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泰克斯迦兰人大举冲出轨道之前——当我们仍然被困在那颗资源枯竭的行星上时(这颗星球散落着我们从草原、沙漠和咸水当中努力建造的城市,虽然贫瘠,却仍然是我们出生、长大的壳)——在第一位皇帝带领我们进入黑暗太空,为我们找到后来成为唯一市的“天堂”之前——民众的领袖,按惯例会从最亲近的同伴中选择一位血誓盟友,用血祭将两人连接。此人会成为皇帝最亲密、最信任的朋友,最不可缺少的同胞,在必要的时候,还会将热血献于皇帝双手的杯中。这些血誓盟友被称为伊祖阿祖阿卡,这个名字一直流传到今天。如今,伊祖阿祖阿卡已将皇帝的意志延伸到群星之中。第一位皇帝的第一位伊祖阿祖阿卡,名为一花岗岩,她的一生是从这儿开始的:她出生于长矛和马匹之中,没见过城市,也没见过天空港……
——《皇帝秘史》第18版缩编版,供寄养所学校教学使用
……议会应至少由六名议员组成。在重要问题上,每位议员拥有一票投票权。如果遇到平票,将由驾驶员议员投出决定性的一票。此做法源于对第一位带领空间站进入巴兹拉旺区的驾驶员领袖的敬意——驾驶员议员是他的象征性代表。议员的任命遵循以下原则:驾驶员议员将由现任及退休驾驶员每人一票选出;水耕议员由前任水耕议员指定,如遇前任议员身亡,以遗嘱为准;如无遗嘱,则由勒赛耳空间站全民票选。继承议员则是前任继承议员活体记忆的继承者……
——《勒赛耳治理议会章程》
没人强迫她消失。
在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早晨后,坐在光照车子后座上,回到宫廷区的旅途简直乏善可陈。经过一阵休息,肾上腺素分泌过度的玛希特开始颤抖,感觉筋疲力尽。她真想合上双眼,让脑袋搁在不算太硬的座位靠背上歇歇,不再思考,不再随时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也不再为任何事拼命。可是,如果她真把脑袋搁在靠背上,那车里的这个光照——可能还有其他所有光照(这问题她得找机会问问十二杜鹃花,或者其他收集关于光照的独特医疗信息的人)——就会看出她的软弱。所以,她只能直直地坐着,望着窗外,看着车子直直升起,在唯一市大楼间穿行。他们离宫廷区越来越近,建筑越来越细,越来越精致,连接幢幢大楼的玻璃和黄金桥越来越密集。到宫廷区后,玛希特发觉自己能够辨识所处的位置了。虽然没法完全辨识方向,但一个人也不至于完全迷路。
和她同来的光照一路扯着她的胳膊肘,穿过两个广场,进入北宫廷区最大建筑。这幢大楼是一个玫瑰灰色的半透明立方体,仿佛闪光的堡垒,身着灰色制服的泰克斯迦兰人在楼内匆匆来回。有些人的灰色制服偏粉,有些偏白,没有活体记忆的帮助,玛希特没法分辨其中的象征含义。光照和玛希特在大楼错综复杂的通道里穿行,吸引了路人饶有兴趣的视线。玛希特明白自己引人注目:她身上沾满了十五引擎的血。至于一身纯白的十九扁斧见到浑身染血的她会怎么想,玛希特既不清楚,也不在乎。
伊祖阿祖阿卡的办公大楼——如果跟玛希特想的一样,那么同时也是她的公寓楼。光照对着门口的密码锁通报玛希特·达兹梅尔前来,门立即滑开,露出门后宽敞明亮的房间。玛希特注意到光照通报的语调暗含讽刺。她知道,自己的计划一眼就能被识破。没办法,熟虑机巧只属于有时间思考的人。门后房间的地面由石板铺成,还有好些宽大的窗户。窗户玻璃呈玫瑰色,用以过滤刺眼的阳光,以免影响屋中全息屏幕的效果。十九扁斧身处屋内弧形的工作区,数块全息屏幕如同日冕在她身边环绕。十九扁斧仍然一身纯白,但脱了外套,穿着衬衣,袖子卷到手肘。房间内还有其他几个泰克斯迦兰人,可能是她的用人,也可能是助手或公务员。十九扁斧的光芒让众人相形见绌。不知她从几岁开始就只穿一色纯白?玛希特想问问三海草,接着想起三海草正在唯一市某家医院里。爆炸时被餐馆墙壁砸到的胯部很疼,但玛希特忍着疼痛,尽可能站直。
十九扁斧手腕一挥,撤走了三块全息屏幕。其中两块屏幕上是文字,另一个可能是中央九广场按比例缩小的模型。撤走的全息屏幕留下发亮的残影。“感谢你安全护送达兹梅尔大使前来与我会面。你的军团将得到褒奖。这一点我保证。现在你退下吧。”
光照默默从进来的门口退了出去。玛希特孤身一人留在了伊祖阿祖阿卡的地盘。秉持着职业素养,她举起双手,向对方正式致意。
“瞧瞧你,”十九扁斧道,“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上午,礼数还是这么周全。”
玛希特察觉了她的不耐烦,“您宁可我失礼吗?”
“当然不是。”她把全息屏幕和滚动的透明信息窗口留给助手操心,来到玛希特身边,“你能想出办法把自己弄到这里来,干得不错。这是你到这儿以后第一次‘明智的’举动。”
玛希特火了,说:“我来这儿不是受您侮辱的……”
“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大使。我再说得清楚一些,以免引起你误解——虽然这是你第一次‘明智的’举动,但你一直很‘狡黠’。”
这两个词的意义有很大不同。“狡黠”一词一般用来形容骗术师、推销商,动物般的狡猾。“狡黠得就像随便哪个野蛮人吧,我想。”玛希特回答。
“可不是随便哪个野蛮人,”十九扁斧说,“考虑到你在这么一个敏感的特殊时期来到宫廷,你的表现比一些年轻人更强。放松些。你身上还带着其他人的血,我可不打算立即盘问你。而且,说到底,也是你请求我庇护的。”
“我没有请求。”
“那就当是,刚好找到我来保护你吧。”她碰了碰云钩的雾白色镜片,召唤一名助手现身,“五玛瑙,请带达兹梅尔大使去淋浴,再帮她找些合身的衣物。”
“是,大人。”
除了听从安排,还能怎么样呢?玛希特心想:好歹,她可以当个干净的人质。
淋浴间既不堂皇也不花哨。瓷砖是令人宽心的黑白两色,壁架上放着好些洗发护发用品。玛希特没动它们。这些可能是十九扁斧自己的,也可能是她助手的——这儿可能是她们的集体淋浴间。十九扁斧看起来像是喜欢让助手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人——等等,这种老套的桥段对十九扁斧不公平。不管他们自己如何表现,泰克斯迦兰人到底也是人。洗澡水很热。玛希特站在花洒底下,看着十五引擎残留的血迹一点点从她胳膊上流下,进入下水道。
她伸手拿香皂—— 一整块香皂,而不是空间站的按压式沐浴露。她伸出手,跟平常动作没有任何不同;可是,当手进入视野时,她看到的却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一双更粗糙的大手,指甲又平又齐,精心修剪过——是亚斯康达的手,正伸出去取香皂。就在这儿,就在同一个淋浴间。比起她自己,花洒的水流落在他的肩上,比她肩膀更低一些的位置——大概相差四英寸。他躯干的轮廓,还有身体的重心(落在胸膛上,而不是胯部),覆盖了她的感官。只有初次合并时,她才短暂有过这种感受,感觉到他身体的轮廓代替了她自己的,两具身体相叠加。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位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的淋浴间……
亚斯康达?她试着唤道。无人回答。身上肌肉酸痛,是一种微妙的疲惫。这酸痛并不属于她。
忽然,重叠的记忆闪回消失,她的身体又属于自己了。她独自站在淋浴间,全身唯有胯部压伤的疼痛,再也感受不到他人的身体。她想起十九扁斧说“他是我的朋友”的腔调,还有她抚摸亚斯康达尸体时的古怪柔情。
跟一个自称“刀刃寒光”的女人睡觉,还真是亚斯康达的风格——这个人,拥有火焰般的野心,自愿留下活体记忆,跟玛希特·达兹梅尔合并成新人;这个人,被问及“做错了什么”的时候,会回答“八成是煽动叛乱”。跟“刀刃寒光”同床共枕,正是他会干的事。
或许,这就是十九扁斧甘愿提供保护的缘由。不过,刚才的重叠经历也有可能是神经系统故障,是活体记忆装置闪出的电子信号,让她眼前出现亚斯康达的身体。目前,她或许不该信任活体记忆提供的任何消息——如果他或者她真的受了损伤(或是蓄意破坏——她在水流中打了个哆嗦。)
玛希特用香皂擦了胳膊,然后冲洗干净。淋浴间充满了某种木头和玫瑰的香味。玛希特觉得这香味很熟悉,至少闻到过。
之后,她穿上五玛瑙给她准备的衣物,除了内衣——她可不打算穿别人的内裤,自己那条还不算脏。至于她们为她准备的胸罩,显然是为比玛希特胸部尺寸更大、更需要的女人准备的。剩下的衬衣和长裤全是白色,柔软精致。玛希特本想在衬衣外套上自己的外套,可惜外套已经染了血,没法再穿。她只能穿着估计是十九扁斧本人的衣物,光脚走出去了。
虽然身为人质,但好歹还算干净。
待她回到中央办公室,屋里已经摆好了茶点。
十九扁斧还在工作角,行云流水般布置排列着全息图和投影。玛希特在放着茶点的矮桌边坐下等候。茶散发着清淡的花香,混着微苦的味道。茶碗只有两个,都是浅浅的瓷碗,供双手捧起的大小。勒赛耳空间站中,喝茶比这儿简单得多:一个茶包,一个马克杯,一架微波炉用来烧水,别无其他。如果需要提神饮料,玛希特一般会选择咖啡。泡咖啡的程序跟泡茶一样,只需将茶包换成速冻咖啡粉就行。
“你来了。”十九扁斧坐到玛希特对面,给两个瓷碗倒上茶,“好些了吗?”
“感谢您的热情款待。”玛希特说,“我非常感激。”
“总得给你时间休整,否则没法好好交谈。根据中央九广场传来的新闻消息,我猜你今早受了些打击。”她捧起自己的茶碗啜饮一口,“喝茶吧,玛希特。”
“我不会怀疑茶中下毒或下药。那是对您好客的轻慢。”
“很好!省得我花时间向你保证茶里什么都没有。这茶对你的身体完全无害——除非亚斯康达来这儿的时间里,勒赛耳对‘人类’这个概念的认知有了大幅改变。”
“我们跟您一样是人。”说着,玛希特喝了茶。茶很提神,甜苦掺半的绿茶味道,一直留在喉咙深处。
“这点我赞同,二十年时间可不够用来大幅度修改基因。但从其他方面来看人的定义的话,不同文化之间差异很大,随意得很。”
“我想,此刻您一定希望我问一问,泰克斯迦兰人‘随意’决定的‘非人类’标准是什么。”
十九扁斧用食指敲敲茶碗边缘,戒指金属碰到瓷器,叮当作响。“大使,”她说,“我是您前任大使的朋友。尽管我也希望我的猜测失误,不过他的朋友可能为数不多。看在他的分上,我才给你一次交谈的机会。不过,如果你没兴趣跟我建立起互信的大厦,那我们大可以跳过这一段,直奔主题。”她的微笑果然如同颂词所说,犹如刀刃寒光,“我想跟亚斯康达说话。要么你别再假装是玛希特·达兹梅尔,要么让亚斯康达说话。”
言辞犀利,犹如刀锋。玛希特暗想。
“恕我冒犯,伊祖阿祖阿卡,两件事我都做不到。”她说,“第一件事不可能,因为我并没有假装是我自己。第二件事,则比您说的要复杂很多。”
“是吗?”十九扁斧抿紧嘴唇,“你为什么不是他?”
“在勒赛耳空间站,您都可以做个哲学家了。”玛希特脱口而出,旋即后悔。哪怕用上“您”的正式尊称,这句话在泰克斯迦兰语中仍然太过亲密。但她找不出其他的表达方式,除非选择引用和模仿——就像三海草选择十一车床那样。
十九扁斧道:“我受宠若惊。现在,玛希特·达兹梅尔,请你解释一下——我相信这具承载你的身体曾经叫过这个名字,所以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用这个名字——为什么你不是我的朋友亚斯康达?”
玛希特放下茶碗,双手摊在借来的白色亚麻裤上,手掌向上。十九扁斧对活体记忆理论的理解竟是反过来的:她竟以为亚斯康达占据了这具身体四处走动,而玛希特的自我则被推出体外消失或杀死,只留下区区一个姓名。空间站绝不会这样浪费自己的孩子们,连想一想都觉得恶心——何况还会让她想起自己在淋浴间感受到他人身体占据自身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而且也不是跟亚斯康达合并后本应成为的新人。“我会向您解释,”她说,“不过,先告诉我:中央九广场的炸弹,是冲我来的,还是冲着亚斯康达来的?”
“我想既不是冲着你,也不是冲着亚斯康达。”十九扁斧回答,“最糟的可能性是冲着十五引擎去的,可能性很小。国内恐怖袭击的牺牲者大多数都是误伤,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虽然十五引擎插手了欧迪尔叛乱的政治小问题,但不太可能成为有人想炸死他的理由。何况我们本地的炸弹客,全是支持叛乱的。”
玛希特本来有个问题(这个问题她早上就想问三海草:欧迪尔叛乱?欧迪尔那儿到底怎么了)几乎脱口而出,转念一想,认定这是伊祖阿祖阿卡故意转移话题,于是忍了下来。现在不能转移话题。欧迪尔和本地炸弹客的事,以后有时间再问。现在,她得先问出十九扁斧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然后再考虑唯一市的大问题。
十九扁斧看着她,明白了她沉默的原因,继续说道:“我的回答没能解释你的问题。你想问的其实是除了我,有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们空间站的活体记忆装置。”
她太敏锐,太有经验了。她在宫廷里多久了?几十年了,比亚斯康达还要久。而且这几十年中,有一半时间身在最受皇帝信任的亲信圈里。很明显,巧妙的误导和有引导性的问题,对她都不会起效。
就像刀锋。玛希特提醒自己,得努力变成她的镜子。
“关于自己死后情况,他是怎么说的?”玛希特问道。
“勒赛耳空间站的下一任大使,如果没有植入他的活体记忆,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是——用他的原话——极大的浪费。”
“这口气确实像亚斯康达。”玛希特干巴巴地应道。
“可不是嘛,傲慢的男人。”十九扁斧啜了口茶,“那么,你确实了解他。”
玛希特的一边肩膀耸了耸,“比我希望的要少。”这话不算真,也不算假,“他有没有说下一任大使会是什么模样?带着他的活体记忆来到唯一市的时候?”
“年轻,且信息不全。泰克斯迦兰语异常流利,在野蛮人中极为少见。见到他的朋友会很高兴,然后就专心工作。”
“我们更愿意称之为‘信息过时’,”玛希特说,“我认识的亚斯康达,不是你认识的那一个。”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问题?”
玛希特满满地吐出一口气,“不,这只是我们可能面对的问题中很小的一部分。”
“我的工作就是解决问题,玛希特·达兹梅尔。”十九扁斧说,“不过,如果能知道问题是什么,解决起来会容易些。”
“问题是,”玛希特说,“我不信任您。”
“不,大使,这只是你的问题。我们的问题是:我仍然没法跟亚斯康达·阿格黑文说话。还有,尽管他已经死了,骚乱却仍然存在,这种骚乱让我们的唯一市麻烦不断,也给他周围的人——哪怕是最疏远的人,比如十五引擎——造成了麻烦,这里头也包括你。”
“我对其他炸弹——如果还有的话——并不知情,”玛希特说,“对十五引擎跟炸弹客的联系也不清楚,更不知道哪种人会用炸弹来对付他。”骚乱仍然存在。亚斯康达到底干了什么?如果她知道亚斯康达的作为,或许就会知道是谁杀了他,至少知道他因何而死,以及这是否属于不惜牺牲多名平民性命也要成功的报复事件。他消失之前,她问过他,他当时回答的是“煽动叛乱”。可是,“煽动叛乱”是一回事,“无意义的死亡”又是另一回事。她没法想象一个人竟会接受无差别恐怖行为,认定这是某个政治行为的合理副作用;没法想象值得将这样一个人的活体记忆流传下来;更没法想象自己跟这样的人竟会有十分相似的倾向和能力。
“在我看来,城中心高档餐馆中出现炸弹,说明事态比之前更加严峻。”十九扁斧说,“其他类似事件都发生在外省。所以,我猜测十五引擎不慎跟这种人有了来往,导致自己遭受了损伤,乃至最后的‘解体’。”
玛希特拿不准十九扁斧是不是在开玩笑。这玩笑(如果真是玩笑的话)太过锋利,在感觉到疼痛之前,就能把人开膛破肚。
“你和他可能只是被误伤了,玛希特。”十九扁斧继续道,“不过,我了解亚斯康达,所以这引发了我的思考。”
“我思考的是,”玛希特谨慎开口道,“这种程度的国内恐怖主义是从何时开始加剧的。您提过本地骚乱。这儿发生过多少起炸弹事件?”
十九扁斧没有直接回答。玛希特也没有多少期待。十九扁斧反问道:“你不了解,因为你‘信息过时’,对吗?”
“对。我接受的活体记忆”——玛希特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第二次泄密,犯下叛国罪。看来,她跟亚斯康达还真适合彼此,两人都轻易就能犯下这种罪——“来自只做了五年大使的亚斯康达。”
“这确实是个问题。”十九扁斧的声调中带上了同情,让玛希特更不好受。
“不过,这不是我们的问题。”玛希特接口,“阁下,我想您可能不了解,到底什么是活体记忆。”
“请赐教。”
“活体记忆不是重新创造,也不是双重人格,而是——就像是一种克隆意识的语言,或者协议项目。”
忽然,亚斯康达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响起,仿佛残影:你想得美。
玛希特大惊,想道:你在吗?
什么都没有,一片寂静。伊祖阿祖阿卡又开始说话了,玛希特没时间分心思索。而且,方才的低语也有可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仿佛召唤了幽灵,或者有了预感。
“——亚斯康达可不是这么描述活体记忆的。”十九扁斧说。
“活体记忆就是活着的记忆。”玛希特解释,“有人格的记忆,或者说,人格就是记忆。我们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办法,最古老的活体记忆链,在我出发的时候已经传了十四代,或许现在已经传到了十五代。”
“一个采矿空间站,有什么值得保留十五代的?”十九扁斧问道,“总督?神经生物学?负责制造活体记忆装置的人?”
“是驾驶员,伊祖阿祖阿卡。”玛希特回答,心中突然涌起鲜明的骄傲之情与爱乡之情。在这之前,玛希特一直以为自己并不具备这种感情。“我们,还有我们区里的其他空间站,自从来到此地殖民后,就没有在行星定居过。我们那片区域没有行星适合居住,我们的行星和小行星只适合采矿。我们是空间站人,所以永远首先保留驾驶员。”
十九扁斧摇了摇头,这动作让她更像普通人。几缕短短的黑发落在十九扁斧的前额上,她用没捧茶碗的手拂开。“当然。驾驶员。我早该猜到的。”她顿了顿——玛希特觉得这是有意制造效果,用深深吸气以记录双方各有发现的愉快时刻,然后再把这一时刻在两人之间形成的纽带彻底抛开,“有人格的记忆。我们就先接受这一点。基于这个前提的话,‘你还没解释我不能和亚斯康达说话的原因’这件事就更加有趣了。”
“理想情况下,两个人格将会合并。”
“理想情况下。”
“对。”玛希特说。
十九扁斧伸出手臂,越过两人之间隔着的矮桌,将手放在玛希特的膝盖上。她的手坚定有力,毫不动摇。玛希特觉得自己仿佛被压在一整个行星的质量之下,且压力不断增长。“但目前情况并非理想,对吗?”十九扁斧开口问道。玛希特摇了摇头。不,不理想。
“告诉我哪儿出了问题。”十九扁斧继续道,这声音让人无法承受。那不是命令,声音中含着无边的同情。玛希特无可奈何,明白自己学到了一些审讯技巧——对愤怒、疲倦、在文化隔阂下孤独的人定能起效的技巧。
“他原本在这儿,”玛希特开口,巴不得这一切立即结束,“我是说我认识的亚斯康达,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我们都在这儿。可是,他突然不在了,消失了,再也不对我说话。我没办法与他联系。这就是我无法答应您的要求的原因,阁下。此刻我真希望我有办法。考虑到我的前任如此彻底地泄漏了我国的秘密,隐瞒也没有意义。让他跟您说话还更简单些。”
十九扁斧道:“谢谢,玛希特,很感谢你提供信息。”说罢,她把手从玛希特膝盖上移开,她那沉甸甸的注意力也同时移开,方才放在玛希特身上的所有压力瞬间消失,回到十九扁斧体内某处。玛希特感觉——她也说不好——顿时轻松,同时为自己的轻松而愤怒。此刻,桌子对面不再传来压力,玛希特有了放松的空间。她深吸两口气,尽可能稳定心神。
“哪怕如我俩希望的,我的活体记忆此刻在场,我也会保持玛希特·达兹梅尔的身份。”她说,“两人合并后,总会用最新迭代的名字。”
“空间站的文化习惯适合空间站。”十九扁斧道。玛希特很清楚,这话表明话题到此结束。
玛希特换了种说法,再次尝试。做一面镜子,一个干净的人质。“我想知道,为什么您觉得十五引擎被炸弹波及意味着事态的严峻化。我想聆听最值得尊敬的您的意见,伊祖阿祖阿卡。”
“总有人不爱自己的泰克斯迦兰人身份。”十九扁斧说,音调生硬尖锐,“有些人宁可我们从没有突破大气层,从没有把手伸过跃迁门,伸向一个又一个星系,并从此定居……他们宁可不服从受群星指引的六方向的统治,宁可生活在一个不会永远存在的国家。他们想要共和国,希望我们不要再兼并其他星系,哪怕那些星系申请加入也不行……尽是这些表面上看着有理,却经不起推敲的事。这些人里,有些做了部长,还觉得自己能当皇帝,随意更改一切。泰克斯迦兰一直断不了这类麻烦,我相信你肯定也知道。如果真像亚斯康达说的一样,你必定熟知我们的历史。”
玛希特确实了解。她脑中装着上千的故事、诗歌、小说——还有根据诗歌改编的糟糕电影——其中的主题都是有人企图篡夺泰克斯迦兰的太阳矛皇位,大部分人失败了;少数人成功,当上了皇帝。成为胜利者后,凭着自己的权力,他们就宣布之前的皇帝是暴君,失去了太阳和星辰的眷爱,不配坐在宝座上,理当被新人替代。哪怕皇帝身亡,帝国却总能过渡权力,更迭危机。
“我大概能理解。”玛希特回答,“不过,国内恐怖主义者通常不可能光荣转身,变成理想的统治者——毕竟大部分民众并不喜欢这些人的作为,也不会喜欢新上任的皇帝。所以,这些恐怖主义者不是你说的这类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十九扁斧大笑。闻此,玛希特心中极为满意,仿佛能让面前的女人大笑就是胜利——长久追求、好不容易赢得的胜利,每一次笑声都是战利品。或许亚斯康达确实是十九扁斧的情人——哪怕玛希特听不到他的声音,得不到他的记忆,却还保留着他的内分泌系统反应。
“这些恐怖主义者,”等笑声平息,十九扁斧道,“不想要权力,只想摧毁现存的权力,别无其他。这些人,只会偶尔给我们制造麻烦。此刻,我们碰到的这个,持续了好些年。我们是个庞大的帝国,目前保持着和平;和平给了男男女女大量的时间,去琢磨令他们不满的事物。”十九扁斧站了起来,“到信息图这儿来,大使。工作不等人,哪怕你是一个和我们的亚斯康达一样有趣的年轻野蛮人,也不行。”
我们的?玛希特吃了一惊,却没开口,静观其变。
十九扁斧的仆人们重新现身,仿佛一直在等着信号似的。一个清走茶具,另一个——就是领玛希特去淋浴间的那个,五玛瑙——见老板已经从人质口中掏出敏感信息,便重新回到工作中,任全息屏幕将其包围。十九扁斧吩咐道:“给我摘出要点,五玛瑙。再把光照的幸存者访谈报告拿来。”五玛瑙优雅行礼,是表示接受指令的简化礼节。
“玛希特,”十九扁斧继续道,口吻就像她也是自己的仆人之一 ——更确切地说,像是自己的学徒——“你本打算向十五引擎打听什么?自从他退休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现如此公众的场合。一退休,他就搬出了宫廷区,几乎可以说消失在外部区域。他的生活看起来很平静——虽然他一直对陛下引领我们的方向不满。”
玛希特听出,这就是十九扁斧早先提起欧迪尔的用意——十五引擎一直对帝国镇压欧迪尔叛乱(虽然详情如何仍然未知)心怀不满。玛希特说:“我想打听一下亚斯康达的死因详情。”
“过敏反应。”
“真的吗?”玛希特问道。
“疑心。在宫廷里,你确实需要这个。”十九扁斧不动声色应道。一扇扇全息屏幕后面,五玛瑙似乎吃吃地笑了。
“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对彼此开诚布公,”玛希特大着胆子说,“所以我斗胆试了试。”
十九扁斧手腕一动,一组全息图消失,另一组出现,“我不清楚导致他死亡的确切生理过程,普罗托斯帕萨的报告里写着‘过敏’。”
“阁下,作为您这样在宫廷中拥有光辉履历的人,我猜您肯定有自己的怀疑。”
十九扁斧大笑,“我喜欢你,大使。我想亚斯康达也会喜欢你。”
思及此,玛希特心中竟有一丝始料未及的酸楚、茫然,以及对她熟知的亚斯康达的怀念。活体记忆链上,不是每一位继承者都能与前一任有私交——如果继承者不仅仅因为能力测试和实践测试一路绿灯,还因为前任亲自指定——那总会被认为是件荣耀的事。可惜并非每个人都有此荣幸。她本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她会成为大使,变成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勒赛耳派往泰克斯迦兰的大使,鲜少返回空间站;所以,她自然不可能与前任有私交。她的一切能力天赋,都指向唯一市——哪怕她不知道自己会植入谁的活体记忆,哪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成为大使。
可是,她仍然希望能见见身在唯一市的亚斯康达,可她见到的只有一具尸体。她还想念家乡,想念从空间站里看到的行星升起,想念自己从前的生活——聪明、抱负远大,身上还没有背负责任,跟施嘉·托瑞尔和其他朋友在空间站第九层的酒吧谈天说地,想象自己能有怎样一番事业,且还不用真正实施。
思绪纷纷,但她只回答了一句:“对,我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跟前任相容性很高。”
“既然你俩的相容性这么高,”十九扁斧问,“那十五引擎喜欢你吗?”玛希特听在耳中,觉得十九扁斧被她的回答逗乐了,或者引发了近似欢乐的兴趣。这两者很难区分。
“不喜欢。”她说,“我问的问题太多,同时也没法变成二十年前跟他共事的男人。你喜欢十五引擎吗?”
“他行事隐秘,喜欢争斗,又跟几个与我不合的贵族家庭过从甚密。在信息部任职的时候,他经常像是卡在我大拇指里的一根刺。我很高兴他退休了——虽然到现在我仍觉得他的退休很可疑——但他退休后就一直安分守己,至少表面如此。我把他当成一个好对手,愿意出席他的葬礼。他还是我从前的酒友,是我的朋友——前任勒赛耳大使——的朋友。”
她顿了顿,直盯盯地看着玛希特,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一面深色玻璃墙。她眼睛上的云钩闪着光,“这些,在勒赛耳标准下,算是喜欢吗?”
“足够接近了。”玛希特回答。一个是派来的联络员,一个是被他吸引的伊祖阿祖阿卡。能跟这么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同时保持长久的友谊,毫无疑问,正是亚斯康达的魅力。“谁会从十五引擎的死亡中得利,伊祖阿祖阿卡?”
“任何不愿让你认识亚斯康达的老朋友的人。”十九扁斧答道,同时唤出一幅新的全息图,用敏捷的指尖在图上注解,在空中形成一列图形文字,“更有可能的是:任何不愿意听到有人暗暗反对帝国镇压叛乱,希望这些人闭嘴的人。也有可能,是某个企图掀起公众恐慌的人——最近这样的人很多,都是受了此类事件以及宣称为这些事件负责的反帝国活动分子的鼓动。所以,谁能得利——这话说得很有意思,玛希特——这个问题的答案涵盖了半个伊祖阿祖阿卡阶层的成员,尤其是三十翠雀花。除自己家族能从中获益之外的星际贸易,他都打算封锁。‘异族恐惧’将是封锁贸易的极好借口,尤其是目前这样的时刻——泰克斯迦兰人吃顿午饭都会挨炸弹……哦对了,还有你。你可能想除掉前任大使的所有盟友,以便迅速取得泰克斯迦兰和勒赛耳外交关系中有利的新位置。”
“炸弹不是我放的。”玛希特说,努力记住“欧迪尔”和“三十翠雀花”这两个名字,记住“公众恐慌”这个词——把这些词装进自己的记忆里,留待之后在脑中将它们排列组合,尝试拼接整幅画面。
“我说了是你放的吗,玛希特?”十九扁斧沉甸甸的关注又压了过来,暗示着同情和亲密。玛希特想象十九扁斧跟亚斯康达一同躺在床上,一闪而过的画面,既像回忆,又像欲望。肌肤相亲,比政治友谊更进一步。(如果他们真有肌肤之亲,玛希特会介意吗?她可不想——不是说她不介意——可十九扁斧是——)
“请容我打扰,阁下。”五玛瑙插嘴道,玛希特大大地松了口气,“您最好看看从中央七广场发来的实时报道。”
十九扁斧扬起眉毛。“把报道转到我这儿来,”她说。五玛瑙依言照办,手掌大幅度一挥,扯住一幅全息图的边缘,让它滑到十九扁斧的工作区。十九扁斧用手势和眼动感应接受了这副全息图,摆正,放大,让它如窗户一般悬在半空。玛希特凑近观看,站在十九扁斧的左胳膊肘旁。五玛瑙站在右边。
全息图中是中央七广场的俯视景象,将广场拍得一清二楚。是谁放的高空摄像机?十九扁斧的特工?皇帝?光照军团?还是唯一市在自我监控?七广场跟九广场很像,只是规模小些,同样呈展开的花瓣形状。玛希特此刻已经了解:这些花瓣必要时会展开,变成关人的墙。七广场上沿街密布商店和餐馆,还有一幢建筑,根据其大小和排列在前的雕像,玛希特猜测是政府机构,或者戏院。七广场上同样挤满了泰克斯迦兰人。
有些人手中举着标语牌。
人群在呐喊。实时报道中传来的喊声像是遥远的咆哮,听不清楚。
“您能不能——”玛希特开口道。
“调大音量,可以。”五玛瑙接口,“可以调大一点儿。能不能听清楚还得取决于他们喊的是什么,以及声音的清晰程度。”
“他们肯定在喊‘一闪电’,”十九扁斧道,“要是我猜错了,就给五玛瑙你买一套新制服,让你穿去赴皇帝的宴会。调大吧。”
人群确实在喊“一闪电”——光照企图逮捕玛希特的时候,提到的就是这位亚奥特莱克的名字。他是目前距离唯一市最近的舰队的指挥官。人们呼喊他的名字,还有一段话,根据节奏,玛希特约略分辨出是一首四行抑扬格打油诗,诗中不断兴奋地重复“泰克斯迦兰!泰克斯迦兰!泰克斯迦兰人!”并以此结束。
“难道他们打算拥立他为皇帝,哪怕没有军事胜利?”五玛瑙若有所思。
十九扁斧回答:“现在还不会。”她五指从掌心中星爆似的猛地张开,实时报道画面放大,清晰现出示威者的脸。有些人的前额用红色油彩涂了横条纹,让玛希特想起史诗中泰克斯迦兰将军们在凯旋时头上的牺牲者冠冕。只不过将军们用的不是油彩,而是鲜血——自己的鲜血,加上战败者的鲜血。不过,在如今星际征服的年代,这些完全成了象征性的行为。
“我一直以为游行示威都是非法的。”玛希特说。
“无效,不是非法。”十九扁斧道,“五玛瑙,给大使讲讲吧,讲讲军事拥立的目的。”
五玛瑙咳嗽一声,吸引玛希特侧目。玛希特觉得她脸上带着抱歉的神情。“如果未来的泰克斯迦兰皇帝既没有正统血脉,也没有前任皇帝的指定,那么,他可以通过军事拥立获得正当性。军事拥立是未来皇帝美德的公开展示——也就是说,公开展示他获得了永恒燃烧的星辰的眷顾。”
“眷顾以何种形式证明?”十九扁斧追问。
“传统上,以一次军事上重大胜利,或者多次重大胜利的形式证明。后者更好。”
十九扁斧点头,“不错。多次军事胜利才能证明眷顾,其余只是干吼。只要有运转正常的国家机构,或者不太愚昧的公民群体——幸运的是,这两样我们都有——就能剥夺只靠干吼得来的合法性。”
“您不介意我问一问,为什么这些人会拥立一闪电吧?”玛希特说,“毕竟他没有取得成为皇帝所需的军事成就。至少,这些成就没能传到勒赛耳空间站所在的信息闭塞的遥远地区。”
五玛瑙的表情看来稍有些吃惊,更多的是好奇。“他野心勃勃。”五玛瑙开口道,见十九扁斧点头,她继续下去:“他是喜欢投机的野心家。他在开发程度不高的地区赢下了几场小规模冲突,平定了一两次小型骚乱,还有几次外部入侵;他的军队纪律严明。欧迪尔叛乱时他不在现场,但现场的指挥官三漆树受他栽培,而且每次上新闻,都不忘表示对他的谢意。他缺少重大军事成就,但他已经受到众人支持,多到能让麾下士兵相信:只要在他指挥下,定有机会赢得胜利。”
“基于‘对未来信心’的拥立,”玛希特干巴巴地评论道。基于想要一场战争的拥立。“希望他能取得成功。”
“因为他显然缺少重大军事成就,今天在中央九广场上不会再有第二颗炸弹出现倒是可以为他挣得一些名声。”
“有人可能会觉得你像个外交家呢,大使。”十九扁斧说。
“确实有可能。”
“起疑心是对的。不过,无论是不是外交家,有一个重要因素你忽略啦——你到此地的四十八个小时过得实在太丰富,所以才没能注意到。”
玛希特又气又好笑,整理一番思绪后,开口嘲讽道:“那就请您明示吧,伊祖阿祖阿卡,如果‘直奔主题’对您不太麻烦的话。”在两人刚才的茶点谈话过后,她本不该这么快又出口嘲讽——或许这就是十九扁斧的厉害之处:这位闪闪发亮、思维敏捷的政治家,既能让你情不自禁地想要跟她在言语上针锋相对;也能毫不留情地把对话肢解成片,让人因为她给予的理解而泫然欲泣。
她再次思念起三海草:她希望有人能帮她分散对方注意力,帮她抵挡对方的攻击。她希望能有个朋友——她自己的朋友。而不是那些亚斯康达的朋友,心系着他的幽魂。
十九扁斧把画面放大后,高喊着口号的泰克斯迦兰人视频悬在三人中央,在十九扁斧手腕运动下,绕着中轴慢慢旋转。“六方向皇帝,我们光芒四射、犹如星辰的统治者,比珠宝更明亮、更善良的人,我发誓要保护、为他流尽最后一滴鲜血的人,已经八十四岁了,且没有血脉后代。这,就是你忽略的因素,大使。”
“帝国出现了继承问题,”玛希特说道。她本想说“你很快就要失去朋友,我很难过”,但这样似乎——不够体谅。再说也跟话题不合,没必要。况且,她怎么知道伊祖阿祖阿卡跟皇帝真是朋友,还是说两者的友谊仅仅是象征性的而已?这就是迷恋经典文学、使之不断重现的社会会遭遇的问题。她真想把这一点解释给两周前的自己听,或者跟亚斯康达聊一聊。他肯定有话可说。
“呼喊一闪电的人显然认为存在这个问题。”十九扁斧回答。她一挥手,实时报道自动折叠淡去,“我本人对此不做评论。不过,你还真选了个微妙的时机前来宫廷啊,大使。”
“这不是我的选择,”玛希特说,“我是应召前来。”
十九扁斧把脑袋歪向一边。“紧急召见?”她问。
“紧急得有些失仪。”玛希特想起自己和亚斯康达,被急急忙忙塞到一起,只有空泛的希望,加上三个月的冥想时间,就让他们成为空间站新的代表。
“如果我是你,”十九扁斧说,“我会找出是谁批准你入境。我想此人必定跟这事大有干系。”
这是诱导性问题吗?她是不是打算让玛希特辛辛苦苦调查,最后发现批准入境者正是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本人?不会。十九扁斧太狡黠,不可能只想看她被牵着鼻子走的样子。这种把戏只有股市恶棍和偏好戏剧化冲突的人才会玩。泰克斯迦兰人虽然迷恋叙述,但他们喜欢的是好故事,而不是差劲的故事。十九扁斧这句话,是在给她布置任务,就像她是十九扁斧的用人之一。去找出答案,回来向我汇报。仿佛玛希特属于她似的(仿佛亚斯康达过去也属于她似的——等等,虽然他们一同分享了她的床铺,但亚斯康达并不完全属于她。这也是两人之间的问题之一。)
她回答:“有意思的想法。等我回自己的公寓,自己的工作站,我会去调查的。”
“不必等这么久。”十九扁斧说,“你好不容易才给自己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处所,而我们连是谁忍心炸死你身边无辜的公民都没弄清楚。这种时候,难道我能随便打发你独自回宫廷区吗?”
“我的文化联络员——”玛希特开口,试图争论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她很快就会出院,但还没有。我这儿的信息图显示器可以分你一台,玛希特。我会让七天平给你布置一间临时办公室。”
在这儿,而不是在我的勒赛耳外交领地上。玛希特心中不满,但训练有素的双手仍然做出正式的感谢手势。刚才撤走茶具的年轻男子前来领她走出房间,进入十九扁斧领地的深处。
玛希特的办公室——她尽力不把这地方想成牢房,大部分时候她能做到——洒满了午后的阳光。阳光透过落地窗,呈粉红色。房间弧形角落里有一张又宽又矮的沙发。七天平教她如何打开信息图显示器,还给了她一叠空白的信息条。信息条的颜色是中性的灰色,毫无个性。七天平做事冷静高效,不带好奇心。跟十九扁斧比起来,在他身边能让人大大松一口气。这可能是十九扁斧有意为之,故意给她舒适体验,然后马上抽走——这是审讯能手的技巧。在这样的情感过山车作用下,玛希特变得极度疲倦。七天平一离开,门刚关上,她立刻躺到沙发上,转脸对着窗沿下的墙壁,紧紧地蜷缩着身体,紧到砸伤的胯部疼痛为止。
只要盯着白色墙壁涂料,伸出一只手,举过头顶摸摸沙发上方弧形的窗框,她就能假装自己躺在空间站房间里。那是个安全的、尺寸为3×3×9英尺1的管状房间,墙壁仿佛温柔合拢的蛋壳。小小的、不受侵犯的地方,只属于她的、跟大家的房间一起并排着的地方。房间能隔绝声音,能上锁。在那儿,她可以跟朋友一起背对背躺着,或者跟情人脸贴脸拥抱,或者——那地方封闭,安全。
她撑着坐了起来。窗外是宫廷·北区的院子,院子里有个池塘,还有星形的道路。池塘和道路上都挤满了怒放的蓝莲花,还有行色匆匆的泰克斯迦兰人,为泰克斯迦兰的事务奔波着。她第一个不合宜的念头就是跳出窗外;第二个念头也显得同样不合宜——她想为自己的所思所感写一首十五音节的诗歌。
嗨,亚斯康达,她想,就像朝池塘幽深的水中扔一颗石子,你最想念家乡的什么?
接着,她打开信息图显示器,按照七天平的指点注册。她一边做,一边想起:这是她第一次注册自己的“云钩”,而不是让三海草帮她“开门”。在公寓自己外交领地时,她要求自由;此刻,在这里,在她成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囚犯时,却意外得到了这种自由,感觉挺奇怪。她很清楚,十九扁斧肯定会记录下她浏览的一切,但她还是着手工作。
界面比玛希特想象的更符合直觉,容易操作——只要不想着解密基础通信就行。她做手势,信息图回应——摊开手掌,扭转手腕都能打开多个透明工作屏幕,她可以造出自己的信息图“光环”。她找到了十九扁斧预先设置的摄像机实时录像,打开仍然对着拥立一闪电示威游行的镜头——伊祖阿祖阿卡肯定会琢磨玛希特为何对此事有兴趣——把屏幕放在自己右手边。左肩处,她放了一扇大屏幕,上面不停滚动各种小报的头条,决心借此增加自己的俗语粗话的词汇量,或许还能了解反帝国活动家的情况、三十翠雀花的更多消息,以及泰克斯迦兰小报对于餐馆爆炸案的看法。在一圈“光环”的中心,她打开了一个基础信息输入界面,开始写消息,用自己的“勒赛耳大使”登录名递送。
对了,写下来的消息,还得用赞美诗加密。如果她希望别人认真对待的话——
算了。她不准备对消息内容大加修饰,表现得像个未受教化的蛮族就好。就这样寄出去,就像一个初来乍到、被迫离开自己公寓办公室的女人,在不得体的紧急状态下匆匆写就的样子。(古怪的是,她竟然非常思念自己公寓里装满信息条的篮子,那篮子此刻一定又满溢出等待回复的信息条了)。作为镜子,她可以反射不止一样东西——对上的是十九扁斧时,她就是一把刀子。此刻,她将变成一块粗糙的石头:粗钝、野蛮、无法忽视。这样才符合人们对她的期待,除了那些期望她是亚斯康达的人——她很快就会知道到底那些人是谁了。
她用最直白的句子书写。这种句子,自从她第一次通过泰克斯迦兰能力测试后,就不屑于再用。她写信给最后一位见到活着的亚斯康达的人——科学部部长十珍珠,要求跟他见面。信中,她还表达了对实现双方关系正常化的希望——但她没用“正常化”这个词,改用“我希望我们的办公室在将来友好相处”这样的句子。因为“希望”只用到将来时,不需要其他特殊的语法。而“正常化”则是一个假设性的动词,需要使用者具备比较深入的时态顺序和虚拟式的知识。
泰克斯迦兰语的十五音节诗歌听起来很美,但有时候,它真是一种糟糕的语言。在玛希特写给十珍珠的信中,丝毫没有流露调查前任大使死因的兴趣,也丝毫没有显露出她多少算是个有能力的政治人士。
新任勒赛耳大使,身上的麻烦可真不少。你听说没?她还得求着十九扁斧阁下,才能逃过逮捕呢。
玛希特扑哧笑出了声。笑声在房间里显得特别响,甚至压过了音量降低后的示威游行。她表情恢复为帝国式的无动于衷,仿佛正处于某种无可奈何的折中状态下。
写其他信件就容易多了。有一封是给十二杜鹃花的,请他去看望三海草——听说朋友芦苇住院,他肯定会很上心,说不定还会告诉玛希特,她的文化联络员到底有没有希望从神经麻痹当中痊愈。还有一封信是写给她自己的,抄录了前两封信件作为记录,寄往人身安全略有保证的勒赛耳外交领地——在这儿,她只有有限的电子登陆权。还有最后一封信,写给信息部,没有特别指定收件人,询问是谁批准了自己的入境申请。
就让十九扁斧看看她做了些什么吧。
把信件压入七天平给她的信息条后,玛希特又检查了一遍,确保每根信息条打开后都能吐出她的信件。之后,她从办公室门边的茶几上找到了办公套组,里面放着固体蜡,她用便携酒精打火机加热后,用热蜡将信息条封了起来。封口的时候,滚烫的蜡油烫伤了她的大拇指。写一封信,信息用光呈现,加密用诗歌,依照礼节加上实体封口——太有帝国风格了。
太浪费资源了。浪费时间、能源,还有材料。
可她喜欢。真不该喜欢。
1 英尺约为0.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