狂的、惨烈的——主要还是惨烈的;这让我一度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尤其在苏小晨死去越泽又消失后,我的生活简直一片漆黑,肚子里的孩子,是远方唯一的一盏灯火,指引我前行。
值得一说的是,淼淼的预产期是9月21号,处女座。那段时间微博上黑处女座的段子铺天盖地,把我吓得不轻。
要知道,这年头大家出门见面都不问“吃饭没”而改成“你什么星座”,更有不少丧心病狂的相亲和招聘信息上直接把处女座拉进黑名单,我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每天神经兮兮杞人忧天地研究着如何拖延预产期的方法,有段时间连憋尿这种损招都用上了。
孩子诞生于我老家最好的妇产医院,主刀医生是我妈的朋友,她比我还高兴,大声祝贺我,“生啦生啦!是个女孩!9月23号凌晨1点,恭喜你,是天秤座!”我妈得知此事后气得要命,两个星期没给我好脸色,没错,她就是处女座。
孩子生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取名字。当时越泽还在美国的医院等待着匹配的眼角膜,不过我悲观的认为他早就躺在某个金发碧眼的美女护士怀中乐不思蜀了,作为昔日的糟糠之妻我特有自知之明,杜绝一切幻想,做好了一个人把这孩子养大的觉悟,既然如此,女儿自然得跟我姓艾。
至于名字,我心意已决。全家人对于我的一意孤行很不满意,但也无权反对,只好把那用不完的精力和热忱花在了孩子的小名上。
为此我妈特意请来老家有口皆碑的算命先生,他非说这孩子命运多舛且五行缺水。废话,都没爹了,命运能舒坦到哪去呀?至于五行嘛,我个人认为只要不缺钱,缺啥都没关系。算命先生愤慨地纠正我:五行里没有钱,只有金!现在流行土豪金懂不懂?我大吃一惊,这老先生还真是与时俱进啊,怪不得有口皆碑。
最终,有了淼淼这个小名。
四个月后,我小腹上那条难看的妊辰纹毫无消退的意思,亲爱的淼淼却从当初那个皱巴巴的小不点长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肉球。
谁会想到呢?越泽竟在这时回来了。
2013年的2月初,也就是半个月前,我老家还是晚冬,尽管那天难得出了太阳,稀薄的空气里尽是万物腐朽的寒冷。
他站在街头,一身风尘仆仆的黑色登山装,一个旧得很有质感的帆布背包,有那么一点千帆过尽洗尽铅华的感觉。
他什么都没说,但我只捎看一眼就猜到他这些日子一定去了很多地方吃了不少苦。其实他大可直接来找我,却非要选择这么迂回而扭捏的方式。没办法,他就是那种人:总以为如果不慎伤害到你,最好的补偿方式不是带你去医院,而是立马往自己胸口捅两刀。
老实说,越泽的出现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曾经以为,这辈子他都只会存在于我美好又刻骨的回忆中,并随着时光的推移渐渐抹去菱角,淡去色泽,最终成为一抹温暖的旧鹅黄。而我也做好了给孩子找一个老实靠谱的后爸,平平淡淡过完一生的准备。
可他像一颗炸弹,轻易的,就把我规划好的生活蓝图给炸得粉碎。
说真的,我害怕见到他。我不知道他的重新出现对我逐渐平静的生活意味着什么?我还没做好准备,心脏止不住地狂跳。我带上了淼淼壮胆,毕竟曾经无数个撑不下去的日夜里,都是它在给我加油打气。
就这样,冬天的清晨,我、越泽、我们的女儿,在川流不息的街头重逢了。
当我让淼淼叫爸爸时,越泽丢下沉重的行囊,在通透的阳光下小心翼翼地托起淼淼,消瘦的脸颊慢慢动容,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半空中那个微微逆光的小生命,它安静、脆弱、纯净而美好,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越泽刚来得及说上一句“鼻子像我”,双眼就红了。
而我哭了。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无所谓恨不恨,无所谓原谅不原谅。我还是很爱他,还是想跟他在一起。但,仅仅只是想。太多的伤害和罪孽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都不再是曾经的那个自己,也无法再回到过去。
那天,我们像两个阔别已久的朋友,坐在咖啡馆断断续续地聊着。
他问我孩子叫什么名字,我犹豫了下,告诉他叫淼淼。接着,我又把苏小晨的死,阮修杰的精神病,王璇璇的离开,整场仇恨的真相托盘而出。他安静地听完,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没有为自己辩护一个字,只是直直站起身,语气中透着恳求,“我以后,还能再来看孩子吗?”
我点头。
当然,你是她的父亲。我在心里说。
然而事情远比我以为的要难。
越泽第二次来找我,也就是上次,他提着昂贵的见面礼,主动要求能去我家一趟。他觉得作为淼淼的父亲,自己有责任也有权利跟我一同抚养她。原本计划是他上门向我一家人负荆请罪,再一起商量抚养孩子的事情。
我妈没给他这个机会,她拿刀把越泽轰出了门。毫不夸张,是真的拿刀。她当时正在厨房切西红柿,看到越泽时愣了两秒,拿着刀就冲出来,脸色铁青的样子像是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越泽也不逃,就那么笔直地杵在原地。幸好继父眼疾手快拦住了我妈,这才免去了一场血案。
“你居然还有脸找上门来?来得正好!今天老娘跟你好好算笔账!”我很久没看我妈这么动气了,像一头暴怒的母狮。
“妈,你听我……”
“闭嘴!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说话!”妈手中的菜刀“哐当”一声跌落在地,“老孟你放开我!”
继父见妈把刀丢了,于是放开了手。我妈上前就是一耳光扇在越泽的脸上,“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我问你还是不是!搞大我女儿肚子一声不吭就跑了!你知道这一年来我女儿遭了多大的罪吗?忍受了街坊邻居多少闲言碎语吗?二十来岁,花一样的年纪,上上大学谈谈恋爱哪不好了,偏偏被你害成一个未婚先孕的单亲妈妈,名声臭就算了,最好的几年都被你糟蹋了!一个女人能青春几年啊?你告诉我,有几年!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啊!你这样对我女儿你就不怕遭雷劈吗?!”
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触目惊心。
越泽的左脸泛起隐约可见的红色指印,他低头缄默。
“我警告你!以后不准你再来纠缠我女儿,听到没?!这孩子是我们艾家的,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可没这么客气了!滚!给我滚!”
短暂的寂静中,越泽抬起头,目光坚毅而诚恳:“阿姨您说得对,错在我,我让七喜受了苦,让你们跟着蒙羞。你可以不喜欢我、恨我、上法庭告我也无所谓。但淼淼是无辜的,我希望日后能尽自己所能来弥补——”
“谁让你弥补了?王八孙子听不懂人话是吗!我让你滚!滚啊!你不滚是吧,好,很好,给我站那别动,你等着……”我妈已经气得六亲不认,又要去捡地上的刀。这次继父和外婆一起出马才把她给镇住。
屋里一片狼藉,场面极度混乱,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把越泽强行赶走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越泽都没再来找过我。我们用手机联系,从不通电话,每天也就两三条短信,内容也相当简洁。我们彼此都很小心,不触碰过去,也不谈未来,话题围绕着淼淼,仿佛只有淼淼,才是沙漠中唯一的一片绿洲。
直到某一天我刷微博,无意发现自己为数不多的粉丝里隐藏着一个陌生人,名叫ZERO。
我好奇地点进去,该人的首页上只有一条微博:重新开始。那条微博的发布时间是半个月前,那个日期我印象深刻,刚好是越泽跟我重逢的那一天。我半信半疑地点开他的关注,很快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叫“谭志041”的好友。
至此,我完全确定,这个叫ZERO的微博用户,是越泽。我又点进谭志的微博首页,里面转发的都是一些经济学和企业管理学的长微博,个人签名上也写着:律师职务已辞,目前创业中。
谭志起初跟我的来往全部建立在越泽委托的公事上,越泽不告而别的那段时间,作为越泽的朋友,他觉得有责任对我多加关照,如此,我们私下也慢慢成了朋友,互相关注了朋友圈,偶尔也会问个好点个赞。
但是关于他辞职创业一事,我还真不知道。我讶异又好奇地给他发了条私信确认,很快就接到谭志的电话,他第一句话就是:“没错,这个微博是我的。”
也是那一通电话,我得知了他的创业计划。准确说,是他和越泽的。
原来越泽这次回国并非短住,他没打算再回美国,而是拿出自己所有的存款,拉朋友合伙创办了一家开发手机APP的软件公司,可说是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合伙人有两个,两个都是他的大学同学,其中一个就是谭志。
越泽是IT技术人员出身,后来转做管理。自己开公司,除开老总的职务,他还负责带领团队进行产品开发;谭志当过几年律师,法律知识丰富,创建公司涉及到各种司法程序都是他一手打理,另外也兼管人事,他老婆正好是会计,可以管理公司财务。至于另一个合伙人,据说曾经是很厉害的房地产营销主管,人脉宽广,资源丰富,主要负责商谈客户和做产品营销策划。
“奇怪,越泽没有告诉你吗?”对于我的一无所知,谭志颇感意外。
“他很少聊自己的事。”
“那小子……”谭志笑的有点无奈,“当初拉我入伙时,我是反对的,觉得太冒险了,好好的干吗突然想创业。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想给你和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冒险是值得。我就是被他这话感动了才头脑一热上了他的贼船,现在真是后悔死了。自己当老板哪有那么简单啊,这不,整天在微博上取经,私生活都牺牲了……”谭志一改律师身份时的简言少语,滔滔不绝地闲扯起来,虽是抱怨,话中却透着跃跃欲试的豪情。
之后的聊天里他都在热切地分享着他野心勃勃的事业,我却心不在焉,脑子里乱作一团,那句话一直在脑袋里打转:他说想给你和你们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
若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我跟越泽真的还有未来吗?
我不知道。
03
十分钟后,车在一家西餐厅停下。这家店是最近新开的,我都还没来过,真佩服他竟然会知道。
下车后,两对情侣从我旁边走过,女孩手里都捧着玫瑰花。我这才猛然记起,今天是情人节,也不知道越泽今天的出现是别有用心还是单纯的巧合。
店里装潢浪漫,放着轻快的钢琴曲,越泽要了一份七成熟的菲力牛排和红酒。
我吃过午饭,只点了杯橙汁。
“来些甜点?”越泽问。
我摇摇头。
“记得以前你很爱吃。”他的口吻拿捏到位,淡淡一笑,“莫非生完孩子口味都变了?”
“还是很爱吃,就是胖了不少,在减肥。”我跟着笑了笑,当然是借口,我只是没什么心情。直到现在,近距离地注视他轮廓分明的精致脸庞,我的胸口还是一紧一紧地疼。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们这种熟悉又陌生的关系。
“不胖的。”他静静回答,不再坚持。
之后又是断断续续不咸不淡地闲聊,当年轻的男服务员不太娴熟的为我们打开一瓶小拉菲时,话题从淼淼过度到我身上。
越泽问我还打不打算回大学,我啜了一小口微苦的红酒,陷入思考。
平心而论,我是想回去的。因为生了个孩子就放弃学业未免太夸张了,虽然我艾七喜一向嗜钱如命,却不代表我就视知识如粪土啊。我可不想像我妈那样一辈子靠男人,何况我还真没她那本事。可是淼淼才这么小,我自己都照顾不好,若带着她去星城,肯定不行,家人也不会同意。但是要我独自去星城,把淼淼留在老家,我又舍不得。
越泽看出我的忧虑,建议道:“淼淼断奶之后可以先让你家人照顾,每星期回家看她。等她三岁左右,你已经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到时候你再把她接回身边上幼儿园。如果你同意的话——”他顿了顿,“到时我们一起照顾她。”
“可我总觉得这样不好,她才那么小,我就长期不在身边。”我举棋不定。
“有句话说的好,今日的分离,是为了明日更好的相见。淼淼也希望自己的妈妈更加优秀不是吗?你若拿到毕业证,以后的就业选择更多,也能给她提供更好的人生。比如,你可以考个教师资格证,当小学老师,这样,她的童年你都能看护着。”必须承认,对于我和淼淼的将来,他的考虑更为长远。
他抬头瞟我一眼,“还是说,你更愿意象以前那样,去酒吧卖啤酒,每天晚上醉醺醺地回家,告诉女儿:妈妈今晚又去拯救世界了所以没时间陪你做作业?”
“好主意呢,说不定淼淼以后就是女中豪杰了。”脱口而出后我自己都吓一跳,想不到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开玩笑。
“其实,我倒是挺怀念以前的那个艾七喜。”他眼神上罩着一层迷离的氤氲。
我哽住了。
“对了,你知道今天是情人节吧?”他放下刀叉,拿起纸巾擦了下嘴角。
“知道,怎么呢?”
“我给你变个魔术。”
“啊?”
他点点头,屏息凝神了三秒,然后开口道:“好了。”
“什么好了?你什么都没做。”我完全搞不清状况。
“口袋。”他提示了下。
我伸手去摸,什么都没有,又在另一个口袋找,也是空的。见我疑惑,越泽似笑非笑一脸神秘,“它比较害羞,你得先说:我很喜欢。它才敢出现。”
我半信半疑地照做了,再次把手伸进口袋,还真有个小东西!僵硬,微凉,指尖触到的一瞬还感受到了类似静电的酥麻感。
我拿出来,竟然是一枚钻戒!
以前去逛商城时,经过珠光璀璨的珠宝店时从来都不敢停留,怕自己很喜欢,却又买不起。
所以这还真是我第一次看货真价实的钻戒,光滑得没有瑕疵的白金圆环,中间的钻石精致而璀璨,像是把无数洁白的光芒冻结成了一朵冰花,美得让人窒息。我几乎要把它带在无名指上看看是什么感觉。
但我没有。
短暂的感动之后,是巨大的失落。
“本来想让服务员帮我把戒指藏在甜点里,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芒果班戟,偏偏你今天说减肥不吃,我心想完了,总不能把戒指丢进你的橙汁里吧。幸好之前去泰国曼谷的时候,跟一个地摊老板学过一点魔术。”
他不再说话,因为我脸上并没有开心的神色。我小心翼翼的把戒指放下,沿着桌子推还给了越泽:“对不起。”
越泽,对不起,若换以前,哪怕你送我的只是青草指环,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跟你谈论未来。
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就像有一根顽固的鱼刺卡在深喉里,无论桌上摆着多么丰盛的佳肴,每吃下一口,都尽是痛、只有痛。
而你呢,又背负着太多的过去和秘密,总是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不见。如今我好不容易习惯了没有你的平静生活,我不想再一次尝到被你抛弃的痛苦。
这一年在新家生活,有时候,我妈会突然走过去给正在刷手机的继父捶背,有时候,继父会趁我妈垫脚收衣服时从身后轻轻抱住她。我试过将这温馨一幕中的人换成我们,可我竟发现自己想象不出这一幕会是怎样?然后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就算我们继续相爱,就真的能过上这种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生活吗?
或许,有些人只适合深爱,不适合厮守。
“越泽,其实当初你第一次离开我时我心灰意冷,下定决心要把淼淼打掉。当时是苏小晨陪我去诊所,陪我在大厅等着,快轮到我的时候,他突然拉着我往外跑,告诉我,让我把孩子留下,他来养我们。明明还是个小孩,却说得那么坚定……现在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那句话让我心软了,淼淼可能……不会来到这个世界。”我心乱如麻,讲得很慢,试着跟他坦白自己的心情。
越泽认真而平静地听完。良久,他垂下眼睑时,修长的黑色睫才在柔软的鹅黄光线中沾染上零零星星的失落。
“对不起。”我只能跟他道歉,“我现在心里很乱。”
片刻,越泽抬起头,释然一笑,“你误会了,这枚戒指是送给淼淼的。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今天是我跟她在这个世界上过的第一个情人节,所以才想要送她一枚戒指。”
我默然不语。
“也是……淼淼还太小,带不了。”越泽把戒指拿回口袋,“这样吧,我先替女儿保管,等她满十六岁,再送她。”
我点点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桌上的手机响了,竟然是我妈打来的。
我心惊胆战地接过,准备好了接受她二次拷问。谁知她一点也关心我在干什么,劈头盖脸吼过来:“死哪去了!快来三医院!淼淼出事了。”
04
淼淼的背上突然长出一大片红疙瘩,给她换尿布的外婆先是在屁股上发现了一小片,觉得不对劲,扒开衣服一看,吓得不得了。我妈知道了二话不说抱着她就往医院赶,途中拨通了我的电话,告诉我淼淼出事了。
——出事了。
我恨死了这三个字了,二十几年来,但凡有人这么跟我说,通常都是天大的噩运。
赶去医院的一路上我整个丢了魂,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但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像小时候一样用力咬着指关节,心里只有一个悲观到夸张的念头:如果淼淼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越泽的声音平稳地传过来,“淼淼一定没事,别慌,有我在。”
我的眼泪在他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刷地滚下来,稍稍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手脚冰凉,后背都僵直了。
赶到医院后,我让越泽在马路对面的麦当劳等消息,这个时候让我妈看到他只会火上浇油。
“我想进去看看她。”越泽的眉头紧紧皱着。
“越泽你听我说,万一真有什么我会立刻通知你的。好吗?”
越泽终于不再坚持,只是在我转身的时候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声音低沉但有力地叮嘱,“记得,有事马上给我电话。”
我先在大厅见到外婆,她带我去儿童科的教授办公室里见到了我妈和淼淼。谢天谢地,一问医生才知道是我妈小题大做了,不过是普通的季节性皮肤过敏,看起来吓人,其实没大碍,稍微处理一下就好。医生叮嘱我们以后要注意保持室内空气干燥,以及婴儿衣物用品的卫生。
我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但我妈跟外婆却紧张过度,坚持要给宝宝做个全套检查才放心,趁着这个空隙,我以出去买吃的为由偷偷跑去医院对面的麦当劳。
“怎么样?淼淼没事吧。”越泽就坐在进门的位置,见到我后立刻站起来。
“虚惊一场,只是普通过敏,医生说小孩子的皮肤比较娇气。”难怪昨天半夜一直在哭,我心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每次只要事关淼淼,越泽那英姿勃发的职场精英男形象立刻消失殆尽,瞬间变成一个有点笨拙的熊爸爸。
“不过我妈跟外婆不放心,打算给淼淼做个全套检查,我买点吃的,得赶紧回去。”
“你休息下,我帮你去买。”他把我轻按在椅子上,转身去了拥挤的柜台。
十分钟后,我提着打包的汉堡和鸡翅走出麦当劳,刚推开门就傻眼了,我想叫越泽躲起来,但来不及了。
我妈一个箭步堵上来,抓了个现场。我以为她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不想她只是出奇地镇定白我一眼,压低了声音,“平时邋遢得要死,今天突然打扮得花枝招展,搞得好像要上《非诚勿扰》似的,我就知道有猫腻。”
不等我开口辩解,她已经走到越泽跟前。相比身材颀长的越泽,她就算穿着高跟鞋也还是矮了半个头,但气势上却咄咄逼人。
越泽一言不发,像一架沉默的摆钟。
“我以为上次咱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妈率先开口,言语冷静到可怕。
“我很清楚,我只是想来看看女儿。”
“我敢问一句,七喜怀上她的时候你人在哪?生她的时候你人又在哪?”妈言语刻薄,“孩子姓艾,不姓越。她不是你女儿,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不劳你操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妈……”
她飞快地剐我了一眼,我住嘴了。
再次回头看向越泽,我妈变得异常冷静而决绝,“越泽,上次阿姨有失礼节,让你难堪,我那是做妈的替自己女儿委屈。现在我气也消了,以前的烂账就让它过去,大家既往不咎一笔勾销,行不行?”
越泽点头。
“很好,爽快。”妈像个精明的生意人,步步逼退,“你是聪明人,你以后会有大好前途,大可再找一个比我女儿优秀的女孩,你们可以组建家庭,到时候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至于淼淼,说不中听一点,不过是你跟我女儿年少无知的意外,你不用愧疚,也不用觉得有什么责任,更不用担心我们会来找你麻烦。如果你真想补偿什么,就请你从今以后别再来纠缠七喜和孩子了,还我们家一个平静的生活行吗?”
越泽不摇头,也不点头,风吹乱了他的刘海,我看不懂他的沉默。
“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咱们就进水不犯河水。”妈不在乎越泽的回答,也没给他任何余地,头也不回地拽着我过马路。
我虽然万般无奈,但很清楚眼下绝不能忤逆妈,否则事态只会更糟,我频频回眸,朝越泽对口型:你先回去吧。
越泽眼神涣散,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淼淼的全部检查结果出来后已是晚上,看着那大把“正常”“健康”的铅字体后全家人总算安了心。至此,我23岁情人节的主题全部确认:一束鲜花,一顿才吃上几口的西餐,一枚没能收下的十克拉钻戒,以及一系列的检查表和化验单。
我精神疲惫,抱着淼淼走出医院,越泽停在路边的车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继父刚保养过的奥迪Q7,胸口竟然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我妈拉开副驾驶的门,我愣了下,把淼淼交给外婆,“我想起来了还没给淼淼买纸尿裤,你们先走,我一会自己回来。”
“楼下超市就有。”外婆小心地把睡着的淼淼裹在怀里。
“小超市假货多,我不放心。”
“妈,七喜说得对,我做过超市收银员,清楚得很。”我妈从车窗探出头来,难得一次跟我统一了战线,“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知道了,拜拜。”我关上了车门。
确定车子开走后,我朝马路斜对面的一个路口跑过去,越泽的高瘦的身影飞快闪出来,我就知道自己没看错。
“怎么还在这?不是早该回星城了吗?”我问。
“我不放心淼淼,还是想亲眼确认下。”
“你车呢?”我又问。
“怕你妈发现,停远了点。”他声音微微颤抖,显然这件给他带来无限风度的西装并不能抵御三月夜晚的寒风,明明冷得不成样子,他还利索地脱下西装,不由分说地把我给裹起来。
“我不冷,你自己穿吧。”我要脱下西装,被他阻止。
“我是怕你感冒了会传染给淼淼。”他语调淡淡的,跟他的笑容一样,不给人什么压力。
我抬头时,越泽正看着我,可能这只是普通的注视,但他深邃的眉眼总给人一种深情凝望的错觉。
我感受着带着他体温余热的西装,有些狼狈地赔了个笑脸,“难得你过来一趟,结果搞成这样。”
“淼淼健康就好。”
“对了!”我想到什么,“你明天还要去北京出差吧?”
越泽看了下表,“还有七个小时,够,我明早直接去机场。”
“熬夜开车太危险了!再说不休息怎么行。”我有些过意不去。
“飞机上能睡会。”他不以为然。
我知道再劝也没用,拉着他去了一家饮料店,点了两杯热饮。我想就这样安静地坐上一会吧,毕竟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这么想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很舍不得他,并不单单是舍不得淼淼没有爸爸。
我手捧热奶茶,看着玻璃窗外的热闹街头。
近两年老家岚镇发展飞速,繁华的地段几乎要赶上星城,前几天的报纸上还等着这样一个标题:岚镇已成星城的“后花园”,有钱人纷纷来岚镇定居。我妈解释:那是因为咱们老家空气好、房价低,还盛产美女。说出最后一点理由时,她脸上的优越感逼得我无法直视。
当第五对甜蜜的情侣从橱窗外的街头走过时,我把西装还给越泽,起身结账,再不去买纸尿裤大超市都关门了。
越泽想陪我,我摇摇头,“你还是快回星城吧,我送你上车。”
晚风从不远处的街角吹过来,带着一丝离别的惆怅。我们一路无言地走向路边的汽车,越泽打开车门,却迟迟不肯上车。
“对不起。”
我一愣,以为听错了。
“对不起。”他背对着我,身体笔直得有些僵硬。
有些人哪怕心里致歉一万次,嘴上也未必会说一次,越泽就是这种人。这一刻,我知道他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我毫无准备,忙讪笑想要缓和气氛,“莫名其妙的道什么歉啊?”
“七喜,我当初不应该不辞而别,治疗眼睛也不是理由。”他转过身,脸上是深深的愧疚,“这一年,你很苦吧。”
差一点我就哭出声了,但我已不是曾经的艾七喜。
“还好啦,最苦的是我以前的裤子现在穿不下啦。”
越泽没有接我的玩笑,静静凝视着我,我不想被他看穿,只好故作轻松地笑。
其实一点也不轻松,从羊水袋破掉,到被全家人心急如焚地送往医院,到推进手术室,再到忍着身体被撕裂的巨大疼痛把孩子生下来,那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忆犹新。我记得,当晚孩子在肚子里闹腾了两个小时,死活不出来,医生已经开始考虑改为剖腹产。疼得奄奄一息的我抓住医生的手说:“别,医生,我还能坚持,别剖腹产。”旁边的护士帮我擦着浸满汗水的额头,“别担心,现在医疗技术很好,手术的伤疤很快能痊愈的,我表姐去年生的孩子,现在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可我还是摇头,一味地坚持。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疤痕,我只是早就听说顺产的孩子生命力比剖腹产的孩子要强。当时我脑子唯一的一个念头是:这孩子已经没爸了,我说什么也得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啊。
我正胡思乱想着,越泽已经伸出手,指尖轻轻伸向我的脸,我这才意识到,该死的眼泪还是不知何时跑出来了。
手机响起,越泽似乎醒过来一样,飞快的缩回了手。好不容易拉近一点的距离又变得遥远了。
“喂?”越泽接起电话,语气中有轻微的不耐烦,“放心,不会迟到。明早机场见……产品那块我交代过小李了,让他盯着就是,明天十点准时线上发布。对,推广方案就用第二套……行,先这样,挂了。”
“谁啊?”我轻声问。
“同事打来的。”他苦笑,“真是走开一天都不行。”
“你现在都是大老板了,忙不是很正常吗?好啦,赶紧走吧,现在赶回星城还能洗个澡睡上几小时。”
越泽不舍地看我一眼,上车后才拉下车窗补充道:“下次见。”
我点点头,没说再见。
越泽的车驶远后,我放下了平静的伪装,心中的酸涩翻涌上来。只怪深夜的街头太安静,让我听见了越泽那通电话里的声音,是个年轻的女人,叫的不是越总,而是越泽。可能是我多心了,总感觉那口吻中透着很亲密的默契,如果只是他的女助理或女秘书,应该不至于此吧。
很快,我又感到好笑:艾七喜,几个小时前你不是才拒绝了人家的十克拉钻戒吗?现在又算什么呢,为了一个女人的电话在这里草木皆兵。人果真是自私的啊,但凡深爱过的人,即使拥有不了,也不希望被别人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