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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欧阳爱武篇

马大花的幸福

马大花回家已三天了。干瘦的她静静地窝在床上,若不是床头那蓬枯草样的头发,还以为床上只是平铺的棉被。她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时身子轻轻的如在云端飘游;清醒了,胸闷胸痛四肢沉重。她听到堂屋里人们进进出出忙乱的声音,刚才一阵汽车轰隆,后大伙又一阵喊“一、二、三”,马大花晓得,她的千年屋到家了。

昨天晚上老头子站在床头边告诉她了:明天大儿子去给你买寿材。没应答也没睁眼,她没气力睁眼也无须应答,买就买罢,两眼一闭脚一蹬一切都由着他人,自己操心不了。况且家里的事情她从来未做过主,先前有婆婆,后来是老头子。“这有什么说不得的?都病这样了。”大概是保姆示意不要说寿材之类的,病人听了心里难受,老头子嘀咕着出去了。

老头子就这样耿直的人,说话没个遮拦,不时擂山倒坎的。年轻时还真不适应,可有什么法子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后半生的日子得碰命。七十一岁了不必忌讳死,阎王要收谁犟得过呢?马大花这辈子就不曾犟过,犟不过哩。当初嫁来时,经济上由还年轻的婆婆掌管着;饮食上是桌上有啥吃啥,还要谦让着年少的弟妹;一天里,白天生产队的铃声钳制着,晚上交给一大家子的针线活和三四个楼梯样的小子。

马大花出生于马兰花盛开的春天,原名马兰花。桐城人对于长子长女,惯于安上个“大”称呼,马兰花也就叫马大花了。马大花马兰样自生自长,无缘背上书包去学校,但在父母的影响下懂事明理,像马兰样隐忍马兰花般馨香。

死也不是什么坏事!马大花缩紧脖子想往暖和的被窝里钻,其实她身子丝毫未动。

清楚时日不多的马大花还是想再看看她生活了四五十年的屋子,这里每一样哪怕最细小的物件即使搁置多年,找寻时都如她饲养的猫狗,能应和着她的呼唤第一时间倏然而至。孩子们大了,年长的她好像更多的时间是给他们找东西。起先他们是:“妈,冷了,我的棉袄呢?”“妈,下雨了,我的胶靴呢?”后来他们外出工作了成家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妈妈不用他们问,早早就备好他们小家三口需要的物品,小到拖鞋乃至夜间媳妇孩子的便桶。三个大些的儿子都有自己的安稳日子,马妈妈也安心。

马大花用力睁着眼睛,这房子虽从土砖到青砖、从平房到楼房,几经她手翻修,但她睡的房间位置不曾变动。当年第一脚踏进的这里是新房,她要看看。

嗯,老头子几时就坐床边啦?!这闷老头,闷声不响地傻坐着。

呃,这就是当年的大姜子,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么?

没想到一句气话应验了呢,真的要走他前头了。多年前他们置气,呛了几句照例又是互不理睬——原本就是闷葫芦的大姜子更无言语,近百日。某天晚饭过后,她终是忍耐不住,未语泪先流:“大姜子,当我死人是不是?”呃,我死了,你才好呢。死了,让不曾煮过饭没下过池塘洗衣服的你,慢慢想着我的好吧。马大花心想。

牛般强壮的男人,头发也花白了。

这圩区都是安徽渡江来的移民,老姜家落脚时是两个箩筐担着几个孩子,身为老大的大姜子打小就放牛,水牛黄牛一大群,成天和牛相处的放牛娃,也牛般沉闷牛般倔强。他爱牛如命,这些年用牛耕地的少,他仍固执地放养着几头牛,像她坚持一年养两头肥猪一样。前段时间他在医院陪住,儿子们都主张把牛卖了,以便母亲出院父亲好一心一意照顾。可是他横竖不肯,催急了,竟绝食抗争。

拒食的倔老头每餐仍端起儿子送来的待客级的菜汤,给马大花喂食,不管不顾少吃些清淡些的医嘱。剩下的老姜头径直倒垃圾桶里,无视儿子觉得他不可理喻的目光。与以前在家,盘子里剩点点油汤都滚上饭吃下的老爹,瞬间判若两人。儿子们愤而不敢言,不然这闷葫芦要爆炸的。自是指望不上他照料出院的母亲了,孩子们只好四下找寻保姆代劳,毕竟上班的上班,在外面打工的打工,谁也没辞了工作还能养家糊口的资本,再说这病得多久也没个准。

左邻右舍的老姐妹们殷勤地来马大花床前站站坐坐,每次都带着见最后一面的伤感,出门后有人抹一把清泪唏嘘:“健健朗朗的一个人,倒下就不行了。大概是等小四子吧。那孩子听说娘病危肯定得回来一趟吧。”

马大花生养四子,无女。为了弥补遗憾,她将老四当女孩养,唤小囡。小囡果真长得女孩般清秀,性情细腻敏感。放学回家总是围着妈妈转,妈妈灶屋做饭他添柴生火说说学校的有趣事儿,马大花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四子,觉得温馨莫过于此。高三那年暑假,家里双抢忙,小囡体谅妈妈,晨读后抽空帮着在河边洗了全家衣服,他爹见着臭骂了一顿,哪有男人洗衣做饭的呢?没出息……小囡委屈得哭了,他爸更是恼火:“我家没这样人,滚!”孩子真走了,不久带信给妈妈,他找到工作了。之后好几年也没与家人联系,更不回家。后来回家过年了,父子间也和缓,他爸又催婚:“老大不小了,女朋友都带不回来,哪好意思进家门呢!”然后,老四真不进家门了。马大花好自责,怕是当女孩养坏了小儿子,不晓得要老婆。

隔天傍晚小四子飞奔着进了家门,径直跪在马大花床边,抚着妈妈的脸拉着妈妈的手号啕不止。马大花也似乎从极远处回来,她异常清醒,嘴动却无声。小四子赶紧直了身子附在妈妈耳边:“妈妈,我会给你娶媳妇的,就是怕自己性格不好委屈了人家姑娘。妈,我一直在改的,现在好多了……”

“太好了,都好了呢!”马大花嘴角扬起,她想起老姜头一个多月的陪护表现,“老头子也好哦。怪我病起得陡,人家没个适应期,要是有往后,老头子会越来越好喔。这就是幸福吧!”

马大花高兴,一扬手,手从小四子掌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