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口,北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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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杨荫篇

我没说谎,却无人相信

我一路流浪到了这个小县城,小县城靠南,天气很暖和,我脱下又脏又重的棉衣,在公园的一个角落里暂且安下身来。

公园依山傍水,风景不错,可我并不在意这些,我要找吃的,我不乞讨,我要面子,我受不了别人的白眼和呵斥。公园的各个角落都有垃圾桶,我就在垃圾桶里寻找残羹剩饭腐瓜烂果,我的胃很好,将这些东西统统消化掉,变成营养让我活着。

除了吃的,衣服、鞋袜、毛巾甚至洗发水,都能在垃圾桶里找到。到小城这么长时间我遇到最多的不是人而是老鼠,我和它们都是以小城里的垃圾为生。

白天我躲到湖边一个隐蔽的地方,将捡来的东西在湖水里洗洗涮涮,虽沦为乞丐,但只要有条件我还是很讲卫生,四年的大学生活虽然并不很快乐,却培养了我的绅士情结。

湖边有幢小楼,绿树掩映,临水而建,门前有保安巡视,小楼没挂牌,也不知是个什么单位,常看到一些气度不凡的人进进出出。

邻着小楼的是个网球场,每天早晚都有人在打球,球场边停着的都是些奔驰、宝马之类的车。

傍晚时分,如果填饱了肚子,我会到广场转转,广场不算很大,但也不小,形状像个敞口的簸箕,与街道上的人行道相连接,地势比街道略低,我想,如遇大雨,街道上的水岂不要倒流到广场?广场若不能及时排水,岂不成水塘了?不过这不是一个乞丐所该考虑的事,我到这里来是想看看电视,广场有个大屏幕,每天这个时候,《新闻联播》之后,便是本地新闻,那些新闻乏味之极,唯一可看的是那位女播音员,那女人端庄优雅,堪称美女。

晚上,我睡在公园的长椅上,正迷糊之际,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我没看清那人的脸,他说:“你怎么睡在这里?”我急忙爬起来,几个月的流浪生涯中常常被人驱赶,我正准备走,那人拿起一根棍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斗转星移,他将棍子的一端塞到我的手里,说:“抓住,跟我走。”我一抓住棍子,一切都安定下来。我刚要问,他低声喝道:“不许说话!”

他带我来到一个莫名的地方,这里四周没有墙壁,上面也看不到天空,不知是室内还是室外,光线似乎是随着我视线的移动而移动,我看到的地方光线就强,我视线一移开,那光就弱下去,很像舞台上的聚光灯。

一个角落里,几个人在窃窃私语,他们瞻前顾后,目光阴鸷,其中一个人拿出一把短柄挖锄去挖一棵树,那树又高又直,另外几个人摇撼不动,他们就往树的根部灌药水(那些瓶子上都印着骷髅),不一会树就枯了,叶子落了一地。

又有一些人在喝酒,那些人异常兴奋,大号的玻璃酒杯盛着殷红的液体,说是酒倒更像是血。那些人长得都奇丑,有的简直是半人半兽。有几个男人正围着一个女人嬉闹,那女人跳到桌子上,叉开两腿,翘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向下撒尿,那些人都争着用嘴去接,争抢中又相互掐起来。也不知是怎样龌龊的一群。

在这个地方的边缘处,有一条约一米来高、类似于隔离带的建筑,一队人正在那里拆毁,那些人将那些拆下来的东西一趟一趟地搬到一个大坑里。我以为搬的是砖,走近一看,不由一惊,原来是成捆成捆的钞票,哪来的这么多钱呢?那些人表情麻木像机器人一样。大坑的旁边有张铺着兽皮的卧榻,一个人半卧在上面,那人长着两颗獠牙,样子很像野猪,一只硕大的白老鼠趴在他身边,老鼠正抓耳挠腮吱吱乱叫,一只大狸猫突然窜出来,扑上去一顿撕咬,老鼠被咬得皮毛斑驳,落荒而逃。

这里的人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一个声音跟我耳语道:“走。”我跟着声音走出来,那人就在我身边,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脸,他问:“明白什么?”我说:“不知道。”那人微叹:“笨啊,活该到这般田地。”我问:“那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常去的,常见的。”“我从未见过这么丑的人。”那人说:“愚啊,愚,愚。”一掌将我推个趔趄,我站起来正好在我睡的长椅旁。

早上起来,觉得头晕、恶心,一直庆幸自己的胃好,看来也终于受不了,我蹲在地上呕了一阵,并未吐出什么东西,只是一些黄水,又去洗洗脸,症状才渐渐退去。忽然想起昨夜的情形,心中很诧异,那是什么人什么地方呢?我在公园转一圈,广场、树木、花草、湖、山和平常相比并无异样。唉,流浪的日子难免心神难安,做噩梦了。

四月是蚊虫滋生的季节,公园里草木繁多,我浑身奇痒难耐,只好用冷水擦洗身体来缓解这苦恼,我用毛巾擦洗脖子,无意中抬头看见头顶上的窗户是开的,里面的灯也是亮的,这正是那幢小楼的一扇后窗。出于好奇,我爬到湖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向里张望,隔着一层纱窗,里面的情景尽收眼底。室内真可谓豪华,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摆在中间,一个裹着浴巾的女人从卫生间里出来。她走到床边坐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只绿色的镯子戴在手上,并抬起手腕仔细欣赏着。咦,这不是那美女吗?她住在这里吗?又有一个男人进来,那男人面部黧黑,阔嘴咧腮,身形像两个叠起来的油桶。

女人迅速起身朝窗户走来,我赶紧蹲下,哗的一声,窗帘被拉上。我满腹狐疑,这女人怎么找了那样的男人呢?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段时间小城里似乎很忙,警车叫个不停,网球场也冷清了不少。广场上的大屏幕正播放本地新闻,那美女笑盈盈的让人如沐春风,枯燥的新闻辞令从她嘴里吐出来也是燕啭莺啼:“这次行动由孙书记亲自坐镇指挥,一举捣毁多个窝点,战果显著,他说……”镜头切换到书记,书记义正词严地说:“在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下,全县警民密切配合,捣毁了黄色窝点六个,抓获涉案人员数十人,严重打击了黄赌毒犯罪分子……”我觉得这书记很面熟,这……这不就是和美女在一起的男人吗?他不是美女的丈夫吗?怎么是书记呢?美女的丈夫当书记了,怎么会呢?前不久还是美女的丈夫,难道书记就是美女的丈夫?还是美女的丈夫原本就是书记?我一时纠缠不清,脑子乱了起来,眼睛也出了问题,书记的脸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张嘴在我的眼前一张一合,嘴角两边长出两颗长长的獠牙。

天气越来越暖,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多,遛狗、钓鱼、闲逛、健身,男女老少,齐聚到这方宝地。那些形形色色的舞蹈队,自成团体,各霸一方,音乐一个盖过一个,真不知她们有怎样强大的神经,经得住这样滔天的声浪。

小楼这一片,像是被金箍棒画了圈,无人敢擅自踏入,我像条漏网之鱼,悄悄地待在一个角落里。

午后,人都在午休,我出来找吃的。几声尖锐的惨叫突然从小楼里传出来,我吃了一惊,因为小楼一直都是静悄悄的。

一阵骚动之后,一个保安托着一个浑身裹着大浴巾的人,从小楼里跑出来,一条雪白的手臂无力地垂在浴巾的外面,手腕上有个绿色的镯子。啊,是美女!又一个人拿着几件衣服从里面追出来,同那保安一起,慌慌张张地钻进一辆白色的宝马,疾驰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从小楼里出来,几个人在后面跟着,那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她指着那些人斥责道:“你们也脱不了干系,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气哼哼地钻进一辆车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很牵挂那美女。经过几天的细心观察和打探,终于拼凑出这么一条信息:那天,美女正在冲澡,书记的老婆不知怎么闯进来,美女来不及穿衣便与她厮打,书记老婆抓起浴室里一瓶强力洁厕剂,朝着美女猛喷,美女的脸部及身体其他部位多处灼伤。

原来美女的丈夫不是那书记,我心里有一丝窃喜,但另一个担忧又堵上心来,那美女现在还能是美女吗?

这几天突发高温,垃圾桶里的食物很快变质,我吃了之后闹肚子,半夜也要上厕所。

一盏灯悬在半堵墙的上方,昏暗的灯光勉强能照到地面,我在一个格子间里蹲着,耳边隐约传来一阵嘁嘁喳喳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不可能啊,这种时候,除了我还有谁到这里来?过了一会,声音又来了,我竖起耳朵追索着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像是从厕所的一个角落里发出来的。怎么会呢?厕所里没别人哪,难道我的耳朵又出了问题吗?我想想,只有一种可能,是从隔壁传来的。

那声音很低很细,却非常清晰,我从未听过这么奇异的声音。

“你干的好勾当,丁役一个未到,血池将竭,那些污鬼要置于何处?”

“管爷息怒,卑职无能。”

“蠢货,让陆通判判你去野狗岭。”

“管爷息怒,管爷恕罪,王的吩咐定在夏至日的戊时成就。”

“哼哼,且饶你。”火气似乎平息不少,又问,“齐了吗?”

“差三个。”

“嗯——”声音又愠怒起来。

“管爷息怒,卑职不敢流无辜的血。”

“呸,恶贯满盈哪来无辜!”

“名册已定,不能更改,请管爷恕罪。”

“差多少时间了?”

“七七四十九日。”

“破口在何处?”

“西北角磙子的后面。”

“去。”

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像一出落幕的戏,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然,只有一丝细细的虫鸣。

可能是到了梅雨季,老是下雨,广场和小楼旁边,都没有避雨的地方。我拎着一些捡来的破烂,找到一个废弃了的杂物间。杂物间的门已经脱落,里面堆着旧扫帚破垃圾桶和一些缺胳膊少腿的长椅。

我将里面打扫了一下,把两张破椅子拼在一起,铺上捡来的席子,俨然是一张床,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是久违了的感觉,在这世上还有谁能给我留一张床呢?只有我的父母。

外面烟雨蒙蒙,天地一片混沌,我想,如果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我这辈子最亏欠的人就是父母。

大学毕业后,我考到一个地方国有单位,岗位是财务助理。上班几个月,我只干些跑腿打杂的事,根本没有接触到实际账目,上至科长下至科员,都可以支派我。我毫无怨言,只盼着哪一天能得到他们的认可,也能融入他们的圈子。

一天副科长拿着一沓单据,态度很和蔼地对我说:“你是财务助理,你在‘经手人’那签个名吧。”我受宠若惊,来不及多想,也没有细看,就在上面签了名。

几个月后,那些单据出了问题,我受到处罚,并被辞退。

贫弱的家庭培养出来的人,本就怯懦,发生这样的事让我一时羞愧难当,我感到天都塌下来了,我不敢让父母知道,只有一走了之。

在车站,行李被偷,一切能证明我身份的证件全都丢失,我没有胆量到有关部门去寻求救助,我害怕与人打交道,我的情商很低。在别人眼里,我可能就是个单细胞生物;而别人在我眼里却如同一口深井,神秘莫测。

我从不敢有什么远大理想,我知道我没什么能力,想得最远的,就是能有份稳定的工作,可以上养老下养家,现在,这点盼望也化为泡影。

一连十几天的阴雨,将小城里的人困久了,刚有一点晴,小城的人就急不可耐地涌进公园。

傍晚,是公园的高峰期,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广场上热火朝天,人头攒动,跳舞的自我陶醉,学舞的亦步亦趋,在旁边欣赏的也是心驰神往,众人都在腾云驾雾。

一辆公交车突然失控,从街道冲向人行道,那司机急速旋转着方向盘企图扭转方向,公交车根本不听使唤,像一头愤怒的巨兽一头冲进广场。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没有人能防范,车轮碾到之处死伤一片。人们惊恐万状,四处奔逃,惨叫声哭喊声惊天动地。

十几分钟后,警车、救护车都到场,死的伤的都抬上车,司机被带走,那些惊魂未定的人都哀号着散了,广场上一片狼藉。

天突然暗下来,接着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

大雨下了三十多分钟,逐渐停息,天又亮了,天上一片晚霞。广场上一片血光,几只拖鞋和塑料茶杯漂在上面,街道上的水还源源不断地往里流,眼看着就要漫出广场,广场的一处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一个脸盆大的洞口,水都急速地流入那洞里。

水干了,广场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那处塌陷的地面再次坍塌,洞口又被堵了起来。

一个多月以后,小城里又发生一起惨案,两名法官被人砍死,一个倒在大楼后面的泄洪沟里,一个栽进法院前面的喷泉池里。那两人是在办公大楼后面的停车场被人追杀过来的,等大楼里的人赶到现场,凶手已自杀,人扑倒在喷泉池里。

一场凶杀案就这样收场,无人受到审判。

我被城管队撵出了这座小县城,因为上面的领导要来检查,我这类人有碍观瞻。那天我经过法院大门口,门前立着一块约两米高的花岗岩石碑,上面雕凿着两个大字——公正。我心里一怔,“磙子”——“公正”,原来是这两个字,多么奇妙又诡异,真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曾几何时,人力真能胜过天意。哦,法院正坐落在县城的西北角。

一天,我来到一个乡镇砖窑厂,那里正在招人做苦力,我做了一名出窑工,白天出大力流大汗,晚上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睡在地铺上,我的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等赚到了一些钱就回去,接过父母的小摊子,慢慢经营,既然现在不需要养小,就先做到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