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年代(美国同名电影原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沉默的马语者

在查尔斯·霍华德的牧场南边几百英里处,有位名叫汤姆·史密斯的老骑师,1935年整年都泡在墨西哥的一座赛马场里,以马厩里的简易折叠床为家。他是个典型的硬汉,有棱角分明的身躯和严肃的下巴。通常说来,史密斯是不说话的,他习惯在别人问他问题时走开,而且也回避社交聚会,因为在那种地方,人家会期望他说点话。有个人指天发誓说曾见过史密斯不小心用斧头斩断了自己的脚趾,而他的反应只是抖抖靴子,让被切断的脚趾头掉出来,然后说:“我的脚趾。”

马场圈的人认为,话少到这种程度的人,八成有什么事情想隐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是特别英勇的事迹。各种传闻光怪陆离,没一样是真的,它们渐渐渲染成风味十足的传说,让史密斯的可怕居然变得颇富魅力。史密斯的真相其实更为有趣,但他从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

他当时56岁,但看起来更老,下颌以特别的角度突出,好像和什么东西猛烈冲撞过似的。他给人一种半隐身的感觉,好像处于消失过程的初期阶段。当他难得摘掉那顶灰扑扑的帽子时,你得费尽眼力盯着他久经磨耗的头颅,才能分辨出哪些是灰色的头发,哪些是灰色的皮肤。如果不戴帽子拍照,他便似乎要消融在空气中,眼睛像是凭空悬在那里似的,望之森然。有些摄影师干脆放弃,自己半猜半描地在照片上为他画出大概的头形。如果有人幸运地捕捉到他戴着帽子的画面,他的影像不过是被帽檐遮住的一副大下巴,出现在嘴巴之上的只有眼镜,镜片则反照出摄影者的身影。反正史密斯几乎从来不看镜头,他总是看着他的马。

19世纪末,印第安人曾看过年轻的汤姆·史密斯绕着野马群外围驰骋原野,但即使是当时,他也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他几乎完全不说话,除了借由细微的动作与声音来与他的马沟通。印第安人叫他“孤独的平原人”,白人则叫他“沉默的汤姆”。人类都对他视而不见,似乎只有马才了解他。

这些马是他默默钻研一生的课题。他成长于一个驯马如呼吸一样必要的世界,天生便具有洞悉马匹的非凡直觉,他为它们奉献了全部心力,若没有它们,他便不是个完整的人。或许是因先天本能,或许是因后天接触,他已经变成了马,有它们谦逊低调的内敛,也有它们耿直刚硬的意志。他来自草原,为投入布尔战争的英国骑兵队驯服过无数野马,在此之前,他的牧马事业可以远溯到少年时期,其中间杂着猎鹿、养羊及猎山狮。小时候他曾骑马参与最后一波西部大赶牛,13岁的他就已经是一个技巧娴熟的驯马师了。他应该有过妻子,因为曾有个叫吉米的儿子来公司找他,才让人发现必然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世纪交替之后,二十出头的史密斯策马离开原野。英国骑兵队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就到科罗拉多章克申牧牛区的一家牧场当工头,一待就是20年。万事皆通的他什么状况都能对付,包括驯服蛮悍的小牧牛马、治疗它们的创伤与疾病、修整马蹄及在铁砧前弯腰替它们打蹄铁。他日日夜夜和马一起生活,漫步牧场时倚着它们的毛皮取暖,在科罗拉多山麓下,就在它们的脚边席地而眠。

然而巨变来了,塑造他的西部开始漫长而痛苦的撤退,在汽车的率领下,现代化的世纪逐渐侵蚀边疆。马匹,以及所有相关的生活,都慢慢被挤到一边。也许在极少几次旅居文明世界的旅程中,史密斯曾与霍华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汽车公司擦身而过,但不必等看到它们,他早已知道自己的技能越来越没用处了。身边所有人都替自己在新世界里重新定了位,一大部分知识与传统正迅速消逝。他周围的人纷纷往前走,但史密斯留在原地又待了一会儿,无言地伫立成一个遗迹。他不知道,恐怕也无法想象还有别的生活方式。

1921年时,章克申的牧牛场卖掉了,史密斯也因此失去工作。他飘荡到怀俄明,在一家不知名的公司找到工作。那家公司专门供应马术大赛中接力赛用的老朽马匹,史密斯负责训练6匹赛马,并为它们调整蹄铁。他的成果十分惊人,虽然只是三流比赛,史密斯的马却屡屡进入三甲,这引起了一个叫欧文的超重量级人士的注意。

绰号“牛仔查理”的欧文经营两项事业:夏季时,经营一个乱七八糟的狂野西部秀;冬季时,经营一个更乱七八糟的赛马会。欧文是个庞然巨物,归功于腺体异常及50磅的肿瘤,他的体重在相对还算“轻盈”的400磅到540磅之间,因此又博得了“十吨”欧文的别号。

关于欧文的新闻热闹得无以复加,他的朋友汤姆·霍恩因杀人而被绞死时,他走上绞刑台宣称“人生就是一列驶往天堂的火车”,因而上了全国报纸头条。恶名昭彰的逃犯比尔·卡莱尔抢劫火车,欧文也忙不迭地跟着民防队一起去追捕,然后舌灿莲花地在《丹佛邮报》上大谈他如何“擒获西部最剽悍的火车劫匪”。他身边总见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有一次欧文的演出因付不起钱而陷在羊头湾进退不得,就是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帮忙纾困的。遇到新认识的人,欧文欢迎的手可以捏碎指骨、拍掉牙齿。他胆子大、点子多,托天之荫拥有往上爬的直觉,油嘴滑舌又厚颜无耻,而且深具吸引力,是新西部人的原型。

欧文看出史密斯对马有一套,便雇他来担任工头、蹄铁匠和驯马助理。自此,孤独的平原人开始了一段动荡的人生。夏季时随火车“哐啷啷”行遍全国,反复巡回于一个又一个城镇,在马戏帐篷下完成演出。剧目奇异地糅合了历史故事与神秘传奇,从牛仔大战印第安人、骑兵队驰援、抢劫马车到罗马战车赛等应有尽有,担任配角的几乎都是被剥削的印第安人、墨西哥人和牛仔,个个身怀从边疆磨炼出来的驯马术和生存绝技。

到了冬季,则轮到欧文的赛马会登场。由于禁止赌马,能去的地方只有破烂的马场、小得被称为“牛圈”的河湾地和泥巴路,但这正是欧文式的比赛,在这里,“十吨”欧文就是国王。

欧文的马戏团宛如一个搭火车来去的小城市,某地举行大型赛马会时,欧文的车厢便奔赴当地拉开阵仗。他的马戏团可能是当时全美最大的团,甚至是至今最大的,但光为了跟上欧文的步调,想必就已让大部分马儿累得东倒西歪。

除了堪萨斯等大城市外,印第安保留区也在欧文的行程之中。欧文会特别选在政府救济金支票寄达的次日进城,因为这时每个人都有钱下注。他鼓起如簧之舌,说动当地人拿马来和他赌一赌,押注是10美元。谁来参赛他都接受,不用先看马,但在约好赌局与开赛之前的时间里,他会偷偷去侦查当地马匹的训练情形。如果觉得它们会痛宰他的赛手,他便忍痛放弃押注金而离去,同时还常“忘了”付旅馆钱;如果当地的马匹明显比他的差,他会尽量说服它们的主人把所有现款都押下去,连马背毯都不放过。欧文的马几乎都会赢,他快把当地人榨得一干二净了。这种日子很辛苦,无论对人还是动物。按大约60美元的月薪,史密斯得吃在马厩、睡在马厩,并努力满足54匹马的各种需要,何况欧文还不是个好应付的老板。但马儿的待遇更差,欧文曾经将30匹马塞进一辆四门火车车厢里,在下车以后又让马儿马上出赛,既不给水喝,也不让它们暖身。

而他的赛马行程可谓野蛮至极。在一个一周跑一次算是满档的年代,他有回让一匹叫“琪媛小姐”的母马在21天里跑了16次,还曾派另一匹倒霉的马连跑8天。这种铁腕作风确有收获,欧文成了全国战绩最佳的驯马师,但马儿们却付出了惨痛代价。史密斯替它们疗伤止痛,重新缀补它们残破的身心,并从中汲取了教训。

对史密斯来说,那必然是很屈辱的。照顾奔至力竭的马匹,看着曾经以畅快奔跑为生命的马儿,现在只用它们的奔腾跳跃来表演,而观众早已忘却了那个已逐渐消失的世界。但史密斯适应下来了,在看了几千场赛程后,他也总结出,一开始就蹿前的马匹,最后大部分都会赢,于是他发明了新的训练方法,教马儿尽可能迅速抢先。在当时,这一点能满足欧文的需要;而就长久而言,这将有更重大的意义。

经济大萧条砸翻了欧文的生意,看演出的人少了,发薪水也成了问题。但马仍然需要照料,因此史密斯继续留下来工作,此时有一匹马吸引了他的目光,一匹凄惨到无可救药的马,名唤“侠风”(Knighthood)。

此马大有来头。20世纪20年代期间,侠风是由一个叫鲍勃·罗的高明驯马师调教的,当时只有三五位黑人驯马师,他即为其中之一。在罗手下,侠风令人闻风丧胆,赢得了30场比赛及2.2万美元。那匹马成为蒂华纳黑人族群的图腾,出赛日便是他们欢欣鼓舞的庆典日。但随着年龄渐长,侠风的速度也逐渐退步。1930年,它被摆进一场标售赛(Claiming Race,参加这种比赛的马都可依其预先标示的价格出售登记购买者须有特定执照闸门一开即取得马匹的所有权但奖金由前马主领取。——译者注)。罗当然不愿和它分开,但他以为没人会买一匹跑过近150场的老马。

罗错了。雪上加霜的是,出价买侠风的那个驯马师是个白人。罗为此伤心欲绝,赛马迷们更是群情激愤。侠风易主之后,传出了一则谣言,说那匹马原属的族群有人对它下了诅咒。马场圈向来迷信,取得它所有权的驯马师大为不安,连一次也没赛过就把它转卖了,而新马主也立刻把侠风摆进另一场标售赛。

欧文不是迷信的人,他在开赛前登记要买侠风。如果侠风真的遭到了诅咒,那么诅咒确实生效了,它在那场比赛中严重受伤,跛着脚走进欧文的马厩时,似乎已经完全报废。虽然欧文很喜欢这匹马,不肯让它安乐死,但锋芒尽失的侠风在马厩里颓丧抑郁,甚至拒绝进食。

史密斯想要这匹马,已经两个月没领到薪水的他,向欧文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把马给他,之前的欠薪一笔勾销,之后史密斯就带着侠风消失了。10个月之后,史密斯牵着侠风在蒂华纳再次现身,并且让它参赛。

在赛马界,7岁以上的马获胜是极罕见的,即使是标售赛也是如此,而侠风已经10岁了。可是老赛马迷们再看到它都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奔向投注窗,到了侠风上场步向起跑点时,它的赔率已经大幅降低。后来侠风赢了,它的东山再起成了一则传奇。

从草原、牧场、后街再到牛圈,汤姆·史密斯和马匹培养出了一种近乎神秘的心灵默契。他知道它们的心思,懂得如何操纵它们,了解它们如何表达情绪与感受,他的手可以抚慰它们的痛楚。在当时,赛马是由传统和仿效、迷信和无稽之谈共同塑造的严肃事业,连正统的驯马师也会把阴茎浸入母马的水桶以使它停止发情。但史密斯却和传统的驯马师有天差地别,他不遵循任何模式、喂饲秘诀或迷信的仪式,他的诸多心法都经过边疆的试验。他会把马视为独特的个体,以自己的灵感和经验来照料它,而马儿在他的关照下,也如花朵一般逐渐绽放。

史密斯之所以话这么少,或许也是因为他听得太用心。马儿会用最细微的动作来说话,而史密斯听到了,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降热夫(Hotwalker,马匹练习之后需要步行一段时间以降低体温负责带马行走的人称为降热夫。——译者注)常看到他蹲在地上一直盯着马看,在脑子里把马翻来覆去地琢磨;等降热夫绕了马厩一圈回来,他还在原地纹丝不动。有时候,他会全神贯注盯着马几个小时,有时他甚至几个礼拜不肯离开马的身边,连去观众席看看赛马也不愿意。他用手边现成的材料组装出独具巧思的训练设备,自己调配敷药膏,并且用其他人不赞同的方式为马匹做参赛准备。他随身带着马表,但都摆在口袋里,因为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凭目视判定一匹马的速度,而且讨厌任何会让他错失一丁点儿动作变化的干扰。

对史密斯来说,训练马匹是一段漫长而沉默的对话。若其他人无法理解他在做什么,他会觉得非常困惑。“如果你懂马的语言,和马说话就很简单了,”他有次这么说,“马从出生一直到死去的那天,始终都是一个样的。只有人的对待,会使它们有所不同。”他坚信,没有任何动物是无可救药的,每匹马都可以进步,他的座右铭是:“每一匹马都是独一无二的,一旦你进入了它的思想和心灵,便能在一个原本可能桀骜不驯的动物身上引发神奇反应。”

牧牛马、野马、演出马和疲惫的比赛马,这一切将史密斯打造成一个完美的驯马师,现在他只等那匹真命天马了。

1934年3月21日,一轮早春的太阳高挂在墨西哥的天空。在夏延区14英里外一条荒凉的道路上,有辆车因爆胎而失控,一头栽进了沟里。救险队在撞毁的车子里找到欧文,他的胸部和头部都受了重伤,两天之后便溘然长逝。

欧文的马队树倒猢狲散,史密斯只能另谋生计,在西雅图的长亩赛马场找到一份差事。他负责训练几匹原来属于欧文的马,但没多久就改当哈里·沃尔特斯的工头。第二份工作也很短暂,因为沃尔特斯不久即从赛马界退休,他知道这么一来会让史密斯失业,便给了他一匹马作为礼物。这匹曾经辗转各地,以1500美元在标售赛中购得的马名叫“奥瑞雷”,但这个礼物的价值颇为可疑:它的脚跛了。一如对侠风,史密斯静下心来好好照料那匹马。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原后,健朗无恙的奥瑞雷在他的牵领下重回赛马场,并且开始克敌夺冠。

1934年下半年,汤姆·史密斯以只有一匹马的马队阵容,前往阿瓜卡连特。奥瑞雷表现得差强人意,史密斯也只能勉强糊口。这位驯马师就住在马厩里,而且还是和一位也在为生活挣扎的骑师共享。他找不到经纪人,离完全破产只差几块钱,而在经济大萧条的谷底,他只能找到零星的工作。

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巧合救了史密斯。和史密斯共享马厩的年轻骑师诺布尔·雪威,当时正巧在替查尔斯·霍华德的密友乔治·詹尼尼训马。詹尼尼去马厩视察自己的马匹时,注意到奥瑞雷如何在史密斯的照顾下重新绽放风采,他发现这是一位埋没在墨西哥马场圈的杰出驯马师,便和查尔斯·霍华德联络。

“现在,”他告诉这位朋友,“你可以有全国最好的驯马师了。”

汤姆·史密斯和查尔斯·霍华德,这两位简直站在世纪两头的人见了面。史密斯是真正边疆族群的最后遗迹,霍华德则以他飞快的车轮滚遍了史密斯所在的西部。霍华德受想象力驱动,史密斯却始终是“孤独的平原人”,孤僻而难以亲近。但霍华德蒙天之佑,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从看似毫无希望的外表下看出一个人的潜力,而且他有骑兵的眼睛,能洞察驯马师的高下。他看了史密斯一眼,脑子里顿时铃声大作。于是他开车载史密斯去他的马厩,将马儿们引荐给它们的新驯马师。

汤姆·史密斯和“海洋饼干”

(AP/WIDE WORLD PHOTOS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