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评点《红楼梦》(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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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一〕

话说他姊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贾母两宴,刘姥姥游园,至此俱已结束。

脂批:“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住了两三天,日子不多,却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也。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姥姥确亦无可报者,唯有念佛焚香而已,岂知复有后来贾家败落,巧姐落难之事乎?就算我的心了。”

庚辰本回前评。

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一场欢乐后忽起波澜,贾母受凉,大姐发热皆文章之余波,不如此不知生活之波澜也。,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的。”凤姐儿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找我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刘姥姥道:“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乡村老妪之常见也。刘姥姥说出,逼真如此。仔细撞客着了。”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来,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脂批:“岂真送了就安稳哉,盖妇人之心意皆如此,即不送岂有一夜不睡之理,作者正描愚人之见耳。”

补叙贾母游园之特笔。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可见贾母兴致之高。

“撞客着了”,南方称邪祟为“客”,予幼年在家乡犹常闻老人此言。

今时之人,恐未见《玉匣记》之类书,岂知六七十年前,予在家乡农村犹常见之,可见世移时异也。

“太娇嫩”者,太娇养也,自小养尊处优,不经风日,岂能健壮。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曲;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此是实话,并非瞎说。凤姐儿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一篇妇人之见,却合情合理。脂批:“一篇愚妇无理之谈,实是世间必有之事。”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刘姥姥真积世老妪也,名字随口而出,且自有一套说法。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不想竟被说着。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刘姥姥忙说:“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凤姐儿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说着,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

靖本眉批:“应了这话固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辛卯冬日。”

刘姥姥忙赶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着,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绸,作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来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写得细,一笔不漏,来是装瓜果,去是装御田粳米,高下大不相同。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的果子和各样干果子。来是农家地里果子,去是大观园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凤姐所赠。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王夫人所赠。王夫人百两之赠,刘姥姥平地小富矣!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此是真情实话。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平儿亦有所赠,平儿心善也。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狠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

大观园难得此等蔬菜,平儿所嘱,亦是家常实话。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最为难得。忙念佛道:“姑娘说那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的,也是实话。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照顾十分周到。

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儿,过贾母这一边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辞。

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命人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说,大夫来了。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不用这们着,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老气横秋,目空一切。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儿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大夫。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写得细。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厨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何等气象,何等派势。

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也便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道:“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生的家叔祖。”原来家学渊源。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到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待吃,也就罢了。”王太医诊断正确,处置平妥,无丝毫夸饰之意。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

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挽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作辞而去。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桌上出去。不在话下。

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姊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原来王夫人、李纨、凤姐都在橱后。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了。”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

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儿里是你前儿说要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顽罢。”考虑周到之至。说着,便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鸳鸯会调皮。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了。”鸳鸯见他信以为真,便笑着仍与他装上,笑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

老太太另有所赠,可见人情之富。

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道:“这是宝二爷给你的。”一笔不漏,补叙栊翠庵事。刘姥姥道:“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了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那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琐琐屑屑,写来平实而动人。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与他包好。

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礼所必有也。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以上结刘姥姥之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意外之笔。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

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宝钗早已记在心里,到此时才算账。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你既不知是哪里来的,又何能问罪。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把《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不说哪里来的而说随口说的,囫囵得妙。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明明知道,偏说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实际是怪熟的。所以请教你。”狡猾之甚。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此句是关键。若说与别人,黛玉的“名节”坏矣!我以后再不说了。”

因《西厢记》《牡丹亭》被官方目为淫邪之书,女孩儿不能看,故黛玉羞得满脸飞红,不敢说书名也。

原来《西厢》也早读过。

一番经邦治国的大道理。

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可见黛玉此时的处境。封建时代,此事非同一般也。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这是实话。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可见读得不少,且是偷读的。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原来经过打骂,归于“正道”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总不离仕途经济。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确有这种人。这是书误了他,是书误他,还是他自误,不能一概而论。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书是书,人是人,人坏了,不能说书也坏了,看你用什么心思读书,又是读的什么书,有人读《红楼梦》,专爱读贾琏多姑娘一段,难道是书也被糟蹋了,或者是书教坏他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书看也罢了,何谓“正经书”,宝钗之意当是《四书》《五经》之类也。最怕见了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西厢》《牡丹》等杂书,是与封建正统相对立的书,故读此类书便“移了性情”,变成反封建传统思想也。然依李卓吾之说,则读了封建正统之书,也是“移了性情”,把人天生的自然本性,变成封建正统的一套,把一个原本天真无邪的童心、真心,变成封建正统的、世故虚伪的假心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黛玉毕竟天真,易受训耳。

一番皇皇大道理,全从《女戒》《女四书》等上来,宝钗于此已将自己的天然本性移了,移作封建正统的规范性情了。自正统者来说,已经可救了!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宝钗此一番训教,使黛玉心服而释疑,原怕宝钗把黛玉读《西厢》之事张扬开去,使黛玉不得见人,今宝钗答应不再追问,不传与别人,使她放下了心,所以感激不尽也,钗、黛之芥蒂从此解开。故此后钗黛关系出现了新情况,黛玉也不再疑“金玉姻缘”,因此前宝玉已再三对她明心也。故此下黛玉心情开朗也。

黛玉说话,新而尖,然是俏皮而不是刻薄。

原来宝钗亦同此意。

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是凤姐的评。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的评。

黛玉层层说来,句句取笑,总是俏皮话。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也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二〕怎样?”黛玉也自己撑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三〕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脂批:“看他刘姥姥笑后复一笑,亦想不到之文也,听宝卿之评,亦千古定论。”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确论。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李纨并未明白黛玉之意。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

黛玉尽情嘲讽,语仍尖利,然亦仍是俏皮话,非刻薄话,且亦见其心情宽畅,因兰言解疑后,故较前不同也。

与前刘姥姥念“老刘老刘”引人大笑时又是一番情景。

没想到引起李纨此种反攻,黛玉不得不脸红也。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可见黛玉欢畅之极。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黛玉此时心情确实欢畅无比,故笑语不断也。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着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副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只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尺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非离了”此句,各本异文甚多。“非离了”者,不能离了也,亦即“离不了”也,全句是说这个园子,必须是肚子里有几副丘壑的才能画成。

是宝钗一番画论。

宝钗论画,句句在行。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的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爖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份儿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的笔就完了。”

宝钗道:“你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

“皴染”原作“皴搜”,庚辰、蒙府、戚序、列藏、甲辰诸本同,均作“皴搜”。杨藏本、程甲本、程乙本、王雪香本、金玉缘本、妙复轩本均作“皴染”。按“皴染”是国画的一种技法。“皴”指画山石的纹理脉络,有披麻皴、斧劈皴、荷叶皴等诸多名称。“染”指染色,即画好山石脉络纹理后的着色,亦称染色,因染色要多次用水,如纸质不好,就易破,经不起皴染。庚辰等本作“皴搜”,疑“搜”字是“染”字之误。故从杨藏等本改。又“搜”亦可能是“擦”字之误,因国画技法中亦有“皴擦”的技法,但“擦”是用干笔,且“擦”字无版本依据,故用“皴染”。

惜春并非正式作画,不过随意画画而已,观其只用此四种颜色,大概是画写意花卉。

宝钗竟深通绘事,看来曾认真学过画,否则不能如此熟悉。

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掸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桴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黛玉不知姜酱用处,故尔凑趣。仍是说俏皮话。宝钗道“:这作什么?”倒把宝钗难住。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奇语。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一路心情欢畅,俏皮话不断,皆兰言解疑之故也。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表面讨饶,骨子里仍说俏皮话。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了,便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看,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宝玉终是情痴。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去。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

兰言解疑,钗黛谐和,钗为拢发,黛玉转身相就,是其证也。

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回后评】

刘姥姥回去,贾府诸人各有所赠,王夫人赠银一百两,凤姐赠八两,连鸳鸯、平儿都有馈赠,贾母则赠衣、赠药、赠果点、赠荷包、赠笔锭如意锞子等,宝玉则赠以栊翠庵的成窑五彩杯,贾府诸人与刘姥姥可谓广结善缘矣。本回文字,叙刘姥姥回家竟占约一半,虽未列回目,却可见其重要,实是为贾家后事预留伏笔也。

回目“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虽是两句,却总共只占半回。“兰言解疑癖”,或以为钗、黛爱情上的矛盾从此因“兰言”而消除。此论未为得解。盖宝、黛爱情,经二十八回宝玉对黛玉说:“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二十九回独特的心理描写:“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三十回宝玉砸玉以后的和好,三十二回林黛玉背地里听到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之后宝玉又当面对黛玉说“你放心”三个字。黛玉听了,“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最后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到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让晴雯送两块旧帕子给黛玉,黛玉解出其深意后,“不觉神魂驰荡……”经过以上这许多描写,宝黛爱情可以说已经两心相印,再无疑虑了,而且黛玉深知宝玉只爱她自己,宝玉对她的爱情是不移的。所以她原有的疑虑,至此应已消除。至于宝钗在婚姻上的争夺,她深知光凭爱情是无用的,她非常清楚,这不是爱情的时代,而是礼法的时代。所以最必须的是父母之命,有了父母之命,即使没有爱情也能达到婚姻的目的。因此她走的是上层关系,而不是单凭自身作爱情的争夺战。由此,这里的“兰言解疑癖”,实际上并不是指爱情,而是指黛玉在说酒令时说了一句《西厢记》的话,一句《牡丹亭》的话,被宝钗捉住,训以“大义”。黛玉深知自己犯了大错,求宝钗说:“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才不再往下追问。然后现身说法,恳切教诲。“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这才是“兰言解疑癖”的实质性问题。宝钗既不将此事“说与别人”,坏她的名声,又恳切地训以封建大义,自然让她感动得心服口服。因为黛玉最怕的是“说与别人”,而宝钗答应不说,这就令她感动不已了。所以宝钗的一席“兰言”,解除了黛玉心头的重压和疑虑。其实宝钗也不好将此事扩散,因进而追问,就会露出原来宝钗自己也读过此类书的马脚来,否则你如何知道这个句子是《西厢》上的?可是天真而真诚的黛玉就不会想到这一层了。

在宝钗一顿诚恳的教训和“不扩散”的承诺下,黛玉自然心情大舒,放下包袱,因此妙语连珠,一回儿是“母蝗虫”,一回儿是“携蝗大嚼图”,一回儿是开李纨的玩笑,一回儿又说要“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好炒颜色吃”,一回儿又说宝钗“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惹得宝钗把她“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在《红楼梦》对黛玉的以往描写中,这是黛玉最欢悦的一次,而她的许多新奇的说法,不论是“母蝗虫”“携蝗大嚼图”,还是用铁锅炒颜色吃,都是属于俏皮话,是雅谑,而不是恶意的讽刺,所以回目说“潇湘子雅谑补余香”,这是完全准确的。但是这样一位拥有绝代容貌的旷世才女,老天爷又能给她多少这样的欢乐日子呢!这是百世而后,读《红楼梦》的人人人叹息的!

【校记】

〔一〕回目:庚辰本、列藏本同。蒙本、戚本“疑癖”作“疑语”。甲辰、程甲本“余香”作“余音”。

〔二〕“这里”至“还要”共十九字,庚辰本抄漏,杨本、列藏、甲辰、程甲本均缺,据蒙本、戚本补。

〔三〕据戚序、甲辰各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