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忆五毛钱
车到堡子村,已经是晚上9点钟了。
我下意识地从车里出来,登上公路旁的人行道台阶,举目四顾。路旁灯光皎亮,路上车灯辉映,寒风扑面而来,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冷飕飕的。没过几分钟,封存在记忆中的那个遥远的夜晚,突然在眼前浮现出来。
那是1961年的一个星期六,离春节还有半个月左右。当时我在西安东郊五十五中读高中,家在30里外的白鹿原西车村。平常在校住学生集体宿舍,周末才能回家。因为是农村户口,不能在学校食堂搭伙,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天晚上背一周的干粮返回学校。
那时候国家穷,老百姓不富裕。我们村交完公粮,分到各家各户的细粮粗粮,满打满算也只够吃大半年,剩下三四个月,主要靠把平时省下的小麦面、苞谷面和晾干的苜蓿、萝卜缨、榆树叶拌在一起吃。我每周回家背的干粮,也是用糠菜面揉在一起蒸的糟馍,从家里背到学校全冻成了实疙瘩。每顿一个疙瘩馍,吃前得用滚开水烫三四遍才能泡软,再加点咸菜一拌,就算一顿饭。好在学校不限制开水,这样的生活倒也不让人觉得异常。我们宿舍的八个同学都是农村孩子,从家里背的馍成色差不多,谁也不笑话谁。为了毕业后能吃上商品粮,大家把心思全用在学习上。
按照往常的习惯,我星期六下午5点钟左右离开学校,空着肚子爬完十里长坡,7点钟左右回到家里。这天临回家前,校团委书记吴印明老师通知我晚走一会儿,说校团委要开会,研究发展一批新团员。我是团委宣传部长,又是班级团支部书记,这个会议不能请假。没想到因为事前通气协商不够,会上大家对发展名额分配有争议,会议开到9点多才结束。
走出学校大门,西北风裹着大雪,把我团团围住,行走十分困难。偏偏在这时候,我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咕直响。这样的响声6点多有过一次,因为正在开会,被我用大口大口的唾沫压下去了。这会儿肚子一咕噜,嘴巴发干,居然连唾沫也分泌不出来。学校周围是空旷农田,茫茫的大雪中看不到一星灯光。饥饿逼得我心发慌腿发软,为了防止昏倒在地,我赶紧靠电线杆蹲下,顺手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心慌才缓解下来。
我处在进退两难之中。回学校吧,拿宿舍门钥匙的同学早回家了;回家吧,饿得寸步难行,哪还有力气爬上十里长坡?正在不知所措之际,突然想起来贴身衣兜里那五毛钱还在呀!这一想,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我又抓了两把雪塞进嘴里,把棉袄裹紧,大步向堡子村走去。
堡子村在半坡博物馆和纺织城中间,是东郊的公共汽车大站。雪这么大,天这么晚,我估计只有在那里才能买上吃的东西。学校离堡子村三里多路,我确认五毛钱还在衣兜里,心里热乎乎的,风雪从背后灌进脖子都不觉得寒冷,肠胃也好受多了。
要放在今天,这五毛钱你给乞丐他都会翻白眼,但在56年前可不一样啊!这还是开学那天母亲给我的零花钱,快5个月了我没舍得动。因为一直装在衬衣兜里,五毛钱可能早已被汗水浸湿过。我的父母都是农民,农闲时父亲编竹器,母亲织土布,挣五毛钱不是个容易事,没有绝对必要我是不花一分的。哪想到这五毛钱今晚会派上大用场。
快10点钟了。堡子村车站一片宁静,纷飞的大雪中没有人,没有车,没有一个小摊贩,朦胧的路灯下只有厚厚的一地白雪。我前后左右转了两圈毫无所获,只得空手返回纺织城,准备抄近路爬坡,上白鹿原回家。
大概走出一里路开外,一股烤红苕的香味忽然从纺织城方向随风飘来,香味直扑口鼻,惹得我的肚子又咕咕咕地响起来了,而且一阵紧过一阵。我加快脚步,冒着鹅毛大雪直扑透出香味的地方。走到跟前细看,一个40岁上下的汉子披着光板羊皮妖,守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放着一把马刀,车旁蹲着一个废弃的汽油桶,烤红苕的诱人香味就是从汽油桶里冒出来的。这一下十里长坡挡不住我了!我庆幸自己终于能够摆脱饥寒交的。
我没有马上掏钱,先把头伸到烤炉上看了一会儿,狠狠地吸了几口香味。摊主问我:“买不买?”我问:“一个多少钱?”“大的两块,小的一块。”
我禁不住一愣,心想这家伙肯定是个投机倒把分子,刚要张口同他讲理,一看那把横在车上的马刀,什么也没说,立即掉头走人。我走出不到五步,摊主在后面说:“来吧!来吧!小的给你便宜一毛,大的给你便宜两毛!”
我转身站定:“我只有五毛,吃完还要上白鹿原回家!”
摊主没再说话,僵持了一会儿,他拿起铁铗子在烤炉里翻了几下,之后夹起一个红苕,说:“这是两块钱一个的,你拿吧!”
我两步跨过去,把揉得皱巴巴的五毛钱双手递给摊主,连着说了四五声“谢谢”。
“小心烫着!”摊主看我接过红苕,又叮咛了一句。
刚出炉的烤红苕烫得满手生疼,我边走边把红苕在两只手上倒来倒去,想等到凉一点再吃。走了十来分钟后,手中的红苕不是很烫了,我正要张口吞下,面前突然闪出一个带着孩子的老阿姨。老人双手打揖求我:“大哥哥,小孙女一天没吃饭了,发发善心,给她吃一口吧!”
我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不知所措,稍稍犹豫了一下,把红苕掰了一半递给老人,叮嘱了一句“别把孩子烫着了!”转身疾步离开,连手中的红苕也顾不上吃。但没走几步,后面又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哭闹声:“俺也要吃红苕!俺也要吃红苕!”男孩子河南口音很重,声音又尖又细,像一根钢丝穿透耳膜,扎进我的心头。我停住步子,拿着开始发凉的半个红苕,转身缓步向婆孙三人走去。男孩子比女孩子还小,看到我拿着红苕走过来,赶紧躲在奶奶身后,没再喊叫一声。
我把红苕递给老人,转身大步穿过纺织城,头也不回地爬向十里长坡。一路上分不清是雪水、汗水还是泪水,几乎一直在脸上倘着。
我战胜了饥饿,战胜了寒冷,在午夜12点多赶到家门口。父亲开门看我机在地上,赶紧唤我弟弟江绳出来,两个人把我扶到炕上。母亲什么也没说,泪流满面地喂我喝了一碗小米白菜汤,我终于明白自己回家了。
第二天,父母询问我晚回的原因,我如实讲了经过。母亲听完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久,责怪自己没有再给我零花钱。父亲却慢悠悠地说:“这五毛钱花得比五块钱都值!”
56年过去了,现在回忆起母亲的关爱和父亲的勉励,心头依然泛起滚烫的热流。
2017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