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官寨婚庆
1.迎亲不拉古
不拉古官寨楼顶,德嘎姆卡布绒站在管家拉斯白崩金身后。
青黛的群山斜列在初春开阔平缓的大金川河谷,河水消退后白色的河床间,薄薄的水面如绿色水晶石,岸边的柳枝从灰黄中泛出些许青绿,温热的河风散布着泥土解冻与草木返青的气息。
远处,一支近百人的马队,正顺河谷而下。
“来了,告诉他们做好迎接准备。”拉斯白崩金对德嘎姆卡布绒说。
德嘎姆卡布绒应了一声,快步从楼上下到大小头人们休息的议事厅。议事厅里很是热闹,下藏棋“密芒”的争执声、相互戏谑的欢笑声、藏戏山歌的各种扮腔,混合着鼻烟、酥油茶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厅室中。德嘎姆卡布绒用稍高的声调转告了管家的命令,头人们极不情愿地闭了嘴巴,丢下手中的消遣,慢腾腾地作准备去了。
雍忠达吉岭(黑经寺)的喇嘛把十二支又粗又长的蟒筒架在了官寨楼顶,八名萨拉子(唢呐)吹手细心地调试起音调来;大厅里几十张雕绘吉祥八宝的藏桌上,已摆满了炸得脆黄的面果,浇满酥油的卓玛(人参果),蜂蜜粘就的青稞、燕麦和芝麻混合的饼子等各色小吃,一盏盏银碗和形制各样的银制酒器、锃亮的黄铜茶壶、黝黑的土陶器皿,使满堂色彩亮丽、飘香生辉;茶房里灶膛的柴火噼啪作响,清茶、酥油和糌粑在茶桶里有节奏地上下撕扯翻腾;白案房内十余个硕大的蒸笼冒着腾腾白气,案板上排列着一块块搅和好的面团;与白案房隔着院坝相对的红案房内,二十余个厨师围着一张大案,一把把菜刀在菜墩上翻飞作响;从官寨大门到客厅的路两旁,整齐摆放着盛满柏枝和檀木的数十个香炉;官寨大门外,三百余级石梯两侧,站了大半天的下人和百姓们,忍着饥饿,强打精神站直了队伍。
绰斯甲色姆是在管家呵斥马队的声音里醒来的。“是不是到不拉古官寨了?”她问轿外的侍女朗色。侍女朗色小声说:“是,小姐。”她掀开轿帘一角,眼前的景象差点让她惊奇出声。一座建筑群层次分明地雄踞在一方斜地上,左右和前方各坐落着一幢粉刷得雪白的建筑,中间簇拥着一幢绛红色的建筑,每幢建筑略微倾斜的笔直墙体上,在约十来丈的高度,整齐地排列着一扇扇黑色的窗户,窗楣由红、白、黑三色漆染,看上去特别地庄重和醒目。
“这不是圣地则布达拉(布达拉宫)么?”绰斯甲色姆喃喃自语。早就听说巴拉斯底甲尔布(巴底土司)的夏宫有小布达拉宫之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阵浑厚的蟒筒声和着悠扬的萨拉子声,突然打乱了她关于则布达拉的思绪,这吉祥美好的音律,可是迎接我的乐音啊,踏上异乡的土地,往昔克罗斯甲尔布(绰斯甲土司)的女儿,已经远离了故土,远离了慈爱的父母,即将在新的天地,开始新的生活。想到这些,不觉黯然神伤,两滴泪珠滑落她的脸庞。
感受着一根根哈达抛落轿顶,嗅着柏枝、檀木的清香,耳闻巴拉斯底百姓和上层人士的祝福,轿子直接抬到了客厅前。
“今晨喜鹊叫喳喳,灶里柴火噼啪响,都说定有贵人来,大家高兴正等待。”轿子刚停下来,管家拉斯白崩金就大声唱开了。侍女朗色忙掀开轿帘,扶绰斯甲色姆步下轿来。管家拉斯白崩金忙欠身上前,右手置胸前,躬身行礼道:“尊敬的巴拉斯底人民日思夜盼的色姆小姐,您远道而来辛苦了。”绰斯甲色姆也躬身向管家行礼:“管家客气了。”“请您到寝宫休息,有不周不到之处请直接传唤我们!”绰斯甲色姆答应着,仍由侍女朗色扶着,在八名梳洗打扮一新,巴拉斯底甲尔布安排的女佣前后簇拥下,缓缓上到四楼专门布置的寝宫里。
克罗斯甲尔布的送亲队伍在客厅吃过面点,稍事休息,盛大的晚宴接着便在大厅里举行。管家拉斯白崩金陪着绰斯甲管家坐在上首正中的位置,频频举杯请菜。
“这次管家您亲自送小姐到我们巴拉斯底完婚,我们真是万分地高兴和感谢!”
“您见外了,我们绰斯甲与巴拉斯底本为一家。我们嘉绒民众谁不知道,远古之时天下有人民而无甲尔布的时候,天上降一虹,落于苯教圣地魏摩隆仁,虹内出一星,直射于我们嘉绒,仙女喀木茹米感星光而孕,后生三卵,飞至琼日山上,各生一子。长子为花卵所生,年长东行为我们克罗斯甲尔布,其余二卵,一白一黄,各出一子,留琼日为上、下甲尔布,就是你们巴拉斯底甲尔布和巴旺甲尔布(巴旺土司)。”
“若论我们三家甲尔布的历史,你们巴拉斯底的琼日还是我们克罗斯甲尔布和巴旺甲尔布的老家呢!”
克罗斯甲尔布管家继续说:“因此,几百年前,我们两地的甲尔布先祖就订立了盟约,便有了世代的相互联姻,这次甲尔布让我来送小姐,也是我的荣幸啊。”
“管家过谦了,我们嘉绒杰考觉吉(嘉绒十八土司),你们克罗斯甲尔布可是大哥啊,在嘉绒地区历史最久远、土地广阔、治理有方、宗教兴盛、百姓乐业,能跟你们同根同源,结成亲家,可真是我们巴拉斯底的福分!”
“你们巴拉斯底也是一个好地方啊,这次我们越往下走气候越暖和,多亏我让他们带了一套单装,不然可都烤熟了。”话音刚落,两位管家和一桌人不约而同都大笑起来。
“听说年前你们的马队在凉水井险些被劫?”“是啊,那次好险,舵把子些肯定知道我们去办年货了,事先埋伏等着我们回来。”“如果不是我们人多枪好,拼死反击,现在我也肯定不能与你坐在这里了。”“唉,我们这边也险恶啊,交拉甲尔布(明正土司)的绒麦格商甲本(土百户)的护卫队长,我的好友多尔吉就在年前惨遭不测。当时我从尧让(雅安)回来,他和弟兄们无一幸免,还是我们把他们一一安葬了。”说起茶马古道和马帮路的凶险,德嘎姆卡布绒与克罗斯甲尔布的护卫队长,以及几名寨首个个唏嘘黯然。
吃过晚宴,院坝中燃起熊熊大火,八个插满麦秆的咂酒坛子摆放中央,在巴拉斯底头人们的邀请下,送亲队伍加入到了喜庆的达尔嘎(锅庄)队伍。
一间精致的会客厅里,两位管家正在磋商第二天的婚礼事宜。
“俗话说有酒大家喝才香,有话当面说才亲。你知道,前几年你们,就是你的女儿上嫁大少爷丹增汪青这件事,我们甲尔布是不满的,他同夫人进行了严正交涉,夫人也知道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多次表示了歉意。”“是啊是啊,当时我也多次向阿伊(对甲尔布家族掌握实权女性的称呼)拉姆提出异议,请她三思,但……”“所以,对这次联姻,我们甲尔布非常重视,不知你们的准备情况如何?”“请管家放心,阿伊拉姆年前就派德嘎姆卡布绒到尧让、达折渚(康定)采购婚礼用的物品,还专门从拉萨带来了加革(印度)和泊布(尼泊尔)的香料。新年刚过就开始筹备,对不拉古和琼日两个官寨进行了修葺,加宽了水卡子到琼日官寨的道路,排练了嘉绒陆嘎尔(藏戏)和达尔嘎,现在一切就绪,就等着您把小姐送过来了。”“这样好,这样好,热热闹闹办完这件事,我也好向甲尔布交代。”
天色暗了下来,远远地与星天交接处,一座高大的碉楼在熊熊的大火映衬下,像直立烧红的一截木炭,在这个幽静的山谷夜晚,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克罗斯甲尔布的管家向绰斯甲色姆的寝宫走去,侍女朗色站在门口。“大人,小姐这几天十分劳顿,已经睡下了。她知道您要来,要我转告您对她的问候,要您也早点休息。”“小姐下午的饭吃得好吗?”“还可以,各样都吃了一点。”“好,你也休息吧,明天才是最忙碌的时候。”侍女朗色答应着,等管家走后,轻轻推开寝宫房门,迅速在外间躺下了。
达尔嘎只跳了几圈就散了,虽然克罗斯甲尔布的送亲队伍和巴拉斯底的头人们都意犹未尽,但考虑到明天还要早起,就都去睡下了。
官寨厨房里,微弱油灯下,一群人围坐在火塘边,就着未熄的微火,正在摆谈着什么。
“绒布甲尔布死后,白利拉姆和她哥哥益西拉买像是疯了的狗一样,穷凶极恶、四处咬人,简直是不让我们这些娃子(农奴)活了!”
“这次为了给她的儿子结婚,她把我们巴拉斯底翻了一个遍,除了山上的岩石和树林,大金川的河水,他们什么没有抢走?”
“可怜我们寨子的斯当布家,娃娃才两个月大,他们把仅有的一点麦麸子都给拿走了,活活地把娃娃饿死了!”
“这是什么世道啊,他们的猪狗吃的是白面、腊肉,整天哼哼着晒太阳,睡大觉;还翘着尾巴到处拉屎、咬人,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作威作福。而我们,连猪狗都不如,没日没夜地为他们干活,吃的是一点潲水酒糟,还动不动任由打骂宰杀,我们哪是什么人!”
“更可恶的是她哥哥,披着袈裟、手拿经书,满嘴救苦救难,其实你们看他来到巴拉斯底所做的桩桩件件,完全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一句句控诉,从瘦弱疲惫得连坐的力气都没有的人群中发出,但语气却显得分外地激昂,好像灌了气的袋子,一下子都有了内物,全立了起来,如果一不小心戳个洞,还会嘣然炸裂开来。整个屋子像一个火药桶,火塘里微弱的火光,也被愤怒的气息吹得忽明忽暗,真怕有一点火星溅出,立时失去了控制。
德嘎姆卡布绒警觉地往门外望了望,转过头小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走了很多地方,虽然我们穷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但像他们那样把人往死里逼的没有几个。”
“大家的苦痛,我德嘎姆卡布绒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但是大家要知道,我们琼如(嘉绒娃的自称)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地方,走到哪里都是受苦受难,我们不如再等等,再看看,白利拉姆代理甲尔布职权是暂时的,说不定大少爷当上甲尔布后,会好起来的。”
德嘎姆卡布绒继续说:“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救助者,是行善还是积恶,自己就是自己的见证者。白利拉姆和她哥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也是自掘坟墓,最终会得到报应的。”
“我们巴拉斯底的穷苦百姓,如果没有德嘎姆卡布绒大哥您的帮助,哪个还能留在家乡,哪个还能活到现在,您是我们能够活下来的支柱啊!”
众人都说:“我们听您的,只要您不放弃,我们也不会放弃;只要您让我们活着,我们就是只剩一口气也要活着。”
半夜过后,不拉古官寨里已经灯火通明。
按照夜里两位管家商定的时间,中午后送亲队伍必须到琼日官寨,而不拉古官寨到琼日官寨足有半天的行程。刚刚躺下的娃子和差民们,还没合上眼,就被头人们从柴草堆里连踢带骂地叫了起来,红白两案和茶房里又忙碌起来。
“阿爸,我不走。”绰斯甲色姆喊出声来时,才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不是躺在阿妈的怀里,也不见阿爸坐在她的床沿。刚才她分明依偎在阿妈的怀里,对坐在床沿的阿爸说她不走,她哪里也不去,她要永远守在阿妈和阿爸的身边。
侍女朗色披衣进来,看见绰斯甲色姆呆坐在床头,急忙给她披上外衣,关切地问:“小姐,您是哪里不舒服吗?”“没有,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小姐肯定是想家了,也是啊,您可是第一次离开家,肯定是想家了。”“现在什么时间了?”“三点过了,下人们已经起来了。”“你给我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找出来,我也准备起来了。”“是那件吗?”侍女朗色指着衣架上挂着的一件绸缎料子,红底绣凤,领口是雪白羔羊皮镶边的袍子。“就是,你怎么知道我要穿这件呢?”“我看这件非常喜庆,小姐穿上一定好看,况且雪白羔儿皮领边是您最喜欢的!”绰斯甲色姆赞许地说:“你真不枉跟了我这么多年!”侍女朗色忙说:“小姐待我们下人如姐妹,能跟着小姐是我们的福分啊!当初听说小姐要出嫁,我们服侍过您的下人都想跟您走,我真的是最幸运的,她们都很伤心难过。”侍女朗色边说边取过衣服,帮绰斯甲色姆穿上。
她们洗了脸,擦上油脂,刚戴上金银镂制、碧绿翡翠镶嵌、翩然飞舞的双凤头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传来管家的声音:“朗色,小姐起来了吗?时间不早了,侍候小姐洗漱更衣。”朗色跑去打开了门,对管家说:“大人,小姐已经梳洗完了。”
“啊啧,我们克罗斯甲尔布的小姐就是漂亮,小姐啊,我是看着您长大的,汉人爱说女大十八变,可不是吗?您再不是我们克罗斯甲尔布的顽皮小羔羊了,您已经是我们绰斯甲飞出的金凤凰了!”
听到管家说她是顽皮的小羔羊,她又想起儿时穿着雪白的羔儿皮袍,扬着两支羊角辫子,在绰斯甲官寨里外,像一只刚出生不久,对眼前的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还不能完全地掌握走的能力,就像一阵风儿纵开稚嫩的四蹄,毫无畏惧地东奔西跑的小羊羔。那时候的她无忧无虑,成天像天上的鹰儿自由自在。那时候的她是官寨上下的活宝,就连下人见了避之不及的阿爸都时时地,像个小孩一样地跟在她身后;她经常跑到下人们劳作的晒场,用纤细的小手拿起农具,非常吃力地,但是像模像样地干起活来,引得一年都难得一笑的下人们,舒展了愁眉,忍不住失笑;她经常捉弄那些整天横行霸道的头人和监工,不是让他们变了脸色但拿不着了本来伸手可及的皮鞭,就是一屁股下去却从舒适的狐狸皮躺椅里像弹簧一样地蹦起来,龇牙咧嘴地大叫。但当他们看见她时,马上忍着怒气,忍着痛,满脸堆笑地向她问好。
她经常从餐桌上拿一些只有他们能吃的奶酪、糕点和牦牛肉给下人们吃,她特别心疼在官寨外住着,双目失明的雍忠老奶奶,每天都要给她拿一些吃的去。
绰斯甲百姓都说她是大慈大悲的金热斯(观音菩萨)转世。
前几天,当她走出克罗斯甲尔布官寨大门的时候,几乎全克罗斯甲尔布的属民都来送她,个个失声痛哭,直到阿爸对他们说,我的女儿是出嫁,这是她的大喜日子,是应当高兴的事情时,人们才忍住了悲痛,呼唤着她的名字,使劲地向她挥手告别。
管家看着绰斯甲色姆一言不发,怔怔出神,又不好再说什么,生怕再扰乱了她的思绪,给侍女朗色使了个眼色,他俩转身出去了,身后传来绰斯甲色姆的一声长叹。
他俩的心都颤了一下,管家的老泪差点就滚落了下来。
走廊尽头的楼梯旁,管家拉斯白崩金略显焦急地向这边张望。看见他俩出来,急忙迎上前去:“管家大人,小姐可好?”“啊,好……好……一切都好。”管家拉斯白崩金的突然出现,让他没有迅速地调整好心绪,话说得有些慌乱。拉斯白崩金觉察到克罗斯甲尔布管家有些异样,心里打起了鼓来。“小姐不会有什么事吧,可千万别出事,不然婚礼还没进行呢,我这个迎亲人可怎么向阿伊拉姆交代!”
拉斯白崩金思想之间,克罗斯甲尔布的管家已经走得不见了人影,他赶忙小跑着下楼来。
吃过早饭,几十匹骡马上好驮子,德嘎姆卡布绒和巴拉斯底护卫队打前,接着是绰斯甲色姆的八抬轿子,中间是两个管家和两个甲尔布的头人们,之后是送亲队伍,最后扫尾的是巴拉斯底背负重物的数十名河东百姓,一条长长的火龙从不拉古官寨鱼贯而出。
虽然抬轿子的和吆喝骡马的都换作了巴拉斯底的人,但在过桥和遇到比较危险的路段时,德嘎姆卡布绒都要打马回来,一一嘱咐抬轿的、牵马的和走路的注意安全,小心谨慎。
约摸走了一站路的时间,天色才渐渐明朗起来,火把熄了,克罗斯甲尔布的送亲队伍慢慢放下悬着的心,走得坦然了许多。
走到一处山口的白塔前,管家拉斯白崩金提前派出的下人们早在那里等候,平地上铺好了毛毡和藏毯,矮小精致的条桌上摆上了酥油茶和面点。克罗斯甲尔布的管家和两边的头人们以及送亲队伍都坐下来喝茶休息。
管家拉斯白崩金走到绰斯甲色姆轿前,小声对侍女朗色说:“我们现在已经到琼日官寨沟口了,再上去有一站路程就可以到琼日官寨了,你请小姐休息一下,问她想吃点什么。”侍女朗色答应着,到轿帘边向小姐报告。不一会儿,她转回来,躬身向拉斯白崩金说:“小姐说谢谢管家,她只喝点茶就可以了。”拉斯白崩金忙向身边的跟班说:“快去给小姐端碗茶。”跟班应着跑步而去。
一袋烟工夫后,队伍又出发了。
进沟的路呈弓形,左右不过十丈,前后的视线无法伸延,顺着两边刀砍斧削的峭壁,只能看见一根天空的蓝色线条,一条河水顺沟奔泻咆哮,震得两耳轰隆作响。克罗斯甲尔布的护卫队长打了个寒战,脱口而出:“好险的地方!”习惯性地向前后和上方张望,生怕突然间滚木礌石呼啸而下,所有的人都投生转世去了。
在幽深狭窄的涧谷走了约两袋烟的时间,队伍开始沿着南面的山峰蜿蜒向上。走到半山的光景,透过笔直挺拔的松林缝隙,身后刚穿越的涧谷才完全露出了它的面貌。他们驻足的山峰呈弓形耸立,而正前方兀立着一面鸡冠状起伏的峭壁,鸡冠锋利突兀,冠面闪着黑色的幽光。鸡冠前的鸡头直插弓形山峰的前部,其锋利的喙角恰如一道屏障封闭住了整个涧谷,高深的涧缝间只能看见一条银白的河水,显得分外地夺目。
越往上行,眼前的景物越开阔起来,天际目之所及的一座较规则的砍刀形山峰,与眼前的这座斧头状山峰,把大金川横隔开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槽形地貌,大金川河把槽底分割成一块块弧形的田地,一座座民房散布在田地边沿和槽边的坡面上。昨夜停歇的不拉古官寨,就在槽形山谷尽头的斜面上,红、白两色的官寨建筑格外地醒目。
转过一道山梁,克罗斯甲尔布的送亲队伍刚从奇特的鸡冠状涧谷和槽形河谷地貌回过神来,突然展现在眼前的景象,更让他们惊奇万分。
豁然开朗在眼前,数百亩砥平的田地尽头,一座锥形山峰下,百余座民房从后方簇拥着一座高大宏伟、精美绝伦的建筑群。
建筑群呈四方形,坐北朝南,主建筑坐落在北面,中间偏右是一座与主建筑相连,约十余丈高的四角碉楼,低于碉楼约两层楼高度的两旁是三座黄琉璃瓦顶的庙宇建筑,碉楼左边有两座庙宇,其中最大的居中;西面和东面的建筑有两个层级,依次递减;南面也有三座碉楼,高度与东西两面的建筑齐平,其中居中的比左右两边与东西面墙体相连的略大,两座碉楼的外面是十余级石梯相连的大门。雪白的墙体,黑色的窗户,红色的墙边,金黄的琉璃瓦,再加上每个房顶上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向他们眺望的人群。
眼前的建筑,眼前的阵势,使所有的人,包括见多识广的两个管家,尔家务亚如(土司贴心大头人)们,德嘎姆卡布绒和克罗斯甲尔布的护卫队长都惊奇不已;一般平常人等,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全呆呆地看着;就连从不拉古官寨来的几十匹骡马,也忘记了背负的重物,喘着粗气,昂首观望。
前面没完没了的坡道,已经让绰斯甲来的送亲队伍转晕了头,也失去了对巴拉斯底琼日官寨的美好向往,以为这样陡峭的山峰,这样险恶的山道,除非产生出奇迹,不然他们巴拉斯底的琼日官寨,比他们坐落在绰斯甲河边山坳里的雄伟官寨可差远了。
没曾想到,只是一个峰回路转,奇迹真的出现了。
管家拉斯白崩金从官寨方向转过脸来,双目生辉、满脸堆笑,一扫连日来的忧愁,极力地抑制着荡漾在两腮皱纹里的笑容和兴奋,对身边还在翘首张望的克罗斯甲尔布管家说:“尊敬的管家,您辛苦了,前面就是我们巴拉斯底的琼日官寨了,您都看到了,我们巴拉斯底的人民都急不可待地在迎接你们的到来了!”“好,好,琼日官寨相比二十几年前是大不一样了。”“刚才的坡道走得实在辛苦,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养足了精神,我们就进官寨。”“好,管家安排得好,我们就在这休息一会儿。”
马队停顿下来,下人们又在路边铺上了座垫,摆上了条桌和面点,一碗碗香喷喷的酥油茶又送到了他们手中。侍女朗色在轿帘边给绰斯甲色姆报告所看到的景象,随后端来一碗茶送进轿里。
管家拉斯白崩金把德嘎姆卡布绒叫到身边说:“你去向阿伊拉姆报告,就说我们休息一会儿,等我们官寨里外的迎接阵势摆好后就进官寨,仪式按以前安排的不变。”德嘎姆卡布绒答应着,策马向官寨奔去。
白利拉姆头戴五彩凤冠,上身着天蓝色金线滚边短袄,下身穿大红百褶裙,一件手工编织,前面是左右对称五彩图案,下垂一绺绺雪白丝绒;背面是大幅白色和小幅黑色条纹相间,直垂脚跟的披风斜拥在双肩和胸前。红的裙子、蓝的上衣、黄的领口和腰际滚边、白的方格和丝绒垂线、黑的小幅格子,五色的绝配,加上胸前大块黄金镶嵌天珠、珊瑚,白银珠宝为链的呷乌(护身符);一条下为二龙搅海,上为金凤腾飞,约一掌宽的七色腰带,笔直地垂挂在百褶裙上面。一张牛奶色瓜子脸上,凤眼、鹰鼻、朱唇,排列得既巧妙又妖娆。
如此穿着打扮,在白利拉姆少女、成年,与绒布甲尔布成婚,以及在她所经历的无数个重大节庆场合,都是没有的。绚丽的色彩、高贵的服饰、颀长的身段、诱人的五官、成熟的风韵,俨然女王风范,不愧绰斯甲的绝代美人。
当初,巴拉斯底的绒布甲尔布已到婚龄,而克罗斯甲尔布又无女儿,他们只有在全绰斯甲的甲尔布波尔吉(土舍,土司家属近亲)和尔家务(头人,土司贴心人)女子中百里挑一地选出了白利头人家的拉姆,才延续了两家甲尔布的世代婚约。
德嘎姆卡布绒在院坝翻身下马,一眼就看见了官寨正面四楼窗户边光彩夺目的白利拉姆。他好不容易从往来奔忙的人流中挤到白利拉姆身边,躬身向她转告管家拉斯白崩金的话。白利拉姆听完报告,转过身来对德嘎姆卡布绒说:“我都看到了,我们马上下去迎接。”说着就从德嘎姆卡布绒躬着的身边走过。
一阵香风扑鼻过后,头顶冠状法帽,身披长幅黄色法衣,脚穿红色厚底法鞋,手中一串黄色玛瑙佛珠,口里念念有词的朗松(负责宗教事务的官员)益西拉买紧随其后。接着是身着虎皮镶边长袍,内穿金黄团花夹袄,头戴整张豹皮高帽,胸前垂着乌金呷乌,腰间横别一把近三尺长,金壳银把镶满珠宝的藏刀,右手宽大的衣袖褪下悬垂在脚后跟,金黄色滚圆的豹尾随着步子在背后摇摆,穿戴如此高贵豪华的青年,在今天的官寨众人中绝无仅有。他就是今天的婚礼主角,巴拉斯底甲尔布大少爷丹增汪青。
等他们从身边依次走过,德嘎姆卡布绒也紧跟其后从让出了通道的四楼下到了院坝。
穿着高贵艳丽服饰的巴拉斯底的土舍、头人、寨首和他们的家人们,手里都捧着洁白的哈达,排着两列长长的队伍,开始有序地从官寨大门出去。
白利拉姆正招呼交拉甲尔布(明正土司),革布什扎甲尔布(革布什扎土司),章谷东本(章谷千总),交拉甲尔布所属梭布、卓笼、格商、郭宗、东谷、昌拉等二十四个寨子的甲本(百户),原绕丹甲尔布(金川土司)所属地界,现为曾达守备和马尔邦游击、守备,原赞拉甲尔布(小金土司)所属地界,现为宅龙守备、千总,翁古尔垄守备,约咱都司等邻近前来祝贺的甲尔布和屯署等,入座院坝两边已摆放好的两列藏桌,待所有客人招呼到位后,她也坐在了左列的上首位子。
院坝中间铺着几十张大红衬底绘有吉祥图案的牛毛褥垫,褥垫中间还放着一张条形雪白羔儿皮的卡垫,褥垫上方,紧邻官寨北面墙基的地方用石灰绘制了吉祥八宝图案,中间摆着一张红桦木的小桌子,桌上放着一个蛙形双耳的净水银瓶,瓶子里插着一枝青翠的柏枝。一位身材高大,白须垂胸,精神矍铄的吉祥老人围着桌边来回踱着步子。
放眼官寨内外,尽是耀眼的颜色,晃动着峨冠裘衣的上等人种,昔日灰黑劳作的院场里,衣着褴褛的娃子们都消失了,好像一下子都脱胎换骨,跻身到了上流的种族中。
四座碉楼顶的煨桑塔,四股浓密的烟雾升腾而起,不一会儿,柏枝和檀木的香气就在整个村寨弥漫开来。排列在官寨南面楼顶,黄铜铸造,熠熠生辉的蟒筒和银白色的萨拉子,在数十名彪壮僧人的鼓动下,雄浑与清脆的乐音一下淹没了琼日官寨的嘈杂,打破了整个官寨的平静。
送亲和迎亲的队伍排列成整齐的队形,送亲队伍由克罗斯甲尔布管家领队走在前面,迎亲队伍由巴拉斯底管家拉斯白崩金带头紧随其后,慢慢地向官寨而来。
走过夹道欢迎的人群,踏上十三级石梯,经过石梯尽头官寨大门左右两边双眼圆睁的石雕狮子和老虎,来到官寨大门两边石礅上摆放着的黄铜梏腰水桶边。克罗斯甲尔布管家拿出浸在桶里清水中的柏枝,口中念诵着颂词,蘸了水向空中和四面扬洒,然后从皮袍中取出两根哈达,分别搭在两个水桶上。
穿过镂空雕刻、描金于官寨大门首,头长双角,二目圆瞪,喙角尖利,双翅强健,威武骇人的嘉绒先民之祖,夏琼(大鹏金翅鸟)之下,整个大院中的场景便展现在克罗斯甲尔布管家眼前,他走到大红褥垫的前面停住,绰斯甲色姆的轿子紧跟着在他左边停下,其余的送亲队伍横列在他们的后面,迎亲队伍也紧随其后横列开来。
蟒筒和萨拉子的乐音停止了,官寨从下至上四面八方的人们都静静地盯着院坝中央。
站在院坝中央的吉祥老人,从银瓶中拿出柏枝,口中念念有词,蘸了净水,踱起方步,向空中和四面扬洒。待踱回净水瓶边,又蘸了净水,转身向官寨大门方向直走了几步,然后向他右边一列藏桌末端站着的大少爷丹增汪青走去,在他身上洒了净水,引领他走到轿子旁。这时轿旁站立的侍女朗色掀开轿帘,扶绰斯甲色姆出轿,与丹增汪青站在一起。
绰斯甲色姆走出轿来,她虽低头注视着自己的红靴尖,但一下子就感受到四面八方如潮的人流向她蜂拥迫压而来,有万道的目光像满天的星星,闪闪烁烁直逼她的眼眸。她感觉到紧挨着她的左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也穿着红颜色的靴子,只是这个人的靴尖不像她的巧妙,这是一双拇指上跷,做工独特的嘉绒地区甲尔布、头人们穿的步步扎(嘉绒藏区的一种皮靴)。这个人和她站在如潮的人流和万道星光中,她的脸庞立时像着了火,烧得她神志恍惚起来。恍惚间,突然几滴冰凉的物体落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立时降下了些许温度,神志也略有了清醒。这时,她看清了面前的红褥垫和褥垫上的羔羊皮卡垫。
吉祥老人引领着丹增汪青和绰斯甲色姆走向褥垫中央,丹增汪青双膝跪坐在卡垫上,侍女朗色上前扶绰斯甲色姆也挨着丹增汪青跪下。
2.琼日官寨的婚礼
吉祥老人拿着柏枝在净瓶中蘸了净水一边向四面扬洒,一边敞开嗓门唱了起来:
俄拉索!
今天,不变的天空吉星闪耀,不变的大地呈现祥瑞,不变的中界和风四起;
今天,我们苯布三界齐祝贺,天上的赞神奏响仙乐,地上的年神歌颂吉祥,地下的鲁神欢呼舞蹈;
今天,新郎好似嘉绒战神阿米各尔东,新娘好似嘉绒东女王,一对相配男女结良缘,犹如明星闪耀时空间;
今天,四洲五海宾朋全莅临,右排嘉宾如日照大地,左排宾朋似月耀星空,后面送亲娘舅好威风,领头之人更是不一般;
今天,叔伯兄弟相聚巴拉斯底琼日官寨,犹如雪域四面的雪山,母姨姊妹相聚巴拉斯底琼日官寨,好似草原八方的碧湖,儿孙晚辈相聚巴拉斯底琼日官寨,就像山谷的格桑麦朵(格桑花);
今天,我们相聚之地巴拉斯底琼日,
是绰斯甲巴拉斯底巴旺故土,
我们先祖来自西部魏摩隆仁,
是八莲八轮九层雍仲山之地,
雪山海洋围绕十二城四宫殿,
它就是苯布至高无上的圣地;
藏族四大族别之一的扎氏族,
是我们琼如名望高贵的种姓;
今天,相聚巴拉斯底琼日两大部落,
自克罗斯至拉旺纳尔武甲布,
是来到嘉绒最早的世系部落,
土地阔人民众至今已四十代,
它就是今天新娘故乡绰斯甲;
自绰布木棱至绒布甲尔布故,
是嘉绒杰考觉吉美丽富饶地,
土地沃人民勤至今已十九代,
就是今天新郎故乡巴拉斯底;
两大部落所在十八部落之地,
是属藏区东嘉莫绒南察瓦绒,
西贡布绒北阿倒绒四绒之一,
全名称作东方之嘉莫察瓦绒,
唐时名震四方之嘉绒东女国,
王领八十城居九楼国人六楼,
至今女王遗迹和遗风仍留存;
神山嘉莫墨尔多耸立在中心,
琼拉和刚青两大山纵横全境,
嘉莫欧曲和大小金河流滋养,
绕丹赞拉梭磨松岗卓克基与,
党坝绰斯甲杂谷沃日瓦寺与,
革什扎巴拉斯底巴旺交拉与,
鱼通冷边天全穆坪共十八部,
就像十八弟兄团结和睦共处。
会说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会做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吉祥老人口舌生灿、抑扬顿挫、引古论今,用九字和十二字诗歌颂体,生动形象、全面详实地把嘉绒的历史和绰斯甲、巴拉斯底两甲尔布的世系,向全场宾朋作了介绍。
肃穆的官寨上下,平日里颐指气使的甲尔布、土舍和头人们,规矩得就像刚入寺的僧童,张大嘴巴、目不斜视,好似欣赏到了众神聚会时的天音妙乐,又似聆听到了苯教祖师敦巴辛饶的教法,院坝中踱着羌姆(跳神)舞步的吉祥老人,已在他们眼中飘然欲仙。
河谷平川长和短,不走之步不分明;大河流水深和浅,不到河中不得知。绰斯甲克罗斯甲尔布的管家被称作绰斯甲能说会道第一人,他也经见过不少好口才,可今天巴拉斯底的吉祥老人可让他耳目一新,长了见识,学到了不少奇妙的说道。马背上的其余人等,好像如梦初醒,一个个又挺直了身板,准备欣赏吉祥老人更加精彩的下文。
吉祥老人稍作停顿,接着扬起柏枝,面对新郎和新娘唱起来:
愿得吉祥与安乐!五行积成须弥山,四洲之首赡部洲,赡部中心金刚座,妙法苯布与天竺;牦牛六部圣雪域,地之精粹布达拉,聂赤赞普降吐蕃,历代法王佛子主;三大古寺黄金座,传来訇訇诵经声,坐床盛况荡四海,吾等百姓齐叩拜。
且听我来道祝词:
新郎头脑似弓形,心地耿直如箭头,品行端正胜高山,胸怀宽阔似大海,见多识广比苍穹,心灵纯洁像江河。新郎右臂腋窝下,有尊天生梵天像,世间罕见他人无,为使婚礼喜又欢,愿献汉地白哈达,此由公主福运织,光泽美丽又柔和,纵是日月亦失色。要说花纹美不美?八幅瑞相竞折腰,挥向上空耀天界,众神欢喜人畜旺;挥向下界耀龙宫,龙王惬心雨水足;挥向人间耀王宫,四柱八梁显风采。震慑魔胆众生乐,献给新郎壮威风,杀向外寇猛如虎,对待亲人憨似猫,胜不骄来败不馁,仿若再世格萨尔,将此哈达献与你,祈愿吉祥又美满。
道完祝词,随即将哈达献给新郎丹增汪青,丹增汪青垂首将其搭在肩上。紧接着面对新娘唱起来:
且听我来道祝词:
令尊之女贵胜缘,令堂所生空行母。满头秀发赛瀑布,白齿红唇如莲花,亭亭玉立似青竹,端端而坐如供佛,迈开一步值百马,踅回一步值百牛。新娘左臂腋窝下,有尊天生绿度母,世间罕见他人无,为使婚礼喜又欢,愿献汉地白哈达,此由公主福运织,光亮洁白花又美,要说哈达洁白否?皑皑雪山竟低首;要说花纹美不美?八幅瑞相亦失色。挥向上空耀天界,众神欢喜人畜旺;挥向下界耀龙宫,龙王惬心财源畅;挥向人间耀王宫,四柱八梁显风彩。震慑妖胆众生乐,献给新娘身心爽。生出三位神公子,承袭父业续香火;生出二位龙之女,繁衍世系把家持。特此哈达献与你,祈愿吉祥又美满。
唱毕,把手中的哈达献给新娘,新娘绰斯甲色姆也颔首将其搭在肩上。
接着吉祥老人高呼“拉索!”,将柏枝上的净水向四周人群扬洒开去,四周人群及整个官寨都响起“拉索!”的呼声。
呼声毕,新郎新娘由四名侍女簇拥着,上到新房去了。
坐在左侧上首的白利拉姆站立起来,对前面的送亲队伍和两边的宾朋朗声说:“尊敬的克罗斯甲尔布的管家,所有送亲娘舅你们辛苦了;尊敬的各位甲尔布、守备和东本、甲本,各位亲朋好友,你们辛苦了,请你们先到客厅休息片刻,我们巴拉斯底礼仪不周,琼日官寨地势偏窄,等一会儿我们准备了素菜薄酒,还请你们一定要包涵、赏光!”
说着,白利拉姆引着克罗斯甲尔布管家和送亲队伍,径直上到了正房二楼的大客厅休息去了;待送亲队伍走完,管家拉斯白崩金招呼坐在两边的甲尔布、守备和东本、甲本们,向西面的客厅走去。
院坝中的褥垫、桌子、净瓶等东西都撤走了,所有上等人进了房屋。下人们都冒了出来,又开始忙碌起来,骡马下了驮子,驮子一一抬到了新房外的厅堂里,骡马牵到了院坝东面一楼的骡马房喂料去了。
数十名下人双手捧着沉重的掌盘,穿梭往来于大厅、厨房、红案房和酒库、茶房之时,数百人盛大的晚宴在杯盘交错、来往祝酒声中进行着。
夜幕降临,官寨内各层楼檐、楼柱、四座碉楼顶,特别是十三层主碉楼顶的四角龙头檐角和每一层四面的窗户上挂着的大红灯笼都点亮了,灯火映照得整个琼日寨子如白昼一般,整个官寨更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能容纳数百人的院坝中央,合抱粗的柴火已噼噼啪啪熊熊燃烧起来,十来个半人高的咂酒坛子插满了麦秆,在大火边围了一圈。一张方桌上,一方精致的掌盘中,摆放着一把用獐子皮绳连缀挂着五彩绸条的串铃,一张手工编织两尺来长的白色帕子,其上放着两根洁白的哈达。
吃饱喝足打着酒嗝的人流从大厅出来,在管家拉斯白崩金的招呼下,慢慢地圈围到柴火边。熊熊的篝火,清香四溢的咂酒,串铃和白帕,围成圈的人群,这种场景当然就是刚学会走路的嘉绒娃都会跳,刚学会说话的嘉绒娃都会唱的达尔嘎了。
吉祥老人又出现在场地中央,又唱起了韵味十足的颂词,这段颂词是关于达尔嘎的。
颂词大意是:达尔嘎源于原始苯教,古时象雄和吐蕃迎送祖师敦巴辛饶时,都要按照象雄风俗,几十人或上百人围成圆圈,由当地学本(部落首领)右手持董让(把子镶银的白牛尾),在大鼓、长号、钹、碰铃和锣等器乐的敲打和吹奏伴和下,从左至右,边摇董让,边用象雄语的音韵歌唱,踏步,随祖师敦巴辛饶一道围圈同乐起舞。
达尔嘎早期叫学则(部落戏耍),传入嘉绒在吐蕃第九代赞普布德共杰之时,由苯教始祖六大嗣承之一的勒当芒波传来。嘉绒苯教高僧吉尔多美在墨尔多神山下掘出三十五部勒当芒波秘藏的经典,按照神灵托梦,在绕丹甲尔布属地末末扎村,修建了苯教寺院雍忠拉顶。雍忠拉顶寺完工于藏历土狗年藏王赤松德赞执政时期,达尔嘎在雍忠拉顶寺的庆典表演上独领风骚,其后便流传到了嘉绒巴拉斯底、赞拉、卓克基、杂谷、穆坪等地。
往日百姓跳达尔嘎时都高高在她四楼寝宫外的雕栏边,垂着眼目接受颂扬的白利拉姆,在今天的场合,她也站在了甲尔布、东本、甲本和土舍、头人们的女眷中。
待唱完颂词,吉祥老人将两根哈达分别献给第一折双方领舞者。
《嘉尔莫让康》(祭祀墨尔多神山)虔诚肃穆的曲调在男方达尔嘎人群中响起。吉祥老人右手拿起串铃,向着男方领舞者,身体微躬,抬起右臂至腰际高,左手掌心向上平伸前方,和着《嘉尔莫让康》的一个音节,抬起右脚,在踏下右脚的同时抖动串铃,继而抬起左脚,如此一个音节一套舞步地跳到男方领舞者前,然后蹲下身子,身体向左转动,右手串铃连续抖动,待转动至相互面对,达尔嘎告一段落时,吉祥老人才站立起来;接着吉祥老人又用同样的舞步和手法,向他来时的方向后退,左转,前行,蹲下,起立,这样反复三次,最后一次在蹲下的时候,才把手中的串铃交到了同样蹲下身子的领舞者手中。男方领舞者站立原地,双手捧哈达,用同样的舞步随吉祥老人的节奏跳动,只是吉祥老人转身和下蹲时,他也跟着转身和下蹲,最后从吉祥老人手中接过串铃。
男领舞者刚接过串铃,把哈达敬献给吉祥老人,四面官寨顶青烟飘起,约百余杆火枪一起鸣响。
紧接着,吉祥老人右手拿起掌盘中的白帕,左手仍然掌心向上平伸,在快速走向女领舞者的同时,随达尔嘎曲调左右舞动白帕,待走到女领舞者前,蹲下身子,女领舞者双手捧哈达,也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白帕交到了她手中,她把哈达敬献给吉祥老人。
吉祥老人退出了场地,男方领舞者踏着吉祥老人的舞步,面向他的达尔嘎队伍,从场地中走出,待一曲结束,蹲下身子抖动串铃,向他的队伍致意,男方队伍也蹲下身来;接着转过身,面向女方达尔嘎队伍踏舞,待一曲结束,蹲下身子抖动串铃,向女方达尔嘎队伍致意,女方达尔嘎队伍也微欠着身子回敬。
男方领舞者跳回他领头的位置,再次蹲身向他的队伍致意,然后牵着同伴的手开始向前舞动。
这样,达尔嘎才算正式开始了。
第一折达尔嘎男方领舞者是琼日大头人斯丹白,他家祖上是昔日巴拉斯底甲尔布大头人雍忠尔吉,清乾隆甲尔布(乾隆皇帝)打金川绕丹甲尔布时,他随巴拉斯底甲尔布征战有功,被清甲尔布选入后五十功臣之内,画像紫光阁,册封为布拉克底(清朝对巴底的称谓)头人“阿尔莫巴鄂巴图鲁”雍忠尔吉(“巴图鲁”为勇士之意)。大头人斯丹白不愧为“巴图鲁”之后,身材伟岸,英武非凡。女方领舞者是巴拉斯底四大土舍之一的沈洛土舍青谷·灯增之妇,青年时便以能歌善舞闻名,现今歌喉体态仍不减当年,是巴拉斯底达尔嘎的佼佼者。
夜色渐浓,火光熊熊,映照着手臂相连的一个大圆圈,一个个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达尔嘎舞者。
两个圆圈两手相携,首尾相接,由左向右转动,随歌踏节,男队步伐豪迈,女队步伐端庄,步伐初起时和缓,左脚起步,右脚下踏左脚再起,右脚再下踏时身体微蹲,而后右脚和左脚各退一步,如此往复三轮,最后一轮步伐稍快,右脚腾空用力下踏,手中串铃随节奏抖动。待一方一段唱罢跳罢,站立稍息,等对方开唱,然后随节奏迈动步伐。如此和缓的节奏三段过后,开始渐趋快速热烈起来,除步伐加快外,队形也开始变化。一会儿向前激进,一会儿向后退步;一会儿男领舞者迎女领舞者而上,女领舞者则反向而动,男领舞者又折回圈来,女领舞者也及时折回,两领舞者从不逢面,各随机而动,执圈而舞。跳到酣畅淋漓之时,男队队形不变,相执两手分离,随身形上扬下摆,自由舞蹈;圆圈时进时退,时圈时散;舞步奔腾飞挪,踢踏重叠反复;数百人的圆圈时大时小,大时中间空旷,小时层层叠叠距酒坛、篝火一步之遥;跳至兴起激烈之时,男达尔嘎舞者随奔腾踏步之节奏伴以吆喝之声,男子高呼“什呀,什,什,什”之声,偶尔还打一两声高亢响亮的“欧吼吼”(在山林或草场相距较远时高亢绵长的相互打招呼的声调)。
达尔嘎的高潮和结尾如高山之云天,高潮之时相互圈绕,如乌云密布暴雨如瀑;结尾之时慢慢散退,似云开雾霁,日照天晴如初。
曲调停歇,两百余人都长出一口气,有的意犹未尽地赞叹刚结束的精彩,有的忙着整理松散的衣衫和头帕,有的倚靠在墙边喘气休息。
两位领舞者把串铃和帕子交到了排在他们身边,第二折领舞人手上,他们相互推让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接下了。
黑陶盛满的一壶壶咂酒,由数十名身段姣好、容貌清秀的女仆递到了每个达尔嘎舞者的嘴边,一支支麦秆发出“吱吱”的声响,适才剧烈运动的一个个咽喉都得到了甘醇浆液的滋润。
第二折《嘉尔莫拉依》(颂扬寺庙)的曲调响起,在篝火边喝咂酒的和三三两两休息的男女达尔嘎队伍又圈起了大圆圈,又是从和缓到激烈,从激烈归于平静。
以上两折称为达尔嘎底(大锅庄),达尔嘎底曲调庄重,歌词内容多为祭祀神灵、颂扬佛法、歌颂宗教圣人和达官贵人、寺庙建筑及父兄长辈等,除上面的曲调外,还有《加劳龙千》(歌颂唐朝都城长安)、《也巴下德》(歌唱甲尔布行为规则)等。
两折达尔嘎底之后,男方由克罗斯甲尔布管家领舞,女方由白利拉姆领舞,跳的曲调是《祝酒舞》;之后请出了新郎和新娘,跳的曲调是《帕屋你扎》(歌唱爱情);再下来由克罗斯甲尔布送亲的大小头人分别与巴拉斯底大小头人之妇一一结对领舞,跳的曲调有《东白绒布》(歌唱丰收吉祥)、《格白斯布塘》(讴歌自然风光)、《者西尔格》(工匠对新房落成的祝福)、《达尔嘎下玛》(青年男女互颂)等。
除了两折达尔嘎底,所跳曲调均为达尔嘎仁(小锅庄),曲调欢快,歌词内容多为赞美自然风光和家乡风情,歌唱劳动、理想和爱情,祝愿人寿年丰,表达喜怒哀乐等。还有相互谐趣逗笑的,如《德西白格》(取外号舞)、《卡嘎格》(醉酒舞)、《男女互扮妆舞》等。
白利拉姆看着绰斯甲色姆和丹增汪青跳完《帕屋你扎》回新房去了,她与相邻的舞伴告了别,也回她的寝宫去了。
侍女朗色为绰斯甲色姆和丹增汪青倒了两碗玛冲(咂酒加热后放酥油和鸡蛋搅拌的饮品),然后关上房门,退到了外间屋子。
龙凤为帐的藏床摆放在富丽堂皇的新房最里面,大红锦缎的被子似水柔滑,左右两面靠墙放着两排雕龙描凤的衣橱,中间是三张藏桌,摆放着燃烧得正旺的木炭火盆,还有面点和水果,围着藏桌摆放着三张既可卧也可坐的简易藏床,上面放着质地上乘、色泽艳丽的卡垫和靠背,三面墙上挂着金黄色绘有嘉绒历史和传说的唐卡(布轴画),新房布置得既喜庆又温馨。
绰斯甲色姆和丹增汪青相对坐在火盆边,刚跳过达尔嘎,又喝着温热上口的玛冲,绰斯甲色姆的脸庞粉白中透出薄薄的红润,额头上乌黑的发际边也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丹增汪青看着眼前的绰斯甲色姆,看着她泛着红晕低垂羞涩如花的脸庞,看着她龙凤短袍束缚不住的丰满和成熟,看着她春笋似的白嫩圆润的纤纤十指,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近的距离,以丈夫的身份看着他的新娘。丹增汪青久闻绰斯甲色姆端庄秀美、善良多情的声名,一直以来对她都是敬仰和爱慕相加,现在终成眷属,内心既兴奋又不安。
兴奋的是他拥有了在绰斯甲,乃至整个嘉绒地区美貌似花、心洁如玉的姑娘,成了嘉绒地区人人称羡的男人,这是从他个人的角度而言。从另一角度,也就是他母亲白利拉姆的思想来说,巴拉斯底又顺利地延续了与嘉绒地区声高名望、地广势大的克罗斯甲尔布的联姻,巴拉斯底在嘉绒的地位得到巩固,土地边境又可高枕无忧了。况且,父亲死后,母亲从幕后走到了高高在上的前台,成为了巴拉斯底的主人,经过十来年的“甲尔布”经历,她已习惯了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甲尔布”生活。但是,迫于两个儿子逐渐成年,迫于巴拉斯底民众的声音,迫于娘家绰斯甲的权势,她也有了将“甲尔布”职权交接给他的打算。因此,这也成为他延续巴拉斯底统治,延续巴拉斯底甲尔布世系的绝好开始。这样,他可是获得了坐拥甲尔布位,抱得美人归的两大成果了。
不安的是,在娶绰斯甲色姆前,因母亲和管家拉斯白崩金的特殊关系,加之她看到当时克罗斯甲尔布之女绰斯甲色姆还未到婚龄,于是他俩就头晕脑热地把管家拉斯白崩金的女儿拉斯白当姆婚配给了他。虽然此事一切从简,没有声张外传,但如此大事也瞒过了初一没有瞒到十五,除巴拉斯底的土舍、头人们反对外,克罗斯甲尔布听闻更是态度坚决,几近跟巴拉斯底断绝关系,在强大压力下,母亲向克罗斯甲尔布致歉,并马上订下了他跟绰斯甲色姆的婚期。
如此一来,虽然母亲和管家弄巧成拙,拉斯白当姆的地位在官寨中也几近他的侍女,但他已有妻室却是事实。虽然作为一方之甲尔布,作为甲尔布的继承人,有几房妻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他总觉得,这样对冰清玉洁的绰斯甲色姆不公平,她虽顾大局、识大体,但他还是怕她心存芥蒂,有所顾忌。这样不是两心相悦、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伤了彼此,也不是他想要的。
丹增汪青看着绰斯甲色姆发呆,手中碗里的玛冲因倾斜而倒在了炭火里,立时“呼”地腾起一股烟雾来,一下使他惊醒过来,绰斯甲色姆抬起头来,不解地看了看火盆和丹增汪青。丹增汪青把茶碗放到桌子上,满含歉意地对绰斯甲色姆说:“不好意思,我走神了。”绰斯甲色姆没说什么,左手捂着嘴,扑哧笑出声来。
是玛冲倾落炭火打破了新房凝固的空气,打破了他俩的局促和生分,丹增汪青站起身轻轻拍打去绰斯甲色姆肩头飞落的炭火灰,端起酒壶为她续上了温热的玛冲,绰斯甲色姆也借此换了坐姿,舒缓开了她紧张的身体。
“刚才你知道我为什么走神吗?”丹增汪青用火热的目光注视着绰斯甲色姆问。绰斯甲色姆抬头碰上丹增汪青火辣辣的眼神,急忙羞涩地低下头,怯怯地说:“我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在想,我真不敢相信,克罗斯甲尔布最疼爱的‘小羔羊’,绰斯甲人民大慈大悲的‘金热斯’,她就在我的身边,她成了我的新娘!”“生了贤良的子孙,可眼见家业兴旺;娶了贤淑的妻子,可说是福泽到手。我以前就爱慕你的美丽和善良,今天终于梦想成真了!”“我要用我的一生一世好好地对你!”“但是,我有一点担心。”
绰斯甲色姆听着丹增汪青的倾诉,十分感动,当她听丹增汪青说有一点担心时,感到非常吃惊,她抬头问丹增汪青:“你担心什么?”“我担心的是,你会心存芥蒂,因为你知道我已经有了妻室,这对你不公平。”绰斯甲色姆听了,对丹增汪青说:“为什么绰斯甲和巴拉斯底世代友好,是因为美好的婚姻联系和传承着我们的友情,世代如此。我们两家之间从来没有争端,从来也没有仇恨,更没有过战争,这在我们嘉绒,在整个藏区都是很少见的。”“虽然我们的婚姻没有更多的选择,虽然我自出生起就注定要嫁给你,但我从没有后悔过,因为文成工觉(公主)和金成工觉的入藏,平息了唐朝与吐蕃的百年战乱,赢得了整个藏民族,特别是我们身处唐蕃之间的嘉绒的安宁。虽然我只是一个甲尔布的女子,但我能做一点让人民安乐的功德,这是我的荣幸。”绰斯甲色姆接着说:“况且,大少爷爱怜百姓、光明磊落的为人我也早有听闻,加之你们巴拉斯底人民也是相当友善的!”
丹增汪青怔怔地听着绰斯甲色姆说完,重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女人,绰斯甲色姆又让他看得低下了头。丹增汪青惊奇地说:“以前只听说绰斯甲色姆美丽、善良、多情,今日听你一席话,还要加上大度、善言和聪慧了,菩萨保佑,不知是我丹增汪青哪世修来的功德,竟获得如此完美的姻缘!”
谈说间不觉一壶玛冲将尽。咂酒是用青稞和雪山上的酒曲花酿制而成,上好的咂酒甘甜醇香,无辛辣之味,酒劲慢,但后劲特别强,用咂酒做成的玛冲不但是上好的饮品,也是最好的营养补品。
绰斯甲色姆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膨胀起来,特别是双脸又热又涨,她用手指触碰了一下脸蛋,好像完全不是自己的了,双眼更是倦怠无比,好像不全力控制,马上就要闭合了,这种感觉,让她从未有过地惬意。
丹增汪青也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他觉得两只手不断地粗壮起来,手指因膨胀向两边相互排斥起来,手腕和手背上血脉偾张,青筋突露,好像一下子有了无穷的力量,让他这个男人的征服欲望一下就暴露无遗。
他俩都有了强烈的、无法遏制的欲望。丹增汪青望着更加娇美可人的绰斯甲色姆,嘴里断续哼唱着仓央嘉措古六(歌曲):“高官显贵的小姐,若打量她的娇容美色,就像熟透的桃子,悬于高高枝头。”走到绰斯甲色姆身边,毅然用更加强劲的双臂抱起她,走向温热的藏床。
两颗炽热的心贴得近了,两个滚热的身体紧贴在了一起,丹增汪青把绰斯甲色姆抱得太紧,绰斯甲色姆感觉到她与丹增汪青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感到丹增汪青已完全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从未有过的亢奋,她的身心飘飘欲仙。
跳达尔嘎的土舍和头人们几折下来都借着酒劲,东一个西一个地找乐子去了。剩下的达尔嘎舞者们却无拘无束,浑身是劲,跳得更加地畅快了。
白利拉姆坐在寝宫火盆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喝闷酒。
白利拉姆醒来时,阳光已洒到了她的寝宫里,晃得她马上又闭上了眼睛,她听到院坝上有劳作的声音,这几天是婚庆的日子,她没有安排下人们的事情,是谁在那里干呢?她决定起床看看。
管家拉斯白崩金正指挥几个下人,铲去院坝中央跳达尔嘎的篝火灰烬,看到白利拉姆出来,忙迎上去:“阿伊拉姆早上好,您不多休息一会儿,这么早起来了!”白利拉姆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腰肢:“睡不着,听到院坝上有动静,就起来了。让他们干着吧,你到我房中来。”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看你这几天都瘦了!”白利拉姆把一碗温热的玛库(酥油中加卓玛熬成的汤汁)递给拉斯白崩金。“阿伊拉姆如此待我,我还有什么话说!”拉斯白崩金动情地看着白利拉姆。
他俩吃过早点,白利拉姆当着拉斯白崩金脱了衣服,又躺倒到尚未整理的床上去了,拉斯白崩金也两三下脱去衣服,向一团雪白的肉体压了上去。
整个上午,琼日官寨都像云雨初息,伸展着酥麻的肢体,一动不动地享受着快乐的感觉。
中午刚过,还舒展在锦被里的甲尔布、头人们,从一阵钹、鼓的刺耳响声中醒来,按照巴拉斯底的婚庆安排,听着熟悉的节奏,他们知道陆嘎尔要上演了。陆嘎尔自唐杰考时由绕丹第二十五代甲尔布克窝崩尔甲,苯布教大法师郑巴南卡共同创建,编排了主要剧目《郭董特青》,并在嘉绒十八甲尔布地区流传,各部落根据历史、神话和当地传说,都编排了一些戏目。
元杰考时,高僧桑结朗白从吐蕃敏珠岭寺学经归家,与巴拉斯底第三代甲尔布贡嘎多布,在墨尔多神山建造雍忠达吉岭寺时,在琼日等寨子精选了二十余名能歌善舞的艺人组成戏班,编演了根据嘉绒地区阿米各尔东战胜妖魔卡巴洛绒传说编排的剧目《郭董特青》,后又在巴旺甲尔布、绕丹甲尔布等地演出,后历代甲尔布又陆续编排了《且索》又名《让拉句松》(十三战神)、《呷拉翁布》又名《卓瓦桑姆》(八大藏戏之一)、《加扎共龚》(文成公主)等剧目,演出场面盛大,受到当地百姓及邻近甲尔布百姓的喜欢。
虽然陆嘎尔作为婚庆的重要内容,白利拉姆组织戏班进行了多日认真排练,但让她和管家拉斯白崩金没有想到的是,不管戏场装饰得如何庄严神圣,不管吉祥老人的颂词是如何地美妙,不管引戏、正戏、尾戏是如何地生动,也不管《让拉句松》中十三战神表演得如何传神,他们的客人们有了美酒助力,有了美人抱怀,其他的就都可以不管不顾了。
看台上坐着白利拉姆和管家拉斯白崩金,还有她属下的几位土舍和头人,戏目只进行了一半,她便悻悻地回房去了。
婚庆的第三天中午,白利拉姆吩咐拉斯白崩金在大客厅摆上了丰盛的宴席,克罗斯甲尔布的管家早上已经向她表示了去意,部分甲尔布和守备、千总们也因春耕在即,准备回各自的地方去了,这次宴席算是她摆的答谢宴。
宴席上,白利拉姆带着新郎新娘,向送亲人员和前来祝贺的甲尔布、守备、千总等一一敬酒表示感谢。克罗斯甲尔布管家向新郎和新娘转达了克罗斯甲尔布对他俩的嘱咐,要求他俩相亲相爱,孝敬母亲长辈,兄弟之间和睦,多回绰斯甲看望双亲百姓。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们都将离去,绰斯甲色姆强忍悲伤,红着眼睛,声音哽咽,一一与管家和送亲队伍拥抱惜别。
吃过饭,白利拉姆招呼克罗斯甲尔布管家,来祝贺的甲尔布、守备和东本、甲本,以及土舍和头人们到小客厅,就着暖暖的炭火、飘香的青稞酒和醇香的咂酒,以及各式面点,展开了相关大局形势、新近大事、传闻趣事等方面的话题。
“在座各位都是治理一方的首领,这次我们巴拉斯底举行婚庆,各位放下繁重的事务,不顾路途艰辛遥远,都亲自来祝贺我们,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平时,我们都是各为其事,虽然大家有什么事情都是相互沟通协商,互通有无,但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的机会实在难得,所以借此机会请大家畅所欲言,我们进一步加深相互的沟通和了解,一起为嘉绒的繁荣富强竭尽全力。”白利拉姆首先打开话闸。
交拉甲尔布四大家臣之一的嘉绒色(穆家锅庄),即穆家锅庄主,嘉绒公子接着说:“清初,我们嘉绒各部中,以杰卡扎西岭(杂谷土司)、曲青绕丹甲尔布势力最为强大,‘杂谷事件’后,曾经为杂谷甲尔布所属的梭磨、卓克基、松岗、党坝成为四个独立的甲尔布,这样一来绕丹甲尔布独大,但乾隆甲尔布打下赞拉和绕丹后,昔日的赞拉和绕丹两个甲尔布由屯兵王爷所取代,你们绒麦章谷也成了三土、两雍、二十四甲本之地。杂谷甲尔布被削弱了,两金川甲尔布没有了,侵吞和仇杀也少了,嘉绒地区甲尔布和屯署并存,近一百多年来,是我们嘉绒地区最和平安定的时期。”
嘉绒公子俊朗飘逸,真有王公贵族的派头,早年穆坪甲尔布(穆坪土司)与交拉甲尔布是弟兄,穆家锅庄的主人就是穆坪甲尔布之后,人称“嘉绒公子”,是交拉甲尔布的左臣。
嘉绒公子话刚完,格商甲本多吉交接着说:“嘉绒公子说得非常在理,大家看厅堂正中这幅《嘉绒杰考觉吉地形图》,我们嘉绒十八甲尔布所处地区,正好位于历史上吐蕃与历代加劳(汉地)王朝的界线上,长期处于战争最激烈和缓冲的地带,自唐蕃订立盟约后,我们的地形才基本固定,成为图中东以杂谷、梭磨、瓦寺、穆坪、冷边、沈边六个甲尔布与加劳相邻,从北至南以绰曲(黑水)、琼拉(邛崃山)、都江堰、羌冷(邛崃)、尧让和刚青(大雪山)为界,形成了我嘉绒险峻、秀美、勇武的‘愣迦城’(殊胜之地)!”
“自乾隆爷设屯治理嘉绒以来,我们在嘉绒生活了一百多年了,嘉绒是一个非常神圣、神秘和美丽的地方,这里的甲尔布和广大百姓有崇高的信仰,这里的神山、碉楼、土地,包括这里的人们,既神秘又美丽,就神秘来说如古东女国的传说、嘉绒墨尔多神山、屹立不倒的千年碉楼等等。就美丽而言,温热的河谷、奔流的江河,更有令人迷醉的嘉绒姑娘,你们看我们尊贵美丽的女主人,不是吗?”章谷东本盯着白利拉姆,咽回快淌出的口水接着说,“我们汉人有‘若得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说法,所以,我是死在这里也值得了!”
章谷东本的一席话引得众男人都骚动起来,眼睛游离在白利拉姆身上,满厅飘荡着油腻赞美之词。
白利拉姆一下来了精神,她挺直腰身,抖动双凤头饰,用她婉转娇媚的嗓音说:“章谷东本真是取笑我了,但大家都知道,我们嘉绒远古是东女国的疆土,想当年女王身居九层重楼,女臣拥戴左右,男人奔走劳作,曾与吐蕃、加劳分庭而立,声名远扬。可如今呢,我们嘉绒女人徒有如花的容貌,只不过是你们男人的怀中之物而已,昔日女王的辉煌哪里再寻!”
说到男人与女人的话题,整个客厅像牧场早上开栏的牛群,一发不可收拾。
3.拉斯白姆达的遭遇
客人都走了,琼日官寨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管家拉斯白崩金到不拉古官寨处理河东寨子事宜,丹增汪青和绰斯甲色姆除不时到白利拉姆寝宫问候,就是窝在房中说话。
下午,白利拉姆坐得无聊,不经意踱到紧邻她寝宫的房间里。
琼日官寨东面第四层楼房为甲尔布寝宫,共有六间,白利拉姆走进的房间位于右边尽头。自绒布甲尔布死后,这房间一直紧闭着门窗,除白利拉姆外,没有人能够随意进出。
借着外墙藏斗(木制梯形计量工具)形窗户的微弱光线,可以看到房间左右两边有十余张藏床,上面或坐或躺着十余个穿着素净藏袍,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汉子。只是个个面无表情,静默无语,好似寺庙中的塑像。
白利拉姆像是视察监狱牢房里的犯人一般,目光从他们身上挨个扫过,直至到了门边的最后一个,她的表情和脚步仍然没有任何变化,最后直接走出,咣地关闭了房门。她没有回寝宫,直接走下楼去。到了院坝,顺着叮当的敲击声,她来到西面上院坝左边的一个厢房里。厢房里两个银匠见白利拉姆进来,忙放下手中正在制作的银器,跪下向她问好。
“你俩是我巴拉斯底最好的银匠,你俩做的银器不光样式独特好看,而且非常实用。上次给大少爷新房里打制的所有器具,大少奶奶是赞不绝口,说是比她们绰斯甲的工匠打得好多了,她非常喜欢。”“你们两人真为我们巴拉斯底争光了!”跪在地上的两个银匠慌忙齐声道谢:“感谢阿伊拉姆对我俩的赏识,这是我俩应该做的。”白利拉姆让他俩站起身来,走到身材高挑,浓眉大眼,面色因长期炭火炙烤而微黑红润,高挺笔直的鼻梁上沁着汗珠,褪了颜色的两只衣袖挽到了肘部,一双血脉偾张的大手不知放在何处,年不到三十的年轻匠人身边。用她白嫩光滑,佩满金银珠宝的小手,捧起那双沾满炭灰,淌着汗渍,正不知所措的大手,像是捧起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一边抚摸,一边仔细地端详着,梦呓般地说:“多强健有力的一双手啊!”年轻匠人鼻尖的汗水顺着他宽大的脸颊,滴滴淌落到地上,巴拉斯底女主人挨他太近了,一股股闷热的香气熏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既惊慌又失措,想挣脱手臂向后退去,又怕这人面兽心的妇人责怪,只好呆立原地,任由她拿捏着双手。
年长的匠人从没见过如此阵仗,慌忙躬身快速退出厢房。
白利拉姆感受着那双捏握不住的,粗糙的大手刺痛着她嫩滑的手掌的感觉,眼看着年轻匠人黑红羞涩的俊脸,宽阔突兀的胸膛,整个身心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无法言喻的冲动和畅快。年轻匠人手心的汗水已经让她无力拿捏住这双大手了,他俩的手像抹了米汁一样,黏黏地向下滑落。白利拉姆像是失去了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幽怨地呢喃:“拉斯白姆达,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叫拉斯白姆达的年轻匠人刚缓过神来,又听到白利拉姆如此说,立时又惶恐起来,更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了。白利拉姆见拉斯白姆达无语,继续说:“甲尔布的法律你是知道的,流浪汉、铁匠、屠夫三种人,其命价值草绳一根。你若跟着我,你就再不用做匠人的活了,荣华富贵肯定不会少你的!”听到这句话,拉斯白姆达好似五雷轰顶,忽然清醒过来,心想:“好狠毒的妇人,以前三番五次纠缠于我也就算了,现在我可已经成了婚,她连我有了爱人都不放过,我该如何是好啊!”想到他家里的爱人,想到他夫妻俩的恩爱,拉斯白姆达抬起头,毅然对白利拉姆说:“巴拉斯底比我拉斯白姆达好的男人多如牛毛,请阿伊拉姆看在我已结婚的分上,看在我与色斯满夫妻恩爱的分上,请您还是让我当银匠吧,我求求您了!”说完,扑通一声跪在白利拉姆面前。
白利拉姆见软的不行,马上恼羞成怒地指着拉斯白姆达,厉声说:“没有不属于部落的土地,没有不属于甲尔布的百姓。给你台阶你不上,给你荣华富贵你不要,巴拉斯底的天是我的,巴拉斯底的地也是我的,巴拉斯底的子民要杀要剐任由我,你不要梦想着你是学巴呷布(白的百姓)就高人一等,你是学巴呷布、得巴劳布(黑的百姓),还不是我说了算。你是知道的,巴拉斯底我看中的男人,没有一个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到我寝宫中来,到时你可千万不要再让我动怒了,不然的话,后果你是清楚的。”说着,一甩手走出厢房去了。
拉斯白姆达颓然瘫坐在水污油黑的地上,一个恪守本分,碎铁锻银的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垮了。他早就听闻白利拉姆的淫乱无耻,早就听闻她寝宫中时常囚禁着数十个男子供她享乐,他以为之前白利拉姆对他说的轻薄、挑逗的话,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曾想到,这个恶妇早已经盯上了他。
拉斯白姆达像是一具没有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他不知道是怎样走出官寨,又是怎样走回了家里。
天不知什么时候就黑了,窗外是冷清的夜空,一弯镰刀状的新月孤独无依地挂在天际。
色斯满在一个破碗里点上松光,放到三个石头支起的锅庄边拉斯白姆达身旁,接着从热在锅庄上的铜锅里,取出几个豌豆馍馍,舀了一碗酸菜汤,都放到两张木板拼成的掌盘里,双腿并拢斜坐到拉斯白姆达身边。她取起一个豌豆馍馍递给拉斯白姆达,但拉斯白姆达却置若罔闻,浑然不觉,一直保持着盘腿、垂肩、低首、无语的姿态。她感觉拉斯白姆达今天特别地反常,往常回家,不管他多累多疲惫,他都抢着帮她做饭做家事,向她讲述一天的活路,以至于她都成了大半个银匠了。他俩结婚虽不过五天半,但头箍的打制流程,一对耳环所需材料,一件酒壶的比例,甚至银与铜的火候、淬火时间等等,她已完全烂熟于心了。而今天,他可是怎么了?
色斯满直起身来,用手掌贴在拉斯白姆达的额头,他的额头出奇地冰凉,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暖。他是不是病了?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她关切地问。“没,没有。”拉斯白姆达好似从噩梦中惊醒,仓皇地看着他的妻子,惊慌地说。
色斯满从没看到过拉斯白姆达这种异样的神情,她更加不安起来,跪到拉斯白姆达面前,紧紧握着他的手急切地说:“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啊!”她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拉斯白姆达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摇着头。
色斯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与他从小一块长大,她是最了解拉斯白姆达的,这么多年,她没有看到有什么困难能够击垮他,饱经风雨磨难,他都坚强地挺了过来。而这次,他肯定是遇到了很大很大,大到连他坚韧乐观、顽强不屈的性格也无法抵挡的困难了。
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色斯满伤心地痛哭起来。在甲尔布的天底下,只有他们才能谈情说爱,只有他们才能谈婚论嫁,而作为他们的百姓和娃子,只有像牲口一样地给他们劳作,只有像蝼蚁一样侥幸地过活。而对于情与爱,就像传说中的苯教圣地魏摩隆仁,藏民心中的圣地拉萨,那是他们再奢侈不过的向往了。她与他的情感与爱慕,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虽然没有语言和行为上的表现,但十多年来,他们的心永远是相通的。他俩是幸运的,因为“学巴呷布”的身份,他俩才有结婚的权利,才成了家,才共同生活在了一起。而这样美好的事情,对“得巴劳布”来说,是想也不能想的事情,他们只有想象着在来世,他们会轮回过上人的生活,不会坠入地狱、牲畜、饿鬼界,再经受这一生的磨难。
但无论遇到天大的困难,他们毕竟相爱过,他们毕竟相守了,虽然只有五天半,就是马上死去,她也非常满足了。
她擦去眼泪,望着眼前她心爱的人,是了,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是下了地狱,也没有什么困难能难住他们,他们一样相亲相爱。
冷月落山了,饭冷了,锅庄里的火熄了。
拉斯白姆达有了主意。
他无奈而又深情地对色斯满说:“巴拉斯底甲尔布不让我们活下去,我们走,我们走到一个没有甲尔布的地方去。都是我不好,没有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还让你跟我担惊受怕!走,我们现在就走!”
色斯满望着拉斯白姆达坚定的眼神,看了看一目了然的两间破屋,家里除了还有一顿他俩结婚时亲人们送的玉米面,以及将近一斗的豌豆面外,再没有什么能带走的东西了。
她把玉米面和豌豆面倒在一个小布袋里,拉斯白姆达接过揣在怀里,她再想带几截松光,但拉斯白姆达摆手示意她不要带,最后她把几个没有吃完的豌豆馍馍揣在怀里,两人一起喝完酸菜汤,掩上几根树枝编成的房门,头也不回地往漆黑如墨的夜里走去。
琼日的所有道路,甚至于巴拉斯底甲尔布所属的十六个寨子的所有道路,就像自己身上的根根肋骨,拉斯白姆达闭着眼睛也能摸到,每一条道路都是用他脚底层层的疤痕磨出来的,每一条道路都浸润着他一滴滴滚热的汗水,哪一条道路的哪个地方有一个休息台,哪段路的哪棵树枝能助他一臂之力,他都再清楚不过了,有几段凶险路上的石块还浸着他的血肉,险些就要了他的命。
漆黑如墨的夜,拉斯白姆达牵着色斯满的手,两人凭着大脑中的记忆与感觉,一前一后匆匆而行。色斯满知道拉斯白姆达牵着她在往哪里走,她紧紧地拽着她爱人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顾虑,就像新婚夜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交给了他一样,今天她又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道路,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任由他牵着前行。
漆黑如墨的夜,他俩分明看到眼前有一条宽阔的道路,那不是巴拉斯底甲尔布敲骨吸髓的通往黑暗的血路,那是一条光明的、铺满了鲜花的、充满了欢乐的,通往圣地魏摩隆仁的大道。他俩深信,菩萨是怜悯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的,菩萨是要解脱众生,利益众生的,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上天会让他们脱离苦海,过上幸福的生活。
长了这么大,他俩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没有过分地对待过他俩所遇见的任何牛马猪狗,任何一个有生命的蝼蚁虫蝇,甚至于一花一木一石,他俩都视为有灵之物,常与它们诉说苦难,诉说他俩的美好愿望。苯布说,万物有灵,人只有融入万物,与天地草木和谐共处,才能像运转不息的日月星辰,如亘古不变的雪山江河,获得无上的永恒之境。格鲁巴(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说,在这一生、这一世你积善行德,下一世你就会轮回至极乐天界,你这一世的苦难会换来下一世的安乐。他俩不求永恒极乐,只求能够像人一样地生活,只要有一块人生活的地方,他俩就满足了。
他俩绕过琼日官寨左右和前面的大道,向上直走到隆斯库寨子的松林里,才向前方出琼日官寨的官道前行,走到山梁后,他俩顺山梁向下。
只有一个斜坡就到官道了,他俩既高兴又害怕,手心都沁出汗来,心里如擂鼓一般咚咚直跳。翻过山梁,顺官道向下,不过一个时辰就可到大金川河谷,向上是绰斯甲和曲青的土地;向下,过巴旺到章谷,可以到交拉和赞拉甲尔布的土地,一直通往汉地去。
这道山梁是他俩的生死界,是他俩从黑暗走向光明之门,是他俩从苦难向安乐跨越的一道坎。这之前,已经有无数的,像他俩一样无法活下去的“白头”和“黑头”,无数次地走向这里。走向这里的人们,十有八九都被白利拉姆的狗腿子抓回,不是在行刑柱上被活活打死,就是被关在生不如死的地牢里。就是侥幸逃脱了的,也没有能够走出其他甲尔布的地界,照样被捆绑回来,照样被打死或在黑暗的地牢受罪。
这是生与死之界,黑暗与光明之门,苦难与安乐的路坎。拉斯白姆达与色斯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水无声地滚落脸颊。
山风呜咽,黑夜叹息。
走过山梁,他俩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欣喜的脚步一下子加快。刚走了几步,脚下一松,他俩没有了依附,快速向下坠落,向下不是通往永恒和极乐之道,也不是人过活的去处,他俩牵着手,直坠入黑暗冰冷的地狱。
色斯满醒来时,感觉自己的皮肉好像不在骨架上了,太阳光无遮无拦地射进她的身体里,全身上下火烧火燎般疼痛,她低垂的头已无力抬起,若不是紧紧地捆绑在柱子上,她已是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了。她看到自己的血,正一滴一滴地掉在积满尘土的,乌红的地上,与无数的人的血,混合到了一起。
她使出所有的劲向左右看了看,除了恶鬼似的满脸狰狞的白利拉姆的狗腿子的脸,看不见她心爱的拉斯白姆达,她的头颓然垂落,一片虚空。
拉斯白姆达发觉脚底松动下坠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完了,除了坠入地狱,这段路上没有什么能使他俩下坠的,四周满是阴森的黑暗,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满是冤魂鬼魅游荡号哭的影音,满是瞪着血红眼球的得意至极的狰狞。
眼前红光闪动,像是油锅底腾起的烈焰,十来个长相异形的小鬼的脸上,闪动着蓝幽幽夺人魂魄的光。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人,被四五个恶鬼一阵棍棒打得皮开肉绽,立时晕厥过去,被倒拖着回官寨去了。
他欲哭无泪。
他被直接带到了白利拉姆的寝宫里,炙热的炭火舔舐着他的血肉,白利拉姆晃动着世间最毒的,喜马拉雅白头蛇的魅影,幽绿的舌头粘满黏稠的毒液,逼迫得他几乎窒息。
白利拉姆变幻着娇媚的、惧厉的脸,像一幕幕急剧变化的戏,在拉斯白姆达眼前飘浮,红与黑的色彩占据着整个舞台,他看见戏台上,血肉模糊的爱人色斯满,用一双哀怨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
“你要想你的色斯满活着,你就得听我的话,不然,我会让你眼见着她生不如死。”“色斯满,我的爱人她现在怎样了?”拉斯白姆达听到色斯满,他爱人的名字,突然抬起头来,急切地问道。“她现在很好,她今后的好与不好,完全由你决定。”白利拉姆继续说,“我早就给你说了,巴拉斯底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哪样不是我的,你与色斯满难道不是?谁要跟我白利拉姆过不去,那他只有死路一条。你俩不是跑了吗,跑得脱吗?我白利拉姆在巴拉斯底这么多年,还记不起谁从我手里跑脱过。”
拉斯白姆达像是突然断了气,颓然跌坐在地上。不屈从他俩都得死,而屈从呢,他将生不如死。但,只要,只要色斯满能够活着,我又有什么呢。我不能给心爱的人幸福,但我决不能因我而害了她啊!
“你放了她吧。”拉斯白姆达无奈地,使劲地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来。说完,像结束了世间的一切,安然地合上了双眼。
白利拉姆的侍女把拉斯白姆达带入侧室,室中心有一个能容纳两个人的木桶,木桶里的水正冒着热气。两个侍女开始解拉斯白姆达的衣带,拉斯白姆达推开她俩的手。“这些我都会做,你俩出去吧。”两个侍女对视迟疑,再看看态度坚决的拉斯白姆达,嗫嚅地说:“可是,夫人有交代,要我俩务必伺候好你洗浴更衣。”“我是什么人?要你俩伺候,难道我连澡也不会洗吗?”拉斯白姆达平生第一次非常暴躁地说出这样严厉的话来。
两个侍女无奈,把一个衣服包裹放在藏床上,关上门退了出去。
拉斯白姆达怔怔地站在木桶边,温热的气体包裹着他,眼前一片朦胧,他迅速脱掉身上银匠特有的,带着炭火、铁屑和淬水味的衣服,一下子跨进木桶里,让水漫到了他的颈脖处。水温刚合适,不冷也不烫。
虽然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水雾,他的身体也全浸在了水里,但拉斯白姆达觉得他好像赤裸着身体,被巴拉斯底数千百姓围观着,其中还有他的亲人们,还有他的爱人色斯满,都满脸惊愕地盯着他。他的脸一下子烫得汗水滚流,苦涩的汗水流进眼里,又混合着泪水直泻而出。“造孽啊,造孽,我这是在做什么啊!”“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什么如此对我!”他双手捂脸,无声号啕。
门关上了,拉斯白姆达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洗了澡,怎样换了衣服,又是怎样被带到了白利拉姆的床边。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看,你洗了净水澡,换了绸缎衣裳,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就完全不是银匠的样子了!”“你做银匠多可惜,你与色斯满在一起有什么好?世间有的是荣华富贵等着你去享受,有的是更多美妙的东西等着你去体会,这些,我都可以给你!”白利拉姆说着,急切地从锦缎被子里欠起身,露出胸前两团雪白的肉来,伸手将拉斯白姆达拉进被窝里。
拉斯白姆达晕晕乎乎的,他只感觉到白利拉姆的舌头在他身体上游动,两团肉球在他身体上摩挲,她骑在他的胯间,使劲地摇摆着身体,咻咻地喘着气,狂乱地又喊又叫。拉斯白姆达越是晕乎无觉,白利拉姆越是乱颤着、狂叫着、痉挛着,拉斯白姆达觉得一切都疯狂无形了,骑在他身上的女人疯狂无形了,整个琼日官寨都疯狂无形了。
白利拉姆反复地乱颤、狂叫和痉挛了几个来回,终于像去了骨的一摊肉,无知无觉地,完全倒伏在拉斯白姆达的身上。
拉斯白姆达睁着两眼,一动不动地支撑着身上的一堆肉,大脑里仍是一片空白。
色斯满是被亲人和邻居们抬回家的,她躺在用麦秆编织的破草垫上,身上的皮肉没有一块好的,完全变了人形。令她痛苦的不是她的皮肉,而是她的拉斯白姆达已经几天了仍然杳无音信,不知死活。她的亲戚邻居四处打听,但那晚天黑夜深,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第二天色斯满被捆在行刑柱上,官寨上下和巴拉斯底的百姓们也不知她犯了什么罪,是什么时候被捆上去的,至于拉斯白姆达的下落,就更没有人知道了。从甲尔布的狗腿子那里,要想打听到一些东西,那是妄想。
拉斯白姆达像是从巴拉斯底消失了,关于他的消失,有几个版本的说法,在巴拉斯底流传开来。
第一种传言,拉斯白姆达与色斯满新婚不久,恩爱和睦,他俩想寻找一处能真正相依相爱的地方,于是就选择了逃跑,最后被抓回,拉斯白姆达被打死。第二种传言,白利拉姆眼看拉斯白姆达与色斯满夫妻恩爱,她嫉妒两位新人,于是就加害他俩。第三种传言,白利拉姆看上了拉斯白姆达,于是拆散他俩,霸占了拉斯白姆达。
据色斯满的亲戚说,他们向老银匠打听拉斯白姆达的下落时,老银匠悄悄向他们透露了一些重要的情况,白利拉姆曾多次用言语挑逗拉斯白姆达,而且最近一次就在色斯满被捆绑在行刑柱上的前一天,除了言语的挑逗外,那天白利拉姆还抓住拉斯白姆达的手不放。
情况渐渐明朗,拉斯白姆达定是被白利拉姆看上,而拉斯白姆达不从,才选择与色斯满一同逃走。那他现在是死是活呢?既然白利拉姆是看上了他,那她肯定不会打死他的,他一定还活着!
想到这里,色斯满立时来了精神,强撑起身体,翻身下床,但她的脚刚接触地面,还没有能够完全支撑起身体,就一下子软了下去,整个人也扑倒在地上。
十来天了,拉斯白姆达虽锦衣玉食,但整个人像一座涂了油漆的木雕像,呆滞木讷,毫无生机。白利拉姆整天变着法地在他身上取乐,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身子就像嗑尽了果肉和瓜子的空壳,中空而外干。
白利拉姆每与他取乐,还颇为忧伤地向他“倾诉”她的“不幸”,许多白利拉姆的“不幸”他是前所未闻,让他对白利拉姆更是“刮目相看”。
白利拉姆与绒布甲尔布生下丹增汪青与多灯旺青后,绒布甲尔布害了一场大病,病后双腿瘫痪,遍寻名医也没有能让他再站起来。更让白利拉姆难受的是,双腿瘫痪的绒布甲尔布连床笫之事也不能行了,这对精力正旺,对床笫之事更是喜好的白利拉姆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用她的话说:“作为女人,连起码的男女之欢都没有,那叫什么女人。”因绒布甲尔布行走不便,甲尔布的许多事务开始由白利拉姆处理,管家拉斯白崩金虽长相不出众,但精明能干,善察人心,附会人意,很受白利拉姆喜欢,两人又经常一起处理事务,一来二去就勾搭到了一起。绒布甲尔布虽有觉察,但也无能为力,只有听之任之。后来,他俩更是公开一起,形如夫妻,时间一长,巴拉斯底及周边甲尔布、土屯尽人皆知。
“作为一方之首,男人可以妻室成群,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不能?”随着白利拉姆完全拥有了甲尔布的权力,她的私欲越发膨胀,管家拉斯白崩金已无法满足她的需求,于是巴拉斯底只要是她看上的男子,都被抢进官寨,长期囚禁,供她玩乐。
将近一个月了,色斯满在亲戚和邻居们的照顾下,经过仙则阿卡医生的悉心治疗,身体康复了大半。
这日天刚发亮,她又听到心爱的拉斯白姆达,在他俩的爱巢里,在温热的锅庄边,深情地唱起了仓央嘉措的古六:爱情渗入了心底,能否结成伴侣?回答是:除非死别,活着绝不分离。
两行热泪,不知什么时候淌满她苍白瘦削的脸颊。她寻夫心切,不顾亲戚邻居们的劝阻,决心到官寨去找她的拉斯白姆达。
到官寨门口,守门的两个大汉见是她来,挥舞着皮鞭棍棒,任凭她好话说尽,磕头作揖,哀求连连,硬是不让她进去。
她无法,绕着官寨不停地呼叫拉斯白姆达的名字,她不知道绕着官寨走了多少圈,只感觉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双腿已酸痛麻木不听使唤。正午的烈日已不知什么时候隐没到了山后,但她还是用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呼,不停地唤。
她的坚持终于起了作用,也许白利拉姆和她的狗腿子们无法再忍受她的声音,无法再忍受她的不休不弃,几个狗腿子冲到她身边,连拖带拉地把她弄进官寨,又用生硬的牛绳,将她绑在了行刑柱上。
白利拉姆在几个狗腿子的陪同下,气冲冲地来到色斯满面前,厉声对她说:“好个无法无天的民妇,上次与你丈夫一同逃走,我念你为丈夫胁迫,只将你丈夫打死,留了你的性命,不承想你这样不念旧情,不知好歹,给你活路你不活,你偏要向鬼门关上走,你也不要怪我无情了。”
色斯满强忍愤怒,向白利拉姆哀求道:“尊敬的夫人,我与拉斯白姆达生为巴拉斯底人,死为巴拉斯底鬼,我俩为您做牛做马,从来没有什么怨言,今天你要我俩死,我也没有什么,只是请您让我看看拉斯白姆达,让我最后看他一眼,我也好放心地上路。”
白利拉姆放声大笑了两声,用充满血腥的,见惯不惊而又不屑一顾的语气说:“若与长官论曲直,差役头上落死亡。我白利拉姆杀个人,就像掐死一只蚂蚁,我掐死一只蚂蚁还用跟它讲道理吗?你又有什么权利跟我提条件呢?娃子没有说三句话的自由,没有走三步路的权利。你还是上路陪你的拉斯白姆达去吧。”说完,看也没有看色斯满一眼,转身上楼回寝宫去了。
可怜色斯满,被白利拉姆的打手一阵乱棍,直将脑袋都打碎了,鲜血喷洒在行刑柱上,一滴一滴地掉落地上,一个冤魂久久地盘旋在巴拉斯底上空,待她收完了脚经(嘉绒地区传说人死后要重新走一遍生前所有走过的地方),才恋恋不舍地,随风飘逝而去。
她的亲人们眼看着她被打死,回家取了草垫,把她裹了,所有琼日寨子的百姓们满怀悲痛与仇恨,从官寨把她抬回家里,都帮着请了喇嘛开路、订坟山,洗净了身体,穿了衣服,装进临时赶制的坐材(立式棺材)里。全琼日寨子的百姓,抬着她,扶着她,流着眼泪,念诵着“哦麻旨木耶萨勒独”(苯教八字真言),把她送到了官寨最下面的一块荒地下葬,用石块和泥土修了一个塔形的坟。
晚上,所有琼日寨子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幼,都来到色斯满的坟地,烧了火,围着她的坟,盘腿而坐,满含着悲伤,就着呜呜狂叫的山风,呼啸作响的山林,高亢凄婉地唱起了玛仁格尼。玛仁格尼反复地唱着,为她在七七四十九天的阴间转世轮回路上不感孤单寂寞,跟她做伴相陪。同时,也帮她念诵八字真言,聚集善德,好让她早日投生转世,摆脱这一世受过的苦难和阴间的道道磨难。
德嘎姆卡布绒是在回巴拉斯底的路上,听说了拉斯白姆达和色斯满的不幸,回到隆斯库家里的当晚,他就跟随着乡亲们到色斯满的坟上去了。
数十折玛仁格尼唱过,数十折八字真言念过,大家都暂时休息。
“乡亲们啊,我做的是救死扶伤的事,行医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伤情没见过,但我从没见过白利拉姆这样狠毒的妇人,可怜的色斯满,她与拉斯白姆达逃走被抓回时就差点被打死,多亏亲人们的照顾和我的草药,才让她捡了一条命。而这次,她是死得真惨啊!”医生仙则阿卡说。
“那天装殓清洗她的身体,我换了无数盆清水,最后水还是血水,总也洗不清啊,我可怜的色斯满,竟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色斯满的一位亲戚掩面哽咽着。
听了仙则阿卡和色斯满亲戚的话,乡亲们无不痛哭失声。
“白利拉姆真是蛇蝎心肠啊,她抢了拉斯白姆达,活活拆散了他和色斯满的婚姻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如此狠毒地把色斯满打死,难道我们就真如蚂蚁一般命贱吗?”老银匠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德嘎姆卡布绒对老银匠说:“人不见则顺足迹寻找,水不见则沿水沟找寻。银匠阿哥,拉斯白姆达与你长期在一起,他的情况你应该最清楚,你给大家说说,我们的拉斯白姆达到底是被白利拉姆打死了,还是被她抢去取乐了?”
老银匠难过地说:“拉斯白姆达是我的徒弟,他十来岁就跟我学习银匠手艺,他聪明好学,技艺精巧,忠厚老实,尊敬长辈,与人为善。特别是近年来我年纪大了,很多锻打的重活他从不让我干,都由他完成,待我如他阿爸一样。”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俗话说好人有好报,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又刚与色斯满结了婚,夫妻恩爱,众人羡慕,但老天真是作弄人,白利拉姆是早就看上他了,去年年底以来,她就有事无事地转到我俩的银匠房里,对他讲些难以入耳的话,就在色斯满被抓回的前一天,她又到我俩那里,用荣华富贵和大好前程诱劝他,并不知廉耻地抓住他的手不放,当时我看不下去,都跑到了外面。”
德嘎姆卡布绒叹息了一声,沉痛地说:“如此看来,我们的拉斯白姆达确实落入了白利拉姆的魔掌。她白利拉姆真是荒淫无耻到了极点,她抢了人家色斯满的丈夫,拆散了那样恩爱和睦的家庭,已经是令我们深恶痛绝了,她为什么还要把色斯满打死,为什么要这样把我们赶尽杀绝,不让我们有一丝半点人的样子!”
“巴拉斯底的历史上,包括整个嘉绒地区,我从来没有听说有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这样的人,他俩真是连禽兽都不如。这么多年来,他俩害了我们多少好男子,害了我们多少好女子,拆散了多少母子妻儿,破坏了多少美满家庭。这些年来,我们巴拉斯底的男男女女,人人自危,已不知如何才能在他俩的魔爪下求生了!”
“有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在巴拉斯底一天,就没有我们巴拉斯底的百姓过一天人的日子。从绒布甲尔布瘫痪后她代行甲尔布职权,到绒布甲尔布死后她完全行使甲尔布的职权,她的野心一天比一天大,她的私欲一天比一天膨胀。如今,她还妄想着效仿我们嘉绒古时的嘉尔莫(女王),要当巴拉斯底的嘉尔莫,大少爷大了,已经成婚了,完全能够行使甲尔布的职权了,但她还把甲尔布的权力紧紧握在手里,舍不得把它交出来,交给我们巴拉斯底真正的甲尔布!”
“对她和她哥哥的这些恶行,一些土舍和头人都看不过去了,都表示不满。特别是她不把甲尔布权力交给大少爷丹增汪青的行为,更是让她兄妹与土舍和头人们之间产生了较大的裂隙。从古至今,我们嘉绒的法律明确指出,甲尔布死后,如儿女尚幼,其妻可以暂行甲尔布职权,待子女能行甲尔布职权时,要将甲尔布职权交还子女。可如今大少爷已完全能够行使甲尔布职权了,但她还把我们甲尔布的职权拽着不放,还在用甲尔布的职权鱼肉我们巴拉斯底人民,大家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下一个拉斯白姆达是谁?下一个色斯满是谁?我们总不能日复一日地在刑场上看着白利拉姆开杀戒,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地落入她和她哥哥的魔掌啊!”
“大家都知道,藏族历史上,我们农奴不是他们奴隶主随意奴驭的牛马,在奴隶主的残暴统治下,当我们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勇敢地进行反抗,‘邦金洛’起义就是我们最好的榜样。想当年,康巴地区昌都、甘孜一带的农奴和平民,在手工匠人出身的韦·阔希列登率领下发动起义,自东向西直捣吐蕃奴隶统治的腹心地带。以奴隶领袖韦·罗泊罗穷为首的起义军,也在乌如地区发展壮大;约如地区的奴隶主驱使奴隶引水修渠,有来自工布地区的奴隶领袖六人,领导群众于夜半起义,响亮地提出了‘砍断山头,不如砍断人头’的口号,杀死了以尚结赞内赞为首的奴隶主,攻下了秦瓦达则,愤怒的奴隶们还掘开了吐蕃赞普的陵墓。”德嘎姆卡布绒说。
“人类不需要战争,树木不需要节疤;身体不需要病痛,心灵不需要痛苦。‘邦金洛’起义能够打得凶残的奴隶主屁滚尿流,能够推翻强大的吐蕃王朝统治,我们现在连最起码的性命都难保,身体和心灵上的苦痛对我们来说是再平常不过了。痛苦终有完结日,快乐会有到来时。难道我们巴拉斯底的农奴们联合起来反抗,就不能惩治一个凶恶的白利拉姆,就不能推翻她和她哥哥的残暴统治吗?”
听德嘎姆卡布绒说起“邦金洛”起义,大家都来了精神,个个握紧了拳头,好像马上就要向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的头上挥去,好像一下子看到了他们扬眉吐气、翻身做主的光明前景。
看到这样的情形,德嘎姆卡布绒对大家说:“多嘴多舌是惹祸之源,沉默寡言是免灾之本。要尽量隐藏自己的行为,如果显露出来就要倒霉;猴子如果不翻腾跳跃,脖颈上怎会拴上绳套。办事提前筹划好,免得事后生懊悔。萨迦勒写(格言)和格萨尔仲(仲,故事)说得好,白利拉姆的狗腿子到处都是,我们说话和做事都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4.春临琼日寨子
覆盖了巴玛克神山一冬的积雪,已不堪大金川日渐上升的河谷气温袭扰,迅速地退守到了高耸的山头,凭借着山的高度和高处的寒流,暂时还与神山缠绵着,用她的雪白证明着她的存在,群峰之间的那一点银白,使神山在整个河谷卓然不群,大有众山垂首、唯我独尊之势。
山上的积雪融化成流水,像是一片树叶的脉络,自上而下,流入一个个细小的山脊间,再顺着一条条细小的山脊流入到较大的沟涧,形成溪流,由小积大,最后全部汇集到了群山下的沟谷,泛着晶莹剔透的白沫,冲刷着河谷的一块块巨石,发出柔软与坚硬奏响的音乐,向着山下的寨子奔流而下。
几场春雨过后,整个山谷,山谷下的寨子,寨子里的人们,一切都有了生机,不分物种,不分高贵低贱,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
清晨的阳光闪烁着五彩的光芒,像编织绣花带子的缕缕丝线,斜照在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官寨楼顶,碉楼顶的煨桑塔,一股股青色的桑烟袅袅升腾,一阵阵诵经声和着咚咚的鼓点、锵锵作响的钵鸣,此起彼伏地从夺人眼目,反射着金黄色亮光的官寨北面最高层的庙宇中传出。
林中的鸟儿拍打着翅膀,在枝头间的光线里灵巧地穿梭往来,用清脆婉转的嗓音,你来我往高兴地歌唱起来,官寨背后一幢幢低矮的房屋顶,不时地冒出一些随风即逝的微弱烟雾来。
官寨前硕大平坦的较央(官地),一些生命力极强的杂草星星点点地从湿润的土地里冒出来,除了冬天抄近道而形成的,从官寨大门到对面山脊结成了板块的、坚硬的便道,整个土地都在初春蠢蠢欲动。
从巴拉斯底各寨征调的二十余个耕地能手,正忙着组装一件件犁具,并把装配好的犁具套在耕牛的脖子上。
新锻造的铧头,尖端和边沿锋利无比,装在了桦木做成的弓形犁头上;新搓的鼻索,散发着大麻特有的清香,经水泡过后既柔软又韧劲十足,从檀枝做成的牛鼻环穿过枷担,最后绑在牛筋条子上,捏在了耕地人的手里。牛筋条子在耕地人的手里,它只是一个摆设,不会轻易地落在牛的身上。
因为耕地人知道,他与耕牛不过都是甲尔布的劳作工具,唯一不同的,只是他能直立行走罢了。
就是不耕不种几十年,甲尔布和土舍、头人们都不会挨饿。他们只是乐于对官寨仓库的管理,每年要拿仓库里存储多年,开始霉变的粮食,借贷给娃子,然后再用年末征收和上交的新粮补充仓库的空缺。如此,年年地循环,年年地仓廪殷实。
较央中央高大挺拔、枝叶茂盛的柏树,如扎西达吉(吉祥八宝)里的幢(宝伞),罩着盘坐在柔和卡垫上的益西拉买和数十个穿戴整齐的喇嘛,他们摇头晃肩的,终日用上好的酥油和糌粑滋养出的洪亮嗓音,与官寨庙宇里传出的音调一样,念诵着新的一年巴拉斯底甲尔布的土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春三月若不播种,秋三月难收五谷;冬三月若不喂牛,春三月难挤牛奶;骏马若不常饲养,临战逢敌难驰骋。齐鲁、沈脚等河谷寨子的春天来得早,管家已经督促头人和寨首们下了种。
“琼日官寨的这片较央,是我们巴拉斯底最大最好的土地,是巴拉斯底的粮仓,我们一年所需的大部分粮食都靠它产出。大家知道,我们巴拉斯底在嘉绒十八甲尔布中向来以土地肥沃,气候温和著称,我们从没缺少过粮食,从没饿死过一个人。又到一年春耕时节,我们巴拉斯底的朗松算了卦,今天是耕种的大好日子,今年大家若要吃饱饭,一定要比往年更加精细地耕种好这块较央,这块较央丰收了,大家的日子也会好过多了。”白利拉姆顿了一下,用手指着她身后托着酒壶和掌盘的下人们,继续说,“大家好好干,这几天给你们打牙祭,酒肉管你们吃饱。”
“大家看到了,我们阿伊拉姆作为一个部落至高无上的主人,她不顾繁忙的事务,亲自关心春耕生产,她这样为大家的温饱着想,特别是她不惜高贵的身躯,亲自到田间地头来,这是对我们大家最大的关爱和鼓励,我们如果不好好地干活,岂不辜负了她的心意,大家说是不是?”管家拉斯白崩金的话刚完,伏在地上的所有人都齐声说:“拉索。”
犁地人一抬握荆条的左手,耕牛一下子就往前迈开了步子,锋利的铧头直没土中,翻起一线黝黑湿润的泥土来,径直往较央的边沿延伸而去。
“硕罗嘿,地边又高又危险,牛儿你要慢慢走,我们不能掉下去;土巴石块一起滚,下面的人儿要注意,千万不要打着了。”最前面领头的阿尔滚安帕,待所有耕牛一字排开后,边用心把着犁头,边唱起了犁地的歌谣。洪亮悠扬的犁地歌谣回荡在琼日寨子,并向外扩散到大金川河谷,阿尔滚安帕开始唱第二段时,所有犁地人都跟着唱起来。
除了河谷地带外,包括琼日寨子在内的,处在半山腰以上的河东河西的全部寨子,犁地歌谣隔着河谷、隔着群山,此起彼伏,相互比拼着,你来我往地都在较着劲。耕牛们昂着头,晃动着尾巴,两只大耳用心地倾听着犁地人的歌唱,攒足了劲往前迈动步子。
犁头后新翻的泥土沙沙翻腾,散发着发酵了一冬的芳香,巴拉斯底的人们沉浸在久违的犁地歌谣里,春天的希望像刚发酵好的青稞酒,醇香在整个琼日寨子弥漫开来。
“勒雄呀,雄呀勒雄呀呀,俄一呢也雄俄呀啊雄呀勒雄哟哟。高举槌儿重重打,打烂土巴好下种,今年风调雨也顺,五谷丰登吃饱饭。”犁过的地约有一丈宽时,手握坚硬沉重的青冈木块做成的土巴槌,男女夹杂的打土巴的队伍,排成一条斜线,手扬土巴槌,和着打土巴的歌谣节奏,整齐划一地左右推进,一块块土巴在土巴槌的打击下散成了拳头大小,在歌声里平整地铺散开来。
“青稞种子哪里来,神狗千辛万苦乞求来,吃糌粑之前别忘记,首先捏给狗儿吃!”打土巴队伍的后面,左手握着装有粮食种子口袋的几个长者,排列成直线,口中念诵着撒种子的颂词,一把把青稞在右手挥动中,均匀地撒向土巴间隙里。
撒种子长者们的后面,又是数十个手舞土巴槌的男女,同样唱着打土巴的歌谣,只是他们的动作不似耕牛后打土巴的队伍那样猛烈,弯腰平抬着土巴槌,用前后晃动的力量击散拳头大小的土巴,捡起石块,把青稞种子都覆盖在呈粉末状的泥土下面。
日到中午,四列队伍,收起不同的歌谣,停下不同的劳作,都聚拢到大柏树下面,擦去满面的汗水,用沾满泥土的双手,一手拿着豌豆馍馍,一手端着取了无数道,漂浮着几颗酒糟,已经完全没有了咂酒味,只是比水混浊一些的白利拉姆所谓的酒,装填着饥饿的肚子。而肉,到他们吃完了一个豌豆馍,喝完了一碗所谓的酒,监工挥舞着皮鞭,吆喝着开工的时候,仍不见踪影。
“犁了一天了,把我的牛儿累坏了,可是牛儿啊,我在你身后也很累,今天的活路还没完,我俩还得继续干!”虽到傍晚,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较央里的劳作还没结束,阿尔滚安帕的歌声还是那样地洪亮悠扬,犁了三天了,较央才犁了不到一半。耕牛的肩膀,在放枷担的地方,毛皮都磨掉了,渗着血水;阿尔滚安帕握犁头扶手的右手,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整个手掌从血泡破裂的新鲜皮肉与扶手摩擦时钻心地痛,到后来已麻木得没有了知觉,赤着的双脚也被翻起的土石砸得血肉模糊。
打土巴的队伍,手上满是血泡,土巴槌每一次与土巴碰撞,一双手掌都震得钻心地痛,以至于每当青冈槌头要与土巴碰撞时,都想扔了握手的把子,避免皮肉的阵阵痛苦。除了手掌的痛苦,他们赤裸的双脚,也要忍受着土巴槌砸烂土巴后飞溅的泥土和石块的击打,血红的皮肉混合着黝黑的泥土,难以分辨出血肉和泥土来了。
撒种子的长者们,飞舞的右手已不似刚开始那样听话,每一次扬撒都要靠身子的带动,而每一次身子的带动都会触及腰部的酸痛。而他们提种子口袋的左手,也由腰部的高度慢慢下降到了与膝垂直,沉重的种子口袋好似要将他们的手臂拧下。
还有顿顿吃不饱的豌豆馍馍,比水还难喝的咂酒,不但没有给他们长气力,而且还闹腾着他们的肠胃和肚子,一天到晚地直冒酸水,每一天都是饥肠辘辘、精疲力竭。
“我的牛儿啊,今年你又辛苦了,我们不会忘记你,等到灌牛节那天,肉汤和馍馍感谢你!”到了第六天,劳作的队伍才接近了较央的尽头,阿尔滚安帕和他的同伴们看到了即将解脱的希望,竭力地用疲惫和痛苦的身体,坚决地与泥土和农具抗争着,阿尔滚安帕的歌谣虽然还是充满了对耕牛的爱惜,但数天来超出肉体能够承受的劳作强度,有几头耕牛已经躺倒地上,奄奄一息了。
近几日,琼日寨子,以及琼日寨子上面的隆斯库寨子的拖当印(租子地)、德印(差事地)都开始耕种了。看着寨子的百姓们前有子女牵牛,中间丈夫耕地,后有妻子打土巴,都在耕种自己的份地了,而他们还在较央里为白利拉姆卖命,他们付出血汗,辛苦劳作,但享受不到任何回报,要想自己有粮食吃,还得去耕作自己的份地,他们心里都十分着急。
虽然他们耕种拖当印和德印,收获的大部分粮食都要上交,他们还是没有足够的粮食吃,但总有那么一两个月他们可以享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不用去官寨借贷他们一辈子也还不完的粮食。
只有耕作完甲尔布的较央,才能回家耕种自己的份地。
是这个信念支撑着他们去完成耕作较央的任务,虽然他们已经跟耕牛一样,都奄奄一息了,但家人在等着他们去犁地耕种,他们还是竭力地挪动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回家的路靠近。
一回到家,阿尔滚安帕不顾劳累,从敞房的横梁上取下犁具,将犁头泡在水桶里,用弯刀削了一个青冈木楔子,换下了扶手处松动的木楔。妻子和女儿帮邻居家下种去了,他坐在院坝的阳光里,取出妻子早已泡好的大麻,三股一根,一端缠在左脚大腿处,用两手掌将三股大麻搓合在一起,待一股将细时,又添加搓合,如此往复,一根半丈来长的牛鼻索就搓成了。
牛鼻索搓了三根,他又找出两个土巴槌,添加了青冈楔子,也泡在水里。他又找出了一个捡石块用的簸箕,把已经磨烂散乱的牛筋条子,用麻索进行了固定。
耕种用的农具全部拾掇完,他才坐在院坝边一张快掉光了毛的獐子皮上,背靠着院墙,舒展开疲乏的身体,就着温暖的阳光,沉沉地睡去。
若不是十岁的女儿将他唤醒,他肯定会那样舒舒服服地睡上几天几夜。女儿见他醒来,心疼地对他说:“阿爸,你已经睡了一下午了,阿妈又去帮邻居家了,她让我把饭热着,等你醒来时吃。”“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快黑了,我怕你冷着,才把你叫醒了。”她接着说。
看着懂事的女儿,看着她瘦弱的身子,抚摸着她稀疏枯黄的头发,阿尔滚安帕痛惜地说:“我的女儿真乖,邻居家的地要种完了吗?”“今天下午就能种完,他们说完了就把耕牛给我们家牵过来。”“哦,好啊,这样看来,明天我们就可以种我们家自己的地了!”看见阿爸高兴起来,女儿满脸绽放着灿烂的笑容,用纤细的小手拉起阿尔滚安帕,高兴地说:“阿爸,您还没吃中午饭呢,现在都到吃夜饭的时候了,走,吃饭去!”
阿尔滚安帕和女儿吃过夜饭,他妻子才扛着土巴槌回来。看到妻子回来,阿尔滚安帕关切地说:“你吃饭了吗?饭还热的,我和女儿刚吃过。”
听妻子说她在邻居家吃了饭,阿尔滚安帕才把他和女儿的碗筷放在锅里的热水里洗了,妻子说他才从较央干活回来,把他累惨了,要他休息,她来洗。阿尔滚安帕对妻子说你今天也辛苦了,让她坐在锅庄边休息。
天完全黑了下来,一家人坐在锅庄边。
阿尔滚安帕给妻子和女儿做起了色木卓(嘉绒藏族习俗,每当外出归来后,要把自己的经历和所做的事情向家里的人进行详细摆谈),把他和伙伴们在较央给白利拉姆如何耕种,白利拉姆是如何给他们承诺,结果又怎样,哪几条牛累死了,哪几个伙伴累得不行了,今天他拾掇了哪些农具,都前前后后、一五一十详尽地摆谈起来。妻子和女儿听了他的色木卓,都为死去的耕牛叹惜,痛骂白利拉姆没有良心。
夜深了,女儿在妻子的怀里睡着了,他和妻子却毫无睡意。
一道难题摆在他俩面前,他俩一筹莫展。
去年收了五斗青稞和二十斗豌豆,青稞全部交了租子,二十斗豌豆交了租子后只剩下了五斗,五斗豌豆面、干酸菜和十格菜、洛尔久等干野菜,勉强能够接到庄稼青黄时节,再往后就要断粮了。
而下种是要种子的。
白利拉姆种麦子,种青稞,从不种豌豆;白利拉姆吃馒头,吃糌粑,喝尧让买来的藏茶,豌豆面、干酸菜这些都是偶尔拿来喂猪喂狗的,如连续喂几顿连他们的猪狗都不吃。
再没有豌豆面吃也要留着做种子,而青稞年年种,却没有吃过一顿糌粑。加上,青稞种子又得高利到白利拉姆那里借贷,一年的收成还不知能否还上租子。
思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
何况,这个问题不只是他们家才有,他们的邻居,隆斯库寨子、琼日寨子,河东、河西的培尔、齐鲁、色脚、木尔约寨子等,整个巴拉斯底除甲尔布、土舍和头人、寨首外,无一例外,都是一样的处境。
妻子和女儿睡下后,阿尔滚安帕又抱了一捆干草,去给耕牛添加了夜料。
阿尔滚安帕在锅庄上烧火做饭的响动声里醒来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从锅里已经冒出豌豆馍馍的香气,他便知道妻子起来得很早。他刚要翻身坐起,妻子说反正起来也没事做,要他再睡一会儿,待她烧好了酸菜汤再起来。听了妻子的话,看着他旁边睡得十分香甜的女儿,他答应着又躺在了草垫上,拉过牛毛毯子盖在身上。
吃过早饭,他和妻子牵着耕牛,拿着土巴槌和簸箕到了自家的地里时,隆斯库寨子的房屋和碉楼只是黑黝黝地显出大概的轮廓,只有北面的巴玛克神山和南面的群峰巍然屹立,显得一切全在它们的屏障之下,一切都那样地渺小。
天亮后,几家邻居也来帮忙了,中午还没到,地就犁完了,土巴也打完了,石块也都清理干净,就差把种子撒到地里了。
听邻居说,今年官寨租借种子由白利拉姆的两个狗腿子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负责,这两人向来仗势欺人,阴险狡诈,无恶不作。他俩看着顺眼的,对他俩服服帖帖的才租借;看着不顺眼的,往日对他俩有顶撞的,轻则吆喝羞辱回去,重则一顿棍棒,打得皮开肉绽。百姓们为了能租借到种子,对他俩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地受他俩羞辱折磨,巴拉斯底百姓深受其害,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俩。
邻居们知道阿尔滚安帕好打抱不平,为百姓伸张正义,特别仇恨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这两个狗腿子,与他俩多有过节,曾多次面对面地跟他俩斗争,在他俩眼里,阿尔滚安帕是眼中钉,肉中刺,一直就想除之而后快。
他们都劝阿尔滚安帕,为租借种子一定要忍一时之气,不要跟两个狗腿子发生冲突,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他俩算账。
阿尔滚安帕听了邻居们的劝告,虽难平心中之气,但为了种子,也只好忍气吞声了,而且以他与两个狗腿子的仇怨,还不知道他俩会如何对他,种子也不知能不能租借到。
中午后,阿尔滚安帕带着邻居和妻子的劝告,拿着一只口袋和一根皮条,到官寨租借种子去了。
走进官寨门口,他一眼就看到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站在官寨正面底楼的粮食仓库前,正挥舞着噼啪作响的皮鞭,任意地抽打租借粮食的百姓。百姓们瑟缩着身子,忍受着头上、脸上和身上的疼痛,拿着口袋,强展笑容,唯唯诺诺。
看到如此场景,阿尔滚安帕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两个拳头捏得嘎嘎直响,恨不得三步两步冲上去对他俩一顿痛打,为百姓出气。
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看见阿尔滚安帕进来,相互对视了一眼,拉斯白汪加故意提高嗓门说:“哎哟,今天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大家看看,这不是隆斯库大名鼎鼎的阿尔滚安帕吗?他怎么也来借种子了,一定是我们看错了吧。”呷求安怕接着说:“不会哦,阿尔滚安帕大哥平常是最看不起我们的,他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借粮食呢?他一定是有其他事情吧。”两人说完,得意地大笑起来。
阿尔滚安帕强压怒火,昂首挺胸走到晃动身子大笑不止的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身前,不亢不卑地朗声说:“两位长官见笑了,我阿尔滚安帕作为甲尔布的娃子,和大家一样,按照甲尔布的法律规定,种的粮食都上了租子,现在连吃的都没有了,哪来的种子呢?还望甲尔布能借给我今年的粮食种子。”
两个狗腿子说不过阿尔滚安帕,就耍起无赖来,呷求安怕阴阳怪气地说:“哦,你是要向甲尔布借种子吗?你不知道我们的绒布甲尔布在西天极乐世界啊,你到那里去借吧。”说完,两人又是得意忘形地一阵大笑。
阿尔滚安帕仍是面不改色地说:“两位大人不知道吗?天下的甲尔布代代相传,绒布甲尔布去世了,不等于我们巴拉斯底的甲尔布就没有了,现在甲尔布夫人白利拉姆不是在代行职权吗?”
两个狗腿子被阿尔滚安帕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面红耳赤,在众多百姓面前丢尽了脸面。他俩的丑恶本质开始显露出来,狂躁不安、气急败坏地大声说:“大家看到了,阿尔滚安帕仗着他在隆斯库寨子高人一等,今天竟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隆斯库寨子有啥了不起,它不过是我们巴拉斯底甲尔布十六个寨子的其中一个;阿尔滚安帕有啥了不起,他不过是我们甲尔布的区区一个娃子。我们是代阿伊拉姆行使职权,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就是不把我们巴拉斯底至高无上的阿伊拉姆放在眼里,这样的人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俩说完,后退几步,向十余个打手使了一个眼色。阿尔滚安帕纵使勇武,也是一手难敌十拳,被蜂拥而上的打手们扑倒在地,不能动弹。
阿尔滚安帕虽被打手们控制,但仍极力挣扎,愤怒地喊道:“大家都看得清楚,我阿尔滚安帕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俩人全为公报私仇,无中生有。我阿尔滚安帕虽为娃子,但我是甲尔布的娃子,你俩只是甲尔布的下人,却仗着甲尔布的权势欺压百姓,你俩如有胆量,就让我去见甲尔布夫人,如果她说我有罪,我认罪服法,没有二话;如果你们这样徇私枉法,就是把我打死,我阿尔滚安帕也绝不服气。”
“管你们身体的是甲尔布,把你们揉成浆浆来糊墙,揉成圆砣砣当玩具是主人的权利。羊有毛可以剪,鱼有皮可以刮,凡娃子都可以打。上到圆脑壳,下到脚底板,都掌握在我们手中,要怎么处罚是我们的权利。”说起甲尔布法制,如何仗势欺人,两个狗腿子手舞皮鞭,唾沫横飞,得意扬扬。
十余个打手听他俩如此说,更是发起淫威,手里的棍棒劈头盖脸,如雨点般打在阿尔滚安帕身上,直打得他体无完肤,奄奄一息。
两个狗腿子打完还不解气,用钉有铁钉的坚硬皮靴,肆意地踩在阿尔滚安帕的头部,丧心病狂地对围观的百姓们说:“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跟我们斗的下场,他不是隆斯库寨子大名鼎鼎的阿尔滚安帕吗?我们照样打得他趴在地上哭爹喊娘。他还想借种子呢,我们就是不借给他,他们一家就等着饿死吧。”
手里提着刚租借到种子的百姓们,眼看着阿尔滚安帕被两个狗腿子暴打,被他们如此羞辱,心里愤恨,却敢怒不敢言,直到打手们将阿尔滚安帕拖出官寨,扔到门外,才急忙心痛地将他扶在背上,轮换着背回他家里。
在家里憧憬着阿尔滚安帕借回种子,下午他们就将种子种到地里的妻子和女儿,等回的不但不是种子,而且是她俩心爱的丈夫和阿爸全身鲜血淋淋,整个人昏迷不醒,不知生死。
妻子看到阿尔滚安帕如此惨相,悲恸欲绝,一下昏厥过去。十岁的女儿看着血肉模糊、昏迷不醒的阿爸,看到昏倒在地的阿妈,慌忙跪倒在百姓们面前,哭着哀求他们:“求求你们,你们一定要救救我阿爸和阿妈,你们一定要救救我阿爸和阿妈啊!”
看到如此凄惨的一家人,众百姓有的扶起倒在地上的阿尔滚安帕的妻子,有的为阿尔滚安帕擦洗伤口的血污,有的急忙去请医生仙则阿卡,有的安慰痛哭不止的小姑娘。
狭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隆斯库和琼日寨子的百姓们听说了阿尔滚安帕的不幸,都放下地里的农活,赶来探望。一屋子的人,看到阿尔滚安帕的惨景,男人们愤怒,女人们伤心。
阿尔滚安帕和妻子经过仙则阿卡抢救,都醒了过来。阿尔滚安帕看着满屋百姓亲切的面容,强忍痛苦,不住地表示感谢,还安慰他们,说他这点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他阿尔滚安帕不是那么经不得打的人,他遭受了毒打才看清了狗腿子们是那样地怕他,看重他,他还感到非常荣幸呢。
看着遍体鳞伤,极力掩饰着痛苦的阿尔滚安帕如此说,大家虽为他愤愤不平,但看到他如此坚韧顽强的毅力,看到他不畏强暴,勇敢抗争的精神,都由衷地赞叹和高兴。
德嘎姆卡布绒握着阿尔滚安帕的手,激动地说:“犯罪者国王也无法庇护,造孽者喇嘛也不能超度。都是一样的血肉,为什么尊者滴血值一钱,卑者滴血值一厘?这笔账我们一定要算,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这次,阿尔滚安帕给我们巴拉斯底的百姓长了脸,树立了榜样,我们就要像阿尔滚安帕这样,我们虽为娃子,但娃子一样是人,娃子一样有尊严,就是在死亡面前,我们也要有尊严地面对。他们能够打烂我们的躯体,但打不烂我们的志气和尊严。他们对我们无度地施加淫威,他们对我们这样胡作非为,更会加深我们的仇恨,更会坚定我们对他们的不屈抗争!
“只要我们像今天这样团结一心,互相帮助,有难同当,有苦共担,就没有什么困难能难住我们,就没有什么棍棒能够打倒我们,总有一天时机成熟,我们一定会清算他们给我们犯下的血债。”
“我们还等什么?今天就跟他们算账去!”“我们再不反抗,他们还以为我们好欺压!”“连阿尔滚安帕都遭遇如此毒手,那我们还算什么,我们还能活多久?”众百姓激动起来,有的已经把砍柴刀和锄头握在手里,眼里满是一触即燃的怒火。
“萨迦勒写说得好:心胸狭窄的人见到敌人,报仇之前就变了神情;没有出息的狗看见生人,没咬之前就汪汪叫了。虽然我们都与白利拉姆有血海深仇,虽然他们横行霸道,但是,大家一定要记住,有些事情未做就大叫大嚷,有些人事情做成了也不声张;狗看见生人就汪汪乱叫,水獭捉鱼总是静静等候。小打小闹只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牺牲,我们要等待时机,做好充分准备,有了必胜的把握才能跟他们拼死一搏,一举将他们打倒。”
听了德嘎姆卡布绒一席话,众人心里的怒火才渐渐平息下来,纷纷表示从今往后要互相帮助,团结一心,不作无谓牺牲,听从德嘎姆卡布绒安排,共同与万恶的白利拉姆和她的爪牙们作斗争。
话题回到阿尔滚安帕一家,伤痛可以慢慢愈合,但众人都为难的是时下他家没有种子下种。
家家的情况都一样,下种的种子都是从官寨高利租借来的,没有一家有余粮。隆斯库寨子和琼日寨子,包括整个巴拉斯底的十六个寨子中,过得好一点的百姓只有德嘎姆卡布绒家。
大家都知道,德嘎姆卡布绒虽然与他们一样家景贫苦,从小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祖辈都是巴拉斯底甲尔布的贡巴(苯布教中只修炼而不出家的宗教职业者),但他从小受父亲口传心授,天资聪明,勤奋好学,加上他十来岁就给官寨当驮脚娃,跟父亲四处闯荡,见多识广,二十多岁便博学多才,不但精通藏文,还能说流利的汉话;他通晓大小五明(藏文十大学科),擅长绘画,对贡巴之法深有探究;他为人诚实,好扶弱济贫,在巴拉斯底和绕丹、巴旺、交拉、革什杂,包括尧让、羌冷等嘉绒地方,都有生死之交的藏汉朋友。因为他的这些突出的优点令巴拉斯底的甲尔布、土舍,以及头人们的子女都难以望其项背,在他二十来岁的时候,绒布甲尔布便强迫他做了官寨的贡巴,为其从事禳灾、卜卦、星相及祝福等差役,并要求做甲尔布大小少爷的老师。同时,他还要协助管家处理事务,特别是外出驮运,出生入死的走马帮的惊险活路,更要他趟趟负责。
德嘎姆卡布绒的学识和能力在巴拉斯底无人能及,他在巴拉斯底百姓的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也成为巴拉斯底甲尔布最好使用的工具。为了给他的功劳作些奖赏,绒布甲尔布将他家的身份从得巴劳布提升成了学巴呷布。虽然成了学巴呷布后,一年四季还是有服不完的差役,但比毫无人身自由,任由甲尔布宰割的得巴劳布好多了,他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帮助穷苦的百姓们。
绒布甲尔布死后,白利拉姆也倚仗着他,过着高枕无忧,骄奢淫逸的生活。
德嘎姆卡布绒要阿尔滚安帕安心养病,要他一家人放心,他家的种子由他想办法,他家的地由百姓们帮着种。众人都说:“一直以来,我们的事情就是德嘎姆卡布绒大哥的事情,从来没有德嘎姆卡布绒大哥办不成的事,有大哥这句话,我们大家放心了,要我们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第二天,德嘎姆卡布绒到官寨求见管家拉斯白崩金,把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不但无故不租借粮食,还公报私仇毒打阿尔滚安帕的情况向他进行了陈述。更主要的,他站在管家拉斯白崩金和甲尔布夫人白利拉姆的角度,说明这次事件对他们的不利,阿尔滚安帕在较央的耕种中出了大力,如果不向巴拉斯底百姓对这次事件的强烈不满和愤怒作出回应,以后势必影响他们对百姓的统治,要求给以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惩罚,并租借种子给阿尔滚安帕。
管家拉斯白崩金觉得德嘎姆卡布绒说得在理,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也做得确实过分,就向白利拉姆作了禀报。白利拉姆同意管家的意见,管家吩咐值日头人安排各寨寨首作宣传,说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不遵甲尔布意旨,任意妄为,打伤百姓,已对他俩进行了惩处;甲尔布夫人派人看望了阿尔滚安帕,并送去了种子。
德嘎姆卡布绒拿了种子,与隆斯库寨子的百姓们协力把阿尔滚安帕家的地耕种了。
不到半月,阿尔滚安帕家的地里,琼日、隆斯库和巴拉斯底所有村寨的地里,密密麻麻青绿的青稞嫩苗,整齐排列、有着两枚铜钱大小肥厚的豌豆叶片,点缀着各个寨子的田地。
春风里飘浮着禾苗嫩绿香甜的气息,巴拉斯底的百姓们播种下了希望,全都沐浴在春天的美好画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