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1
我一口气跑出两条街,直到跑不动才停下来。体内的愤怒和委屈随着汗水和眼泪一起冷却,变得空空荡荡。
拿出手机,上面有好几个未接来电。看到“越泽”两个字时,胸口又是一阵刺痛,我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我抬起头,眼前的马路正在翻修,到处搭建着施工设备和路障,看上去就像一片巨大的诺米骨牌倒塌后的现场。噪音震耳欲聋,破碎锤快速而密集地击碎着水泥地,一下下像是钻进我的心脏里。
我心烦意乱,只想逃离。我绕进一个挤满夜宵车的巷口,穿堂而过后来到另一条冷清又陌生的街区,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路,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迷路了。我决定打车去火车站,却半天等不到车。
就在这时,我妈打来了电话,我刚要接,肩膀就给人撞了下。
是三个混混打扮的青年人,似乎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一句道歉也没有。我低声抱怨了一下,不料其中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青年听见了,他停下来:“哟,撞你一下怎么呢?撞你是看得起你懂吗?”
我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却被他冲上来一把抓住,“问你话呢!聋了吗?”
“放手!”我挣脱。
“就不放怎么着?”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更来劲了。
其余两个人也起哄了,笑嘻嘻地走上来,一开始只是借着酒劲讲了两句下流话,慢慢的却毛手毛脚起来。黄发青年得寸进尺,一边问着“小姐你多少钱一晚啊”一边把手伸向我的大腿,我终于炸毛了,一耳光扇过去,“嘴巴放干净点!”
“你他妈——敢打我?”对方怒目圆瞪,不敢相信我会打他,他推了下我的肩,“大晚上的在穿这么点在外面走还装什么纯情啊,这么骚不就是要勾引男人吗?开个价啊,老子我像是玩不起你的人吗?”
我突然有些害怕了,这三个男人已经喝醉了,现在还被我激怒了,估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跑,黄发青年动作更快,一下就冲上来搂住了我。
“放开我!流氓!救命啊——救……”我拼命挣扎,来不及求救,嘴巴已经被捂住。
“滚!”
三个青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喊住,纷纷回过头,我也本能地抬头看过去,几米开外站着一个清秀得有些单薄的少年,手里提着一袋打包的夜宵。仔细一看,竟然是苏小晨!不,应该说是长得跟苏小晨一模一样的叫七月的大男孩。
“你他妈谁啊?找打啊?”黄发青年气焰嚣张。
七月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再说一遍,滚。”
“呵,口气挺大啊!”黄发青年将我推进另一个人怀里,吊儿郎当地走到到七月跟前,轻蔑地拍了拍七月白净的脸,满是酒气的嘴挑衅地凑到他脸前:“孙子来啊!打我啊,带种你就打啊?!就你这怂逼样还英雄救美呢哈哈哈……”
七月皱着眉头退后两步,伸手擦了擦脸,整理了下弄乱的衣领,之后慢慢蹲下,把夜宵放在地上,再站起来,一切都表现得不疾不徐。
我叫起来:“七月你快走啊,去报警!别跟这群无赖斗……”
“别担心,很快就好。”
七月朝我微微一笑,接着目光忽然一冷,出其不意就是一记回旋踢,对方措手不及,整个人就以被踢中的脸为重心往一旁的垃圾桶飞去,垃圾桶“哐当”一声倒地,接着才是黄发青年痛苦的哀嚎声。
另一个同伙见状立马冲上去,七月敏捷地原地跃起,弹跳好得惊人,就像那些NBA的球星拍摄灌篮广告一样,整个人都悬空一米多高,膝盖直接磕到了对方的下巴上,那人闷声倒地,直接晕过去。
这一连贯动作加起来不到五秒,我看得膛目结舌。抓住我的人吓傻了,转身就跑,结果双腿打颤绊到自己的腿,摔了个狗吃屎。
七月胸膛微微起伏,气息平稳,他好笑地看着对方在地上连滚带爬,“喂,你别跑。我不打你,快送他们去医院吧。”
他单膝蹲下,拿起夜宵,再站起来,“七喜姐,没事了。咱们走吧。”
虽然眼下不是时候,但我还是被一个细节强烈的吸引住了。那就是,七月虽然清瘦,腰板却永远挺得笔直,任何需要弯腰的动作,他都会选择蹲下来代替。而苏小晨不一样,他就算是站着的时候,也有一点微微驼背。
为此我还专门监督过他,每次他一驼背,我就狠狠在他的后背拍一下,我说男人别驼背啊,一点都不精神。可他就是不愿意改,后来他才告诉我,因为只有他微微驼背,我看着他的脸说话时才是最自然的状态,不用特意抬起头。
苏小晨走了,他不再人世了。
哪怕是现在,这个念头每想一次,胸口还是会痛一次。
七月把我带到了繁华一点的街区,然后站在路口一起等车。很快,七月就主动挑起了话题,“你今晚不是约朋友了吗?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
“朋友……临时有事,所以,就一个人了。”
“这样呀。”他浅浅一笑,“以后可千万别一个人走夜路了,女孩子太危险。”
“嗯,不会了。刚幸亏你出现……”想到刚才那事我就心有余悸,要不是七月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我偏过头,“对了,你怎么会在这?”
“爸说他饿了,我就出门给他买点夜宵。”他一手插袋,一手提着打包的夜宵在我眼前晃了下,他口中的爸应该是指王叔,“他以前跟我说过,喜欢吃这一带的韭菜水饺,我就搭车找过来了,没想到撞见了你。”正说着,一辆空车开过来了,他上前为我拉开车门,“你先上车吧。”
“你先吧,不然夜宵都冷了。”我尴尬地摇手,“我不急的,我等下一辆。”
“七喜姐,你是不是——”他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口,“没地方可去了?”
“哈?有那么明显吗?”很奇怪,被他拆穿后,我竟然一点都不尴尬。
“都写脸上了。”七月扬扬下巴示意我上车,见我僵在原地,他上前拉我上车。
“师傅,去汐江南路。”
“喂,你干吗?”
“回家啊,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可不放心,先上我家睡一晚吧,有什么安排明天再说。”他说得理直气壮。
“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就当陪陪我爸好了。他呀,最近一直失眠。”
“怎么呢?肝病又复发呢?”
“不是啦。”七月摇摇头,眼神突然有些落寞,“4月快来了。”
我心一沉,4月,我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4月1号是苏小晨的忌日,时间过得真快啊,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年了。
七月嘴角泛着一丝苦涩,“看到爸那样我挺难受的。可我又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可你不一样,失去苏小晨的痛苦你跟他一样感同身受。如果你能陪陪他,或许更好。”
“好吧。”我再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路上,我先给妈打了一个电话报备,无疑遭到一通臭骂,在我保证明天一大清早就回去后,她才气冲冲地收了线。
轻微摇晃的车厢内,七月望着车窗外妩媚而朦胧的霓虹灯光,安静地思考着什么。我忍不住去看他——其实白天我就想好好看看了,但是又不敢。太像了,无论是那张充满少年气的清秀脸庞,还是那颗单纯善良又体贴入微的心。
“苏小晨……”叫出声时,我自己都惊了一下。
他很自然地回过头,“怎么啦?”
“没什么。”我连忙摇头,“就……刚才……谢谢你。”
“不用谢,小事一桩。”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郑重道谢搞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挠了挠后脑勺。
随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笑了笑,继续侧目望向车窗外。我一愣,赶忙摸向自己的脸,真丢脸啊,竟然哭了。
跟七月回到家,王叔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见到这一幕,我们不约而同地屏息敛气,放轻脚步。七月把夜宵放进冰箱,轻轻给王叔盖上毛毯,领我去了客房。关上门后,他从衣橱上层找出干净的被套。
“今晚你就睡这吧,洗漱间的壁柜第二层有新牙刷和毛巾,洗澡时动静小点就行。”七月单手别扭地整理着床单,另一只手懒懒地插在口袋中,我觉得不对劲,问:“怎么了?”
“什么怎么?”他装糊涂。
“另一只手,从上车起就一直故意插口袋。”
“没啊,我一直这样。”他狡辩。
“胡说!”我上前揪出他的手,竟然全是血,虽然大部分已经结痂,但还是能明显看出五根指头上的伤口,“这是什么?!”
“小事,一会我去洗下就好。”
“还小事?!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弄的?!”我拿出长辈的低气压,七月乖乖坦白了。
原来之前打架时,第二个混混手上是拿着刀的。七月跳起的同时,用手抓住了他刺过来的刀,这才保证了自己的膝盖顺利踢到对方的下巴上,而又不被对方刺中身体。那场交锋发生得太快,加之又是晚上,我根本没看清楚。
他说得风轻云淡,我却不寒而栗。原来当时看似潇洒帅气的一幕背后竟然藏着这么可怕的危险,若不是七月反应快,那把刀可能已经刺进他的身体,后果不堪设想。
“真的只是小伤,就一把水果刀,割得也不深。”七月像个犯错的小孩,不屈不饶地解释着。
“还逞能!伤口若不及时处理会感染的,这么马虎,真不敢相信你是怎么一个人活到现在的。”我一边埋怨,一边在房间里找东西。
“七喜姐,你在找什么呀?”他乖乖坐在床头,半天才吱声。
“家里有医药箱没?”
“有!”他“嗖”一声光脚跑出房间,动作又快又轻。
我给七月上好消毒药水,把宽纱布撕成小条状,把他受伤的四个指头慢慢包扎好。处理伤口我有一定经验,越泽的手臂被阮修杰割伤那一次,他不肯去医院,整整半个月都是我在照料。
一想到这,胸口又隐隐钝痛起来。
我强压下心烦意乱,边把药品放回箱子里边叮嘱,“三天内不要碰水,如果到时候还没好就去医院检查,千万别怠慢听到没?”
七月举起被包扎好的左手,惊叹道:“真看不出呀,你好细心啊。跟我想象中的那个七喜不太一样嘛。”
我苦笑,“你想象中的七喜究竟是多没用?”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见他犹豫,我单手举起作发誓状,“放心,姐姐绝不生气。”
“那我说了。”他抿嘴笑了下,“我本来以为你就是一个傻大妞,还是出生时脑袋先着地的那种。”
我一把掐在他的手臂上,他极力捂住嘴才忍住了尖叫,“臭小子真够坦白啊?你才傻大妞,你全家都——”想起他是孤儿,我忙闭嘴了。
“什么啊,你说好不生气的。”七月咧着嘴,疼得不行。
“我没生气啊,你哪只眼睛瞧见姐姐生气了?我通常都是跳过生气,直接打人。”我无赖地扬了下眉毛,他夸张地唉声叹气。
对望一眼,两人都笑了。
“七喜姐,你以前也是这么跟苏小晨聊天的吗?”这个问题太突兀,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沉默了。
他慢慢活动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指头,“其实苏小晨有个日记本,记录了他跟你认识之后的所有事情。”
“我知道,那个日记本现在还在我床头柜里。王叔给我的。”
“那本日记爸也看了,你们的事,还有你跟那个叫越泽的男人的不少事,他跟我讲的也差不多了。一开始我只是当故事来听的,没想到那么精彩,简直欲罢不能,求着他连夜讲完。”他笑容微妙。
“尽管嘲笑吧。”
“没有,怎么会嘲笑。羡慕还来不及呢。我当时听完特别感概:人跟人之间地差别真大啊。你们经历的这些事,离我太遥远了,我的生活,枯燥得两三句话就能讲完。”
“简简单单才是福,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跟你换。”我一屁股坐在软趴趴的床上,还是觉得累,索性张开双臂趟成了半个大字。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跟眼前的人认识还不到一天时间,但总觉得已经很熟了。
“呵,相信我,你不会想换的。”他语气冷下来,瞬间从一个温柔贴心的小弟弟变成了我不了解的陌生人。
我差点就忘了,他不是苏小晨,他是叫七月的孤儿,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地在这个世界上长大,那种生活我不了解,也无法想象。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自知失言。
“没事啦,我知道你没恶意的。”他语气又柔和下来,潮湿的眼神透着些许哀伤,“还有一件事,七喜姐,希望你以后别再叫我七月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我那时候没得选。现在爸给了我新名字,我很喜欢。”
见我犹豫,他又说,“如果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啦。”
“不是。”我摇摇头,我该如何跟他解释呢?苏小晨这三个字呀,光是从嘴里讲出来,都会让人难过,“这样吧,我以后就叫你小晨,好吗?”
“可以。”他高兴的点点头,弯着好看的眉眼。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其实有个问题,在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就想问你了。”
“问呗。”
“问了可别生气。”
“这次我绝对不生气,也不打你。”我举起手,做出发誓的样子。
“那我真问啦。”他认真地盯着我双眼,“你……为什么会喜欢越泽呢?”
“……啊?”我没听懂。
“换做我是你,一定会选苏小晨吧。那个叫越泽的,究竟哪里好呢?”
我看着天花板出神:是啊,为什么不选苏小晨?就连我自己也想过这种问题。
“小晨,你在日记中了解到的越泽,只是表面上的他。”我从床上坐起来,试着回忆那个闯入我生命的男人,虽然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能了,但是听到七月问这样地话,我还是忍不住为他辩护。
“越泽他啊,其实没有那么差劲,他只是什么事都要一个人扛,从来不让你知道,情愿你误会他、恨他、离开他,也要把事情都烂在肚子里。因为他觉得,这才是爱。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不算坏人,他只是一个怪人。”
“可能如你所说吧,我对越泽的了解太片面了。”七月的声音既温柔又坚定:“我只知道,爱一个人,就不该让她哭,哪怕自己哭,也要让对方笑。”
心像被什么被狠狠揪了下——眼前的人,分明就是苏小晨啊。这太像他会说的话了。我想再说点什么把这个话题绕过去,却如鲠在喉,沉默就这样突然降临了。
七月淡淡一笑,识趣地起身了,“不早了,赶快洗澡睡觉吧。晚安。”
“晚安。”
02
我做梦了。
时间是两年前的某个夏夜,我跟苏小晨骑着双人自行车在汐江边散步,清爽的晚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心情愉悦。
很忽然的,苏小晨就把自行车停下了。
“怎么不踩呢?”我问。
苏小晨回过头,声音有些无辜,“咱们要去哪呢?”
去哪?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七喜姐,你看,烟花要放完了。”苏小晨又说。
我侧过头,发现不远处那一株小型的烟花树已经近尾声,星火越来越小,空气里弥漫着朦胧的白雾,以及呛鼻的硫磺味。与此同时,四周散步的人群都消失了,像跟约好了似的。
我的心慌乱地蹦起来,隐约意识到这只是梦。
苏小晨幽幽地看着我,眼神中的哀伤像是流淌在地底的汹涌暗流,“七喜姐,你让我别对你太好。你说你这样会依赖上我。可是从小到大,只要你依赖上谁,谁就注定会离开我。”
我泪水呜咽,根本说不出话。
“对不起啊,我没想过会离开你的,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过。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
“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啊!你这个傻瓜,我只是很想你,真的很想你。我是不是要醒了?不,我不要醒。苏小晨你别走,再跟我说说话,求求你,不要走……”
他缓缓伸手,想为我擦泪,手指却轻易穿过了我的脸。他眼中划过一丝失落,朝我抱歉地笑笑,“我走了,保重。”
梦醒了,脸上全是泪水。
凌晨三点,房门缝隙透着来自客厅的灯光。我走出房间,王叔果然醒了,他的身体几乎陷进了沙发里,他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前方,眼神涣散,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居然的落寞和悲伤。
“王叔。”我轻缓一声。
好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啊。七喜,你醒了。”
“你知道我来啦?”
“是啊,小晨跟我说过了。他刚睡下的。”
我在沙发上坐下,他有些吃力地起身了,“小晨帮我买了点吃的,在冰箱,你要饿的话我帮你去热一下。”
“不用,我不饿。”我把王叔拉回身边,“我也睡不着,陪您待一会吧。”
“也好。”他点点头,拿过一个枕头给我靠着。
他叹了口气,笑容有些苍凉,“我啊,刚又梦见他了。那崽子上小学六年级,不肯做作业,还顶嘴,我一生气就用皮带抽他,他一点也不服软,抱成一团缩在墙角,就那么瞪着我,倔得像头牛。我气疯了,一直抽,那孩子手上,脚上,全是血印子。我问他:你到底认不认错?他不说话,我又接着打,还不停地骂:老子抽死你个小兔崽子,抽死你……”
他的声音像深夜房间里摇曳的烛火,微弱飘渺,突然一阵风,就灭了。我抬头,王叔已经老泪纵横。
“王叔,你可能不相信。我刚才也是因为梦见苏小晨才醒了。”
王叔怔了下,擦去眼泪,“我就知道,他肯定还惦记着咱们,才会托梦过来。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别担心,有阿姨照顾。”
“是啊,他小时候啊,就亲他妈妈,不亲我。他妈妈就开玩笑,说谁让我要让儿子跟娘姓,不跟爹姓……”
之后,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在想苏小晨,他也是。
我最近越来越觉得,记忆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想让你哭就哭,想让你笑就笑。如果有一天,科学真的发展成科幻小说里的那样,能任意抹去人的某一段记忆,就像现在想垫鼻子就垫鼻子想拉皮肤就拉皮肤一样容易。肯定会有很多人去接受这种手术吧,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通通消除,轻装上阵地往前赶路。
可是,也有一些记忆,就算每回想一次都要经受窒息一般的痛苦,也不愿意失去。毕竟那是深爱过的人,留给你的唯一不可复制的东西。
“王叔,这些年,你恨我吗?”这是个在我心里环绕了一万次的问题。
看似睡着的王叔微微眯着眼睛,只是轻轻反问,“恨你?为什么要恨你。”
“如果当初不是我去机场找他,你们就去新加坡了,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每次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恨不得掐死自己。
“当初是我们家的保姆找你来给苏小晨做家教,如果她找的不是你,是别人,后面那些也不会发生。那么我是不是也要恨她?”
我被问住了。
王叔睁开眼睛,以一种无力却又慈悲的目光看向我,“我理解你的心情,苏小晨他妈妈死的时候,我也很自责,如果我能早点担起这个家,少让她吃点苦,她也不会折腾出胃癌。可咱们不能再这样想,孩子,这样想是钻牛角尖,会出不去的。我以前不信命,但我现在信了,这世上的生离死别,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就像我现在遇上七月这孩子,他就像老天还给我一个儿子,这些,也是命。”
“王叔,”我犹豫了一下,“有些话我想跟你说,你千万别生气。”
王叔微微点头。
“七月就算再像苏小晨,也不是真的他,如果你想把他当替代品,对七月不公平。”
“我当然知道。”王叔粗糙的手掌放在我的手背上,“但你实话回答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他就是苏小晨。”
“嗯……简直一模一样,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呢?”回想之前见到七月那一幕,现在都还有些像在做梦。
“跟那孩子在一起,会让我觉得苏小晨还活着,好像就在我身边。但我没有把他当替代品,我这辈子没法再对苏小晨好了,所以,我想对他好,把所有来不及给苏小晨的好,全给他。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
“有。”我诚实地点点头。
“抛开这些不谈,七月这孩子懂事、聪明、心眼也好,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一真想要个家。而我呢,一把老骨头,老无所依,也需找个依靠。到时候死了,好歹还有人给我端相片。”
“别说这种话,哪有人咒自己死啊。”
“这有什么,人生在世,谁都要走这一遭。”他煞有介事地举起僵硬的双手,放到自己头顶,笑得有些悲凉,“等我死了啊,下葬那天小晨就这样端着相片,走在最前面。三步一磕头啊,一哭就到坟头。”
一时间,我啼笑皆非。
我抓住王叔放下来的手,却怎么也捂不暖和。我突然分不清楚,凉的究竟是手心,还是人生。
03
清晨我离开的时候,小晨还没睡醒。王叔想让小晨送我,我坚持说不用,一方面是想让他休息好,而另一方面是,我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进一家台北豆浆随便点了些吃的,其实毫无胃口,又怕空腹会低血糖,以前不吃早饭也有过两次当街晕倒的情况。
找地方坐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关机了一整夜的手机。果然,收信箱里除了几条移动广告,全是越泽的短信。
——怎么不接电话。
——为什么关机呢?
——你现在人在哪?
——收到短信速回。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艾七喜,给我开机!
……
我一条一条往下翻,时间从昨晚十一点一直持续到凌晨四点。我整个人都在战栗,内心深处却隐约涌出一股难过却又痛快的兴奋,那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报复感。我来不及弄清楚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一条陌生短信像一颗钉子,刺入了我眼中。
——我是沈碧,收到请回复。
如果只是这条,我还能强迫自己无视,可很快我又看到了第二条,正好是这一刻发过来的。
——我知道是因为我,不如咱们谈谈。
我们见面了,就在这家台北豆浆。
从我回拨给沈碧电话,到沈碧赶过来的这二十分多分钟里,我一口食物都没吃,满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她的那句“我知道是因为我,不如咱们谈谈”。
她知道是因为她?
呵,凭什么她可以这么自信?明明她才是“第三者”不是吗?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艾七喜,不要恼羞成怒,不要正中下怀,你是决定离开越泽,但并不是输给她。
可没用,我无法冷静下来,我就是在愤怒,在嫉妒,恨不能一见到她就把豆浆泼在她脸上,想到这,我更痛恨自己了。
有开门声,我猛地抬头——沈碧出现在我眼前。
并没有想象中的趾高气昂、盛气凌人。她很平静,甚至是平常,衣服还是昨天那一套,简单盘起的头发也油得没有了形状,脸色略显憔悴,只能靠一副硕大的棕黑色墨镜掩盖一下。我看不出她有任何精心准备来给我下马威的架势。
她在我身边坐下,看下眼我桌上一口未动的白米粥,第一句话是:“你不吃的话,我能吃吗?”
我有些错愕,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已经凉了。”
“没关系,整晚没吃东西,要饿晕了。”她大方端过粥吃起来,看得出她很饿了,吃相却很娴雅,“不好意思,时间很急。咱们长话短说吧。”
等等,不是来吵架的?
我糊涂了,一肚子的火被莫名地浇灭了。就那么僵直着身子,看着她一口一口吃着粥。也没吃多少,她拿出纸巾擦了下嘴,优雅地摘下墨镜,露出了那双凌冽但美丽的眼睛,“黑眼圈有些重,本来不想示人,但还是觉得,这样跟你交谈更尊重一些。”
我不说话,假装镇定地迎接她的目光。
“相信你也知道了我跟越泽关系。如果你听到公司员工讲过什么八卦,那些多半是真的。但别误会,我对你也没敌意。”
“没敌意?”我感到发笑,难不成是来做好朋友?
“为什么要有敌意?这不是我的行事风格。”她微微扬起下巴,换了一下翘着的腿,“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知道,比起越泽,你此刻更想见我。”
我哑口无言。
她继续说:“我出现在这,只是想让你知道,昨天晚上越泽心急如焚地找了你一整晚,你不接电话,他以为你出事了,还吵着要报警。当然咯,知道最后一个见到你的人是谭志后,越泽对他大动肝火,问他为什么不好好看住你。谭志莫名其妙,气得要命,两人差点闹翻。偏偏凌晨三点,我们还有一个项目产品要维护更新,越泽也撒手不管了。”
沈碧微微偏头,“要不是我临时打电话叫技术部的员工回公司加班,不知道又得流失多少用户,公司目前在创业阶段,账面上可不是那么好看,要是再为这种突发状况白白亏损下去,倒闭只是时间问题。况且马上就要月底了,全公司三十几个人等着发工资呢,这事他大概也忘得一干二净。我本来只负责产品营销,两天没回家洗澡睡觉了,为了公司累死累活,老总倒好,一整夜在外面瞎找他突然生气跑走的女朋友。”说到这,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说,我该歌颂他感天动的爱情吗?还是该骂他作为一个老总未免太把公司当儿戏?”
我十分震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老实说,我想象不出越泽这么失控的画面。
她短促地冷笑一声,“你还真不简单呀。我当年认识的越泽,可是一个理性冷血到叫人畏惧的男人,在这之前,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为了成功而生的机器,他这种人不成功,还真是没天理了。不想竟被你搞得那么狼狈不堪大失水准,以前这种事情还真没有过。”
话已至此,我终于感受到了她一针见血的敌意,但她代表的是公司的立场,是成人世界里合理而成熟的法则,我无从回击。
“从我作为这家公司副总的立场来讲,我希望你要不好好地爱,要不就干净地断,别那么幼稚,生活不是琼瑶剧。感情中拖泥带水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结果。”
“我跟他——”
“你们的事我不想听。”她打断,眼神锐利,“七喜小姐,你千万别误会。我刚才说那些,可不表示我会把越泽拱手相让。之前我已说过,如果你听到什么我跟他的八卦,多半都是真的。没错,我是他的前女友,我也确实是冲着复合才回来跟他一起创业。但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耍什么阴谋诡计,我这人虽不是什么善类,但好歹磊落。我看上的男人,我只会坦荡荡地夺到手。”
“沈碧,你凭什么这么自信?你不就是他无数前女友中的一个吗?”我还是被激怒了,激动地站了起身。
“这跟自信无关,我只是绝不迟疑。从回来找他那天起,我就很清楚,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不求回报。这一点上,恕我直言,你的肚量还真不如我。”面对我居高临下地怒视,她不慌不忙地重新戴上墨镜,泰然自若地站起来,视线立刻高出我一大截,“再给你个忠告吧:感情里没有一劳永逸,今天说爱你的男人,明天可能已经爱上另一个女人。别仗着越泽现在喜欢你,就撒泼胡闹任性妄为,这只会加快你失去他的速度。”
不,沈碧你错了,我没有撒泼胡闹任性妄为,如果你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就不会这么武断地评判我的所作所为了。我本该这样说,可心里却堵着一口气,“少假惺惺了!我失去他,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没错。”她露出大方又冷艳地笑,“可是如果对手段数太低,赢了也没乐趣呀。”
“你……”
“骂人的话省省吧,你我都清楚这改变不了什么。听过一句话没?女人是衣服,谁有本事谁穿上;男人是狗,谁有本事谁牵走。话糙理不糙。”她嘴角一弯,精明又妩媚地眨了下眼,“衣服不行就要换,狗管不住就会走。”
“……”
“先告辞了,公司里的烂摊子还等着我回去收拾,谢谢你的热情款待。”
我错愕在原地,任她扬长而去。
真奇怪,我以前推销啤酒时那些贫嘴功夫哪去呢?我以前跟王璇璇可以在公车上把那些咸猪手一骂半小时的厉害劲儿哪去呢?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自问对越泽的爱不比任何人少,我或许没有沈碧漂亮优秀,但至少也曾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可现在,瞧瞧我变成了什么样,优柔寡断,自哀自怨,恼羞成怒,嫉妒别人更痛恨自己。我知道我输了。在这个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就能自信得一塌糊涂的女人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小姐,桌上的东西还要吗?”收拾桌子的服务员一连问了我三遍,我才回过神。
“不要了。”我摇摇头,失神落魄地离开了。
不要了,都不要了。
04
七月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挤在售票大厅的长队中,等着购买回家的火车票。大厅里嘈杂拥挤人满为患,我精神恍惚,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海水中,随波逐流。七月是突然出现的,不由分说地将我带离,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广场上的泊车区。
“小晨你等等……喂,等下,你拉我去哪呀?”
“要走为什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他露出一副“你还有脸说”的表情,有点凶,但只是假生气。
“你当时还在睡,不想吵醒你。我今天得回老家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追过来了。”他爽朗地拍了拍胸脯,“我开车送你。”
“我自己回去就行……”
“怎么?信不过我,我现在可是我爸的私人司机!开车又稳又快。”
“我不是指这个,我就是不想麻烦你。”
“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可是……”
“你要再这样客气,那可真是麻烦到我了。”他回头朝我抿嘴一笑,阳光下两个酒窝格外迷人。
我的心就那么抽痛了一下,这么美好的笑容,这么干净的少年,叫我如何拒绝呢?七月察觉我的动摇,立刻趁热打铁,“其实刚好我这几天也想去一趟岚镇,今天就当顺路送你。”
我不再坚持,心想也好,有个人陪,回去的一路上还能分散下注意力,不至于被坏情绪给淹没。
“你去岚镇干吗?”我跟着他他边走边问。
“我还在新加坡时,给一个中国驴友当过导游,后来就加了MSN,他叫大熊,是你们老家人,我来中国后,一直想见见他。”
“哪有这么巧!”我心不在焉,嘴上却努力配合。
“真的,骗你是小狗。先上车,路上慢慢说……”小晨打开车门,自然而然地扶着我地手臂,就在这时,另一只手腕被人用力逮住,我微微吃痛,赶忙回头。
“越泽!”我下意识地腿离了七月一步。
越泽脸色苍白,微红的双眼中布满疲倦的血丝,却格外锐利逼人。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开车在大街上疯找了我一夜,五点多又跑来火车站的入站口等我,从凌晨四点一直等到上午十点,整整六个小时不吃不喝,像台精密的雷达观测往来的人群。成千上万的人从他眼前走过,却依然没等到我的出现。最终他放弃了大海捞针,刚出站口,却发现了我。还真是命运弄人。
“你昨晚去哪了?电话也关机。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他隐忍的声音压抑着蓬勃的愤怒。“他是谁?”他抬头看向七月,表情刹那间凝固了。
“苏小晨?!”他被重重地惊了下,难以置信地蹙起眉,“你……没死?”
七月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他反应很快,微微一笑,“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不!”巨大的震惊让越泽都有些迟钝了,“我只是……听说那场大火……”
“越泽,不是的,他……”我刚要解释,七月迅速将我拉到自己身边,他上前一步,把我跟越泽给隔开来,“七喜,让我自己来说。”
等等,说什么?
“对,我没死,我被烧死只是对外宣称。你去美国治病那段时间,我也在治病,全身多处烧伤,我爸花了很多钱把我送去日本做皮肤移植手术。手术很痛苦也很艰难,康复花了整整一年,现在我痊愈得差不多了。”分明全是谎言,可七月竟然一脸平静。
越泽沉默了,眼中是浓浓的困惑,半天才问出一句,“你真的是苏小晨?”
七月嗤笑一声,耸耸肩,“你好好看看我,我难不成是鬼?”
越泽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并不好骗,但七月跟苏小晨简直如孪生兄弟一般相似,况且对我们之间的事了如指掌,越泽没理由不相信。
“七喜……”他回头看向我,“这种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的合伙人是你前女友这种事,你不是也没告诉我吗?”说出这句话后,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你的,谭志吗?”越泽拧起了眉头。
“谁说的重要吗?”我冷笑了一下,心里却很痛。
越泽还想说什么,七月上前一步挡在了我们之间,“越泽,七喜也是这几天才知道我还活着。当初我爸把我送往日本,希望我能重新开始新生活,可我选择了回来。”七月继续撒谎,彻底断了我的后路,他朝越泽步步逼近,“今天你来得正好,我也省得再找你了。”
“找我做什么?”接受苏小晨还“活”着一事后,越泽快速冷静下来,此刻他脸上的沉稳和淡漠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七月与他对视两秒,忽而又认真地看向我,眼中是温柔的深情,“没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从我手中夺走她。”
我惊呆了,张大了嘴,没料到七月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我想要结束这场闹剧,可不知为什么,内心一道力量却阻止了我:七喜,你在害怕什么?这不正是上天给你最绝佳的机会吗?不如就让这个谎言成为你们爱情的最后一道考验,或者,压垮你们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活是死,都来个痛快吧。
我站定,静静等着越泽开口,我想知道,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宣战,面对这个“死而复生”的昔日情敌,他会怎么做?
那一分钟内我想象过很多种可能,比如越泽一把将我拉进自己怀中,愤怒地挥拳打向七月,甚至,是大声警告七月没人能把我和我们的女儿从他身边夺走。可我等到的,只是缄默,从头至尾地苍白无言。
他甚至不敢再直视七月的双眼。他在害怕,在犹豫。看吧,其实我们都不是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的人。
冰冷冷的失望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我又想起了我妈说过的话。原来,今天说爱你的男人,真的明天就可能爱上另一个女人。原来,我艾七喜并没有什么独一无二,那些你以为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和替代的感情,仅仅是自以为。
三秒后,我心中有了答案。
我低头苦笑,转身就走。
“七喜!”越泽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而微颤。他上前两步挡住我,目光灼人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昨晚?你是不是也跟他在一起?”
“是。”我声音平静。
越泽眼中划过一丝深沉的失落,像从明亮回归暗淡的星辰。
七月自信款款地拉过我的手,用力握住,十指紧扣,由不得我挣脱,“没事了的话,能让开吗?你挡到我取车了。”
越泽身体一颤,颓唐推开一步。有那么一瞬间我错觉他挺拔高大的身躯正在七零八落地垮塌。
“七喜,别走……”刚打开车门,身后传来极力压抑去没能压抑住的挽留声,透着低微的祈求,只是这份祈求中,我感受到更多的并非爱意,而是狼狈和不甘。
我没有转身,努力吞下眼泪,钻进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