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灵犀辟邪
第一节 折磨
李珣并不是被本能驱动的傻子,此后几日他再不敢轻率地修炼,而是翻阅了无数典籍,参考林阁诸多心得体会,自己推演出数十种最佳方案,然后才进一步地整合,想以这样的方法找出更稳定、更扎实的法门。
这一次只花了十天,李珣便找到答案。
在答应单智去观霞峰赏景的当天晚上,李珣再一次完成了“金丹真息锁构体”——这是他偶而的童心大发下,为自己的得意之作所取的名字。
从观霞峰上回来之后,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再次将已完成的体系巩固了一遍,便静坐在静室之中,内视观照,彻查体内气脉流转,默默等待每日固定苦痛的到来。
终于,在某一刻,他的心脏轻轻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便有千万条细细的气机猛地喷发出来,插入了连接心脏的血管、脉络之中。
在这一刹那,“金丹真息锁构体”猛然震了一下,有几处环节甚至出现了崩裂的先兆,一部分的真息开始涌动起来。
下一瞬间,心窍内的阴火也轰然窜出,这股力量与整个体系一碰,立即将原本不稳的环节整个破坏掉,而这一部分的真息自然也失去了控制,在体内横冲直撞起来。
“还没完呢!”
眼下这情况已在李珣的预料之中,整个体系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瞬间崩溃,便已经证明了几日来的进步,这也使他信心大增。
他一边努力维持着体系的完整,另一方面则开始收拢那一部分失控的真息。因为一个多月来的潜心用功,他体内金丹的控制力已大有长进,收拢气机的功夫做得很到位,散乱的真息又开始纳入体系之中。
但艰苦的阶段才刚刚开始。
李珣心里明白,经过这十多天的准备后,要挡住第一波的冲击很容易。可是真正困难的,是随后长达半炷香时间的“持久战”。
在这段时间里,要想维持一个精密而脆弱的体系,将是何等困难!
时间从未像现在这样,过得这么慢。
整个体系已经被毁去了三分之一,随着崩坏比例的增加,崩坏的速度也在加快。李珣已不知多少次稳住了行将崩溃的意志,近乎徒劳地,一次又一次地撑起摇摇欲坠的脆弱体系。
散溢的真息所造成的伤害,百倍于血魇的伤害,但这毕竟是可以控制的。
真正让他感到沮丧的,是血魇缓慢而稳定的抽吸过程,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挡的。
即使他可以将体内各个经络、窍穴,锻炼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但在血魇化成的细丝之下,仍是一触就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苦修炼的精气被吸走,那种感觉,真是让他恶心到了极点。
他为了补充失去的精气,只好加倍从阴火丰厚的元气中索取,或许在这一过程中,真正还能有所收获的,便是他第一次全程“看”清了血魇的活动过程,第一次认识到它那诡谲的力量。
在他又一次强打起精神,抵住了散乱真息带来的压力后,血魇和阴火迅速地退去,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烂摊子。
正如方才的情形,血魇和阴火仅仅是个诱因,真正的破坏者,却是那些失控的真息。
接下来,才是真正需要意志和技巧并重的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在李珣七窍流血,皮肤微血管破裂大半的时候,一个完整且稳固的“金丹真息锁构体”,又一次在他的体内完成,并开始飞快地修复他的身体。
李珣这才睁开眼睛,擦去肿胀眼角处那干涸的血丝,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看了一眼身边的沙漏。
但这一刻,他的笑容却僵在脸上——时间,已整整过了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下一次的“血魇噬心”,随时都可能会开始!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呻吟。
第二节 师徒
整整十五天,李珣没有任何的休息机会,他只在重复经历两件事:抵抗、重建!
终于,在第十五次抵挡住血魇噬心后的刹那,他精力耗尽,一头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觉不知又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果不出所料,原本辛辛苦苦建立的“金丹真息锁构体”再次全盘崩溃,数十日的努力也毁于一旦。
这时候,李珣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后,他悻悻地站了起来,此时身体的伤势已好了八九成,精神也颇为不错,大概因为是长睡一觉的关系吧。
他本来还想再研究一下,但是稍一计算时日,心中却是一跳:“师父说一个月要去给他汇报一次进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想到这儿,他不敢怠慢,急急出了洞府,爬上山崖,却看到外头天色昏黑,已是深夜时分。
这几日想必是刚下了雪,地上积雪有两寸多,反射着星光。
他环目一扫,看楼上也熄了灯,不敢在此时跑去打扰林阁,只好明天再说。
轻手轻脚地绕过小楼,循着山路下峰,才走了几里路,他忽又一怔。
仔细想想来时的情况,二师伯、三师伯等人居所前,都被扫得干干净净,且屋中灯火明亮,偶有人声传来,看着颇为温馨。
只有自己师父门前大雪封地,脚印凌乱,楼上更是漆黑一片,没有半丝光亮。初时还不觉怎地,现在一比较,却觉得很不舒服。
他对林阁没什么感情可言,而林阁对他这个徒弟,也不甚上心。
两人平日里偶有接触的机会,他虽是刻意奉承,但效果不佳。久而久之,他也知道对方不好此道,这心就渐渐淡了,往往都是前来问安之后,便到洞府内苦修,早时端茶倒水之类的活也能免就免,林阁倒也不在意。
平日李珣并不觉得怎样,可是现在有了比较的对象,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便感觉不是滋味。
想想林阁在孤楼上凭窗独坐的情景,再看看外面的积雪满地,李珣心中竟升起一丝怜悯之意。
凭什么他李珣的师父,只能落得如此凄凉?这让他李珣日后如何抬头见人?
心中一动,他止住下山的步子便往回走。
来到楼前,李珣吐出一口气,先画定了范围,便调动真息,掌心吐劲,将一大块积雪往外推,露出干净的地面。
积雪在地上滑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静寂的夜色中,倒是颇为清晰。李珣闻声被吓了一跳,连忙停手。
若这事被发现,就真的要丢死人了!
他摸着下巴走了几步,忽地又有了主意,当下蹑手蹑脚,手指插入雪中,脚下不停绕着小楼转了十多圈,贴着地面画下了无数道纹路,这可是他擅长的本事。
也就是这十几圈的工夫,他在周围雪地,画了一个“驱雪阵”——这是他新想出来的名目,实际上也是“风纹”的活用而已。
原理就是将厚厚的雪层,逐层稀松分离,再由风力吹开上层的雪粉,如此层层而下,直至积雪完全吹散。
过程无声无息,又驱使山风助力,不用半点真息,全凭纹路刻画精妙,恰当自然。布置并不复杂,却极见巧思。
准备好这一切,看着层层飞去的雪粉,李珣咧嘴而笑,极是得意。
才笑了两下,他忽地看到刚刚还空荡荡的屋门处,正站着个华服宽袍的人影,一双眼睛光芒微露,正向他看来。
他猛地一发现,张大嘴巴傻在当场。
“进来吧!”林阁当先进门,再不看他一眼。
李珣尴尬地摸了摸头,跟了进去。这时漆黑了许久的小楼,也亮起通明的灯火。
充做照明的是一颗径有七分左右的稀世明珠,尽显林阁身家之丰厚。
将明珠放在壁台上,林阁坐了下来,向着正垂手肃立的徒弟,问了一声:“你这些时日是在做第一步功夫吧!”
问话里总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李珣却不敢怠慢,躬身应是。
“结果如何?”
李珣脸上显出了些尴尬:“弟子无能,刚做了不久便毁了!”
“毁了?”林阁扬了扬眉毛,他不知这已是李珣第二次做,只是想当然尔地道:“第一次建构,由于精巧脆弱,又有各种外力干扰,毁了也是正常,多试几次也就行了。”
“但我看你心志坚忍,也不是那种心有旁骛的蠢材,大概也是小心翼翼做事,怎的就这样毁了?”
李珣早想好了理由,他咳了一声:“弟子的确心有旁骛,因为祈碧师姐……咳,我的意思是……”
看林阁神色一怔,有些吃惊的样子,李珣知道他想岔了,连忙摆手,一口气说了下去:“是祈碧师姐那日在观霞峰上使出披霞剑诀,弟子鲁莽,用心中所学推了几步,虽没有什么成就,却觉得很有意思,回来再修炼时,不知怎地脑中一闪,真气交冲,便毁了……”
他编这套谎话却是无奈之举,他总不能对林阁老实说什么血魇、阴火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会被他一掌给劈死,只好用“披霞剑诀”来搪塞,其中也是半真半假。
披霞剑诀让他伤脑筋是真的,但绝不至于到让他失神的地步,可诸般典籍中都记载所谓好高骛远,有碍修炼的说法,李珣这样回答也颇为合理。
果然,林阁虽有些细节弄不清楚,却也是信了,还问他几句身体好坏,李珣自然说是“没事”。
林阁点了点头:“你能从披霞剑诀中找出推演的线索来,便证明你眼力高明。但眼力高明,推演合理,也不等于已能修炼,你的身体必会承受不住。且将它放到一边,努力修炼基本,日后你若真对此剑诀感兴趣,为师倒是可以教你!”
这还是他第一次自称“为师”,显然心中将李珣看得亲近了一些。如此,李珣已是心满意足,连忙拜谢。
林阁“嗯”了一声,让他起来,又问道:“这些时日,还有什么疑难没有?”
“呃,正要请师父指点!”李珣见林阁有意讲授,自然不肯放过,忙将心中积累那诸多关于“金丹真息锁构体”的问题,依次提了出来。
还怕自己讲得不清楚,说到后来,干脆壮着胆子向林阁要了纸笔,画了起来。
林阁却是第一次见李珣用这种方式推演问题,他是修真的大行家,只一眼,便看出李珣推演的基础所在,忍不住赞了一声:“难得你把这些法门钻研得如此透彻!”
李珣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问题一个个地提出来。
初时,林阁还只是随口解答,渐渐地,他便需要思考一会儿才能说出答案,这变化倒是和清虚差不多。说到后来,反倒是他迷惑了:“你这个窍穴上的气机变化,似乎并无大用……唔,应该只是为了加固吧?”
李珣暗赞他眼力精到,脸上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弟子害怕再有什么意外,便考虑着多做准备,也好一次功成!”
林阁微微摇头:“这还只是纸上谈兵,你的金丹对真息控制力如何?”
李珣当然不敢说自己已经试过一次了,完全没问题。他挠了挠头,干笑道:“弟子还不太清楚……”
林阁一笑,拿笔在上面改了一下,再拿给李珣看:“这样如何?”
虽然只是几笔修改,但这其中却蕴含了他数百年所掌握的经验、知识以及积累的灵性,高屋建瓴,水平自然了得。
这样一改,非但对金丹的控制力要求减弱不少,而且其稳固之状更甚许多。李珣只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如果按照这一思路,何须怕那血魇、阴火?便是一时被打散了,也能很快地修复过来。林阁虽只是改动了一处,但按照这个法子,何尝不能在其它的关键处也求精进?
想到便做,李珣也顾不上拍林阁马屁,当即埋头伏案,仔细推演尝试,他却不知,他如此形象却已是世上最厉害、最舒坦的马屁了。
林阁见他的模样,知道他已经把握了自己的思路,暗赞之余,心中却是一动:“这少年却是像我……”
当年他在山上修道之时,也是这般一点就透,却又有着极大的钻劲,他师父清溟道人便总是赞他灵性十足,举一反三。而此时,这赞语倒要落在李珣的头上了。
悠悠百年,转瞬即逝,他早非当年的“天心剑”,而眼前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一个倍受宠爱的天之骄子。
“难道便是因为如此,师父才将他交给我?”
林阁看着李珣如痴如狂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是痴了。
他在这边发呆,李珣却醒了过来,刚刚林阁那几笔,已经将一扇他从未见闻的门户打开,让他见到了里面更为精采的世界。
也就那么一会儿,他自觉思维、眼力、体悟等,均大有精进。
这仅只像他们这种心法一脉相承的师徒之间,才能有的妙处。换了清虚,也许修为比林阁精纯许多,但心法有隔阂,绝不会如这般一气贯通,顺畅自然。
直至此刻,李珣才知道,世人都要找个好师父的理由。
李珣不是真正的薄情寡义之辈,对林阁自然也颇是感激,回醒过来,立时向林阁拜礼致谢。
林阁此时却有些意兴阑珊,他挥了挥手:“如果再无疑难,你就先去歇息吧。”
这摆明就是赶人了。李珣当即不敢多言,只是再拜一礼道:“如此,弟子他日再向师父请教!”
他走向门外,却听到林阁在后面说了一句:“以后,也不必一个月一次了,你若有疑难,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刻苦修炼的日子过得极快,等李珣再次从洞府内出来,仍是大雪满山,但看向峰顶草木,竟也开始透着一丝嫩绿。
正是一阳初生的季节。
和上一次出关不同,李珣这一次出来,心情却是兴奋得很!
用了近三个月,他终于将“金丹真息锁构体”稳定了下来,即使是血魇、阴火齐出,也拿其无可奈何。而在长达数月的精神、肉体双重磨练之下,这一体系的稳固,已足令李珣感到自傲。
李珣以金丹为中心,操控真息流转,将身体每个部位都纳入体系中,使之浑然一体,全身再无半点虚处。
如此境界,其实已到了“海上生明月”的大成之境,但林阁提醒过他,境界虽到,然火候却可能不足。灵犀诀最忌狂进猛取,根基不稳。
正因为如此,李珣的“化气篇”虽已到顶,却不能急着修习“化神篇”,而是要依次将各阶段的功课做熟了,再求境界,便可水到渠成。
李珣知道此时若一味闭关,必无好处,也就不再给自己订什么计划,只是每日在山上闲逛,偶而去万仙台寻灵机,或是找单智培养关系,将紧绷了数月的心情缓解一下,也算有劳有逸。
而这些日子里,颇值得一提的,便是他和林阁关系的变化。
自那个扫雪之夜后,李珣与林阁在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李珣开始明白,林阁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感,只是性子淡漠,不愿在他身上耗过多精力。因此他们师徒俩的感情,永远别想如“情同父子”之类,但若李珣刻意讨好,林阁却也不至于厌烦。
也许是因为扫雪之夜时,李珣一时意气作怪,因此对林阁这般淡漠的神情倒也不在乎,他并不想搞什么“情同父子”。
即便是他的亲生父亲,平日里一样会考他功课,传授他在宫廷生存的技巧,与林阁现在的相处也差不多。
李珣反觉得这样比较自然。
所以,他也没有刻意去加强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一想到的时候,就去那个小楼里向林阁请教一些疑难,偶而也说说闲话。有时候,甚至为了冲一壶香茶,整个下午都磨在那里,两人在袅袅茶香中相视无言。
不得不说,李珣和林阁是非常相似的人。
林阁生活考究,喜好精品古玩,极注重生活质量,每一件用具都有出处,其行为已近乎奢华;而李珣出身王侯世家,小时候便是锦衣玉食,且常出入宫廷,见多识广,对各类精致的玩艺都有见地。
李珣见林阁的习性如此,也是刻意奉迎,虽然平时不多话,但每在关键处,都有精到见解,颇受林阁赞赏。
一来二去,两人见面时,虽还是平平淡淡,但总不再有那些隔阂,林阁的小楼也开始允许李珣自由出入,两人倒更像师徒了一些。
这一日李珣闲来无事,又昨夜大雪,便早早爬起,跑到雪峰之上,找一株梅树,在花瓣上取了些白雪化在壶中,运功冰住,一溜烟跑到了林阁的小楼处,准备用这“绝峰梅雪”冲泡些林阁珍藏的名茶,顺便问些功课上的问题。
才走到楼外,便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嗓音严厉得很:“……不应如此,你是宗门首席大弟子,这些事务就应该由你来做!”
“这百年间,你做得比我要好,何必再换回来?”林阁只是淡淡的响应。
“做得好?做得好也要被人笑话!可知别的宗门是怎么说的,堂堂明心剑宗的二代弟子之首,不知修炼养生,日日把玩玉石,冲茶喝酒,已是废人一个……我洛南川做得再好,也怎么都遮不住你的羞!”
门外的李珣听得一震,原来里面说话的竟是二师叔“玄冥剑”洛南川。这位二师叔与林阁同为清溟道人的弟子,但个性却和清虚极像,都是严肃端正不苟言笑,三代弟子们都怕得很。
只是,洛南川的话也没有什么效用,林阁还是那有气无力的模样:“洛师弟的修养怎么又倒退回去了?他人说便说,关你我何事?”
洛南川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却更加严厉:“不关你我之事,却关乎宗门之事!这样吧,你不愿去琅琊水镜之天也行,我代你去!”
“近日北极夜摩之天纠集了数百个魔头,声势浩大,要成立什么‘散修盟会’,‘不夜城’的道友也飞剑传书,邀各正道宗门齐聚,商议应对之策,师尊已应允派出二代弟子前往,这个就由你去!”
林阁低低一哼:“让老三去!”
“老三正在闭关!”
“四妹?”
“远在南方游历,怎么赶得回来?”
林阁还不死心,将五弟、六弟、七妹,乃至二代弟子中不入嫡系的师弟师妹们都举了出来,都被洛南川逐一驳倒,最后迫得没法,便哼一声:“我那徒儿最近练功冲关,我脱不开身!”
李珣方自一乐,却听到里面洛南川一声冷笑:“师兄说的好笑话!练功冲关?李珣!”
他里面一声喝,吓得李珣手上一抖,差点将满壶雪水都洒在地上。这才知道,原来洛南川早就察觉他在外面,这一下便让林阁下不了台。
李珣心念电转,口中还是应了一声,向屋里走去。
进得屋来,正看到洛南川那双凌厉透澈的眼睛,盯在他的脸上。
屋中林阁坐在主位,脸上还是冷冷淡淡,没有表情。而坐在他下首的洛南川,则天生就是一副钢浇铁铸的冷脸,不怒而威。
李珣已非当日见了清虚便进退失措的小儿,在洛南川的目光下,他的呼吸心跳与平时毫无二致,步伐节奏不变,稳步走到林阁身前,先一行礼,将手中盛雪水的壶放在案上,才道:“弟子见过师父,二师叔。”
紧接着他又笑道:“弟子今日起早,到山上采了些梅花雪水,用来冲泡师父的天雾茶,当是最佳,二师叔也可一饱口福。”
林阁“嗯”了一声,听他语气,也颇为满意。
只可惜洛南川不受半点影响,他微皱眉头道:“饮茶之事,过会儿再说,李珣,我且问你,近日所冲的是什么关?”
李珣不假思索地道:“禀二师叔,是……”
“老二!”林阁突然发言,打断了他的话,李珣就势住口,却不知林阁此举何意。洛南川方要相询,便听林阁道:“我的徒弟冲哪个关,自有我来操心!你不必多言!”
洛南川修养果然厉害,听得这话也面色不变,倒是李珣明白林阁是不想自己难做,且又欺瞒长辈,才将这事揽了过去。
不过,林阁下一句话却让两人出乎意料:“不过,看到这个徒儿我才想起,他倒是需要到外面历练一段时间,如此我这个当师父的,也就不能待在山上了……”
如此峰回路转,别说李珣,便是洛南川都呆了。
只听林阁说道:“北海苦寒,又路途遥远,我不愿去,还是那个琅琊水镜之天较好些,这次我便去那里吧。不过对于一些细枝末节,你还是帮我做好了,我操不了那个心。”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他已站起身来上楼去了,临去前道了一声:“珣儿,代我送你二师叔出去!”
李珣连忙应声。洛南川也站起身来,看着林阁上楼,微摇了摇头,脸上却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你师父很疼你!”在出门之后,洛南川如是说。
李珣回答得中规中矩:“这是弟子的福分!”
洛南川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和你师父很像,特别是在他小的时候……只希望,你不要重蹈了他的覆辙。”
李珣答道:“师叔的教诲,弟子必当铭记在心!”
“如此最好!”说话间,洛南川又恢复了平日的面孔,脸上再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他又看了李珣一眼,便转身远去了。
第三节 明玑
听林阁与洛南川讲了半天,李珣还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有问林阁,而是转头找到了单智。
在各嫡系弟子中,以李珣的年龄最小,且才到峰上不过数月,和诸多师兄师姐没什么交情,平日里也只能和单智说话,所以一些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得来。
这次也不例外,听单智说了一通,李珣才明白所谓的“琅琊水镜之天”究竟是什么。
原来通玄界中,位于“琅琊水镜之天”的水镜宗,有一件异宝,叫作“彻天水镜”,听说是仙界之物,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每年在“天星轮转”的日子里,以特殊的法门催动,可得知下一年中,通玄界最具威胁性的灾难征兆。
这征兆往往含混不清,但总比没有要强得多,诸宗门也就以此为提示,及早将灾难化于无形。由此,才保住了通玄界千万年来的元气不灭。
而主持这一秘法的,便是“水镜宗”的水镜先生。
如此说法本来有些无稽,但经过千万年来无数次的印证,没有哪个宗门敢轻忽。如百年前“杀凤”之事,便是由“彻天水镜”中得来,且由诸宗联合执行,这才将乱局扼杀在萌芽阶段。
因此每到“天星轮转”之时,正邪各宗便会派代表前往水镜宗观礼,这一观礼的过程,便被称为水镜大会,是通玄界每年一度的盛事。也只有此时,才是“势不两立”的正邪双方唯一和平的时候。
李珣明白了其中因由,却也不必仓促准备。因为距“天星轮转”之日,尚有七八个月,那琅琊水镜之天,虽远在万里之外,但在山上停上几月再下山去,也是不迟。
其实,李珣不在乎那“彻天水镜”的观礼,也不热衷将要下山历练。在得知自己要下山的第一时间,他所想到的,却是关系到他小命的事!
“灵犀诀!血散人!”
每当“血魇噬心”在体内肆虐之际,李珣便会想起那个粗豪狰狞的大脸,那双血红色的,透着扑鼻血腥气的眼神,以及已困扰他八年的生死之约。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毕竟小命的存活与否,只在别人一念之间。
在真正了解到仙道的艰难之后,李珣开始感到自豪,因为他用八年的时间,便完成了常人八十年也未必能够沾边的“壮举”,虽然并不光彩,但毕竟也是他用汗水生命换来的成就,现在,最困难的步骤都已完成了。
整部灵犀诀都已被他印在脑子里。
现在他只需找一个名目,回到家中,在后庭某座假山之下,把所有内容都默写出来,若按照八年前的协议,他便将获得自由。
美好的前景似乎正在向他招手,现在只需再跨出小小的一步……
但,会是真的吗?
只有真正了解通玄界的,也才能真正了解血散人。
那个恶魔、凶手、杀胚、疯子……跟随着他的一长串称呼中,几乎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正面评价!对于这样一个人,他又怎能相信对方的许诺?
可最糟糕的是,他别无选择!
因此,李珣感觉到一种最深沉、最绝望的虚弱和无力。
无论一只蚂蚁多么聪明,在人的眼中它就是蚂蚁,只要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小虫子!
没有与之相抗衡的力量,就算有一切的心机、智慧,都不具意义。
“该怎么办呢?”
只用了两句话的工夫,便让林阁默许了“水镜之会”后让他回家探亲的计划。事情如此顺利,却让李珣无所适从。
他心里闷得发慌,便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着发呆。
这里是观霞峰上的低洼处,有一个小水潭,周围均是常青植被,虽是早春时节,也还郁郁葱葱。
将脸浸在冰凉刺骨的潭水中,让心情冷静一下,却不想温度太低,竟差点把他的脑髓也冻成了冰块。
愤然抬起头,李珣一掌将小潭的水面打得支离破碎,掌劲直透水底,泥沙翻涌,清澈的潭水瞬间混浊起来。
一掌发出,他心中的火气也发泄了一些,便坐在潭边,看潭水逐步澄清的过程。这时他的脑子空空如也,却是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似是应和着心情一般,有两条死鱼漂到他脚边,看来倒也颇为鲜肥,想必是从来无人惊扰,这才会有这般“规模”,而他泄愤的一掌,正好将这些刚从冬眠中醒来不久的鱼儿,给送上了阎王殿。
李珣皱着眉头将它们提了起来,忽又想到在坐忘峰上的时光。
那时,他也常会抓几条鱼烤来吃,没什么佐料,吃起来没滋没味的。
那时候功力不济,点不了火,因此取火的难处,便是另有一番滋味了。
想着想着,他笑了起来,心情也不由好了许多。
他到周围的密林中寻了一些干柴,竖起木架,用刚学会的引火法门,在柴堆里一点,“轰”的一声火光亮起,看来真是轻松写意。
他将鱼架在火上烤,没多久时间便熟得透了,淡淡的鱼腥味混杂着肉汁的香气,就算没有味道,也算是一种享受。
他边吃着,又将另一条鱼给放上架去,一条鱼很快就下肚,见火上的也烤得差不多了,正伸手要去拿,忽地……他心中一跳:“不好!”
身体的反应比意念还快,才想到这一点,他已经一个翻身,远离那火堆数丈远,又毫不停留地倒纵出去,想冲入林中。
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样一番景致——那团燃烧的篝火,在某种神秘力量下,“噗”的一声,被压缩成指头大小的幽蓝火花,却又“砰”的一声炸开,分散的火花让底下的木柴,变成了数十根火光熊熊的火棍,并且弹飞向李珣的位置,声势惊人!
照这种情况,李珣还来不及冲到林中,便会这些“火柴棒”打个正着,谁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危机时刻,他体内已有小成的“金丹真息锁构体”轰然发动,以落户黄庭的金丹为中心,牵动了千万条细微气机,真息如浪潮般涌动起来。
心念一动,他手上自发结诀,结的正是他最熟悉和擅长的“云纹”禁制,当真是心动诀成。
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他周身炸出了一团云气,水烟弥漫,乍分乍合,数十根“火柴棒”冲入云气之中,静了一静,又猛地弹飞出来,向四面八方迸射,只是上面火光不再,只剩一团焦黑。
“哧!”
像是将烧红的烙铁放入冰水之中,那水气蒸腾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李珣怪叫一声,围绕在他周身的云气顿时破裂,因为一道真息剑气也不知从哪儿飞来,直贯他前胸。
对消劲化力有奇效的“云纹”禁制,此时却是半点作用也没有,就像纸似的一捅便破!
仓促之间,才体现出李珣的机警反应。
他体内真息猛然静止,全身经脉空空落落,再不留半点真息。
李珣便像一节木头,重重地摔在地上,剑气擦着额头飞了过去,余波却也让他一阵头晕。
但这不是重点,当和剑气稍一接触的瞬间,他心中的感觉却相当奇妙。
这气息好生熟悉,倒似是……灵犀诀!
“师父?”
但林阁绝不会干这种无聊的事,可这分明便是……
“明玑仙师!”他大叫出声,就地一个翻滚,来到林边,随时都可以逃进去,却死死地盯着水潭上空。便在叫声出口的刹那,一直隐住气息的那人,终于现身出来。
原本置于篝火架上熟透的鱼,在蓝火出现时,便被力量激至半空,直至此刻才落在地上。
而李珣,则在这个当口,目瞪口呆——小潭上空,正浮着一个青衣女修,修长的身子悬在半空中,冬日的山风吹过,裙袂也微微飘荡,让李珣可以看到裙下一双线条简洁轻盈的步云香履,素净的鞋面上没有沾上半丝尘埃。
好洁、细心、穿着朴素。
这是李珣从一双鞋上看出来的信息。
而他再往上抬头的时候,正对上一双比先前的剑气还要凌厉百倍的眼眸。
这是一位极美丽的女修,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外袍披在身上,随风晃动,颇有几分洒然从容的气度。而从冷风吹扯开的缝隙里,也显出其中剪裁精致却并不繁复的裙装,同样也是青色。
五官灵秀细致,无一丝瑕疵,一眼看去只觉得极美,但若细细看来,又觉得她脸部轮廓如刀削般分明,长眉如剑,看来自有一番凛然端庄,使人不敢轻侮。
看到她,李珣就像被一把利剑架上了脖子,说不出话来。
她整个人彷佛像出鞘的利剑般犀利,只被看了一眼,李珣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挖了出来,呈现在她的眼前。
他不是没有遇过比这位女修功力更精深的,但却从没有人会用这种眼神、这种方式来打量他,就像是面对生死大敌一般!
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偏在这时,这女修脸上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微笑,彷佛让架在李珣脖子上的利剑向外侧轻挪一分:“你,认得我?”
果然是明玑!想来整个明心剑宗,修炼灵犀诀的,除了林阁、李珣师徒两人,便只有“闪灵剑”明玑了。
明玑是明心剑宗二代弟子中,公认天资最高的一位。
她修道数百年来,已在通玄界闯下了好大的名头,且性好远游,足迹遍及海内,交游广阔,人脉极广,隐隐然为明心剑宗锋芒最盛的一人。
如此人物,李珣又怎能不认得?
她的声音便如冰水般冷冽,穿透力极强。李珣必须做出几次深呼吸,才能确保自己说话的顺畅。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苦笑着行礼道:“弟子李珣,是……”
“是大师兄的弟子吧!”明玑的反应快得很,便如同她的气质一般,犀利锋锐,直指核心要害。
李珣方应了一声是,便感觉着周身针刺般的危机感刹那间消去,身上也好受了许多。
“啊,那真是对不住了!”明玑的笑容不再像刚刚那样虚无莫测,而是变得实在起来。
她在虚空踏出几步,像踏在实地上一般,来到了李珣身边。
也许是心理作用,或者是真有什么奇异法门,李珣只觉得她身上的锐气已经尽数收敛,他现在只闻到一丝淡淡的清香。
“刚刚可受伤了吗?”明玑问道。
现在的明玑便有些师长的样子了,颇为从容大气,声音柔和了许多,由此更能感到她音质的悦耳。
她伸出手来,想摸一下李珣的额头,却把李珣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弟子侥幸!”
“侥幸?不是害羞吗!”明玑见他的模样,轻笑起来。
现在的她又是另外一种情致,笑容淡化了犀利的轮廓,绷紧的线条松弛下来,又是另一种气度,像是春秋两季的凉风,直吹到人心里去。
李珣红着脸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模样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近距离接触时,李珣再一次体认到明玑的美,他看到了明玑的手,感觉那彷佛是由寒玉雕成的一般,晶莹剔透,不类凡物。
因此,他才一退便后悔了,心想被这只手覆在额头上,不知会是怎样的感觉?这个念头才起,心中又是一跳,这位明玑师叔好利的眼睛,可莫要被她看出来了!
如此心下连续几次波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丢人,忙抬起头来,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样子出来,但一抬眼,便碰到了对方闪亮如晨星的眼睛。
不由自主地,他那才略好一些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
真他娘的咄咄怪事!
等李珣恢复往日状态的时候,明玑已将岸上的死鱼给掩埋了。
他这时才知道刚刚被教训的原因。
原来这个水潭周围深幽僻静,乃是养神静心的好去处,明玑最早发现此地,在山上时往往会到此休憩片刻,对这里也有了感情。
这次她远游归来,便想着在此处小歇一会儿,哪想到才一打眼,便看见一个男子在岸边架火烤鱼,大煞风景,自然要出手惩治。
若非她念着可能是本宗同门,刚刚第一击,便能让李珣灰头土脸,哪还能再使出法诀来?
末了,明玑还补充了一句:“其实初见你时,还以为看到了一位故人!出手似乎也重了些。”
“故人?”这绝不是李珣第一次听到这个辞了,清虚说过,青吟也说过,明玑此时又说,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第三次难道还是巧合?
他想起了那日,青吟用坐忘石探他三生的情形,心中迷惑之意更浓,竟脱口问道:“我究竟像谁?”
明玑料不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大,一时间怔了。
李珣反应过来,连忙告罪,脑中转了一圈,便将清虚、青吟讲过类似的话,以及坐忘石的事,都说了出来,然后显出一脸迷茫:“三位仙师都说我像某人,难道我是那个人的转世?”
明玑闻言失笑:“天下相似的人多了,便是修道人中,也偶有这种事情发生。哪能想当然尔呢?而且,此人现在活得好好的,还是此界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难道,你想取而代之?”
李珣却不管她的调侃,紧张地问道:“是哪位?”
明玑的眼睛转了一圈,脸上笑容灿烂,却笑而不言。
她这般姿态,李珣就是心中再急,也只能陪笑而已。
李珣终究也是非常之人,他在确认了这张让人熟悉的脸,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之后,便很爽快地将其抛在脑后。
一切都回复到正轨,李珣终于可以正常地和明玑说话了。
他本就是挑眉通眼之辈,心窍玲珑不在任何人之下,此时恢复了精神,又见明玑并不怪他,便趁势施展浑身解数,务必使明玑对他留下好印象。
一方面他对明玑确有好感,另一方面,明玑也是山上除了林阁以外,唯一能指点他心法的人,不好好巴结她,又该巴结谁呢?
所谓的巴结,当然不是像世俗之徒那般,种种马屁一拥而上,惹人生厌。而是巧妙地拿出几个在修行中遇到的,颇有深度的疑难,向眼前这位大行家请教。
作为师长,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勤奋用功的弟子,虽然李珣并非明玑的弟子,但想来她好为人师的性子,应和世上之人没什么区别。
尤其是李珣提出的问题,往往都别出蹊径,自有一番灵动之气,细细想来,也别有滋味。
如此一问一答,没过多长时间,就变成了明玑对李珣的考较。
虽然问题不出李珣的知识范围,可毕竟是明玑以远在其之上的层次,居高临下地问,其思路之复杂,绝非寻常问题可比。
如果是旁人,说不定就真要被难住了。可李珣偏偏就是那种能解难题、爱解难题的人物,他独特的推演之法,经过了数月的精修磨练,已是今非昔比,明玑提出的问题,却还不在话下。
当然,说是不在话下,要耗费一定的时间却是免不了。不知不觉间,这处幽静的地方已经昏暗下来,两人竟在此聊了大半天,彼此出奇的投缘。
还是明玑首先叫停,她抹去了地上画得千奇百怪的纹路,然后才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回去做晚课呢!嗯,说了这么久,似乎忘了一件事……”
“啊?”
“没有向你赔礼啊!”
“这哪能啊!”李珣连忙跳了起来:“而且,刚刚师叔您也说了……”
“我是说赔‘礼’啊!”
明玑特意加重了一个“礼”字,倒让李珣为之一怔:“礼?”
明玑微微一笑:“以你的修为,也可以练那御剑飞行的法门了吧!”
李珣挠了挠头,略有些尴尬地答道:“勉强可以吧,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剑。”
这话说得便是半真半假,他现在没有一把趁心如意的剑是事实,但若说找不到,却是瞎话。
在林阁的收藏中,至少有五六把适合他这个层次驾御的宝剑,只不过林阁没提,他也不敢要。
倒不是讲林阁为人小气,而是这人一向惫懒惯了,纵然师徒关系还算和睦,但他也不会时时挂念徒弟缺少什么、有什么需要之类琐碎的事情。
李珣则是一贯的谨慎小心,不想因为一些事情,搅乱已走上正轨的师徒关系,如此两下凑在一块儿,这索剑修炼之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明玑一提此事,李珣心中不由大喜。听她话意,莫不是要送把剑过来?
事实也正是如此。
明玑站在潭边,也不见她如何作势,潭中央蓦地水波震荡,浪花翻涌,已从冬眠中醒来的鱼儿纷纷四散逃开。看那样子,倒似是在水潭中又开了一个喷泉似的。
李珣眼尖,一眼便看出在水流震动的中央地带,正有一把连鞘长剑缓缓浮起,宝光隐隐,绝非凡物!
明玑手上一招,那剑便“嗡”地一声飞掠过来,落在她掌心。
也在这时,李珣看到了剑鞘上那繁复深奥的纹路。
这把剑造型古朴,没有什么装饰,连鞘通体呈青灰色,并不十分显眼,但上面的纹路转折,在李珣这个行家眼中看来,却自有一番需仔细钻研的妙处。
明玑拿着这把剑,脸上的表情也颇为微妙:“此剑名唤‘青玉’,铸此剑时,铸剑师以罕见灵玉祭此剑魂,却一时失手,玉化为烟气铺满剑身,由于剑魂不成,这剑也就无法进入名剑之林。”
说着,她拔剑出鞘,锋刃仅露半尺,出鞘无声,寒气森然。
这剑上的光泽也是青蒙蒙的,乍一看去,倒似一块上等玉石,倒不负其“青玉”之名。
只听明玑道:“虽然不是世上有数的名剑,但此剑剑胚材质上乘,又有灵玉精气灌注,倒也不失为一把利器,此时你来用,却是最恰当不过!”
李珣喜动颜色,他才不管这剑是不是次品,只要能用便成。何况不入名剑之列便不是好剑吗?偌大的通玄界,才有几把名剑?
明玑看他模样,又是微微一笑:“这剑本是我自用,只是百年前四九天劫之后,我自觉修为精进,此剑已不再适合我,便另选一把剑器,投旧剑于此潭中,以兹纪念。现在当‘礼’赔给了你,你却要好自为之了!”
李珣忙正过颜色,恭恭敬敬地接过此剑。可还没等他拔剑欣赏,也不知明玑使了个什么手法,只见青芒一闪,“青玉”又被她拔出鞘来,当空一挥。
李珣心中一动,他在剑光掩映间,似乎又看到了些符箓禁纹之类,却见明玑拿她玉一般的手掌在上面一抹,青芒便猛地黯淡下来,李珣还可见到,光芒中的纹路也都消失不见。
“锵”的一声响,利剑回鞘。明玑冲他一笑:“我以前在剑上用‘附灵’之术做了一些符纹,以引发剑身灵气。”
“本来可以一并给你,不过如果由你一笔一划地刻上去,和那般不劳而获,却又是另一种情况,便多此一举,你可莫怪我啊!”
“师叔爱护之心,弟子自然明白!”李珣确实没有想得太多,事实上,他对自己禁纹之术的信心,近日是越发充足了,只要日后功力到了,什么符纹他画不出来?
过早使用无法控制的力量,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得稳妥。
他笑了一笑,握上剑柄,缓缓拔剑出鞘,青光较之刚刚已是很弱了,但仍映得他一脸青碧,连眼珠都变成了青色。
剑气从手心直穿肺腑,汩汩然流动不息,只此刹那,他便生出与此剑亲密无间的奇妙感应,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好剑!”
看着少年兴奋的模样,明玑不知怎地,心中竟也愉悦了起来,便是刚刚赠剑时的失落,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或许,真的是有缘吧!
第四节 飞天
像鸟儿一样,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大概是所有人心中最原始,也最渴求的愿望之一。
李珣也不例外。
早在初上连霞山之时,他便对天空中飞遁的剑光有着极大兴趣。
甚至在他亲眼见到一同上山的单智,驾着歪歪斜斜的剑光从天而降时,心中的嫉妒便不可遏抑地喷涌出来,断绝了他和单智成为真心朋友的最后一线可能。
七八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再次登上连霞山,成为宗门的嫡系弟子,身分产生了变化,但有些愿望却是不会变的。
在单智已经能御剑千里,朝发夕至的时候,他才刚刚拥有了一把剑器。
但是,他不急。
坐临止观峰上的万丈悬崖,他缓缓地抽出剑来,青蒙蒙的光辉在黯淡的天色下远远发散。
李珣学明玑的样子,用手掌在剑脊上轻轻抹过,眯起了眼睛,感受着剑上的寒意。
他首先调匀气息,将手掌贴在剑脊之上,手指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敲打剑身,发出一连串“嗡嗡”的声响,剑上的青光也开始波动,随着李珣用力的轻重,光芒显得明灭不定。
明心剑宗炼剑之常规,一般有两种方式。
李珣用的不是普遍的养剑方式,而是另外一种,也就是明玑所说的“附灵”之术。是以“篆刻”之法,以真息在剑身刻画符纹,使真息在剑上的流向,符合剑主的习性。
这种方法,对增进修为没什么帮助,但胜在简便易行,只要符纹画下,便能即刻使用。
李珣用他的专长便在符箓禁纹之上,弃长用短,那是愚人才做的事。
不过他也不敢轻率刻纹,只因为“附灵”之术,其关键在于能否激发出剑的最佳性能,此时他对剑的特性尚是一知半解,若就此篆刻纹路,只会事倍功半,这是万万做不得的!
他以手指敲击剑脊,便是用一种测剑的法门,观察剑上灵气的流动轨迹。“青玉”本应是一把不俗神兵,却因工序的问题而落了下乘,委实可惜。
李珣用测剑法门,来回测了多遍。果然隐隐间,这剑本身的凌厉锐气,和剑上缭绕的灵气之间,有一个模糊的断层存在。
剑气灵气两者互不统属,一剑挥出,神意不凝,威力便先打了个折扣,发挥不出七成的力量来。
以李珣的能力,自然不可能解决这个难题。幸好他也不需要解决,现在他的目的,是修炼那御剑飞行之术。
经过三个多时辰的感应,他终于将“青玉”上的灵气波动了然于心,而天色也已全黑。
他手掌抬起,旋又落下,在剑脊上猛拍一记,剑身发出“嗡嗡”的低鸣,久久不散。趁着剑身颤动的时机,他将手指贴在剑刃之上,锋锐的剑气割破了他的食指,鲜血滴下。
他微一曲指,让血滴在指尖打转,蓦地,“青玉”的剑芒在一次波动中,微黯了一下,李珣出血的手指于此时紧贴着剑脊正中,从剑锷上端滑出,直抵剑尖,血红色的纹路一气贯通,笔直无曲折,便彷佛是刻在剑身上一般。
“青玉”发出了一声低啸,青蒙蒙的光华刹那间黯淡下去,而剑脊上的血痕也越发鲜艳夺目,小指粗细的血痕正迅速地变细,直至成为发丝粗细的纹路,才停了下来。
李珣露出了满意之色,脸上却有些苍白。
刚刚他用了“引煞”之术,藉灵气稍微低落的瞬间,以血为引开出了一条“回龙槽”,将剑身浮游的灵气,尽数收束其中。
表面上看去灵气全失,威力大减,可实际上,没有了灵气的掣肘,宝剑本身的杀伐之气便尽数放出,再也没有那种身意两分的状况,用来更是得心应手。
但“回龙槽”里的灵气若弃而不用,将是极大的浪费,李珣想释放其中的灵气,作为激发剑气的动力。
只要将灵气化为千丝万缕,渗入宝剑的材质中,再控制这些灵气,在剑体内部形成符箓禁纹,就可从内部激发剑气。
但这个功夫却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够完成的,因此他只能暂时放下。
如此,炼剑的工作便算告一段落,被加了“回龙槽”的“青玉”,已有些名不符实。青蒙蒙的光华已不见,只有一圈贴着剑身的隐隐光晕,显出此剑的不凡。
李珣心中默颂法诀,真息流转透体而出,打在剑上,又是“嗡”的一声低鸣,他松开了手,“青玉”在低沉的震鸣声中,浮在了半空。
所谓御剑之术,其实便是以剑器为媒,通天地之元气,借之浮游往来,出入青冥。
凭借着宗门的法诀,李珣控制着“青玉”,让它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速度极慢,但飞得很稳。
李珣可以感觉到,天地元气通过“青玉”,与体内真息发生了颇为微妙的感应,真息每一次波动,都会通过剑身,再作用于天地元气。
他控着剑使其逐步加速,让自己适应在这种情形下,对天地元气的影响。
渐渐的,高速飞行的“青玉”已在李珣身外结成一个黯淡的光圈,剑气破开了他的掌控,四面散溢,在岩石上留下了不少划痕。
李珣由此明白,若过了这个速度,他便无法顺利掌控飞行,以后倒是要小心了。
剑随心动,“青玉”在空中猛地一跌,斜插下地来。
李珣轻轻一跃,已踏在剑身上,身体轻晃一下随即站稳,青玉剑尖一摆,浮在了空中。
“好!”
李珣吐了口气,一边体验着凭虚而立的新异感觉,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真息,使其与脚下宝剑气息往来有如一体,直至圆融无碍之时,方再一次提升高度。
脚下的止观峰渐渐地变小了,从他这个高度,整个峰顶一览无遗,点点灯火成了黑暗中最美的点缀,在他眼中闪闪发亮。
高空的风呼啸着吹过,只拂动了他的衣袂,却无法对他的平衡造成什么妨碍,他的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
首先是缓缓地驾剑绕圈,接着便加快了速度,到后来便开始上下起伏,侧旋飞掠,急停急起,足足玩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尽兴飞下。
如果不是怕夜间有什么不妥,他恐怕早御剑飞掠连霞七十二峰了!
仅仅如此,便足以使他在梦中也能笑醒过来。
明天,就是明天,一定要好好地玩一下!
可在他还没有想好明天的计划之前,林阁已在门前等着他下来。
看着林阁似笑非笑的脸色,李珣这才知道,自己在天上的放肆行径,下面的林阁都已经收入眼中。幸好,林阁还是一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招了招手,让他进屋。
说起来,极少见到林阁的主动邀请,李珣一时也有些受宠若惊,忙收剑跟着去了。
只是这次,似乎又有不同。
林阁进了屋,脚步不停,竟往楼上走去。李珣有些迟疑,这几个月来,他还未到楼上去过,他隐约知道,这楼上是林阁的私密空间,向不喜他人涉足,今日却是怎么了?
心中这么想,但也只是停了一下,便继续跟上。
到了楼上,他看着林阁直入内室,却不敢再进,只是恭谨等在外厅。
林阁只一会儿便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玉盒。
将盒子扔在桌上,他坐了下来,突地问了一句:“老四回来了?”
李珣知他说的“老四”是指明玑,忙应了一声,心中却暗笑这称呼与佳人是何等的不相配。
林阁仍是有气无力地发话:“把剑拿来!”
李珣忙把剑双手奉上,此时他已明白,林阁必是从这把剑上知晓了明玑的消息。
林阁将剑出鞘半尺,略一打量,却是一奇。
“回龙槽?好绝的心思!”
他抬起头来,看向李珣道:“你做的?”
李珣忙点头称是。林阁又赞了一声:“敢舍方可得,做得好!”
这么明显的称赞,李珣还是第一次听到,自然心中暗喜,只是脸上当然不敢太过放肆。
林阁将长剑整个地抽出来,手指一弹,剑身发出了一声清亮的震音。他脸上略有些追忆之色:“当四妹拿到此剑,初时也想到了‘回龙槽’的手法,你师祖赞的也是这一句……”
李珣略有尴尬,原来挨这一声赞,却是有典故的。
“不过,最终四妹还是没用这一方法,因为你师祖觉得她那时性子刚烈,一言不和便拔剑相向是常有的事,以‘回龙槽’抑制宝剑灵性,并激发煞气,于她的修行有碍……但你却没有这个问题。”
林阁的手指贴着剑脊处的血纹,缓缓上移:“你的性子和我很像,小小年纪,做事便谋定而后动,能忍常人之所不能。所以,你才能在坐忘峰七年,还留下命来……”
“当然,明玑现在也磨练得差不多了……不,她现在心思渊深,机心敏锐,倒是远超你我,难得的是她却能立志精修,不为外物萦心,这一点我自愧不如。今后你要学她,才是正途。”
李珣唯唯诺诺,应了下来。
不过,林阁的那两句评句,即“谋定而后动,忍常人之所不能”的话,却还是让他心跳略微加速,几乎认为是林阁已经看出了什么。
林阁却一点异样也没有,眼中迷离之色更浓:“我年少之时,也总把一些事憋在心里,不但不说出来,而且不让人看透。说得好听些是有担当,说得难听些便是不自量。”
看着李珣脸上显出的尴尬,林阁微笑起来:“现在你还小,当然不知道这种作法的害处。初时你只觉得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也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久而久之开始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却是等闲事了……我,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楼外一阵风吹来,卷动门窗纱帘,阴影晃动,在刹那间挡住了林阁的半边脸庞。
不知为什么,李珣只觉得林阁那边有一个扭曲的黑影,在灯火闪灭间,大吼一声,直撞入他心中来。
他忍不住退了半步,背上冷汗刷地流下。
风过,夜明珠的光亮温润如昔,只是眼前的林阁却让他再也无法解读。
恍恍惚惚中,只听得林阁温声道:“你,知道我的往事吗?”
李珣抽动嘴角,想说不知道,但又没那个胆子,只好点了点头。
林阁又问:“你觉得,我当年行事,可称得上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李珣心中叫苦,这种事情,他当徒弟的怎么置喙?平日里当故事听都已经很尴尬了,现在又要在当事人面前评论,若在处世严谨的长辈面前,这可是个大不敬的罪名呢!
可是,林阁的话他又不能不回答,脑子里转了几圈,他只能道:“弟子在感情一事上,呃……稚嫩得很!”
他也知道,这种避重就轻的法子,是蒙混不过的,便很快又道:“弟子只是听师兄们说,感情一事最是微妙,平日里不管多么精明的人,若陷在此中,便会如傻子一般,平日里的心计,十成中未必能有一成……”
“哈,傻子一般!果真是如傻子一般!”
林阁闻言大笑,李珣心中连迭地叫苦,只觉得这笑声委实诡异得很,他根本探不出其中感情的倾向,又怎能对症下药,应付过去?
林阁笑了很久,直笑到眼泪也掉出来,这才指着李珣道:“你说,谁是傻子?”
“我是傻子!就因为我是傻子才会过来听你说话!”李珣心中暗骂。
当然,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他只好强笑道:“弟子不知!”
林阁笑容渐渐敛去,最终摇了摇头,又恢复了平日里颓废无力的模样,他道:“罢了罢了,让你说的确是在为难你!算了,我们不说这个,我今日与你说这些话,只想要你明白今后为人处世的方向。记着,学老四,莫学我!”
李珣还能说什么,只是含糊应承罢了。
林阁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他将“青玉”归鞘,交还给李珣,继而拿起了桌上的玉盒打开。
出乎李珣的意料,里面竟是一把男子式的发簪,通体青白,似是玉石材质,也没什么特殊的光泽,只是若仔细察看,上面却有一丝血线,连贯头尾,倒和“青玉”上的“回龙槽”差不多。
“你四师叔都送了剑,我这师父若不表示一下,便是说不过去。”林阁脸上略有自嘲之色,将簪子取了出来,递给李珣:“倒也巧,这样东西对你现在颇有用处。你看看这簪子,可合你意吗?”
李珣忙双手接过,近距离一瞧,果然那上面的血丝,正是“回龙槽”。上面血色晶莹剔透,也不知封着怎样的灵气。
林阁在一边指点道:“这玉簪也是由‘回龙槽’封住了灵气,只不过其中符纹刻画十分精妙,比你那简简单单的一画,却是要厉害得多了。这簪子妙用是有的,只是要自己去领会,你可明白?”
李珣知道,林阁这也是如明玑一般,要他自行领悟其中奥妙,当然不会有意见,欢喜地躬了个身:“多谢师尊!”
林阁挥了挥手:“我累了,你拿着这个盒子下去吧。一个月后,我们便要下山,赶紧多做准备。”
刚刚还谈兴高昂,现在却又是番模样,反差之大,李珣实在有些难以承受,但林阁所安排的,却是李珣期盼已久的事,他赶忙再谢了一声,拿起盒子,便要下楼。
却听得林阁在身后道了声:“簪名‘凤翎针’,你……好自为之吧!”
这语气却是前后矛盾,李珣心中奇怪,往后看了一眼,却见林阁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上的玉盒,那眼神令他心中一跳。
随即,楼上珠光隐去,一片昏暗。
李珣心中狂跳两下,赶紧下楼去。
黑暗中,他似是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喘息,搅动黑雾般的空气,在楼上低回旋转。
“谁是傻子?”
林阁那一句问话,不知怎地,刻在了李珣心底。
数月来,李珣除了每日的功课勤练不辍外,便是在山上山下御剑往来,在诸峰谷间穿梭。
这种兴奋模样,是每个初学御剑飞行的弟子都必经的一段,山上的人倒也不在意,最多只是感叹这小子自坐忘峰上下来后便转了运。
不但入了嫡系,而且多蒙师长青睐,连四师叔成名的宝剑也都送了他。
这种运气,旁人还不怎地在意,单智可就嫉妒得很了。虽然他把持得也还不错,但每次说起这事,那酸酸的语气却听得李珣心烦。
不过,在李珣一句话后,单智便再也不说什么了。
“当年单智师兄可是只花了三个月,便能御剑了哪!”
李珣“毫不掩饰”的“嫉妒”,让单智心中大悦,想想也是,自己早了这小子七年,现在御剑飞行,转瞬千百里,岂不比这还在爬云的小家伙高了不知多少?
回过这个味来,单智便也不再多言,这些时日他正在准备闭关,也不知是否因为李珣进步神速,给了他太大的压力。
无论如何,李珣总算得到了清静。
其实他能御剑,兴奋之情是有的,但哪需数日的发泄?他只不过是藉此名目,想找一个僻静地方,修炼他那见不得人的“幽明气”罢了。
止观峰上,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中,峰上高人无数,各个修为深不可测,万一被发现了,他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他连记载《幽冥录》的玉版,都不敢放在身上,而是和那“碧阴丹”一起埋在了某处,这几个月对“幽明气”的修炼,更是草草而就,时断时续。
而自从能御剑之后,情况就大不相同。
连霞山连绵千里,有多少隐秘之处,怕是众人见识过的加起来,也不超过其十分之一,要在这样的范围中找一处僻静所在,实在是太过容易。
李珣对《幽冥录》的兴趣,实不在“灵犀诀”之下,且这邪道法门,入门最速,这几日被他找到了机会,勤加修行,又有“灵犀诀”打下的坚实底子,进度也是极大。
“寄魂转生”之术,竟被他修到了大成之境。
转瞬之间,他体内真息的性质,便能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灵犀诀”凝成的真息,化为滚滚的“幽明阴火”——这即是“幽明气”的进阶。
从此,他在《幽冥录》的修行上,也迈入了正轨。
当然,他并非满脑子都是修炼苦行的武痴,他也准备再过一些时候,就去和明玑再联络一下感情的,就算得不到什么好处,近距离接触佳人,也是一种享受。
只可惜明玑行踪之飘忽,就算是在宗门之内也是如此,几次拜访都扑了个空。
据说,她是到坐忘峰上去了。
站在万丈高空之中,运劲抵住激荡的罡风,李珣盘膝坐在剑上,真息与宝剑的联系,依然稳固如昔。
他在考虑一件事——距当时下坐忘峰也有八九个月了,他是不是应该再上峰去,念念旧情?
此时,他已能御剑直上直下,速度狂增何止百倍?即便不能一日夜往返,花上几日几夜的工夫,也能飞上峰顶。
中途不正是练习御剑飞行的最佳时机吗?还能顺便遂了他未完成的“壮举”,岂不甚好?
还有,那位想想都觉得心虚不已,却又总是让人忘不得的青吟仙师——自己不是说有空就到峰上去拜望她的吗?理由也是充足得很哪!
为自己想了好几个理由后,他的心情不由一畅。
当下决定,今日便去找林阁,请他应允自己上峰一事。
第五节 辟邪
果然林阁并不为难他,只是说了一声注意安全,便去看他那些古玩了。
李珣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小楼中出来也不多耽搁,踏上“青玉”,冲天飞起,直往坐忘峰而去。
他在坐忘峰七年,对中段直至峰底二十七万余里的地方,虽不敢说一草一木均记得清清楚楚,但每一个地形大致的地理特征,却还都是放在心里的。
此时居高临下,只见峰上景物都连成了一线,自他眼中一掠而过,但秋意萧瑟,天高气凉的季节特性却是不会变的,看着这情形,他心中一动。
早在他爬峰之时,他便对这坐忘峰的异处留了心。
平常的高峰不过数千丈,峰顶便有积雪坚冰,经年不化,此乃高空中罡风凛冽,水气冷凝,经千百年积累而成,这情形无论在人间界,或是在通玄界,都是一般无二。
只有在坐忘峰上,情况迥然不同。
据李珣记忆,自他爬过一段数万丈高,一片死寂的雪峰之后,上面的景致便与山下地面处毫无二致,也有春夏秋冬,也有飞禽走兽,时令更替,衍化有序。
那不像登上了高峰,倒似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此时御剑而来,李珣的修为见识与七年前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几乎要了他小命的雪峰,只是转瞬之间便越了过去,甚至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还是此时想到了峰上的异处,才回想过来。
“难不成这坐忘峰,真不属于这一界?”心中隐约有了个概念,他也不强求理解,只是将这个疑问放在心里,以后再说。
渐渐收敛心神,他开始专注于御剑。
李珣现在用的“踏剑式”,便是站在剑身上,以此为凭借,掌握身体平衡,算是最下乘的姿势。
李珣这人向来不好高骛远,短时间内,他对“踏剑式”已经很满足了,十年之内,绝不会去想更上一层的御气之术,其实,就算是简单的“踏剑式”,也有很多学问在里面。
李珣有个好习惯,对一项法门之中各类不起眼的细节,他都十分上心,务求踏实掌握,这是他坐忘峰七年间培养出来的好习惯,而他并没有想改变的意思。
从晨间出发,一直飞了两个多时辰,李珣的精神还算健旺,不过真息消耗颇大。最重要的是“血魇噬心”快要开始了,他赶紧控剑下移,在峰上找了一个地方落脚。
搭眼一扫,这地方倒似曾相识,李珣心中一动,向上移了数百步,在一个岩石凹陷处,用剑挖了盈尺,果然见到一层石板。
这一迭石板,有数十片之多,最上面一块记着“登峰半载所记”的字样,上面字迹是用匕首刻出,还青涩得很,正是当年李珣登峰半载之后,所做的第一个纪念。
将这些石板一块块地翻看,李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年龄不过十六七岁,但在之前七年所经历的,却是凡人一辈子想不到、碰不着的事情。
这不该是他这样的王侯世子所应承受的,但他毕竟撑了下来,并且在那段时间里,学会了在恶劣环境下生存的方法和能力。
就一般人而言,从他光荣下峰之时,未来路途已是一片光明。
可李珣不成。
为了那一刻的光荣,李珣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或者更正确地说,那仅次于三代祖师的光荣,是李珣在承受了常人所难以想象的苦痛之后,老天爷赏赐给他的一点点安慰品。
“血魇噬心”就是缠在他脖子上的钢丝,只要轻轻一绞,或者是他有任何过激的行为,这锋利的钢丝便会割下他的脑袋!
当然,他也从没忘记,鬼先生那百年的化阴池之约。
遥远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分列在他眼前时,李珣明智地选择了现实。
此时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对他的未来有不可测度的影响,李珣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想之后会发生的事,暂时,他的眼光只盯着今后仅仅五百余天的日子。
将石板再次埋藏起来,李珣就地盘坐,心神很快恢复了平静。
数月前,每次的“血魇噬心”,都是对刚练成的“金丹真息锁构体”的磨练和威胁。
不过在某次的思虑中,他猛然找到了应付它的方法。
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熟悉了“血魇”在体内活动的路线和规律,并以自身的条件所学,设计了一套特殊的“饲鹰心法”。
就像是喂一只贪得无厌的老鹰,他不再任由“老鹰”在体内自由“捕食”,而是将种种大补之物主动地送上,先喂饱了它,自然也就脱出去延续八年之久的痛苦。
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重重。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几乎是把自己当成了试验场,逐丝逐毫地摸索“血魇”如何抽取他精血的过程,然后针对每一个细节,都做了最细致的准备。
这准备并没有什么皮肉之苦,但那细致到每一毛孔的精细程度,却差点儿让李珣发了疯,他以一种自虐式的快感,支撑着自己做完最后一步。
在过程中的痛苦和完成后的虚脱里,他感到一种新奇的,难以解释的美妙感觉;类似于满足,但又有着细微的差异,这种奇妙的感觉,已深深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而“血魇噬心”的痛苦,在心法完成的那一刻,也终于成了历史。
感受着“血魇”张开大口,吞噬着送上的精血,最终归于平静,李珣脸上一片沉郁。
痛苦离他远去,体内真息流转,也不再受其影响,但他实在高兴不起来,这只是由被动的搜刮,变成了主动的逢迎,性质没有变化,甚至更令人心中郁结。
但是这似乎也有好处,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他对血散人的恨意,便要深重一分,这让他永远也忘不了,那魔头对他所做的一切!
他发誓要用千百倍的痛苦反加其身,将这数年的耻辱都一齐讨回来!
只要他还有命在……
长吁一口气,李珣振衣而起,踏上“青玉”,再次冲天而去。
转眼间,三日的时光就过去了。
李珣也不知飞了多高,只是每次降落休息的时候,都根据从前的记忆,大约估计了一下时间,然后再向上飞。
现在,他驾剑停在了一处悬崖外侧,看着上面突出的一截平台发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初他不就是在这里,被那金翅大鹏拍下了悬崖,却因祸得福,得到了《幽冥录》吗?
再向上不远,便是他七年之行的终点了。也在那里,他见到了青吟,那一个让人猜不透,却忘不了的女修。
三天时间,三十六个时辰,他跨越了以往七年的路程。
也许那天晚上,被清虚送下山来的时候,时间的对比更加强烈,可在此时,由自己完成的一切所得到的冲击却更直接。
他在平台上空悬了好半晌才向上飞,很轻易地就循着缭绕不散的雾气,找到了那个大温泉。
其实,在找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很期待的。当然,他暂时还想不到太过“成熟”的地方去,只是希望到里面,能再来一段“巧遇”。
只可惜,他围着这小湖般的温泉转了三圈,还没有听到那一声冷淡又动听的嗓音。
叹了一口气,他贴着水面,在温温的水气中滑行,不知怎么回事,他心中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本来计划中,他还想再向上走,直飞到峰顶,可现在,却又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到底是怎么了?”
他一脚踏上岸边,随便找了处干爽的地方坐下,看着湖面上飘来荡去的水雾,脑子里纷乱无比,全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中蓦地一动,稍后,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奇特的声音,那似是一丝丝细碎的铃音,又好像是环佩交击……
他猛地跳了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是青吟仙师?
他再不迟疑,估量着声音的大致方向,向那处狂奔而去。
这一奔就是十多里,那声音极好听却也极古怪,方向明明是没错的,但不管他跑了多长的路,这响声却总还是那么点大,缭绕耳边,细若耳语,有些模糊,却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李珣再没有耐心跑下去,他放出“青玉”冲天飞起,居高临下,打量这一片地方。
此处是一片颇茂密的丛林,只是此刻秋色盈目,遍地金黄,枝叶却是掉得差不多了,影影绰绰,倒也勉强能看清中间的情形。
李珣心中奇怪,在他飞起之后,那声音马上就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正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心有所感,仰头一看,一抹剑光自天上飞泻而下,来得好快!
那剑光中的人影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人,不过,那人的眼神实在犀利,相隔数百丈,仍然发现了这边的李珣,剑光一个毫无滞碍的回旋,向这边靠近。
“李珣?”
“四师叔?”
这便是纯粹的巧遇了。李珣是真没想到,在山上寻了几次的明玑,会和他在这里碰面。
心中在想,面上却是行礼如仪:“好巧,四师叔,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明玑仍是那一身打扮,在虚空中衣袂飞扬,不类凡俗,可洞穿人肺腑的眼神在他身上一照,又收敛下去:“确实是巧,是在练御剑之术吗?”
李珣挠了挠头,笑道:“正是,还要多谢师叔赐剑……”
明玑往他脚下看了一眼,脸上有些讶意,但更多的还是满意:“竟是‘回龙槽’……想法不错!”
李珣自然笑嘻嘻地谢了,随后随口一问:“师叔几日来不在山上,原来是到这儿来了,难道是来看青吟仙师的?”
明玑闻言一怔,又仔细地打量他几眼,眼中神色颇为古怪,看得李珣后背发凉,忍不住咳了一声:“师叔……”
明玑闻声露出一丝笑容:“我记得你能拜入宗门,有青吟师叔引介之功吧?”
李珣忙正色道:“正是,弟子从不敢忘。此次到峰上来,也想向仙师道谢……”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看到明玑秀气的眉峰微蹙,只这么一个表情变化,便让她轮廓分明的线条变得分外犀利起来:“给你个建议,听不听?”
李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神色,心中不由一惊,哪能说不好,唯唯诺诺之时,只听到她说道:“其实,你的样子和……”
“明玑,背后说长道短,可不是你的风格!”
这声音来得突兀,平平淡淡中,却自有一股令人为之气短的从容恬淡。一听这声音,李珣便反射性地叫了起来——“青吟仙师!”
回头一看,那凭虚而立的佳人,不是青吟又是何人?
今天的青吟,穿着与明玑倒是有点儿像,也是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外袍随风摇摆,满头青丝却简单地束在一起,柔顺地贴在肩背上,并不动弹。
看她立在虚空中,便像是一个安静沉默的幽灵,诡谲而又惊艳。
明玑并不因为青吟的一句话而有什么尴尬,她微一欠身,轻笑道:“抱歉了,青吟师叔。”
青吟并不在意她是什么态度,而是将目光投注到李珣身上。
她的眼神和明玑又有不同,明玑的眼神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所过之处,什么阻碍都好像能切开似的。而青吟则没有这么犀利,不过当她淡淡一眼瞥来,却能让人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李珣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原本在心中想好的一套说辞,此刻都不见踪影,只能期期艾艾地行礼,然后便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边,明玑似乎叹了一声。
青吟唇角显出了一丝笑意,这笑容李珣非常的熟悉,偶而在静谧的时候,他会想起这笑容,似怜惜,又似嘲讽。但,她在怜惜什么?嘲讽什么?李珣得不到答案,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对这笑容的沉迷。
还是青吟的话音把他从失态中拖了出来:“不过三五个月的功夫,你的修为长进了不少……难得还脚踏实地,果然是修习灵犀诀的上佳人选!”
“仙师过誉了!”李珣连忙行礼,道:“还要多谢仙师指点!”
青吟对这种话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她又瞥了李珣一眼,便转而对明玑道:“你将‘青玉’送给他了?”
明玑浅浅一笑:“三代弟子中,只他一人修‘灵犀诀’,不送他送谁?”
“倒是大方得很。”青吟淡淡地应了一声,又转向李珣道:“你头顶是‘凤翎针’吧?林阁能将它送你,显然也是颇为看重,如此看来,倒是我小气了……”
不等李珣说一声“惶恐”,她手上已拿出块玉来,向着李珣弹了过去。
李珣只好一把接下,便听到青吟说:“这玉放在心口,祛邪辟魔倒有奇效,也能有一点儿防身的作用,便送给你吧!”
李珣看手中这块玉,只见其通体凝碧,又晶莹剔透,上面以简洁的刀法,缕刻出一个辟邪神兽,头角峥嵘,极得神韵,细细看去,这些纹路又似是十分深奥,显然不是凡物。
更要命是,上面芳香阵阵,握在手心,竟还有余温。
李珣只觉得全身都颤栗了起来,心想:“难道是青吟仙师贴身佩带的吗?”
一边明玑微微一怔:“是‘玉辟邪’啊!青吟师叔今日可真是大方了!”
她随即又对李珣道:“这‘玉辟邪’是通玄界最有名的护体宝物之一,佩在身上有百邪不侵之效,可辟一切毒物邪祟,且对修炼时对清心宁神有奇效。佩上了它,以后想走火入魔也不太容易了!”
看这个架式,李珣是还不回去了,更何况,他恨不能把这块玉生吞下肚,又怎么肯还回去?
知道眼前两位女修都是不可欺的,他也就不再矫情,而是颇郑重地一拜礼,收了下来。
“玉辟邪”上本就串着一条丝带,李珣就把它挂在脖子上,紧贴胸口。
然而这一贴,便贴出了异处来。
心窍里,那纠缠成一团的阴火、血魇齐齐一震,不知怎地,就萎缩了好大一块儿,而这“玉辟邪”中,似也分出一股清气,绕着心窍流动,彷佛是一颗冰凉的珠子在里面滚动,好不舒服。
李珣忍不住了打一个寒颤,只觉得全身的毛孔尽数打开,丝丝凉意从其中吞吐进出,倒似是千百只小手一块做按摩似的,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来。
幸好,这种感觉只是一刹那,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两位仙师面前出丑。
恢复了正常状态的“玉辟邪”只留一丝凉意停在心窍处,绕行不悖,阴火、血魇也回复了正常状况,但似乎又有些变化……
现在没有时间仔细察看,李珣只是略一内视,便退了出来,知道这宝贝的厉害,自然是喜不自胜,忙再向青吟行礼道谢。
青吟受了他这一礼,只道一声:“罢了。”
在李珣的感觉中,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因为送了一件宝物而有任何变化。
真是古怪!
这时青吟又对明玑道:“你不是要下峰吗?怎么,还要留下?”
这话可不算客气,但明玑却一点也不生气,她拂开被风吹到眼前的秀发,眼眸中光芒却越发地犀利,在李珣和青吟身上转了一圈儿,又笑了起来:“是啊,我该下去了……李珣,你还有什么计划?”
“呃……”李珣还能有什么计划?这次登峰目的几乎全部达到了,而且收获还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在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中,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然而,他不说,青吟却帮他说:“你跟我来吧。”
李珣听得发呆,明玑却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微垂下头,谁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如何,但很快她就抬起头来,笑道:“如此,那我就先下峰了,代我问钟师叔好!”
再向李珣一点头,她体外剑气交迸,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似乎我的外貌,给她们很大困扰的样子……”
李珣不是傻瓜,相反,他的心机不在任何人之下,从七年前清虚那一声“倒似一位故人”,一直到明玑两次的欲言又止,这其中问题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刚刚明玑大概就是想说那个人究竟是谁吧,只是被青吟给制止了,也就是说,那人与青吟的关系似乎更近一些。
那他会是谁呢?
他这边在想着,青吟却命他收了“青玉”,自己则施展出“驾云”之术,让李珣站了上来。
李珣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可是在青吟淡漠的眼神之下,又没胆子去问,只好乖乖地站在云上,垂手恭立。
清虚曾说过,“驾云”之术,比御剑飞行要慢,那也只是在同等条件下才有的差别。
当日,清虚的“驾云”之术,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就飞到山下;现在,青吟的“驾云”之术,则展现出毫不逊色的速度。
飞云向上攀升,刹那间将原来所在的地方,抛得不见了踪影,李珣御剑飞行的速度,与之相比,无异于飞鸟与蜗牛的差距。
青吟坐了下来,看起来闲适自然,再看李珣,却是柱子一般僵硬得很。最后还是青吟让他坐下,他才紧张地坐在飞云的一角,和青吟保持着一个“恭谨”的距离。
由于角度的关系,青吟只留给他一张侧脸,即便如此,李珣也已经很满足了,在这一段沉默的路途中,偷眼打量身边的佳人,便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尤其,在他胸口,还有一块沾染佳人体香的玉石。
李珣突然明白,单智在面对祈碧师姐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了。
“难道,我……”
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思考这种问题,可真的难为他了。在这种突然迸发的新问题上,以往所学的一切都没了作用。
他更小的时候,在宫中似乎也接触了一些,但在那地方,种种扭曲的、变态的、残暴的情形,和现在的情况完全不能相比。
烦啊……
只有在这时,才能看出李珣的少年心性,在忽喜忽愁心绪的感染下,他忘了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也开始随着心情变化起来。
这纷乱的心情伴随他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眼前一亮,他才回过神来。
似乎外界有什么变化!
他好奇地四下打量,乍一看去,也没什么差别,不过如果仔细感应便会发现,这里天地元气的浓度浑厚得惊人。
从天空中太阳散射下来的光芒,呈现出不自然的折射看来,此处元气已浑厚到近乎实质。
青吟看出了他的疑惑,随口解释道:“坐忘峰五十万里以上,天地元气的浓度将随着时辰的推移,而发生潮汐性变化。大约在子时最为稀薄,在午时最为浑厚。”
竟还有这种地方?
李珣很是惊讶,但只要想一下,坐忘峰这绝非人间所有的高度,在上面发生什么事情,都应当是正常的。不过听青吟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而且还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这时候,青吟又看了他一眼,道:“可知我带你过来,所为何事?”
李珣哪能回答,只好老老实实地应道:“弟子不知!”
“钟隐这几日在峰上,我引你去见他。”
“钟……钟隐仙师?”李珣差点儿一头栽下云去,怎么会是钟隐!
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人!
第六节 钟隐
世上只有一个钟隐,是纵横千年未尝一败的绝代神剑!
自一千两百年前,他初下山之日起,便以手中‘斩空’神剑,会尽天下修士,从无败绩。
剑劈朱勾宗的勾魂三使、击溃冥王宗的七冥星阵、邀战天妖剑宗的四大妖剑、大战邪道宗师鬼先生、闯入六绝地之一的星河……种种事迹,数千年来,通玄界无人能出其右!
尤其是,他还是唯一一个,将通玄界三散人尽败于手下的人。当然,最经典的就是千年之前,单枪匹马杀入无回境,迫得玉散人逃遁万里一事。
所有的这一切,组合在一起,便成就了钟隐的赫赫声威。
毫无疑问,他是明心剑宗所有弟子心中当之无愧的偶像,便是李珣自己,亦未能免俗。
即便如此,李珣也绝不愿在这种时候见到他!
传说中,钟隐早在数百年前,就可以白日飞升,而他却因为某事,而以绝大神通强留此界。
就算是这样,他也具备了仙人的神通,当然不会夸张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但明心剑宗流传最盛的,就是他举世无双的观人之术。
只须一眼看去,便能将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揭开,人心在他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李珣偏偏就是那种心中秘密极多的人,而且所藏的隐秘,多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叫他如何敢与钟隐相见?
就算钟隐的眼睛不像传说中那么夸张,但以他近乎通天的修为,难道还看不透自己身上的秘密?
血魇、阴火、幽明气,哪一个东西被翻出来,都是一个死字!
早在数月前,他拜见宗主清溟道人时,便觉得好生难过,如今再碰上一个修为更胜数筹的钟隐,他哪还有活路?
李珣越想越怕,甚至想着是不是干脆跳下云去,就此驾剑逃命算了!
这个疯狂的念头只在心中一闪,便泄了气,而此时,他也想到了刚刚心中所觉那极不妥的地方在哪里!
“血魇噬心!血魇噬心的时间就要到了……这个时候,要怎么用‘饲鹰法’?而如果不用,血魇噬心一起,体内的异状怎还瞒得住人?”
这个念头才起,他心脏处,便是重重一跳——完蛋了!
他绝望地闭起了眼睛,但是事情的发展,却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糟。
心脏只是狂跳了两下,血魇似乎也很暴躁,可在心窍周边游荡,那一丝来自“玉辟邪”的凉气,却似乎有着极妙的作用!
便如他刚佩上此物时一样,血魇与阴火,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又缓缓恢复,而血魇噬心……在哪里?
每日一次,无可抑制的血魇噬心,竟被压制了下去!
李珣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不过他此时也想不到那么远去,这死里逃生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让他只知道抓着胸前的玉石,呆呆发愣。
“听到要见他,欢喜得傻了?”
青吟悠悠的话音响起,轻而易举地攫回了他走失的心神。
李珣身子一震,“啊”了一声,想措辞应对过去,却因一时急切,脑子里一片混沌。
幸好,青吟还挺理解他的心情,只是颇感兴趣地看着他紧抓“玉辟邪”的手:“心口不舒服吗?”
“啊……不,没有!”李珣连忙摇头否认,但又觉得太生硬了些,赶紧变化了一下说法:“刚刚心跳了两下,呃,这玉……”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是,万一刚刚那变化是针对阴邪之物才有的反应,那就是不打自招了,所以才说了半截就呆在了当场。
“忽然变凉了,是吗?”
也许是坐在云上的缘故,青吟的笑容便如座下的云朵,模糊不清,变幻莫测。
李珣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应是。
青吟脸上没有半点异色,她道:“此物有平静心绪的功用,刚刚你太激动了。修道之人做到不为外物所惑虽是基本功夫,却又难如登天,今后此玉便等于你的良师,时时提醒你平定心绪,宠辱不惊,你今后要多加努力才是。”
李珣心中长吁了一口气,知道已过了这一关,连忙躬身应是。
说话间,飞云又跨越了一段距离,速度渐渐放慢下来。
青吟悠然起身,站在飞云边上,望着下面的风景,唤李珣过来:“你看那里!”
玉管般洁白晶莹的手指,牵着李珣的目光,投向了下方一片竹林。
这林子也是古怪,远远看去,竟发着淡淡的青光,如虚似幻,绝非世间凡物。
“这片竹林称为‘青烟障’,也算是一片天生灵物,钟隐便住在那里!”
李珣脸上抽搐两下,好险没让青吟看到。
只听青吟道:“他这些年出去得少了,十年倒有九年在这里定居,要见他,到这里来即可。”
“见他个头!”李珣心中急转,正想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数,背上忽被一股力道一推!
力量不大,却是恰恰破坏了他的平衡,当即把他推下云去。
李珣大叫一声,体内真息却是急涌,想要做点什么,但那股力量好怪,一推之后尚有余力,也不算大,却轻巧地连续化去他数次真息变化,让他身上半分劲儿也使不出来,只能像一块大石般坠落!
“是青吟仙师!”李珣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她想干什么?”
身体在空中来了个翻滚,他正好看到天上那朵飞云冉冉而去,并入天际云层之中,再不复见。
而此时,他的背部,已靠上了尖锐的竹林尖端。
“难道就这么完了?”
这念头只是一闪,便有一股奇特的清灵之气自下而上地涌起,将他托了一托,其力用得极为柔和。
李珣只是身上一软,口鼻间已传入一丝淡淡的竹木香气,清清淡淡,沁人肺腑。
紧接着身上微震,他已经落在地上,却是不痛不痒,没有半点儿不适。
“怎么回事?”
他此时已在竹林之中,四顾打量,只看见周围的竹子都有七八丈高,青翠欲滴,通体圆润,竹节微凸却也是青光隐隐,乍一看去,倒像是玉做的一般,不沾染半点儿尘俗。
“果然是仙家妙境……”
思及钟隐的身分,对他生活在这种地方,李珣一点也不觉奇怪。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竹身,触手平滑坚硬,有凉意透指而入,用力敲击,发出的也是玉石撞击的清音。
“也不知这宝贝竹子有什么用?”
心中想着,他信步在竹林间走动,这一动便觉出异状来。
他在外面已经觉得天地元气丰厚得不可思议,而现在,则觉得竹林中的元气浓厚程度,已凝如实质一般,走在这里竟好似在水中穿行,总有些阻碍。
如此浓度,实在让李珣为之咋舌。
他现在也大概明白,刚刚为什么没摔死。正是因为这里天地元气太过浓厚,便如同一湖无形之水,从高空撞下,自然不至于摔死。
虽然知道了青吟并无恶意,但李珣还是不明白,青吟就那样把他推下来,总不会是恶作剧,应该有什么深意才是。
李珣那愈是紧张,便愈是清明的性子显了出来,当下便将心中无谓的紧张和恐惧抛在一边,只想着一会儿若见了钟隐,该有什么说辞。
才走了数十步,说辞也还没想个全套,眼前却是豁然一亮——这是一片林中的空地,其中盖了一处竹屋,通体都是由林中的竹子所建,看得出来这竹庐虽然小巧,细节上却细细排列编织,每一处都透出了十分的认真来。
屋外还摆放着一套桌椅,桌上的茶具,也都是竹子制成。杯中蒸气袅袅,想是才泡了一杯香茶。
而距李珣数步之外,还摆着一件竹制的书案,此时,上面正铺着一张纸,有一人身着白衣,站在案前执笔作画。
这人必是钟隐了,可任李珣怎么想,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碰面。
也许应该庆幸,他没有直接面对那双据说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神。但是对于这样意外的景象,他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如果不是刚刚已调整好心绪,他此时就很有可能出乖露丑。
现在,他只是垂手恭立,看着对方作画。
李珣在丹青上没有什么造诣,以他的眼光去看,只觉得钟隐下笔极快,往往略一勾画,轮廓便出,眨眼间便是数笔。
钟隐只画了七棵竹子便停下来,在纸上留下了好大一块空白,李珣全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然不是内行,但也知道丹青最讲究布局,纵然画家有“留白”之法,但似这般取一角而留一角的,当是画家大忌。
钟隐想做什么?
正疑惑间,钟隐忽地抬起头来。
在最没准备的情况下,他和钟隐目光相对——他脑中先是一片空白,可随即胸口便是一阵凉意涌上,直贯顶门,被这凉意一冲,如同当头泼下了一盆冰水,让李珣瞬间反应了过来。
他再不迟疑,当即双膝跪地,垂首道:“弟子李珣,参见仙师!敢问仙师,是否为六师叔祖?”
钟隐与清溟等同辈,排行第六,李珣还怕认错,只好多问了一句。
“我是钟隐!”钟隐的声音极是好听,略显阴柔,却自有一番沉凝不发的张力:“你是三代弟子?起来说话!”
李珣顺势站起,却仍不敢抬头,只是看着脚尖。
钟隐道:“你身上有‘青玉剑’,又有‘凤翎针’,却是林阁的弟子,还是明玑的?”
“家师正是林公!”李珣的答话有些文气,这也算是紧张的表现,他急着撇清嫌疑,又道:“是青吟仙师要弟子到此,参见六师叔祖……”
“青吟?”钟隐在那边似是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且抬起头来。”
李珣不知结果如何,战战兢兢地抬头,两人目光再次对上,李珣当然不敌,只看了一下便要移开目光,也在这时,他看清了钟隐的脸。
和他名动天下的名声相比,这张脸似乎太过平凡了一些。
称不上如何英姿气度,仅仅是清秀而已,脸上轮廓也不明显,不是那种能让人一眼认出的类型。
然而,他的身材极高,比李珣要高出一个头左右,站在竹林中,几与周围笔直的青竹一般无二,姿态挺拔,不曲不折,平和间自有一番孤傲。
说也奇怪,站在他面前,压力似乎比在清虚等人面前还要小些,至少李珣还没有那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真的是钟隐吗?
他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却忽地感觉到,对方脸上,似乎有一丝极微妙的表情在变化。
“你是……李珣?”
他语气有些飘忽,李珣却不敢怠慢,心知可能是这张脸带给他一些困扰,忙为自己正名道:“弟子正是!”
钟隐微一摇头:“孤煞之相?”
李珣干笑一声,老实地回答道:“清虚仙师、青吟仙师等都这么说!”
然后,他耳中传来了钟隐的一声叹息,本来就很脆弱的心思,被这一声叹又搅得很是慌乱,而此时,胸口的“玉辟邪”又发出凉意,将心跳平稳了下来。
钟隐也在此时改变了话题:“不论你是怎样来的,来了,便是有缘!来,且看我作画!”
这算不算是亲近的表现?
李珣心中有些期待,看样子自己是过关了。那么,现在与这位大剑仙拉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才见面,自己怎么投其所好?
心中想着,脚下却听话地移动,一直来到书案前面。
钟隐再次执起了画笔,这一次,他又画了几根竹子,接着,还有一个人。
如此,布局就很清楚了。
先前七棵竹是近景,后面竹子与人则是远景,似是在竹后,窥看远方之人。
一眼看去竹影摇动,人影依稀,虽无他物,却仍使人感觉到月华流转,遍地生辉的月夜人竹。
李珣不是行家,却也觉得这画很怪,似乎布局临时改换,虽然后面也算布置得不错,可是笔力已尽,但人竹相衬,暗换月色之法还算巧妙,其余严格来说,不过平平而已。
果然,钟隐叹了一口气,将此画放在一边,换了一张纸,继续作画。
下一幅便要好得多了:竹影错落,浓淡有致,细看去便有一股清逸之气扑面而来,竹木成帘,目有尽而意无穷,倒似要引人去画中一般。
李珣低赞了一声。
钟隐停了笔,回过头来看他:“这幅你喜欢?便送了你吧。”
李珣一愣,旋又大喜,钟隐的手迹可是珍贵得很,虽然不是剑谱秘诀,但只凭他的名声,这幅画便是无价之宝,拿回去妆点门面,也是好的。
这算是意外之喜了。
李珣也不虚伪,忙躬身谢过。
又听钟隐道:“不过,我倒想听一下,你觉得这幅画笔法走势如何?”
这是考试吗?李珣有些紧张,他的丹青造诣,还是小时候听王府先生讲的,不过俗世之法,在通玄界也不知行不行?万一出乖露丑,那该如何是好?
心里紧张,他外面却不迟疑,走到画前,凝神看去。
才顺了两笔,他轻咦了一声。
钟隐在一边微笑:“怎样?”
李珣却是充耳不闻,手指却在隐隐颤动,到了后来,干脆凌空虚画,咄咄有声。
钟隐也是一怔,在旁赞了一声“好”,而这个赞美,李珣却是听不到的,他现在心中全被这幅画占了。
这哪是什么墨竹图?这分明就是一套精微的剑诀!
李珣对符纹之术,已敏感到了极致,对笔法走向等细节问题从不轻忽,几乎已到了看着一张图,便要找到它笔力发端、轨迹的地步,因此他才能一眼看出这幅画的妙处。
以他的造诣,已经可以脱出有形的画作,直探其中的意趣,外面虽是顺着笔法一路画下,但体内真息却暗合深意,自有一番运作。
一幅画看了不过一半,体内真息已滚沸如汤,云蒸霞蔚,沿经络穿行不悖。
而到后来,真息又渐渐平缓下去,然而经过上一波的“蒸煮”,却是凝实许多,且暗合心诀,穿行间锋锐如剑,接连攻破几个关窍,在体内左冲右突,好不凌厉!
转眼间,他已将此画看到了第四遍,只觉得脑中灵光狂闪,渐渐连成一片,正如痴如狂之际,肩上忽被人一拍,脑中当即一震,灵光散落,再不得见。
只差那么一步……
李珣呆了,随后就是气冲华盖,猛地转身,想找人理论,入目的却是钟隐温润如玉的眼神。
一大盆冷水泼下,他连忙躬身,满肚子怒气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要再看下去了,如此究根问底,于你有害无益!”
看着李珣茫然的样子,钟隐微微一笑,将案上的画卷了起来,放到李珣手心。
“可知你修行时,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李珣呆呆地摇头。
“你对法理的探究,已是入木三分,山上没有多少人能比得过你,然而你对情势的感应,却还是幼稚得很。内外不得兼顾,不过是坐禅等死,终不得大道,换句话说,你是知道如何使剑,却不知怎样使剑。”
李珣听完真是懵了:“如何使剑、怎样使剑,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
“怎会一样?便如这画,你知笔势如何轻重、浓淡,知顿挫变化,可是真让你拿起笔来,你可会画?”
“……不能!”
“修行之法,虽然稍有不同,也能够由内而外,豁然贯通,只是你对符纹法理之道理解太速,而外功修行又没什么根基,如此两下消长,差距过大,于你绝无好处,你可明白?”
李珣登时心悦诚服,忙躬身谢道:“弟子今后定将努力提升外功造诣……”
钟隐点了点头:“如此便对了!你眼光虽好,但毕竟偏于一隅,能从画上读出真息搬运之法,却看不到与之相应的肢体挪移之道。今后再看时,当细思其中与真息相合的肢体变化,内外兼修,方是正途。”
言罢,他又指出几个有可能犯错的疑难之处,听得李珣不住点头,只觉得不愧是钟隐仙师,这讲解的功夫,也居众人之上。
无论是清虚、青吟、林阁、明玑,比起他来,都少了那一份深入浅出的生动明白,偏偏就在这直白如话的言语下,还有更深一层,需要自己思索的深度。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李珣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就留在这峰上,日夜听此人的教诲。大概只这一阵话的功夫,便要免他三年苦修了!
只是,他想得虽好,钟隐却没有留客的意思。
在讲解告一段落后,他道:“……这墨竹图中,是我近些年来,闲来无事之时,创下的一门‘青烟竹影’的剑诀,最是能由浅入深,有新笋出土,节节拔升之效!”
“此时便传了你,下峰之后交与你师父,由他指点进一步的修行。你就去吧,莫让青吟久等了。”
“青吟仙师?”李珣这才想起,那位把他从天下推下来的青吟,心中忽有些奇怪。
青吟想干什么?难道就是把自己推到钟隐眼前,让他过目,再看能不能让他提点一下?
他只觉得这位优雅冷淡的仙师,行事高深莫测,实不是他所能探知的。
说到青吟,钟隐脸上也略有变化,他又看了李珣一眼,脸上有沉吟之色。
半晌之后,他缓缓开口:“李珣!”
“弟子在!”
“你青吟仙师脾气古怪,同辈的师兄弟们都拿她没办法,更遑论你这些小辈……若她日后有什么事,做得让你生气,却要看在今日的面上,不要太过计较了!”
李珣腿一软,半跪在地上:“弟子不敢!青吟仙师是长辈,弟子……”
“罢了!”钟隐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后转身进屋,李珣只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起来吧,青吟她必不喜欢你这种软骨头的样子!”
竹扉掩上,再不闻他的声息。
李珣呆在地上,想了很久才爬起来,脸上只是苦笑:“若我是硬骨头,她就能喜欢我不成?”
这个疑问,便是打死他也不敢问出口的,李珣只能在心中想想,作一些白日梦罢了。
在竹林中走了数百步,李珣找不到边际,却找到了几根自然脱落的竹枝,这些竹枝不过一指粗细,却湛然青碧,光华隐隐,拿在手中也颇为清凉。
李珣试了一下,这竹枝韧性却是极强,李珣强行将其绕了三五圈,只要一松手,便是“嗡”地一声恢复原状,拿“青玉”相斫,连续三剑下去才劈断了一根。
这玩意儿却是不错!
李珣舍不得放下,便拿在手中,低着头寻找,看能不能再找着几根。
至于长在那里的,他实在不敢动,万一这是钟隐的心爱之物,被他毁了,人家只需一口气,便能把他吹下坐忘峰!
在附近找了一会儿,却再没有什么收获,李珣知道,再逗留下去,就要丢人了,只好驾剑飞起,剑光冲破竹林时,竟发出“啵”的一声响,他的身体也猛地一轻。
在这种地方,该如何修炼?
修道人虽然也炼化天地元气,充为己用,但毕竟要有个度,像竹林中这般元气浓度有如实质,如果真施行那炼化之法,大概十个人里倒有九个要走火入魔。
大概也只有钟隐这样的半仙,才敢在这里居住吧。
心中想着事情,剑光却在天空中盘旋。临走时听钟隐说,青吟在外面等着,虽然他有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但李珣不敢等闲视之,只好傻傻地在天空中绕圈。
天知道这是怎样辛苦的差事。
初来时,青吟说这里天地元气随时间而呈潮汐变化,李珣没有感觉出来,现在在空中绕了几圈,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潮汐变化。
午时已过,天地元气的浓度便开始从高峰跌落,这种跌落并不是直线下降,而是如海水退潮般,冲一小截,退一大截,如此方退又进,十分复杂。
这就苦了李珣。
御剑之术,最重要的便是与天地元气的协调,他练习御剑才几天?在这种天地元气极不稳定的环境里,他能控制住真气间的平衡已是了不得,哪还能保持平稳?
便只见他东倒西歪,左摇右晃,在空中彷佛是喝醉了酒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若是旁人,此时落下地来也就是了,偏偏李珣又多想一层,只觉得此地虽然难以控制,但却正是锻炼御剑之术的最佳场所。
在此时练上一会儿,便抵得其它时候练上一月,于是竟强撑着不想下来。
满腔心思,此时都集中在了“青玉”上面,心神凝实,不放过任何一点的元气变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觉能力大有长进,体内真息也耗费得差不多了,这才停了下来。
落在地上,他忽觉不对,猛一回头,便看得傻了。
不远处的竹林边上,青吟席地而坐,解开发髻,将青丝瀑布般垂在身前,正在缓缓梳理,那光景与初见面时她揽水梳妆的情形,竟有七八分相似。
都是那视旁人如无物的冷淡,以及夺天地造化的神秀,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女性的妩媚,隐隐流动,不彰不显,却又在无形之中,吸引着人们的眼光。
李珣又怎能抵挡得住!
看她这个样子,也不知在林边坐了多久了,想到自己在空中的种种丑态,李珣只觉得面如火烧,根本就抬不起脸来。
这样也好,倒把他刚刚的失态遮掩了过去。
他本能地想下跪请安赔罪,可是脑中却忽然闪过钟隐所说的话。
“不喜欢软骨头?”
思及两次见面的情形,果然发现青吟不喜他人跪拜行礼,自己若矫情过分,恐怕捞不到好处。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转,他便改了姿势,只是垂手行礼而已:“请仙师恕罪,弟子一时忘形,劳累仙师久等了!”
青吟看都没看他一眼,冷淡之意却是比之前更甚。只听她道:“那画是钟隐给你的?”
李珣忙道了一声“是”,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将画送上。
青吟却不忙着接,而是不紧不慢地将青丝挽了一个髻,这才接过画去。
这本来是颇为慢待的举动,但一方面她是长辈,另一方面,她举手之间,便是风姿无限,秀色可餐,李珣只觉得百看不厌,又哪会觉得难受。
手上一轻,那画已被青吟拿了过去缓缓展开。一见之下,青吟便道:“这是第二幅。”
李珣目瞪口呆,青吟只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她微一摇头,又将这画递了回来:“能得到这幅青烟竹影,也是你的造化,便拿着它下山去吧!”
这样就结束了?
李珣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只是应声,却忘了动弹。
青吟缓缓起身,也不理他,目光却望向竹林深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珣不敢惊扰,等脑子里面转过弯来,也知此地不能再留,便再躬身行了一礼,向后退去。
“且住!”青吟蓦然开口把他叫住,李珣愕然看去,听得青吟道:“你过来!”
李珣便如一个牵线木偶呆呆上前,总算他还知机,与青吟保持了一个距离。只是下面的变化,却让他当场傻了。
青吟竟伸出手来,抚上了他的脸——李珣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面一片混沌。他只觉得脸上那一只手,手指纤长,清凉如玉,略一接触,便有一丝酥麻自脸上直透心底,最终扩散全身。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青吟道:“……如此,你面目有了变化,却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面目变化?
李珣心头一跳,还未出声相询,便见青吟化出一面水镜,让他自照观看。
入目一见,李珣便小吃一惊。镜中之人,也不知是哪里做了手脚,虽然轮廓、五官都无变化,却总觉得与以前似是而非,轮廓长相只与他有五六分相似,多看几眼,便有些认不得了。
而他此时也恍然明白,青吟抚他脸的用意,原来是看他酷似某人,便将他的脸用某种法子变化一下,避免日后的麻烦。
耳中听到青吟的吩咐:“这种真息化形,待你修到化婴之境时,便会自然解开……那时,你也不会再受这种困扰了吧。”说着,她贴着竹林边走了几步,身形忽如一个气泡,“啵”的一声便不见了。
李珣向前赶了两步,停了下来,手掌却不自觉地抚上了被青吟摸过的地方,感觉着袅袅余香,一时间竟是痴了。
第七节 下山
世间有三界,为人间界、通玄界、仙界。
看似泾渭分明,实际上,除了仙界远在九天无人得见之外,通玄与人间界的分野,并没有多么分明。
通玄界与人间界的距离,不像有些人想当然的那样遥远,两界的关系,也绝非你上我下,触之无门,而是有交界、有共存的态势,在人间界所谓的仙山、灵脉,往往都是两界交会之处。
连霞山脉之中,便有三处与人间界相通。
此时,李珣一行人,便是从三处中寻了一处,下到了人间界去。
直到成行之日,李珣才知道,林阁不愿意参加什么水镜之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颓丧。
因为李珣发现,原来跟随林阁去的,并不仅是他一个。
二代弟子中,有不入嫡系的明澜道人、岳明风两位师叔,三代弟子中,则包括李珣在内的十五人。尤其令他意外的是,那位给李珣留下较深印象的祈碧师姐竟也随行。
原来这一行人,并不仅仅是去参加那大会,在此前后还要在世间修行磨练,积累外功。也就是说,作为这一行人的主事者,林阁不但是明心剑宗在水镜大会上的全权代表,而且还是这一行十八人的保母、保镖、导师之类……
怪不得林阁是好大的不情愿!
作为林阁的弟子,李珣都有点为他难过。
当然,山上的人也知道林阁的性子,为他配的两名助手——明澜道人和岳明风,都是山上操持内政的好手,路上各种事情林阁大可交给两人去做,他自己只需行保护、指导之责便成。
此时,距水镜大会开始还有一个半月,时间极是充裕。
这一行人中,还是以李珣年龄最小,其它人修行时间最短的,也有七八十年,功力自然比李珣要强得多了。
不过在三代弟子中,只有祈碧和李珣两人,才是嫡系子弟,其余人等都是旁系所出。
明心剑宗嫡系、旁系之别,并不是太过明显。
一般来说,像祈碧这样,按部就班修行过来,又在启元堂蒙“落霞剑”明如青睐成为嫡系子弟的,算是最典型的情况。
嫡系之人一般都是根骨上佳,心性正派,能传宗门道统之人。胜在有明师专门指点,精微处便要比旁系的师兄弟高上一些,此外,便是嫡系子弟才有继承宗主之位的机会。
而旁系子弟,则是在启元堂没有被上代嫡系仙师选中的,他们有的拜非嫡系的仙师,有的则留在启元堂中,听山上的仙师每日来讲解问题,自修自炼。
无论是旁系还是嫡系,其修行的法诀都没有什么差别,其差距也还没有到不可弥补的地步。
虽然他们不能成为宗主,但修道之人本也不在乎那点浮名,正因为如此,嫡系旁系弟子之间,并没有什么化不开的矛盾,也一直维持着宗门内的稳定。
李珣对宗门内的这些事情,也算是颇为上心,知道自己的言行关系到他在各师长、师兄弟之间的地位,所以极是小心。
出来这几天,他都摆出一副小弟弟的样子,只做少年无机心之状,和一行十几人都混了个脸熟,举止得当,嘴巴又甜,倒没有人对他生出恶感。
这里面,能了解他一些机心的,怕也只有林阁一人了。
可是林阁只有这一个弟子,平日里虽然冷淡,但只见他能把异宝“凤翎针”赠与李珣,便知他对这个弟子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对少年的举动,只要没有什么害人的机心,他也是不痛不痒地提点几句,就由他去了。
不过下了山来,日日相处,林阁对李珣的要求却是更加严格。
李珣从钟隐手中,得来了“青烟竹影”剑诀,下峰便交给了他。
别人不明白钟隐的心思,身为李珣座师,林阁哪还能不明白?钟隐这幅画中,实际上已是委婉地批评林阁授徒的方式有些偏颇,要其纠正之意。
虽然林阁心境颓唐不振,但对峰上那位仙人一流的师叔,还是比较佩服的,此时见钟隐送来的剑诀,便知该怎么去做。
从那时起,李珣每日要抽三个时辰修炼外功。
七年坐忘峰之行的锻炼,让李珣的身体强度已达到这个年龄所能臻至的巅峰。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如何才能将这副身体运用自如,使身意合一,无有不至。
“青烟竹影”剑诀,不愧是钟隐亲授的绝技,由浅入深,由内而外的功夫,实在了得。
李珣苦修一月,虽然看不到什么大成就,可是却觉得对体内真息的操控,已上了一个新的层次。尤其是在运动之中,真息转折随意,如臂使指,种种细微之处,做得比以前要好得太多。
愈是这样,他修炼便愈是尽心。
“三百……三百零一……三百零二……”李珣身上大汗淋漓,已将衣服湿透了,呼吸却仍然平稳有序,手上也如铜浇铁铸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他心中默数,手上一剑一剑地刺出,从头到尾都是抬腕、刺剑、收回这三个动作,难得他始终如一,没有半点懈怠。
他也不仅仅是刺剑而已,真息随着刺出的长剑此去彼来,在体内冲刷,远比肌肉的运作要劳累十倍。
李珣刺出五百剑后,无论是体力或是真息,都已到了极限,再提剑时,手腕已忍不住发抖,再也握不住剑了。
“珣师弟,歇一下吧!”祈碧站在一边看了好一会,见他不要命地在这里练功,心下怜惜,便说了一句。
李珣停下手,见是祈碧,微愕后便是一笑:“祈师姐!”
祈碧在山上是出了名的温柔和与世无争,对这样的女修,李珣懒得动什么心思。所以和她相处时,最是轻松自在。
这一行人中,只有祈碧和另一个叫齐芸的两位女修,因此在行程中,她们是受人追捧的对象。
只是祈碧虽是秀美如玉,温婉可人,但早已名花有主,其道侣文海可说是三代弟子之首,还真没哪个人敢在她身上打主意。
如此一来,娇小可爱的齐芸便成了男弟子们的第一目标。
因此,祈碧一方面受到众人的照顾,一方面,又不用费心打发那些男弟子的追求,这些人里倒数她最为清闲。
其实,除了林阁等三位仙师以外,这一行人中,仍是以祈碧的修为最高,去年已开始进修化婴篇,在通玄界也是能站得上台面的高手了,宗门派她下山,怕是也有帮助照顾师弟师妹的用意。
祈碧表示关心,倒是尽职尽责。
李珣也听话,收了“青玉”,向祈碧行了一礼:“多谢师姐关心!”
祈碧微笑着还了一礼,看他满身汗迹,又关切地道:“师弟你汗出得多了,去后面洗浴一下,大概没多久便要进食,这样子在尊长面前,总不为美。”
李珣略一点头,正想前去,又听到祈碧问了一句:“珣师弟,你刚刚使的剑诀,莫不就是‘青烟竹影’?钟师叔祖创下的那个……”
李珣闻言也有些得意,脸上当然不会显露出来,只是应道:“正是‘青烟竹影’,小弟蒙仙师不弃,学得剑诀,又怎敢不尽力修炼?”
祈碧闻言浅浅一笑:“说到这个,我倒是想了起来。当时在观霞峰上,珣师弟只见我使一次‘披霞剑诀’,便能将后面推演得头头是道。托师弟之福,我才豁然贯通,这番指点之恩我还没有道谢呢!”
“啊?”
李珣却是不知那日的后续发展,闻言一愣,还是由祈碧又讲了一遍大概,才明白过来。
他也不敢当真就认了这所谓的“指点之恩”,连忙谦虚几句,道那只是凑巧云云。
可祈碧却是认定了他的卓越天资,也挑出一些在剑诀上的心得,与其交流印证。
李珣当然见猎心喜,他这一个多月,日日揣摩“青烟竹影”的奥妙,屡有所得,在见识上已非当日只懂得真息变化的“专家”。
祈碧的心得与疑难,往往都是在极典型的关口之处,也是剑诀的奥妙所在。
几个问题提下来,李珣已是欲罢不能,干脆便盘坐于地仔细思虑,又和祈碧互换心得,早把去洗浴的事情忘在了九霄云外。
修道之士便是如此,一旦入迷,往往不知身外何物,闭关潜修,眨眼就是几十年,在这一点上,李珣倒颇有修道高人的风范。
直到又有人来催他们进食,两人才恍然醒悟,互视一眼,都觉得好笑,而此时李珣的汗早就干了。
祈碧有些不好意思:“我却忘了让师弟先去洗浴一番……”
“哪有的事?这几日闷头学剑,憋得心头难受,师姐这可是救了我呢!”李珣话中有话,指的是日前一行人在人间界某大河边上,铲除恶蛟之时,自己被林阁拉着没法动手的事。
祈碧性子温柔,但却冰雪聪明,闻言低低一笑:“珣师弟修道不到十年,纵使天资绝佳,毕竟欠了火候,急切行事却是不妥的。像昨日大师伯将你拉住,也是为了师弟着想……”
“我想,大师伯带你下山,总是要让你历练。那恶蛟道行已成,太过危险,但如果路途上碰到一些其它的妖物或者邪门子弟,与你修为相称的,想来大师伯也不会阻你斩妖除魔,积累外业。”
她却不知,她随口道出的一句“斩妖除魔”,让李珣暗中打了一个寒颤。
李珣心中明白,他与祈碧这般一心向道的修士毕竟不同,就他现今所做的事情,就算不能称得上什么“劣迹斑斑”,但违逆门规、欺师灭祖的事情,却是已然做过,或是正在进行……
归根结底,一个灵犀诀,一个《幽冥录》,再加上一个从来没有真正忠诚过宗门的心思,放在哪个门派他都得不到好下场。
说不定再过些时候,在人们眼中,自己也就是该被斩被除的妖魔了……
眼下祈碧还是温柔的与他说笑,可是数年之后,谁知道她会不会拿昨日斩杀恶蛟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想到这里,他再也无心说话,找了个借口赶紧跑开。
一顿晚饭也吃得没滋没味,咽下了几个果子,便跑到一边潜心修炼,大概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真正忘却身外的一切,感受到身为修道人的超然大自在。
不过这个夜晚,注定了他不能享受这份宁静。
今晚是个无月之夜,只有几颗模糊的星星闪动,修道人都是餐风宿露惯了的,兼又修为精深,自然不必找什么宿处,只在山林中一坐,布下几道禁制,便能凑合一夜。
这种日子,李珣在坐忘峰上之时便过得多了,而其它人都对这种生活不算陌生,便是祈碧、齐芸两位女修也处之若素。
众人盘坐的地方,很快就进入了沉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珣忽地发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金丹一跳,统御真息停下运行,睁开了眼睛。
林阁眉眼低垂,唇角却是一片讥诮:“起来,有朋友来了!”
“啊?”
李珣愣了一下,才明白林阁所说的“朋友”,并不是什么友善的称呼,心头一紧,抓住了剑柄。
此时,所有人都醒了过来,几个修为较高的弟子立刻停在周边,把余下的人护在中间,明澜道人和岳明风来到林阁身边,脸上都不太好看。
明澜道人身材高瘦,须发乌黑,颇有些仙风道骨,不过这个时候,他的面色颇为凝重:“师兄,刚刚见了‘化心火’,似乎是无心宗的人马!”
“无心宗?”林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目光望向远方的黑暗处,那里有一团苍白的火焰,时隐时现。
岳明风身材中等,长相颇为精悍,倒不怎么像修道之人,不过,他的修为在一行人中却仅在林阁之下,实力颇高。
他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那诡异的火光:“心炎八转,是无心宗的长老到了!却不知是哪个?”
林阁仍是那副万事无谓的惫懒态度,只是对李珣道:“到圈子里面去,要有自知之明……”
李珣是聪明人,不用多说便应声而去,经过圈子周边时,还看到祈碧向他微笑了一下。
他年龄最小,修为最差,自然也要站在圈子的最中央,即便如此,他也觉得有些不安,手掌一直按在剑柄上,以保随时都能拔剑出鞘。
远方那团苍白的火焰熄灭了!不过,仅仅是眨几下眼的工夫,夜色中便传来了低低的哼笑:“明心剑宗啊,明心剑宗!还是不改那自以为是的毛病!”
笑声中,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影飘飘荡荡,来到距他们数十步远的距离,朦胧的夜色中,李珣只能大致看到他的脸部轮廓,但在林阁等人眼中,彼此的面目却是清晰可见。
只听见那人“咦”了一声,看着林阁,表情十分微妙:“多少年没见了,‘天心剑’林阁!怎么肯下山现眼了?”
林阁唇角抽搐一下,随即低低一笑:“原来是心殛子,百多年不见,你还是没有长进,怪不得无心宗是越来越不济事了!”
正如林阁所言,那人乃是通玄界十山宗之一,幽山无心宗的长老心殛子。
此人辈分与清虚相同,不过修为却差得多,甚至比不上林阁。当然,那也是百年前的事了。
他脸颊瘦长,颧骨突出,脸上半分血色也无,看上去颇为丑陋,但中气充沛,一番话说下来声音东飘西荡,四野皆闻。
“哪里哪里,修道之途,百多年无寸进,也是正常,却不像你林阁,当年就泄得一塌糊涂,只敢藏在妖精裤裆里,被大伙儿硬拉出来!”
“这百年间,你龟缩在山上,是想要洗去那股骚味儿吧?现今下了山……哦,恭喜恭喜!想必现在是一身芬芳,再想着勾来几个女妖精玩玩?”
这话太损了,每一句都是直指林阁的痛处,且句句刻薄,字字见血。
在山上时,这种事情就算人们心中有数,又有谁敢在林阁面前提起?便是提出来,也往往效那春秋笔法,删节数分,就生怕会刺激到他。
怎知才下山几日,碰到的第一个修士,便是这样尖酸刻薄,不留情面!
李珣也终于明白,林阁不想下山的另一个原因。
虽然他在内圈,无法看清林阁的表情,但也知道林阁此时心中想必愤怒如狂,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羞辱之下无动于衷,更何况是处处讲究,极爱面子的林阁?
此时就算林阁一言不发,拔剑斩人,李珣也绝不会感到奇怪。
不待林阁拔剑,李珣周围的师兄师姐们,已在怒骂声中纷纷亮剑,看这样架式,倒似要一拥而上,将心殛子分尸似的。
李珣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要跟着做做样子,脚下还向前走了两步,身边两位师兄忙将他拦了下来。
心殛子才不管那些小辈的动作,他孤身一人,敢在林阁等人眼前现身,自然有所倚仗,想必如果林阁真的受不了刺激拔剑杀来,他也不惧。
百年前,或许他还对付不了“天心剑”,但现在一个公认的“废人”,难道他还抵不过吗?
正想着,林阁却在那边低低发笑:“当年诸宗门道友,救我出无边欲海,使我能保住道心修为,这个,我是至今不忘的……”
他的笑音好生古怪,低沉得好似用胸腔震动出来。众人虽然觉得这话有些示弱,可是在这诡异的声息之中,无论他怎样说话,都有一番无形的压迫感,因此绝不敢就此小觑他。
他又顿了一顿,声音渐渐清亮起来,而声调渐高,似有激愤之意:“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心殛子道兄当年也不是三岁娃娃,却怎么也和小辈们一样的见识?哈,想一想,也是那一年的水镜之会,是谁信誓旦旦……”
“咳哼!”
突然一声不太自然的咳嗽,明澜道士打断了林阁的话,清臞的脸上长须飘扬,目注心殛子冷声道:“心殛子道兄,你好不厚道!当年之事,我林师兄的苦处,便是诸宗门之长,包括贵宗宗主,也是明白的。”
“怎么一过百年,道兄便装起了胡涂?你这般态度,便是贵宗宗主在此,怕也要为之蒙羞吧!”
李珣心中一动,只觉得这边三人似是在打哑谜。
当然,李珣觉得这也算是正常,这世上表面冠冕堂皇,实则黑幕重重的事情,多不胜数,就算百年前那“杀凤”一事有什么内幕,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这边正想着,心殛子脸上也生出了几分尴尬,明澜说的话并不尖刻,反倒是平实无锋,但因他句句是实话,反而让心殛子无力辩驳,倒显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了。
不过,心殛子毕竟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知道在这件事上讨不到便宜,便不再纠缠。瘦长的脸上微微一皱,算是露出个笑容:“哪里,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今天与各位见面,其实也是有缘由的!”
“缘由?”岳明风脸上微露嘲讽之意:“有什么缘由需要无心宗长老及二十余位道兄连袂而来?如果真有如此严重事态的话,便请心殛子长老去连霞山上禀告我宗宗主,宗主必会给长老一个解释!”
从林阁的“心殛子”开始,到明澜的“道兄”,再到岳明风的“长老”,称呼一次比一次客气,但其中的意思,却一次比一次冷硬。
心殛子仰天打了个哈哈,瘦脸上笑容敛去:“敢问诸位,前日在沙河前是不是斩了一头蛟龙?”
林阁此时,倒像是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惫懒态度,而他内心如何想法,便不是他人所能猜测的了。
听到了心殛子的话,他淡淡开口:“确实有过。”
岳明风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才等他说完,便马上插嘴道:“此恶蛟在沙河兴风作浪,造下杀孽无数,我等修道之人斩此妖物,正合天心!长老为此恶蛟而来,却是所为何事?”
不等心殛子开口,他精干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略显夸张的表情:“难道那恶蛟与长老有旧?”
心殛子脸上神色越发青白,深陷下去的眼球中,则闪动着妖异的白光,他低哼了一声,也不理岳明风的嘲讽,嘴里阴森森地道:“你们杀那蛟我不管,但那蛟体内有蛟珠三颗,乃是我宗门欲得之物!”
他这话说得倒也坦白,这种从他人手中强抢的理由,也敢直说出来。
“蛟珠?”明澜道人脸上一奇:“那蛟珠也不过是寻常之物,你们无心宗何时缺过这种物事?”
心殛子不答,只是嘿嘿冷笑,笑声中,眼神正做着微妙的调整。
李珣听得却是心中一跳,蛟珠在人间界或许是了不起的异宝,可在通玄界却只是寻常之物,虽然也有些明目健体,增长修为的效果,但毕竟不如自己实打实的修炼来得稳妥,多数时候,只是被当成小小玩物。
一行人中,没人对这玩意儿看得上眼,昨日便由林阁做主,将蛟珠送给他把玩,此时还揣在他怀中。
若按他的意思,绝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东西和无心宗发生冲突,只可惜,在将宗门声誉看得比天还大的长辈眼中,这却不仅仅是三颗蛟珠的问题。
三人对视一眼,均感觉中其中必有蹊跷!
在圈子中央,李珣将手伸入怀中,摸了摸那三颗蛟珠,冰凉的手感,与胸口处“玉辟邪”的触感,又有所不同。
蛟珠摸上去有些滑腻,远不如“玉辟邪”的清爽,只凭这种感觉,李珣便有种想把它们扔掉的冲动。
摸了两下,却因为缺少经验,识别不出这蛟珠的异处,便把这事放在一边,方一抬头,却正看到远处心殛子妖异的眼神。
“他在看我!”李珣心中直觉地认定:“难道他竟知是我拿着蛟珠?”
他背上猛地冒出了一片冷汗,抓着剑柄的手也越发地用力:“是不是这蛟珠与他有什么心灵感应?”
不但是他这样想,看到心殛子古怪的眼神,林阁等人也觉得不妥,无形之间,他们的注意力向后面偏了一下。
便在此刻,心殛子一声怪啸,身体猛地弹上半空:“好小子,敢毁我蛟珠!”他体外炸开一团炽白色的火光,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连成一串,直让人头皮发炸。
响声中,两点火星剥离出来,弹过林阁三人头顶,向众弟子头上落去。
“好个心火如焚!只是长老也太心急啦!”
岳明风冷笑声中,当先出手,却是向后倒纵,手上剑气哧哧作响,飞转如梭,向那两个火星打去。
明澜道人则怒喝一声,身上剑气迸发,腾空飞起,正面迎上心殛子喷出的心火!
第八节 无心
“无心宗”便在邪道宗门中,也是个法诀古怪妖异的门派,信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言论。
门派中功法,都是“欲要得之,必先予之”,即必须先付出身上某处器官,再获得与之相应的能力。
将身体某器官,如心、肺、脾、肝等以秘法化去,得其中最精纯的“先天命气”增进修为,且不影响肉身功能。
那脏器也不是真的就化个干净,而是成为一种“核”,继续行使原本的功能,并源源不断地提供“命气”。
心殛子虽是长老,但修为在无心宗不过是中上水平,修行七八百年,五脏六腑虽然已尽数化去,无有形质,但皮骨血肉上的功夫尚属肤浅,不能内外如一,论修为并没有什么绝对优势。
明澜道人在宗门中,只是以善理内务出名,修为也是平平,比之心殛子,当然有一段距离,可在他之后还有林阁掠阵。
即使林阁百年颓丧,功力不进反退,但深厚的底子还在,两人连手,心殛子未必能挡得下来。
火光猛地一涨,旋即敛去,却是岳明风剑气破空,将那两点心火打散。随即,他便落在众弟子之前,喝了一声:“结阵!”
当下除了李珣未动之外,其余人等以他为中心,散落四方天星方位,宝剑出鞘,剑气森森。
这是一个天星小阵,看似阵型松散,其实自有一番玄妙运转之法,只要懂得明心剑宗心法,便可联而成阵,心法一以贯之,也无需费什么心力,实乃群战攻防的实用阵法。
在惯以单兵对阵的通玄界,明心剑宗的这一小阵,却是让低修为弟子抵挡高手的上佳秘法。
此时,无心宗隐在四周的人员,起码有二十余人,在人数上已占了上风,如果不结阵相拒,不死何待?
岳明风进入阵眼,占住天星主位,身边就是李珣,他要指挥阵法运转,对一些扎手的敌人,他也要行阻挡之责。
果然,在众弟子结阵后不久,天空中便响起了御剑的尖啸声,十多道人影怪叫着从四面八方扑下,人影未至,空中便被无心宗特有的“化心火”铺满,一眼看去,满目都是炽白之色。
不待岳明风发令,众弟子也知道该如何做,当下齐齐迫发剑气,向天空中横扫过去,将“化心火”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个时候,岳明风问了李珣一句:“你对这阵可熟悉?”
李珣怔了怔,老老实实地答道:“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
岳明风不等他说完,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阵不能停下来,你尽力跟着我,如果不行就说!”
言罢他长剑出鞘,对空一摆,便有数百重青芒剑气冲霄而起,凌厉非常;这一剑,乃是宗门内“千重嶂”的剑诀,倒与李珣的“青烟竹影”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这一剑的老辣,是李珣现在绝没法比的。
一剑横空,便将已有合围之势的众无心宗弟子打散,虽然没有伤到一人,却给阵势留下了活动的空间。
趁此机会,岳明风大叫一声:“起!”
十六人一起御剑腾空,这其中只有李珣一人还需要用“踏剑式”方能飞起,也因如此,他在空中几乎没有还手的能力。
岳明风大半心思都放在抗敌之上,却也用眼角余光扫视李珣的情况,此时见他身手还算利落,便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心中还在想着,在阵势卫护之中李珣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等林阁两人将心殛子打发掉,这边情况便会好转过来……
“轰隆!”
一声爆响轰鸣,地面的土层在呻吟声中轰然炸开,土石飞溅,将刚刚飞上的十多人尽数圈入其中。
事发仓促,便是岳明风也完全没有预兆,飞射的土石即便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尘土飞扬之时,已罩住了好大一片区域,眼前一黑之时,人们都只顾着回剑护体,哪还能保持阵型的完整?
岳明风心中一跳,他先想到的,是众弟子中修为最低微的李珣。
那要命的三颗蛟珠!
“糟了!”
眼角处闪过一道从地下激射而出的人影,岳明风想都不用想,剑气飞射,将那人阻了一阻,另一手凭着感觉要去拉李珣。
然而,他摸了个空!
被保护的对象丢掉,天星小阵登时土崩瓦解。
在土层迸裂的第一时间,李珣便心知不好,他第一个想法是开口呼救,然而还没吐出半个字,脚踝忽地一痛,似是被人用手抓着,力道极大,好像铁箍一般!
紧接着便是一股真息透体而入,瞬间封闭了他沿途数十窍穴,他当即全身发软,倒栽而下,连半点儿还手之力也无。
他和高手之间的距离,还是太大了!
在受制的一刹那,李珣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毕竟,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连出手机会都没有的情况,而在下一刻,所有的一切又尽数回归,在他脑中“轰”的一声响——垂死待毙从不是他的性格!
同时,周围发生的情况,通过种种感应和猜测,在他脑中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图画。
李珣恍悟,周围那些无心宗门人,实际上不过是第一层障眼法,而打破土层,造成好大声势的那人则是第二层,真正的杀招,还在潜入土中的另一人。在当先一人将岳明风的注意力引开之后,此人便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一把将李珣制住。
现在情况当然是糟糕之至,不过也并非全无希望。
尘雾之中一番混战,所有人都被牵制,但是岳明风似乎还有些修为上的优势。现在李珣与抓着他的人,也是单独配对,短时间内情况至少不会更糟。而且,李珣还有法宝!
这个想法刚一完成,头顶一热,一直插在头上做发簪用的凤翎针将一道热流倾注下来,透过泥丸宫散入百脉之中。
李珣心中一喜,这正是凤翎针护主的功用。
这是李珣最近几日才探出凤翎针的几种功用之一。
凤翎针可以反击侵入体内的异种真息,说是反击也不确切,凤翎针上透出的热力,似乎有消融一切异种真息的能力,只要给它时间,它便能将其逐步蚕食,对于真息锁脉一类,更有奇效。
这股热力瞬间就在李珣体内游走一圈,所过之处,那股锁住他经脉的入侵真息,顿时如热汤沸雪,一扫而空。
李珣想都不想,黄庭处金丹狂跳,原本已向下坠落的“青玉”贴着地面划了一个弧,在他身下扫过。
从全身受制到暴起反击,李珣动作突如其来,抓他脚腕的那人也实在没有想到。
剑身在那里一转,便听得一声闷哼,几点温暖的液体溅在了他腿上,那人反射性地收手,李珣身上登时一轻。
这个时候,他更不敢多想他事,也不管收获如何,体内真息迸发,在空中硬是偏移了数尺,“青玉”在低鸣声中回到他手上,藉这一剑之力,他又向上飘了一段距离。
低沉嘶哑的吼叫声响了起来,灼热的风从他脚上数分处擦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不敢怠慢,手中“青玉”一振,数道青莹莹的剑光在身前成扇形散开,排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烟气,正是“青烟竹影”剑诀中,一个防身的法诀——青烟障。
淡淡的青色烟气在土石飞溅的尘雾中,并不明显,可是由此散发出那明心剑宗特有的真息,却比任何灯塔都要明显!
李珣此招可以说是冒了大险,如果敌人比自己人先到,他未必能挡得住对方一招。
幸好他赌对了,上空岳明风的声音传来:“伸手!”
李珣闪电般伸出左手,下一刻便被岳明风抓住,发力一甩,直掼向天空之中,转眼间就出了烟尘笼罩的范围。
下方剑吟声响起,伴随着几声闷哼,也不知是谁吃了亏。
李珣上升之势已尽,而他也在这时换过气来,再次驾剑飞了起来。
他这一动便搅动了整个局势,下方黑沉沉、雾蒙蒙的烟尘土灰,被连续几波炸开的剑气、心火给撕得粉碎,数十道剑光冲天飞起,又是以李珣为中心集中。
“珠子给我!”岳明风口角挂血,样貌狼狈,但剑光仍是最快。他已明白事情关键所在,当下便叫李珣将那要命的玩意儿扔出来——便是丢了珠,也比丢条命来得值!
李珣比他更知轻重,闻言绝不迟疑,一把将三颗蛟珠掏出,青绿色的光芒一闪,被他尽力扔向了更高的天空中。
这便看出了李珣的高明之处,如果将蛟珠直接扔给岳明风,且不说他有没有能耐接着,便是接着了,随后而至的打击也够他受的!而且很有可能将李珣自己拉入战圈,到时他小命必然不保。
向上扔便好得多了,岳明风驾剑速度最快,便有最大的机会将其得到,且能够顺势做动作,不至于手忙脚乱,运气好的话,下面两个无心宗的高手连他的衣角也摸不到!
三颗蛟珠虽不能像夜明珠那样光照数丈,堪比月光,但也是有微光闪烁,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显眼。
李珣这一抛,当即将自己从最危险的境地中拯救出来,他一眼扫过,便发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高空之中。
他仍不敢大意,驾剑斜飞,几乎用全速划着一条大弧线,擦过几对拼杀中的修士,远远地避开战场中心。
在天星小阵被打乱的此刻,他的选择无疑是最明智的。
高空中,蛟珠的光华只闪了两下,便被岳明风一把攫着,随手放入怀中,而这时紧跟上来的两个无心宗高手,还只在他屁股下面喝风。
岳明风对李珣的聪明暗赞了一声,保持着高速一个大回旋,体外剑气暴起,撕裂长空,又杀了回去。
李珣暂时松了一口气,此时所有人都在捉对厮杀,像祈碧这样的高手,更是一下子圈住了三个,暂时没有人会来找他的麻烦,他也能够将注意力放到整个局势之上。
那边的混战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明澜与心殛子的交战。
此时,明澜因为修为上的差距,已落在了绝对的下风,而林阁似乎并没有出手帮助的意思。
心殛子在面对修为逊他一筹的明澜时,确实比较从容,在无心宗“命气化七身”的法诀里,他主修“心系”,即以心脏化成的“核”,为体内真息流转的中心。
心属火,便由此生出“心炎”流转全身,成为特殊的真息形态,威力极其强大。
尤其要命的是,如果被“心炎”攻入体内,它便会全力化去敌人的心脏,使其化为精纯的“命气”,为使用者所获。
明澜就是十分顾忌心殛子的“心炎”,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采取守势,只将自己的防御布置得水泼不进,虽然是苦苦支撑,但一时间心殛子却还奈何他不得。
尤其是站在一边的林阁低眉垂眼,看上去没有半点儿想插手的意思。
可心殛子哪能信他?即使百年之前,林阁的声誉还算不错,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又有“那件事”的刺激,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德性?
心中顾虑重重,心殛子自然不会使出全力,事实上,他还在等着另一边的好消息。但是,当空中蛟珠一闪而逝的时候,他差点咬碎了牙齿。
知道蛟珠换了持有人,拿回的希望便几乎等于零,心殛子心中暴怒,手上登时凌厉了许多。
他和明澜之间的的距离已拉大到了数十丈外,但攻势却越发强势。
在他的控制下,心炎已炽白得近乎透明,连续几波攻击,都是毫不吝啬的大手笔。
心炎温度极高,万物触之皆燃,便是土石也不例外。
先前心殛子有所保留,没有让心炎热力外放,此时也顾不得了,遥遥三击,心炎便如同从地底生出的鬼火,“磅磅磅”三次外爆,已将明澜打得连连倒退,且将方圆数百丈都燃烧了起来。
这一下,把林阁也卷了进去。
心殛子一直在注意林阁的动作,这一次心炎外爆也是他的试探。在他眼中,林阁被卷入火焰范围之后,也不见有任何动作,只是体外剑气“铮”然一响,便将围上来的火花全数打灭,看得心殛子眼皮一跳。
林阁终于拿正眼看人了。打灭了逼上来的火光后,他一言不发,只拿眼睛看着心殛子,眼中光芒闪烁,也不知在打什么心思。
心殛子警惕之心再攀升了一个级数,不敢怠慢,怪啸一声,手指结了个印诀,体外心炎八转,“轰”地一声将自己罩在其中,看不清头脸。
在这看似自焚的火光之后,心殛子双手紧握,略一揉搓,一颗与心炎同色的圆珠现身出来。
体内心炎纷纷扑入珠内,眨眼的工夫,心殛子体外便没有半分火光,手中的珠子,倒似个小太阳一般光焰流转,使人不能直视。
这颗“魂火珠”也是通玄界一件异宝,有积聚火力,便于操控之效。
“魂火珠”一出,外界的火气便下降许多,但在珠上却是光焰蒸腾,气势越发强盛。
此时明澜已缓过气来,还想再上,林阁对他摇了摇头:“我来吧,你且去维护众弟子安全。”
明澜也知道自己占不得便宜,也不坚持,便御剑飞向那处的战圈,有这样一个高手加入,想来扭转局势仅仅是时间问题。
林阁转过头来,微皱眉头,说了一句:“心殛子,你可是还想再打下去?”
心殛子让“魂火珠”在他周身流转,脸上只是冷笑:“我知道你们是去参加水镜之会,本来便没想和你们为难,但你吞没蛟珠拒不归还,我能有什么办法?”
林阁也是冷笑:“吞没?我明心剑宗杀恶蛟,积外功,关你无心宗何干?难不成你也出了一把力?又或者这恶蛟是你宗门养的?否则何来吞没之说?”
不等心殛子说话,林阁又道:“刚刚你说我那徒儿毁了你的蛟珠……我却知道他只将珠子放在怀里,动也没动一下,哪来的毁坏一说?倒是有一件事,心殛子你可想知道?”
心殛子一声不哼,体外“魂火珠”游走得更加迅疾。
林阁微微一笑,继续道:“我那徒儿,近日来蒙一位长辈青睐,得了一块异宝,就放在胸口……你可能也有过耳闻,便是那号称‘化万毒、辟千邪’的一等一护体法宝‘玉辟邪’!”
“气煞我也!”
随着林阁的话音,心殛子本就青白交错的脸上,更是精采万分,他怒啸一声,“魂火珠”光芒一敛,却是一道小指粗细的光束激射而出,犀利如剑,直刺林阁胸口。
林阁叹了口气,手指上剑气千迭,当空一划,虚空中气爆连声响起,那道光束被这一波剑气引偏,也不知射到了哪里去。
林阁略一摇头:“果然如此,当日斩恶蛟之时,我还奇怪,不过数百年修为的恶蛟,怎地有了三颗蛟珠,原来背后还有贵宗的手段!”
“想必那珠子是在四九天劫之前植入的吧,凶煞之气内敛,也不知杀害了多少良善,才有这般水平!”
“你等为了逃避天劫,将珠子放入恶蛟体内,又藉此凶物祸害人间,继续累积戾气,只要到了火候,杀蛟取珠,非但不会因此而招致天刑,说不定还会得到一场功德……好心机,好算计!”
心殛子面目扭曲,却是被林阁说中了痛处。
他也明白今夜的目标已无法完成,可就这样窝囊地回去,他怎么向宗主交代?
“只可惜,那蛟珠为我等先得,又交由我那弟子放在胸前,与‘玉辟邪’日日相接,虽仅两日,那里面的戾气想必也化去大半……心殛子,你抢去这废品,还有何用?”
林阁分析得一点也不错,那三颗蛟珠之中,确实有两颗为后天植入,正是为了躲避四九天劫,由宗主七无道人施展绝大神通,打入恶蛟体内。
本来想着过上一两百年,戾气积得多了,再拿出来供修炼之用,怎想到这恶蛟行事太过嚣张,竟惹上了明心剑宗的高人。
当时,恶蛟周围也有无心宗的弟子看护,但在林阁等人面前,就算他们出来也只是个死字,便不敢冒头,只是急急飞剑传讯,要山上派高手下来,心殛子便是被派来救援的人。
他们事先就做了好一番准备,将林阁一行人的情报都弄了个清楚明白,也知道蛟珠何在,并针对这种情况做了几乎万无一失的准备。
不过,计划方一实施,他们就连连失策。
首先是那蛟珠中积累的戾气,竟已被化去大半——之前心殛子虽也感到有些不妥,却仍以为是因距离过远所致,直到接近目标,才知道蛟珠的价值已大大滑落,便是能抢得回去,也未必能管什么用了!
然后就是那揣着蛟珠的小子,虽然修为浅薄,却滑溜得像条泥鳅。从地下扑出的两人,也是无心宗三代弟子中颇厉害的高手,却被那小子硬生生给逃了去,还趁势将蛟珠换了主人!
最后就是这林阁,自百年前“杀凤”之事后,通玄界的人都知道,此人已是一蹶不振,百年间修为不进反退,当年意气风发的“天心剑”,此时只不过是一个在山上混吃等死的可怜虫。
而直到面对林阁,才知道传言错得多么厉害。
百年前,林阁以手中“逝水”仙剑与心殛子交手时,虽也占尽上风,可一招一式都是精深博大,堂堂正正,让心殛子败得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面前的男子,却一点也没有当年的风采,面对此人,心殛子只觉得已经化气氤氲的心头,一阵阵发凉,这感觉不比面对任何邪宗的成名魔头来得轻松。
若不是知道明心剑宗门规森然,他简直会以为,这男人现今已入了魔道,加入哪个邪宗,成了“同道中人”!
心殛子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魂火珠”,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轻率发招,而是透过珠身将气机探出,搭在林阁身上。
而林阁又怎会让他如意?剑气一闪,便将心殛子的探查切断。
他体内剑气似有若无,又深不可测,心殛子眉头大皱,不知该怎样应付。
就在心殛子迟疑不前的时候,林阁动了,他的身体“咻”地一声,像是一道脱弦的利箭,化成一道淡淡虚影斜插天际。
就在心殛子一愣神的时间,他已经来到心殛子头顶上空十余尺处,身形一旋,三十六重剑气互相交错,旋转如轮,在“嗡嗡”声中,连续数十个交叉,像一张猛兽的大嘴,一口咬下。
心殛子怎么想到方一出手,林阁便出此怪招,仓促间他怪叫一声,“魂火珠”向上一滚,也分出了十余道细丝般的火束,在虚空中迅速交错,形成一张大网,将剑气挡了一挡。
剑气火束交击发出的声响,倒似一条坚韧的绳子被绷断时的怪音。
林阁身形虚不受力,剑气反震伊始,便飞上半空,而心殛子只觉得那一轮剑气好大的旋劲,气机牵引让他在地上连转了十几个圈儿,才勉强化去余力。
林阁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天空中,他的手掌像是抚弄琴弦一般,随手一拨,“铮铮”然几声响,本来平静的虚空彷佛是被人拿住了一角,像抖毯子那样重重一甩,波浪似的震荡由林阁手边,一直蔓延到心殛子头顶。
“随波万里!”
心殛子大叫一声,知道这是明心剑宗一个了不起的剑诀,被正面击中,说不定会被那高速震动的剑气当场撕成粉碎。
当下一咬牙,再不敢有所保留,“魂火珠”发出一声轻爆,周边的光焰猛地再胀一圈,变得如婴儿头颅般大小,接着便高速旋转起来,发出了嗡嗡的轰鸣。
一圈接一圈的火流从珠子里泛出来,像是急速扩张的涟漪,顷刻间,接连涌出了一百零八层,就在他头顶画出一片火流区域,正好迎上那高速震动的剑气波。
“嘶啦”一声响,倒似是上好的绸缎被撕烂了,心殛子知道不妙,高瘦的身体一闪便贴地窜出,才跑出几尺远,那一层火墙便被撕得粉碎,散落的火焰撒了满地,气得心殛子几欲吐血!
哪个王八蛋说林阁的功夫退步的?
就是百年之前,他和林阁相斗时,也能撑上小半个时辰,要败也是一招半式间的差距,哪像现在这么狼狈!打到现在,他根本就没有找到还手的机会,这种压迫式的打法,显示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
想到这里,他再没有了战斗的心思,不远处的局势也向着不利他们的方向发展,不少弟子被打得吐血逃遁,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心殛子咬牙切齿,尖啸一声,发出撤退的信号,那边的弟子均是如蒙大赦,纷纷且战且退,四散逃开。
第九节 凤凰
明澜、岳明风等人并不想和无心宗结仇,也约束弟子不要趁机痛下杀手,所以无心宗的人马退得也容易,不过几息的时间,便遁入黑暗之中。
李珣这时才敢靠近,而且是第一时间跑到林阁身边,刚刚林阁三两下就打发了心殛子的手段,让李珣看得又奇又敬,便想着大概只有在林阁身边,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这一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也算不得生死相搏,但三位仙师中除林阁之外,岳明风受了内伤,明澜更是战得几乎脱力。
而除李珣以外,十四名三代弟子中有八人受了轻伤,祈碧在此役展现了她高超的功力独挡三人,虽无建树却仍全身而退,不愧是三代弟子中的精锐。
众人合在一处时,李珣正向林阁忏悔:“弟子无能,累得岳师叔受伤,还只能逃开……”
“哪有此事。”岳明风精悍的脸上略有苍白,但却笑容满面:“林师兄,你这弟子当真了得!竟然能从无心宗两名高手的围捕中脱身出来……”
他转头向李珣道:“不要小看那两个从土中扑出来的家伙,那两人一个叫宫五、一个叫宫六,是亲生兄弟,一起入无心宗修道,乃是三代弟子中极厉害的角色。”
“你修道不过八年,能从那两人手中逃脱,便等于搧了那两人的嘴巴,也足以自傲的了!”
李珣心中自然得意,却只是低着头。
还是林阁道:“罢了,你修道不到十年,刚刚才会御剑,能有什么能耐!你知道审时度势,及时脱离战圈,不给大家惹麻烦,就是最聪明的做法。唔……刚刚那抛珠的手段,使得就很不错!”
如果对林阁难得的夸奖,李珣还保持那半死不活的模样,那他就真是笨蛋了,脸上忙露出喜色,喏喏地退向一边。
林阁赞完李珣,心情似乎也不错,便叫过几个弟子,随口指出他们在激战中所现出的缺失。
众人这才知道,林阁在为明澜掠阵的时候,竟还能分心观察他们的战况,且言出必中,这种眼力和见识,不愧为“连霞七剑”之首。
谁说他这百年一蹶不振的?
当然,这个念头小辈弟子们只是敢在心里想想,绝不敢说出来,而同辈人便没有这个顾忌了。
明澜抚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长须,微笑赞道:“见师兄修为更胜往昔,方知这百年绝无虚度之事,想必宗主及各位师长,也会非常欣慰!”
岳明风在一边点头赞同,忽又想起一事,从怀里拿出蛟珠,递给林阁:“这珠子便交给师兄吧,谁知道无心宗还死不死心。”
这三颗珠子到手时,几人谁也没想到其中还有奥妙,此时存心感应,只心神一触,便知道了大致的情况。
林阁微一摇头:“这珠子中的戾气被‘玉辟邪’化去了大半,无心宗未必会再为此出动人手……还是由珣儿拿着吧,大约三两天的工夫,里面的戾气就会被化个干净,也不会再生出这些事端了!”
在人前林阁总是称呼李珣为“珣儿”,但两人独处时却只是你你我我的,从来没有什么称谓,也是极怪。
李珣虽然觉得还是有危险,不过既然是林阁说了,他也不再推托,接过蛟珠又放回怀中。
林阁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叹道:“我们又要另找宿处了。”说着弹指射出一道剑光,飞剑传书向宗门报告今夜的情形。有了宗门在后面周旋,想那无心宗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事实上,这种夺宝拼杀的戏码,在通玄界几乎是日日上演,以林阁等人的阅历早就看得烦了,也不会把此事放在心上,倒是李珣第一次碰到这宗门之间的打斗,感觉颇为新奇,也算是长了见识。
幸而还没有伤重不能御剑的人,因此在林阁的指挥下,众人驾剑疾飞数百里,又停在了一处山林之中,林阁命众人都去歇息,他则带着李珣去周围布置禁制,以防万一。
因刚刚那一场交战,众人都明白了林阁的超卓实力,自然不敢有违,还比平日老实得多了。
布置禁制乃是李珣的最爱,随着他见识的增长,在禁制这一点上,就是林阁也不敢轻言指点。
林阁也许心情真的不错,竟然要李珣来贡献创意,而他则甘做苦工,耗费真息,将禁制安上。
李珣难得有这种机会,更是抖擞精神,与林阁在周围转了一圈,将禁制布得如铁桶一般,天上地下无有不包,自觉也是近日来难得的佳作,再经林阁雄厚真息的支持,就算那心殛子卷土重来,一时半刻怕也是攻不进来。
禁制布置完毕,李珣心情也为之一畅,看着自己的得意杰作,竟颇有些爱不释手。
林阁在一边笑着看他,师徒两人此时的情形,实是从未有过的温馨。
李珣也是知情知趣,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拍几句马屁,效果比平日要好上不知多少,所以在自己尽兴的同时,也常说两句“师父真息浑厚精纯”、“剑诀使用出神入化”之类的辞句。
待他说到心殛子被两招打跑的情况时,林阁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恭维:“你既是从头看到尾,那么你认为,我当时是如何胜他的?”
李珣怔了怔,知道这就是考较了,绝不能随意回答,又细思了一下,方道:“师尊攻势凌厉,两招之间,已占尽先机,且修为在心殛子之上,所以能战而胜之!”
林阁略一点头:“你看得倒清楚,只是你也修‘灵犀诀’,难道就没感觉到我出手之时有什么异处?”
“异处?”李珣挠了挠头:“师尊那两招剑诀,都是弟子未曾接触过的,要说异处,却难以辨识……啊!”
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得叫了一声:“师尊您的真息……”
他想到了所谓的“异处”,这便是林阁的真息精纯程度。
按理来说,灵犀诀的真息应是愈修愈精,最后有“气若游丝”、“灵犀一点”的特性。
而林阁刚刚的两击,真息之浑厚虽是罕见,却与那“气若游丝”的特性差得太远,哪还像是个修习“灵犀诀”的高手?
林阁唇角微露自嘲之色:“若是明玑在此,也许她三剑之内,奈何心殛子不得,但百剑之中,便能斩其于剑下!”
“若是碰到一个比心殛子强上十倍的真人一流高手,我们两人均不是对手,但明玑必能全身而退,而我……充其量只能与那人拼个两败俱伤吧!”
李珣听不明白。
林阁忽又换了话题,他道:“你当年攀坐忘峰,可遇过绝壁悬崖?如若不能攀上,你该如何是好?”
李珣心中思索他的话间,嘴里漫声应道:“自是绕路而行,寻得能上去的路途……”
“如此方是正道!但你若绕路是否要损了时日?若是能攀上绝壁,是不是会省了很多力气?”
“那是自然……呃,师尊的意思是……”
林阁长吁了一口气,旋又笑道:“不错,我便是那不绕弯路,直上直下的蠢材!攀上半途便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短时间看我比你要高,可待你寻到了正途,不用多久我便会被你远远抛下,只是悬在半空,进退无着……”
“这便是似进实退的蠢路!我走的便是这条,而你明玑师叔走的才是正道。我给你说过的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李珣脑中闪过了那六个字——学老四,莫学我!
李珣觉得现在的气氛有些危险,有心想劝说几句。
可林阁抢在他之前又是一摆手,就此背过身去,走入林间深处,只有他的话音悠悠传来:“我能教你的也只是这么多了,以后你还是多和老四学学,至于我……”后面的话,莫名截断,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缭绕在草木之间。
不知为何,李珣心头狠狠地跳动两下,很快的,“玉辟邪”发出了丝丝凉意环绕心窍之外,这感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旅程还在继续,无心宗也没有再来挑衅,倒是宗门以飞剑传书交代了一些事项,并说无心宗一事宗门已经接手,无需顾虑之类。
没有后顾之忧,这一路行来,与游山玩水倒也差相彷佛。
只是有时找一些为害人间的妖邪来练手,李珣也终于开了荤,被林阁指派着去和一只有两三百年修为的恶鬼拼斗,在此之前,还拿下了他的“玉辟邪”,并勒令不许其它人相助。
结果李珣花了两个时辰,硬是凭借着“青烟竹影”剑诀的精微变化,将那恶鬼活活磨死,自己则全身而退,引来了一片交口赞誉。
自以此后,林阁便不再阻挡他“斩妖除魔”的热心,也允许他参与一些比较危险的行动,权作锻炼。三两场拼斗下来,李珣修为无甚长进,但临敌经验,以及对剑诀的精微把握,却也积累了一些,算是达到锻炼的目的。
这一日,众人正在云层上飞行,林阁忽地想到了什么,做了一个手势,众人一起御剑下飞,落在一处高峰之上。
本来大家还以为林阁发现了什么东西,但落下地后举目四顾,只见高峰旁浮云朵朵遮住下方景物,目力所及,却找不到半点儿异样痕迹。
正奇怪的时候,林阁却站在一处悬崖边上,唤李珣过来:“此处是天都峰,你可知道离它最近的是什么?”
李珣怔了怔,看着峰下厚厚的云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林阁摇头一笑,袍袖轻拂,滔滔剑气排空而出,将大片的云层分开,下方景致登时入目。
李珣“啊”地一声叫了起来,以他的目力,云层之下数十里内的景物,均清晰可见,透过重峦迭嶂望向天地交接之处,隐隐雾霭之中,正有一处雄伟城廓匍匐在地表之上,显出一圈青黑的颜色。
阔别八年的记忆,再度涌回了李珣的心中,他呆呆地看向那一处所在。
那里,是他人生的起点,八年的王侯岁月。
“嵩京……”
这正是人间帝国的都城,嵩京。
“啊,这就是珣师弟的故乡吗?”心性颇为活泼的齐芸搭起眼帘,向那边眺望,她的眼力比李珣要强得太多,李珣只能看到城墙的轮廓,而她则能够看清楚城内的景致:“人好多啊!”
这时,正是帝国中兴之际,国力强盛,四海靖平,上京做为最为繁华的都市,常驻人口达两百万之多,只这一个城市,其人口便与通玄界的人口总数持平。
齐芸等人在人间界行走,大部分时间,都从荒山野岭处御剑飞过,虽是快捷,却感受不到人间界的繁华景象,此时难得近距离接触一下,都感觉到颇为新奇。
李珣却知林阁是怎样的想法,分明就是趁此机会让他回家探亲,李珣这时候才感觉到,林阁对他的爱护之情,绝不比任何一对师徒逊色。
然而,他现在心中却不是感动,而是由心底发出最深沉的颤栗和恐惧。
这些为人间繁华所惊讶的修士,哪里知道这显尽人间荣华的大都市中,正隐藏着一位通天的魔头?也许那魔头此时正拿他赤红如血的妖眸,扫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正等着那可口的羊儿,自动送上门来!
“珣师弟?珣师弟?莫不是欢喜得傻了?”齐芸笑吟吟地推了他一把,将李珣从失神的状态中给拉了出来。
李珣知道自己失态,忙作尴尬之状,先应付过齐芸,又转向林阁躬身谢道:“多谢师尊美意,弟子……”
他喉中略有哽咽之意,却是说不下去了,这种状况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的演技有这么出神入化吗?想哭就哭,还做得如此自然?
林阁此时反倒没有什么溺爱之情,脸上是一贯的无谓神气:“你此次可在家中盘桓两日,便要随我们离去。待到水镜之会后,你可以再回来,在家中一月,尽尽孝道……此后,你怕也是没这个机会了!”
他口中冷冷淡淡,但宠溺之情,却是人们都看在眼中的。
李珣傻了眼,他本来还想用一些日程紧张之类的理由,来个“三过家门”的戏码,没想到林阁的安排却是如此合理,让他想拒绝都不成。
便是明澜、岳明风,也都说此法甚善,几个与他较熟的弟子,也开始连声“恭喜”,如此几下哄抬,便让李珣连拒绝的念头都不敢起了。
至此,今后两日的行程,便都定了下来。
明澜抚须笑道:“如此,我等也无须御剑,只从山上走下便可,也好欣赏一下这人间景色!”
这个提议一致通过,当下众人便收了剑,笑嘻嘻地从峰上走下。
此时正是深秋,山上空气清冷干燥,落叶纷飞,游人本就稀少,此处又是猿猱不过的绝峰,众人走了一段时间也没有见着一个凡人,估计要到山下通衢大道,才能真正见识到人世的景致。
他们也不急促,随意指点山水,兴致极高,尤其是天都峰下那一片枫林如血,点染山峦的美景,更是使人忍不住驻足细看。
李珣心中却是难过得很,他一边要担心血散人的巨大威胁,又要对其他人强颜欢笑,才走了一小段路,便觉得心力交瘁,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幸好,人们都以为他是近乡情怯,并没有如何疑心。
倒是林阁看了李珣的表情,莞尔之余,心中却是一动。
到了他这种境界,虽然不修什么通达古今的秘法玄术,但临机感应也是常有之事,往往是因为一点感应,便可知祸福以趋避,算是一种不修而成,躲避劫数的玄功。
心中只是一动,但再停不下来,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正在逐渐地僵硬……
那一丝冥冥间轮转不息的因果,牵动天地感应,在林阁头上发出了一声轻爆——这个时候,齐芸叫了一声:“好漂亮的叶子……咦,是羽毛!”
林阁心头一紧,猛抬头向上看时,正见一根红莹莹,几如玉石般精致的红羽,飘飘悠悠,从天空飞下。
像是在千百回梦里的一样,他信手一拈,轻拈住羽毛根部,一股熟悉的气息透指而入,然后,一缕火苗从尖梢开始,瞬间将整个羽毛燃烧干净,不留半点儿痕迹。
林阁呆住了。
天空中,一片火红的颜色,从遥远天际蔓延过来,看似缓慢,但只不过几次眨眼的工夫,那铺天盖地的火云便将整个天空全数遮蔽。
朗朗晴空,刹那间燃烧起来。
赤红如血。
第十节 问情
天空在燃烧,沸腾的火云遮蔽了人们视线所及的一切,在厚厚的云层中,甚至还有巨大的浆泡在隆隆声中炸开,像火山口里滚动的岩浆。
浆泡的密度在一瞬间就狂增至非常惊人的地步,火云上像是刹那间隆起无数奇形怪状的大包,如一张被烧伤了的人脸,无数的燎泡都挤出了浓液,迸射出漫天火雨。
无数细小的火花真如雨点般散射下来,像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但那结果,却绝对是一场噩梦。
刹那间,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美丽的枫林这下可真的着了火,成百上千棵树木,顿时全都成了火把,“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哔哔剥剥”的枝条炸裂响成一片。
噬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人们的脸上,都变成红通通的一片,在这样的颜色下,看不出他们本来的神情。
然而,明澜的嗓音确确实实地走了样,他像疯子一样大叫,早不复平日里的道骨仙风:“千里火云……天啊!快走!快出林子!”
众弟子早吓得呆了,闻言也不多想,立时使出移动最快的法子——御剑!
有五个人速度极快,在明澜出口的刹那就驾剑飞起,而下方明澜的嗓音,已扭曲得不成样子:“不要飞……”
刚刚吐出三个字,天空中彷佛是响了个霹雳,震耳欲聋的巨响,将所有人都震得两眼发花。
而在这声巨响中,先飞上半空的五人,就如同五个纸人,在滚滚的火焰骤雨中凭空化作一撮飞灰,热浪一吹,便漫天散去。
齐芸尖叫了起来。
叫声未停,岳明风已一把将她抓着,捂住了她的嘴,继而大吼道:“伏地,出林!千万不能飞!上面是百劫千重火狱,小心‘飞劫火’,不可硬接!”
说完,便将齐芸一把甩出林子,当即,余下的三代弟子,都成了滚地葫芦,他们连为同伴哀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要为自己的小命来努力了。
李珣并没有第一时间趴下,大异于他平日所为。
原因却是他看到了林阁脸上,那猛然迸发的复杂神情:狞厉、悲苦、绝望,所有的一切都只存在了那么一刹那,就消逝在一片平静之中。
然后,李珣只觉得腿弯一痛,便被林阁踢倒在地,在摔倒的时候,他感觉到林阁在他头上一摸,将“凤翎针”抽了下来,又塞到了他怀里。
“用这个护住心口……与‘玉辟邪’交互使用,或许能保住性命。等会出林就跑,切莫回头!”
听到这种说话,李珣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声,便被林阁一脚踢飞,这一脚用劲极为巧妙,李珣并未感到疼,但飞出的速度却是极快,眨眼间便摔出林子,落在山道中央。
三代弟子中,最后出来的是祈碧,她却是被岳明风和明澜连手摔了出来的,正好落在李珣身边,她脸上被火光照得通红,却掩不住那近乎绝望的惧色。
“百劫千重火狱……怎么会?”
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李珣忽地想起了林阁的吩咐,心头一冷,一把攫住了祈碧的手腕,低吼道:“师尊要我们快走……”
话音未落,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冷哼,紧接着,一道亮光从他眼前闪过,他本能地大叫一声,却忽地感到胸口处先是“玉辟邪”一凉,然后便是“凤翎针”高速地震动起来。
“蓬”的一闷爆,李珣只觉得体外一热,令人窒息的热风便将他吹得满地翻滚,差点滚落到山道外的山涧中去!
这时李珣耳边传来了祈碧的低哼,声音极其痛苦,紧接着手上便感觉到了一股大力,他惨哼一声,便在这痛苦中,祈碧甩脱了他的手,翻滚落到山涧之中。
在这种情形下,结结实实摔了去,几乎便找不到活路!
“该死!”
李珣趴在地上,满口灰土,而天旋地转的感觉刚刚过去,他便尽力睁大眼睛想瞧个究竟。
然而触目所及,却让他几乎发了疯。
山道上空空荡荡,正有一点残留的黑灰,随着热风卷入天空。
逃到山道上的十名三代弟子,此时只剩下了他,还有那在不远处坐倒地上,已经吓傻了的齐芸。
除却在山涧里死多活少的祈碧,其它人再没有在这世上留下半点儿痕迹!
枫林仍在燃烧,与天上无边无际的火云相映,却显出了即将崩溃的暮气,只有连串的枝叶爆裂声在响着,其余的就是死寂。
李珣眼前的世界,已被高热的烟气熏得如幻境般扭动起来,看不真切,他勉力凝神又看,恰见一道火光从天而降。
与刚刚那烈焰横飞,熔金销铁的霸道不同,这火光通体透亮,里面数层都是已燃至极处,近乎透明的光幕,火劲内敛不发。
但一接触地面,只听得一声低低的“哗”声,这方圆数里的枫林,竟也化灰而去,只露出光秃秃的山体。
李珣眼前豁然开朗,一直隐在林中的三人,此时也显现出来。
只不过,他们带给李珣的,是最直接的恐惧——三人成犄角状站立,其中只有林阁站得还算稳当,而明澜及岳明风两人已是摇摇晃晃,如醉酒一般,软绵绵地在地上走了两步,身上却忽地一亮。
李珣的眼珠差点儿爆裂了。
无数的火苗从两人的皮肤下迸了出来,细细的火苗,更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尖刀,轻而易举地撕裂了一切,将两人切割得支离破碎,然后才是残忍的锻烧。
只有两声低低的呻吟,明澜和岳明风便永远消失在世间。
李珣的腿软了,甚至连站起来逃跑的力气都失去了,他只能看着林阁,希望这位唯一还能支撑的师长能给他一线生机。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念头,林阁向这边看了过来,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苦笑。
随即,在李珣绝望的目光下,他身体一晃,单膝跪在了地上。
那道从天而降的火光也随之光芒一敛,然后便是一声颇为响亮的振衣之声,李珣呆呆地看过去,只见到迎风轻摆的红披风之下,那一道红得凄厉的人影。
这个人影背对着他,面向林阁。
他看不清此人的模样,只见她包裹在这披风之下的身形,纤瘦颀长,却没有半点凶厉之气。
李珣心中闪过了一个人来,也只有她才会有这样的修为,也才会不由分说,便连杀明心剑宗十余人,只像是拂去身上灰尘一般的随意轻松。
“凤凰儿,你果真还在世!”
林阁的声音十分虚弱,显然刚刚挡下那一轮劫火,已让他精疲力竭——这还是数日前,三招两式打跑心殛子的那人吗?
他和眼前这人的差距,比之他与心殛子间的距离,还要远上十倍!
披风“簌簌”抖动了一下,那人似是做了什么动作,这满天的火云,忽如来时一般,转眼间四散而去,山上又恢复了正常的天色,再没有半丝火星。
只是,化灰飞去的枫林,以及同等下场的十五名修士,却已不可能再恢复过来。
然后,李珣便听到了一声低沉悦耳的感叹:“林郎,百年之间,你是越发不济了。”
说不出这感叹中是什么意味,不过仅听这嗓音,李珣便在脑中勾画出一个雍容端庄的形象。
只有这种形象,才配得上那不急不缓,却有着淡淡情思韵致的声音。
当是绝代佳人啊……
看林阁的反应,比起她差得就太远了。
林阁单膝跪地,挣扎了两下,却没有站起来,最终身体一歪,坐倒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两下后才道:“凤凰儿,你是来杀我的吗?”
凤凰儿,便是百年之前“杀凤”事件的主角,通玄界称其为“妖凤”,而其自号“栖霞元君”。
她与林阁本是一对道侣,也为林阁师门默许,却因修炼“种玉魔功”,非但林阁弃她而去,还在十万大山之中被三十三宗门连手围堵。数千名精锐修士布下天诛绝阵,却仍被她逃脱,至此消匿无踪。
而百年之后,她第一次出现,便杀了明心剑宗十五名修士祭旗,此时再加上三个,也没什么难处。
只听她道:“是啊,这百年间,我无时无刻不这么想……只是你在连霞山上,我又打不过钟隐,这才没有去。”
如果她用尖亢凄厉的嗓音这么说,李珣半点儿都不会奇怪。可是,她语气中却自有一番缠绵不尽的柔婉温情,且语意平淡,这感觉怎么听都诡异得很。
林阁的语气显然有些颤抖,他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才道:“所以,我一下山,你就知道了,然后赶着来杀我!”
“这是自然!”妖凤似是在笑,笑得温柔如水:“林郎啊,自从你抛弃我母女的那一天起,我已等了百多年,怎还能再等下去?”
“哈……”
林阁猛地大笑起来,直笑得嗓音嘶哑,这才开口叫道:“滑稽!怎地说是我抛弃你?嘿嘿,种玉魔功!不要忘了种玉魔功……”
妖凤轻轻地叹了一声,而这一声叹息里,却是充满了怜悯之意。
这让她的语气更显轻柔:“这唬小孩子的理由,骗骗小辈也就罢了,你这参与了那届水镜之会的人,怎么也信了这个……还是,你非要逼着自己相信,才能好过一些?”
林阁的笑声忽地中断,只听得妖凤在那里轻缓地道:“人妖殊途,若要子嗣,则非种玉魔功不可。如果我真要修炼魔功,一点元胎成形便足矣,何必要怀胎三载,受那无尽苦楚?这种情形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林阁的喘息声加剧,却仍没有开口。
妖凤像是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般,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到头来,还不是四九天劫将至,我那孩儿乃逆转天道而生,正应了劫数。”
“有孩儿在,天心不测,劫数便生变量,说不定通玄界要死多少修士;若没了那孩儿,则一切回归正轨……当年水镜之会,所说的不正是此事吗?”
林阁的喘息声停止了。
而在山道上齐芸的呼吸声,却急促了起来,显然是因为首次听到这个信息,被吓得很惨。
李珣这时才有工夫看她一眼,好在她看来也没什么伤处,只是脸色苍白,鼻息不稳,显然内伤不轻。
对于妖凤所言之事,李珣虽然吃惊,却还没到承受不了的地步。
照他想来,这样反而更合理些,其中利益关系清晰准确,比那个所谓的修习魔功,众生遭难之类的理由要强得多了。
而且,自从前日听到心殛子的话后,他便对其中的“真相”有了心理准备。
而越是如此,李珣越觉得林阁的反应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半晌之后,林阁越发虚弱的嗓音才响了起来:“你……都知道了?”
此言一出,无疑证实了妖凤话中的真实性。
只听到林阁惨笑两声:“我能有什么办法?当年,师尊与我长谈了一日一夜,说尽了那孩儿的坏处,我几次开口都抵不过……我也想与你商量,但看你那神情,我又该怎么开口?”
“师门恩义,我一辈子也偿还不了,又怎能违逆师命?我还想回山,请六师叔为我做主,只是才耽搁了一日,便传出你被围堵在十万大山中的消息!”
“那时候,你要我怎么办?去与你共抗师命?还是将你围杀当场?凤凰儿,你可知我当年心中的苦楚,可知我当年的惨处!”
林阁的话音凄厉悲慨,但在场的人,都听出了其中更深一层的意思。
说到底,这不是一个人临死之前的悲鸣,而是在绝望中的呼叫,甚至可以说是求饶。
齐芸的呼吸更紊乱了,李珣紧皱着眉头,心中的感觉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妖凤的反应则更是奇特,她语气似有几分迷惑。
“你……是在向我求饶吗?”顿了顿,得不到林阁的回答,她轻轻地摇头,语气中有一丝如虚似幻的迷蒙:“我还记得,百年之前,你是极倔强的。虽然我的修为远胜于你,可是,你从不向我低头……”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李珣却能明白她的意思——林阁,你在搞什么鬼?
“凤凰儿!”
林阁的嗓音已开始发颤,这颤音微妙得很,李珣细细听来,竟察觉不出这是激动还是恐惧:“我知道我对你不住,可是,我们的孩子……”
他的声音蓦地低落下去,李珣忍不住侧耳倾听,但随即贯入他耳中的,却是一声刺耳的尖啸,啸声直撼脑颅,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脑子要炸开了。
惨哼一声,李珣双手紧捂在耳朵上,他两眼发花,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才支起来的身子又一头栽下。旁边的齐芸比他更惨,“咕咚”一声仰天倒下,昏了过去。
李珣至今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林阁绝不像刚刚所表现的那么孬种。
更直接明白的说,刚刚那叫设局、做戏!
啸音余波过去,李珣在嗡嗡的余音声中,隐约听到了身边不远处,“扑”的一声响,他勉力睁开眼睛,在仍然倾斜的视界里,他看到林阁就像一头死狗,脸朝下趴在地上。
他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便好得多了,而此时吸引他注意力的,不再是林阁,而是已经转过身来的妖凤。
李珣敢发誓,这是他所见过的女性中,能够将大红衣袍穿成冷漠端庄的唯一一人!
造成这种效果的最大原因,当然是她几若冰雪的皮肤,晶莹剔透到已不能形容其细腻光润的程度,感觉她的皮肤彷佛是在发光,是用无瑕的美玉雕刻而成。
她的眼眶比常人略显长了一些,斜斜挑起,又是长眉入鬓,“凤目蛾眉”之称,当属名至实归。
如此面相,本来颇有几分妩媚之气,然而一双眼眸漆黑如点墨,沉寂不见底,又将一切气息都吞没不见,使人不敢轻侮。
曲线优美,弧度微有下垂的唇线,显出她强势冷硬的性格,倒似天生为了征服而存在。
当她唇角处显出一丝笑容,牵动整个面部表情的变化时,李珣一方面为她的绝色而倾倒,另一方面,却是从心底窜起了阵阵寒意。
刚刚……应该是林阁暴起偷袭吧!
李珣将之前发生的事琢磨了个八九不离十,林阁从碰到妖凤的第一时间,便开始做戏!他本来就不至于那么不济,之所以会放低姿态,甚至摇尾乞怜,都应是让妖凤降低警觉心的手段。
随后,他便趁着一个小小的机会,暴起伤人。只是那结果却是糟糕得很!
林阁此时距李珣不足三尺,李珣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还有他身下殷殷扩大的血渍,这,就不应是做戏了。
在这种情形下,林阁却在发笑,他吃力地撑起身子坐在地上,将唇角血渍擦去,声音虽然虚弱,却有着一股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度,甚至这气度,李珣也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
他对自己那颇显不堪的手段,供认不讳:“惭愧,还是没有得手!现在,杀剐由你!”
妖凤的笑容极其微妙,感觉中,她遍体的冷意,在这笑容里已缓缓融化,语音又恢复到了先前的温柔:“林郎,你的性子虽未变,可是心思却要深得多了!”
对这两人的情状,李珣心中寒意森然。
他们两人对刚刚那一记偷袭看得似乎很随便,只是各逞心机,让人探不着虚实。
林阁固然是狠下辣手,绝情得很,可是看妖凤一脸从容,显然也是早就有了防备的心思。
眼前如此情况,便是有血海深仇,也显得诡谲阴森,这让李珣不禁怀疑,他们之前真的是一对道侣吗?
对妖凤的感叹,林阁只是微笑:“哪里,总还比不上你……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按你以前的性子,刚刚绝不会给我说那种废话的机会!”
“而且,你从头到尾,都防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说到了孩子,恐怕我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这却是师从何人?”
妖凤浅浅一笑,愈显得温柔和顺,全无锋芒:“你为何不直接问我,当年是靠谁逃出去的?”
李珣闻言心中一动。
当年的事,他也知道个大概,似乎是由三十三个宗门连手发动的天诛绝阵,本没有什么破绽,却让妖凤在无声无息间遁去,按照推论,应是有某个宗门当了内鬼纵她逃去。
百年来,那个宗门是谁,正邪各宗之间都无定论,平添了许多猜忌。而现在,妖凤就要公布这个答案了吗?
林阁坦然点头:“对那一宗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纵你逃遁,且使劫数无声无息地消弭,这等惊天手段,林某心向往之!”
妖凤微偏过头去,似是叹息了一声,既而轻吟道:“天音参妙化,三洞玉归真。”
李珣还在迷糊,但他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林阁苍白的脸上,刹那间满布红潮,这鲜艳的红又在眨眼间消褪下去,留下的是一片铁青颜色。
李珣可以感觉到,林阁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这绝不似在做戏!
随即,李珣猛醒:“天音妙化、玉归真……这,岂不是玉散人?”
刹时间,他看林阁的眼神便立刻不同了。如果说刚刚还有些为涌动的心机而惊悸的话,那现在剩下的,便只有怜悯了。
这下林阁不必装,嗓音也是哑了:“不错,玉散人修为精深,确有逆天之力……”
话说了半截,他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地上,低吼一声:“你为何要去求他?”
这一嗓子来得好生突然,李珣被吓得身子一震,只觉得其中嘶哑的尾音,如同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在人身上一碰,“滋滋”之声,直令人汗毛为之倒竖。
没有一个男人在得知自己当了乌龟后,还能言笑自若——林阁已是极了不起的,他还能强笑那么一声。
妖凤却是真的笑了起来:“夫君不能救我母女,我自然要找能救的人,这有何不可?”
这是她第一次称林阁为“夫君”,只是这一声称呼,却如同一柄利剑直捅入林阁心窝,这是他绝无法忍受的耻辱!
看林阁的脸色,便知他已是方寸大乱,他眼睛通红,倒似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危险的气息,让李珣的身子忍不住向后挪了一下。
这一动,糟了!
林阁通红的眼睛一下子盯了过来,打在李珣脸上时,先是迷糊了一下,随即便比之前红了十倍!
李珣如同被蛇盯住的青蛙,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心中只是惨叫:“这关我何事,关我何事?”
幸好,这种眼神并没有持续太久,而且林阁的神智似乎也在恢复,到最后,只余下了一声呻吟似的叹息。
然而,李珣却不因此而稍感轻松,他甚至比刚刚更紧张了。
因为,在林阁之后,妖凤亦向他投来了目光,其中颇多可堪玩味的意思:“他是你徒弟?”
“……不错!”
李珣耳中听着,同时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看着妖凤的脸色。
正巧妖凤也向他看来,四目交投,李珣只觉得脊椎一冷,脖子当即动弹不得,就是想逃开目光也不可能了。
他不明白妖凤眼眸中那丝奇特的光芒是什么,这对视只持续了大约半息时间,妖凤便主动移开目光,将注意力转到了齐芸身上:“这个女弟子倒颇是可爱……也是你的弟子吗?”
“这倒不是,你……”
话才说了半截,却见到妖凤伸手一探,便将不远处的齐芸凭空摄来,提在了手上。
妖凤身材颇高,娇小的齐芸被提起来时,脚尖距地面还有数分的距离。
齐芸被这么一弄,总算是回过神来,一抬头,却正看到她今生最大噩梦的制造者。
即使修道也有数十年,但仍然无法抵挡这样的刺激,她尖叫一声,本能地挥掌就打——“笨蛋!”
李珣闭上了眼睛,不忍心看这蠢女人的愚行。
一声清脆的骨碎声响了起来,齐芸挥出的手臂寸寸断裂,而她却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
妖凤轻扼住她的脖颈,看着她渐渐乌青扭曲的脸,轻轻地道:“知道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
齐芸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因为恐惧,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随后,妖凤将她扔到李珣身边,淡然道:“如非必要,我不杀女人。至于你那徒儿,却是因为他有凤翎针在身……如此剩下了两个活口,却太多了些,我只要一个!只要一人,将林郎你的死状公诸天下,其它人便做你的陪葬之物吧!”
李珣心头猛地一跳,而下一刻心中浮起来的,竟是挡也挡不住的火热,在他脑中,却是一片冰寒。
“碰”的一声,齐芸被甩到了距他不过半尺之遥的地面上,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