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传闻里的塘法相
江伊短暂地愣怔后,迅速转过身。
几步远的地方像是挂了一张白色幕布,手电筒的光柱就像一台老式放映机,在播放着无声而朦胧的动态画面。在那片白蒙蒙里,江伊看到了成排的竹楼和热闹的街市,它们浮在山道中央,竹楼是青瓦红沿,屋脊如凤凰尾巴高高扬起,屋角则像鹭鸶的翅膀一样向两面伸展开,街道边开着一间连一间的铺子,仔细瞧瞧,甚至还能分辨出不少正在晃动的灰色模糊人影。
“鬼市?”吴乔阳慢腾腾地从嘴里吐出来两个字儿。
江伊听到声音,正要回头,林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微风,浮在白雾中的热闹瞬间消散,眨眼的工夫,便半点影子都再寻不着。
吴乔阳晃了圈手电,确定周遭再没异象后,对江伊说:“能撞上鬼市,咱俩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鬼市……”江伊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天里她听说了山鬼、山童子,现在又听到了鬼市,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她都没有机会跟这些词汇打交道,今儿却是一遭接着一遭,变换花样地往她脸上砸。
“嗯,鬼市。”吴乔阳以为江伊说的是个问句,自然地解释起来,“我前几年去六盘水,在借住的村里听老人说起过山间鬼市,它在阴阳相融的临界点出现,专门是给鬼魂精怪做买卖的地方。”
赵维桢丢了,江伊本来就正心急。现在她又听到吴乔阳一本正经地说起神神鬼鬼的东西,心里不由地生出烦躁之感,她微蹙起眉头,说:“物质世界哪来的什么鬼市?刚才就是山市蜃楼而已。下午的大暴雨导致空气层各部分密度差增大,光在传播中发生多次折射与反射,把远处的街景投射到了雾气上。村里老人不懂科学,他们敢说,问题是你也敢信?”
吴乔阳没想到随口说起的“鬼市”会惹来江伊这么大的反应,被一通话说得十几秒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他低头看向江伊严肃的紧绷的唇角,又想到昨晚她怒怼神棍的样子。满肚子原理法则的人真是半点不含糊,再加上一张厉害的嘴巴,她要是真想怼他,绝对有更多打脸的话,而不是轻飘飘地反问几句。
这么一想,吴乔阳觉得江博士应该还给他留了几分面子,立马松下口气,点点头道:“你这么说也是。折射原理嘛,我记得是初中物理学的。”
吴乔阳说话时脸上带着笑,黑亮的眸子依旧明朗朗的,丝毫没因为几句有攻击性的话而显出恼怒。见他这样好的脾气,搞得江伊立刻不好意思了,态度缓下来,软着口气说:“抱歉了,刚才语气不太好。我只是想到了赵维桢,心里着急而已。反正我不信什么山鬼一说的,我猜他大概率是菌干中毒,这种毒素改变了人脑神经递质发出的信号,影响视觉信息产生幻觉,而且因为五羟色胺的异常分泌影响了他的情绪,所以我们才看见他情绪变化那么大。”
“没什么好抱歉的,你也是着急,我理解。再说了,我也觉得他是菌子中毒。新闻上不是老说有人吃菌子中毒看见小人的吗?”吴乔阳笑着说完,转身用手电向上晃了晃,“咱们快走吧,真要是中毒,现在找人最要紧。”
他们一路上继续向走,几乎没有再说话。到距离塘法相溶洞只有最后一个小坡时,吴乔阳才在山路尽头停下,晃了圈手电筒说:“前面没几米就是塘法相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江伊累得够呛,她正撑着膝盖喘气,听到声音后一抬头,看到树下扔了只沾满泥浆的双肩包,她的心脏猛地紧缩,大声说:“你看!前面有个包!”
顺着江伊手指的方向,吴乔阳看见后赶忙跑了几步,从地上把黑色的包捡起来。他的心脏一下子被揪住,紧张地拉开拉链。包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不少东西,有吃的,有水,还有雨伞和半打纸抽。
吴乔阳在包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只钱包,里面正是赵维桢的身份证。
看样子,人就在这附近!
临近黄昏,本来阳光就不如正午强烈,又赶上山里起雾,周遭一片阴沉沉的。尤其是塘法相溶洞,黑漆漆的大窟窿破开在山体,像巨怪的喉咙,等着有人好奇进入后连皮带骨地吃进肚子里。
瞧着深沉恐怖是一方面,吴乔阳这种常年在户外探险的,更是深知山洞里潜藏的种种危险——迷路、危险动物、缺氧等等。
吴乔阳不敢让江伊进去,决定自己先“踩雷”,他站在塘法相溶洞外,说:“里面不知道什么情况,我先进去看看,你在外面找找他。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们喊对方一声。”
“你自己进去不要紧吗?”江伊看了眼黑漆漆的大窟窿,大自然的压迫感涌上来,让她忍不住地担忧,“要不我跟你一起进去,也好有个照应。”
“里面情况不清楚,最好留一个在外面守着,免得出事儿了,连个下山求救的人都没有。”吴乔阳说完,嘴角弯起来,再开口时,语调比之前要轻快些,“你担心我啊?”
“嗯。”江伊一脸认真地回答。
没料到江伊会这样直白,吴乔阳愣了一瞬,接着五脏六腑里喷涌而出一股子奇妙的能量,把强烈的自信顶上思维之巅,说:“我虽然学习上费劲儿点,但野外绝对一把好手。你看着周围,里面交给我了。”
吴乔阳这样的自信毫无疑问给了江伊一剂强心针,她点了下头说:“好,你也放心,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儿,你叫我。”
吴乔阳大江南北跑得多了,见过不少前脚拍着胸脯担保拿着人格发誓,后脚扭头就忘,半点屁用没有的猪队友。所以,平时他如果听到让他放心这种话,心里总免不了要起些担忧。但今儿在江伊面前,吴乔阳听见她说“放心”,他果真一下子把心放了下去。这个话不多,瘦高瘦高的姑娘,却有着一双极其坚定的眼睛,乍一接触之下可能还觉得她有点距离感,不太好打交道,但真遇上事儿,她的冷静却能让人一下子安稳下来。
“嗯。”吴乔阳点点头,进入溶洞。
他走了没多久,微弱的阳光被完全吞噬,内里黑漆漆的一片,全靠手电的一点光亮。越往里,地上深深浅浅的水洼越多,石头愈加滑溜溜,像进溶洞的小机关,随时准备着把冲进来的人摔个大跟头。吴乔阳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地面,忽然,一滴水落在了他的后脖颈,冰冷瞬间扎进皮肉,他的身体本能地打了个激灵,胳膊上瞬间冒出来一层鸡皮疙瘩。
吴乔阳缩了下脖子,搓搓胳膊,拿着手电扫了遍周围。尖头如笋子样的钟乳石铺满洞顶,有短粗的,有尖细的,有三三两两地成排,也有成簇地聚集成硕大的倒锥子。这些锥子低低地垂下来,尖端悬挂着亮晶晶的水滴,只要用力一蹦,就能伸手摸到。
“扑通!”左前面传来一颗石头掉进水里的声音,吴乔阳立刻警觉起来,从钟乳石上收回注意力,把手电照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只见一个黑色影子正缓慢地扭动身体,像一只年老残衰的动物,四肢着地,匍匐爬行。
山里刚下过雨,地上多是软泥。江伊拎着赵维桢的包在溶洞周围转了一圈,并没见到新留下来的脚印。她猜测,赵维桢十有八九是进到了溶洞里面。江伊此时心情非常复杂,她一面想立刻冲进去找人,一面又觉得吴乔阳的判断并没错,应该留人在溶洞外。一旦里面出事儿,外面的人是进去帮忙还是立刻下山求援,至少能有个选择的余地。
江伊正在外面纠结,就听到里面传出来声音。一开始距离有些远,她听不太清楚,接着声音靠近,才听到是吴乔阳在喊:“进来帮忙!”
听到这一声儿,江伊再没任何犹豫,立刻跑进去。
阳光被她甩在身后,视野内迅速暗下去。江伊没注意湿漉漉的石头附着了层青苔,没跑多远便脚下失控,差点面朝下,摔个狗啃泥。幸好是被等在前面的人一把拉住,在牛顿第三定律的作用下,江伊结结实实地撞进了吴乔阳的胸口上。
两个人身体紧贴在一起的瞬间,吴乔阳感到心脏快速跳动了两拍,只是他一时分辨不出来这异样到底是来自某种内心的悸动,还是因为江伊的脑袋着实太铁,砸得他胸口生疼,心脏纯粹是物理意义上的砰砰直跳。
江伊被撞得眼前一黑,缓了足足半分钟才回过神儿来。这要是没吴乔阳,她一头扎地上,搞不好就把自己磕晕了。到时候,最坏的结果就是赵维桢没救回来,还又折进去一个。江伊想着不由地暗自感叹,果然,喜不喜欢与自己能不能是两码事儿,她显然不怎么适合野外求生,那些蓬勃野性的事物,还是存在在橱窗里、照片里才最美好。
“你没事儿吧?”吴乔阳见江伊半天没说话,抚着她的肩膀问。
“没有,谢谢你。”江伊连忙摇摇脑袋,仰头看着吴乔阳,面带一丝窘迫,“没把你撞疼吧?”
“不疼。”吴乔阳不知道自己慌个什么劲儿,只是面对着江伊忽然没来由地心虚,急匆匆地转过头把手电递过去,半蹲下说,“你学医的是吧?我找到赵维桢人了,他现在情况特糟糕。我不敢随便挪他,怕这么一动让我挪断气儿了,你进去看看后面该怎么办吧!前面的路不好走,我熟悉一点儿,你打着手电照亮,我背你跑过去,咱们能快点!”
吴乔阳的雨衣外套都没了,上半身就只剩下件贴身的黑色工字背心。他的肩膀平直,肱二头肌饱满,腹部没有一丝赘肉,就这身材,货真价实,可称得上一句“绸缎裹钢铁”。
“赵维桢一直在打哆嗦,我把我的衣服给他穿了。”注意到江伊站着没动,吴乔阳赶忙解释,“你要是介意,咱们快点走过去也行。”
“这有什么好介意,我可是学过人体解剖的。”江伊坦然说完,扶住吴乔阳的肩膀。
“对,差点忘了你学医的。男人女人里里外外长什么样,你肯定比我清楚。”吴乔阳把人背起来,听着是随口搭了一句,心中却在暗自琢磨:自己明明却是个神经粗如水管的人,怎么一遇上江伊就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了呢?
吴乔阳这身皮肉骨真是没得挑,均匀有力,手感是相当不错。虽然江伊满口说着不在乎,但皮肉相贴后,她的指尖很快就冒出了层薄汗,这让她忽然有些别扭,于是换成胳膊肘搭在吴乔阳肩膀,局促地换了个话题说:“我是学药的,不是学医的。这两个专业,我们不一样。”
“哎,人家都说医药不分家,咋说也比我个门外汉强。”吴乔阳说完跑着进了溶洞里。
路上的水坑是直接淌过去的,第一次走了十分钟的路,这次顶多也就三分多。吴乔阳放下江伊,马上跑回赵维桢身边,下手颇重地朝他脸上打了两巴掌,说:“醒醒,醒醒!赵维桢,你精神点儿!”
“难受……”赵维桢躺在吴乔阳的雨衣上,蜷缩着腿,捂着肚子,从齿缝里虚弱地挤出来两字儿。
“你哪里难受?”江伊半跪在赵维桢身边,手捏着他肥厚的双下巴,观察他的脸色和瞳孔。
“啊……”赵维桢发出两声粗重的喘息,微微侧过身指了指肚子,“疼……想吐……”
赵维桢整个人晕乎乎的,他知道有人来了,听得见他们说话,但他的舌头打结,搅和在嘴里的字吐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他的意识里,他似乎待在这鬼地方很久了。一开始是冷,一阵一阵的冰冷从皮肤往骨头里渗,冻得他止不住地打哆嗦,似乎每次呼吸一口气都会被带走身体里的温度。这让他一度生出强烈的恐惧,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慢慢冷却,过不了多久,血管就会被冻成贯穿全身的冰条。但就在赵维桢觉得自己已经被冻得彻底麻木时,忽然一团火从胃里点燃,滚烫的火焰尖锐地烧烤着脆弱的肚皮,像要撕烂他,从里向外地烧死他!
热!太热了!赵维桢感觉他的内脏已经熟透了,皮肤也正在融化,直到最后,浑身的骨头都会烧成一捧灰。
“好热……”赵维桢难受得蜷缩起来,往江伊身边靠过去。
江伊是半跪着的姿势,一手帮忙将赵维桢的脑袋摆正,手帮忙按揉他的胃部,让他保持仰面的舒展姿势,然后轻柔地说:“这里还疼对吗?你能形容下是怎么样的疼?穿刺,还是灼烧?”
“肚子里有火……烧着疼……”赵维桢像一摊失去血色的半死的肉,他的声音非常虚弱,就像挂在嘴皮上的最后一口气儿,“恶心想吐……刚才……刚才我看见了山鬼……她追我……好长好长的头发……还有小星星……五颜六色一跳一跳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