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五十九首(选十一)
其一
大雅久不作1,吾衰竟谁陈2。王风委蔓草3,战国多荆榛4。龙虎相啖食5,兵戈逮狂秦6。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7。扬马激颓波8,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9。自从建安来10,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11。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12。我志在删述13,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14,绝笔于获麟15。
1 大雅:《诗经》分为风、雅、颂,雅又分小雅和大雅。《诗大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
2 吾衰:《论语·述而》:“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3 王风:《诗经》十五国风之一,为周室东迁洛邑以后的民歌,如《黍离》之类。委蔓草:委弃于蔓草之间,形容王风衰颓。
4 荆榛:泛指丛生灌木,此处形容荒芜。
5 龙虎:指战国七雄。相啖食:相互吞并。
6 狂秦:陶潜《饮酒》:“洙汜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7 骚人:此指《离骚》的作者屈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8 扬马:扬雄、司马相如,皆西汉著名赋家。颓波:向下流的水势,比喻事物衰落的趋势。
9 宪章:法度。
10 建安:汉献帝年号。此期间文学史上兴起的三曹父子和七子的创作,后人称为建安体;风格以刚健为主。
11 垂衣:定服饰之制,示天下以礼。《易·系辞传》:“皇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韩康伯注:“垂衣裳以辨贵贱,乾尊坤卑之义也。”后用以称颂帝王无为而治。
12 秋旻:秋日的天空。
13 删述:据传孔子删《诗》序《书》,又自称“述而不作”,后以删述指著述。
14 希圣:向慕圣人的境界。三国魏李康《运命论》:“孟轲、孙卿,体二希圣。”
15 获麟:春秋鲁哀公十四年春猎获麒麟,相传孔子《鲁春秋》至此而辍笔。《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杜预《春秋左传集解》注:“麟者,仁兽,圣王之嘉瑞也。时无明主,出而遇获。仲尼伤周道之不兴,感嘉瑞之无应,故因《鲁春秋》而修中兴之教,绝笔于‘获麟’之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为终也。”
此首为太白复古诗学的总纲。首联“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标举复古诗学的最高宗旨为大雅,其次则为王风。战国以后,正声微茫,骚辞继起,而扬马辞赋飙发,实为文人诗赋发生之源。而太白则认为废兴万变,宪章已沦。总而言之,尚为风雅之变化。自建安以后,则为风雅消沉的时代。魏晋六朝,盖以“绮丽不足珍”五字断之。自“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则是说玄宗朝政治上贵尚无为,而文学也因此得复古道。群才当休明之世,乘运跃鳞,其所秉持的审美理想则为文质彬彬。这样看来,太白的复古思想不仅继承了儒家的风雅理想,以及孔子文质彬彬的审美理想,同时又将其放在道家的自然无为的政治理想里面。可见,李白的文学思想是融合了儒、道两家的。此篇直以开元盛世的文学接续风雅之道,对从风雅到开元之前的整个诗歌史,则俱为褒贬之辞。这是李白对文学史的基本看法,也反映了包括其他开元诗人在内的盛唐诗人高远的复古理想。
太白诗风飘逸自然,以想象力取胜,诗思飘忽如神。其诗虽为议论之辞,然亦具飘逸之神。是太白诗之议论,实别为一家,他人所不能效也。于古人中,与渊明最为相近。陶虽议论,亦为诗人之辞,如《饮酒》诸首,皆如此。太白于渊明此等处,似有超悟。此首议论风致,实受渊明《饮酒》其二影响,其中“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出于渊明《饮酒》之“漂流逮狂秦”。盖议论而仍富神韵,太白诗精,当于此等处领会。
其二
蟾蜍薄太清1,蚀此瑶台月2。圆光亏中天3,金魄遂沦没4。入紫微5,大明夷朝晖6。浮云隔两曜7,万象昏阴霏。萧萧长门宫8,昔是今已非。桂蠹花不实9,天霜下严威。沈叹终永夕,感我涕沾衣。
1 蟾蜍:俗称癞蛤蟆。《淮南子·精神训》:“月中有蟾蜍。”又《说林训》:“月照天下,蚀于詹诸。”詹诸即蟾蜍。薄:侵迫。太清:天空。
2 蚀:东汉刘熙《释名》:“日月亏曰蚀,稍稍侵亏,如虫食草木叶也。”瑶台:对神仙所居之楼台的美称,此指传说中月宫的楼台。
3 圆光:代指满月。亏:缺。
4 金魄:指满月。满月看上去璀璨如金,故称金魄。
5 :虹的别名。《诗·鄘风·》:“在东,莫之敢指。”《春秋潜潭巴》:“虹出月旁,后妃阴胁主。”紫微:紫微垣。《晋书·天文志》:“紫宫垣十五星,其西蕃七,东蕃八,在北斗北。一曰紫微,大帝之座也,天子之常居也,主命主度也。”按:虹总出现在太阳的对面,太白此处误作虹在日旁,王琦已指其误。
6 大明:太阳。《礼记·礼器》:“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夷:原义为灭,此为白虹侵日,减却朝晖之光。
7 两曜:日和月。《初学记》引梁元帝萧绎《纂要》:“日月谓之两曜。”
8 长门宫:汉宫名。《汉书》卷九七《外戚传》:“孝武陈皇后,长公主嫖女也。……初,武帝得立为太子,长主有力,取主女为妃。及帝即位,立为皇后,擅宠骄贵,十余年而无子,闻卫子夫得幸,几死者数焉。上愈怒。后又挟妇人媚道,颇觉。元光五年,上遂穷治之,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相连及诛者三百余人,楚服枭首于市。使有司赐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9 桂蠹:寄生于桂树上的虫子。《楚辞》:“桂蠹不知所淹留。”《汉书》卷二七《五行志》:“成帝时歌谣又曰:‘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爵巢其颠。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此处当以汉武帝的陈皇后喻唐高宗的王皇后。《旧唐书》卷五一《后妃传》:“开元十二年秋七月己卯,下制曰:‘皇后王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
此诗历来认为是写唐玄宗王皇后被废之事,王琦的解释说:“《旧唐书》:开元十二年秋七月壬申,月蚀既。己卯,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太白此篇,首以蚀为喻,是虽比而实赋也。”(《李太白全集》卷二,第91页)这个说法是比较切近的。后人也多据此将此诗的写作时间定为开元十二年,如黄锡珪《李太白年谱》开元十二年条:“李白二十四岁,在岷山。作‘蟾蜍薄太清’诗。”但是,也不排除诗乃李白后来追忆所作。月蚀而皇后废这样的事,在当时可能流传甚广,几乎尽人皆知。至于李白为什么会在体制庄重的《古风》中写王皇后被废事,王琦的解释说:“大抵国家之乱,起自宫闱,我因念及此事,为之感叹沾衣也。”(同前引)李白这组诗自称《古风》,就是以“风诗”自拟的,《诗经》的二南,原本就是国君后夫人房中之乐,多写后妃之事,汉代并且有唐山夫人所作之《安世房中歌》。所以这样的主题,当然是最符合“古风”的取材要求的。
此诗前面八句写月蚀及日阴之事,是比兴。但分为两层,“蟾蜍薄太清”这四句是说月蚀,“入紫微”是写白虹侵日。“浮云隔两曜”,用古诗“浮云蔽白日”句义,写日月为浮云所隔。这八句是比兴皇后被废,君主德衰。但不忍直斥君主,以为此事的发生,君主也是受蒙蔽者。其所直斥者,为蟾蜍、及浮云也。诗之高妙之处,在于以比兴为赋。即在比兴的时候,就已经叙述了情节与原委。以下“萧萧长门宫,昔是今已非”已是兴叹之辞,但用的又是汉武帝陈皇后的事。接下“桂蠹花不实”是为皇后辩解委屈,然天霜严威,并不会深体下情的。最后说太白自己念及此事,终夕沉叹,以至于沾衣者。这不仅是同情皇后个人,并且感叹人伦之衰,政治之变。
此诗很好地运用了风诗的赋比兴手法,风格极高古,用事极精切,兴象高妙而幽微,篇末纯用汉魏古诗之慷慨陈叹作结。这些都体现了太白在复古诗学上的深邃造诣,其功力非并时作者所能及。李白说:“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此种自信心正是来自这一类复古创作的成功。
其三
秦王扫六合1,虎视何雄哉2。挥剑决浮云3,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4,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5,函谷正东开6。铭功会稽岭7,骋望琅琊台8。刑徒七十万9,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10,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11,长鲸正崔嵬12。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13,何由睹蓬莱。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14。
1 六合:指上下和四方,泛指宇内。
2 虎视:形容强盛。班固《西都赋》:“周以龙兴,秦以虎视。”
3 决浮云:断浮云,形容宝剑的威力。《庄子·说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4 天启:上天的启示。谢朓《始出尚书省诗》:“英衮畅人谋,文明固天启。”
5 收兵:收聚天下的兵器。《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六年……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
6 函谷:函谷关。《水经注·河水》:“(潼关)历北出东崤,通谓之函谷关也。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容轨,号曰天险。”此句言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后,天下无事,再不必倚靠函谷关之天险以守御秦中,任其常开。
7 铭功:在金石上刻文记功。会稽岭:在今浙江绍兴市内。《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八年……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
8 琅琊台:在今山东诸城东南琅琊山上。《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八年……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作琅邪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琅邪即琅琊。
9 刑徒:囚徒。《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五年……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发北山石椁。”丽山,即骊山。
10 不死药:传说中能使人长生不老的药。《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二年……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
11 连弩:装有机栝,可以同发数矢或连发数矢之弓。《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八年……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蛟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
12 长鲸:大鲸。左思《吴都赋》:“于是乎长鲸吞航,修鲵吐浪。”崔嵬:形容高耸巨大。
13 鬐鬣:鱼、龙的脊鳍。木华《海赋》:“巨鳞插云,鬐鬣刺天。”
14 寒灰:死灰,指尸体下葬经年后朽烂化成的土灰。
太白的古风继承魏晋以来的咏史传统。其一有“兵戈逮狂秦”之辞,此篇则专为演绎“狂秦”之事。盖因太白以为,治道由三代降为后世,虽有战国之递降,然秦实为关键。故《古风》咏史,以此为首。
此篇先颂秦王之丰功伟绩,次斥其侈,基本结构为一开一阖,一扬一抑,辞气极为淋漓。从篇首至“骋望琅琊台”十句,句句呼应首句,都由“秦王扫六合”一句贯下,势如破竹。此属大开,亦为扬。自“刑徒七十万”以下,俱写秦朝覆亡之事:发刑徒,起骊山,采不死之药,连弩射海鱼,遣徐巿载童男女入海求仙。如此种种,皆所谓狂秦之“狂”也。此属大阖,亦为抑。
总观此诗咏秦,先扬而后抑,反映出太白对秦始皇的看法不同于迂腐俗儒,只知骂其暴虐,而不知其实曾为雄才大略之主,有扫平六合、归华夏于一统之功。
古人咏史,常常议论有余而神韵不足,此篇则极为飞腾之辞。老杜有句云:“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偶题》)读太白诗,方知何为飞腾,何为绮丽。飞腾而无绮丽者,非真飞腾也;绮丽而不飞腾,则堕为梁陈之绮靡。千古论诗之高,无过李杜也。秦王为帝中第一人,横扫六合,一空今古;太白为诗中第一人,其雄风劲气,正可相侔。故古今知秦王,未有如太白者也;咏秦王,亦未有出太白之右者也。
其五
太白何苍苍1,星辰上森列2。去天三百里,邈尔与世绝3。中有绿发翁4,披云卧松雪5。不笑亦不语,冥栖在岩穴6。我来逢真人7,长跪问宝诀8。粲然启玉齿9,授以炼药说。铭骨传其语10,竦身已电灭11。仰望不可及,苍然五情热12。吾将营丹砂13,永与世人别。
1 太白:山名,即终南山,在今陕西省周至县南。《水经注·渭水》:“太白山在武功县南,去长安二百里,不知其高几许。俗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杜彦达曰:太白山南连武功山,于诸山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
2 森列:纷然罗列。
3 “邈尔”句:陶潜《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寢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
4 绿发翁:乌发老者,此指不老之仙人。
5 披云: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
6 冥栖:隐居。
7 真人:道教称修真得道者为真人。
8 长跪:直身而跪。古时席地而坐,坐时两膝据地,以臀部着足跟。跪则伸直腰股,以示庄敬。宝诀:道教修炼的秘诀。曹植《飞龙篇》:“我知真人,长跪问道。”
9 粲然:露齿而笑。郭璞《游仙诗》:“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10 铭骨:铭刻在骨,形容永志不忘。东汉赵晔《吴越春秋·句践伐吴外传》:“君王早朝宴罢,切齿铭骨。”
11 竦身:耸身,纵身往上跳跃。《抱朴子·对俗》:“夫得道者,上能竦身于云霄,下能潜水于川海。”电灭:像闪电一样转瞬即逝。傅毅《舞赋》:“霆骇电灭。”
12 苍然:茫然。五情:喜、怒、哀、乐、怨五种情感。陶潜《形影神》:“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13 丹砂:即朱砂,一种矿物质,道教徒用以炼制丹药。
此篇为太白游仙之词。其渊源出于郭璞。太白《古风》五十九首,以古今治道之兴衰、风俗之淳驳、人物之高下、文章之雅郑为基本主题,而其中多有游仙之词。历来解此者,多以太白好仙为辞。殊不知太白之好仙,乃别有怀抱在。
太白之最高理想,与渊明相近,都在上古三代淳朴无为之世。三代下为战国、狂秦,降而为汉魏、晋宋,凡此皆非太白所想往者。故太白之心愿,全在远古理想之世,所谓“圣代复元古”,即此理想。太白固值玄宗时代,非真为能复元古清真之治,复古而不可得,则转为求仙,其意总在今世而非我世,《古风》其四所谓“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惟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又云“吾营紫河车,千载入风尘”,此亦言己本为千载以上之人,不幸而落此风尘之世,则非望古何以慰其饥渴,非求仙何以慰其幻想!知此则可以读太白游仙之诗矣。
开头“太白何苍苍”四句,是从俗言“武功、太白,去天三百”演绎而出,语气极为劲耸。太白造句,每如惊电,划然而开,倏忽已灭。此四句极有起势。自古言文者,皆知重势,读太白诗,方知文章之势为何物。接下“中有绿发翁”一段,写遇仙之事,实为太白幻想,其机轴兼从郭璞《游仙诗》“清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一首中化出。然郭璞之词,尚多恍惚之意,太白此诗,则明白真切,如真逢其人,真有其事。盖郭公夸饰,而太白真率,故太白诗虽自郭公出,而风格自异,鲜明如画,读之令人赏心悦目。仙如真有此境,何人不欲求之!此诗“太白何苍苍”四句极见太白诗之气势,而“竦身已电灭”五字,真为太白之句,亦可状此首诗境之特点。
其七
客有鹤上仙1,飞飞凌太清2。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3。两两白玉童4,双吹紫鸾笙5。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6。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7。
1 鹤上仙:《太平广记》卷一五:“桓闿者,不知何许人也。事华阳陶先生,为执役之士,辛勤十余年。性常谨默沉静,奉役之外,无所营为。一旦,有二青童、白鹤,自空而下,集陶隐居庭中,隐居欣然临轩接之。青童曰:‘太上命求桓先生耳。’……于是桓君服天衣,驾白鹤,升天而去。”
2 太清:《楚辞》:“譬若王乔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
3 安期:即安期生。《史记·封禅书》:“(李)少君言于上曰:‘……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
4 白玉童:仙童。晋人王嘉《拾遗记·燕昭王》:“西王母与群仙游员邱之上,聚神蛾,以琼筐盛之,使玉童负筐以游四极。”
5 “双吹”句:用王子晋吹笙事。《列仙传》:“王子晋吹笙作凤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三十余年后,上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缑氏山头。’果乘白鹤住,山下望之不能得到。举手谢世人,数日去。”紫鸾笙即凤笙。
6 回风:旋风。《楚辞·九章·悲回风》:“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7 金光草:古代传说中的一种仙草,据说食之可以长寿。《佩文韵府·韵府拾遗》卷四九引唐人戴孚《广异记》:“谢元卿至东岳夫人所居,有异草,叶如芭蕉,花光可以鉴。曰:‘此金光草也。食之化形灵,元寿与天齐。’”
神仙之说,其来甚远。战国时代方术家流行,对它是一个有力的刺激。到了汉代,流行神仙故事,辞赋家之赋、乐府之歌诗,多咏神仙之事。至于后世,理智渐深,而幻想力转弱。然哀乐过人的文士,因为对现实的深度失望,愿意持续着这种人类童真时代的神仙幻想,其实也就是一种寄托而已。太白此诗咏游仙而深致羡慕之意。全诗的重点在于出色地形容了鹤上仙人乘风驭气的羽仪,虽是幻想,写来却有真实之感。“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写仙驾杳逝后,诗人仍伫想不已,唯觉回风之中,犹有天声悠扬。这个写法和绝句名作“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效果有些接近。文人游仙诗之妙处,全在于信之甚真,而求之不可得。若求之可得,则非文人游仙诗,而为道教徒仙真诗矣!太白此诗之动人处,也是在于想象仙境,表向慕之深,而不在于仙境本身的描写。
其十
齐有倜傥生1,鲁连特高妙2。明月出海底3,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4,后世仰末照5。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6,拂衣可同调7。
1 倜傥:即俶傥,洒脱不羁。
2 鲁连:即鲁仲连,战国时齐人。《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仲连)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鲁仲连曰:‘……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3 明月:即夜光珠。李斯《谏逐客书》:“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曹植《赠丁廙》:“大国多良才,譬海出明珠。”
4 却秦:退却秦军。谢灵运《述祖德诗》:“弦高犒晋师,仲连却秦军。”英声:美好的名声。朱穆《崇厚论》:“振英声于百世。”
5 末照:余晖。
6 澹荡:放达不羁。
7 拂衣:振衣而去,指归隐。谢灵运《述祖德诗》:“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
这是一首歌颂战国奇士鲁仲连的诗,主要依据《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所记载的事迹,诗中也多融用原传的词语,栝原传的部分情节。这是咏史诗的常法,像陶渊明《咏荆轲》就是这样写的。但诗人根据史传而写咏史诗,与史家之作传赞有同有不同。同者在于都是据史实生发议论,为画龙点睛之笔。异者在于史家传赞是客观之议论;诗人咏史则必有深切的同情,且表现强烈的主观好恶之情,甚至直接抒发作者自身的人生观与人格理想。李白这首咏鲁仲连的诗就很典型。鲁仲连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太史公为之作传,就已表现出其不拘一格的史家取材标准。对于李白来说,鲁仲连更是一位与他的人生理想完全契合的传奇人物,所以这首诗才会写得如此生动传神,灵奇跳脱。其修辞之功,一在妙用品鉴之语,如“倜傥生” “特高妙”“英声”“末照”等,隽永凝练;一在善于形容,如“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写鲁仲连以处士而发奇举,在历史发展的紧要关头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十分传神。
欣赏此诗,除了体会李白诗歌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独特表现外,还可体会李诗以短篇见飞动的生动效果,以及诗中跃动的李白特有的节奏感,好似一支奇曲在奏响。从赞颂鲁仲连到最后融合自己的形象,就像跨越时空的双人舞,明显地与世俗拉开很大的距离,产生望之如仙的感觉。真神品也!
其十一
黄河走东溟1,白日落西海2。逝川与流光3,飘忽不相待。春容舍我去4,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5,年貌岂长在。吾当乘云螭6,吸景驻光彩7。
1 东溟:东海。
2 西海:与东海对举。《礼记·祭仪》:“推而放之东海而准,推而放之西海而准。”
3 逝川:指一去不返的河水。《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曹植《赠徐幹》:“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
4 春容:青春年少之容。
5 寒松:寒冬不凋的松树。《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6 云螭:犹云龙。螭,古代传说中一种没有角的龙。郭璞《游仙诗》:“虽欲腾丹谿,云螭非我驾。”
7 “吸景”句:吸纳日月之光华以求驻颜。
此诗意非奇特,想象亦在寻常能及之中,而语极惊耸。全篇十句,首四句节奏极为骏快。然他人之骏快,只为骏快而已;太白之骏快中,有飘忽之气。“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四句,语语似从天上落,气势匪夷所思。子美赞太白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即此之谓也。
其十六
宝剑双蛟龙1,雪花照芙蓉2。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一去别金匣,飞沉失相从。风胡殁已久3,所以潜其锋。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4。
1 双蛟龙:《晋书·张华传》:“初,吴之未灭也,斗牛之间常有紫气……及吴平之后,紫气愈明。(张)华闻豫章人雷焕妙达纬象,乃要焕宿,……因登楼仰观,焕曰:‘仆察之久矣,惟斗牛之间颇有异气。’华曰:‘是何祥也?’焕曰:‘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耳。’华曰:‘君言得之。吾少时有相者言,吾年出六十,位登三事,当得宝剑佩之。斯言岂效与!’因问曰:‘在何郡?’焕曰:‘在豫章丰城。’华曰:‘欲屈君为宰,密共寻之,可乎?’焕许之。华大喜,即补焕为丰城令。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气非常,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间气不复见焉。焕以南昌西山北岩下土以拭剑,光芒艳发。大盆盛水,置剑其上,视之者精芒炫目。遣使送一剑并土与华,留一自佩。或谓焕曰:‘得两送一,张公岂可欺乎?’焕曰:‘本朝将乱,张公当受其祸。此剑当系徐君墓树耳。灵异之物,终当化去,不永为人服也。’华得剑,宝爱之,常置坐侧。华以南昌土不如华阴赤土,报焕书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耳。’因以华阴土一斤致焕。焕更以拭剑,倍益精明。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雷)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雷)华叹曰:‘先君化去之言,张公终合之论,此其验乎!’”
2 芙蓉:形容宝剑出匣时光华耀目,如同芙蓉初开。《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宝剑》:“越王句践有宝剑五,闻于天下。客有能相剑者,名薛烛。王召而问之……王取纯钧,薛烛闻之,忽如败。有顷,惧如悟,下阶而深惟,简衣而坐望之。手振拂扬,其华捽如芙蓉始出。”
3 风胡:即风胡子,春秋时楚国人,精于识剑、铸剑。《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宝剑》:“楚王召风胡子而问之曰:‘寡人闻吴有干将,越有欧冶子,此二人甲世而生,天下未尝有。精诚上通天,下为烈士。寡人愿赍邦之重宝,皆以奉子,因吴王请此二人作铁剑,可乎?’风胡子曰:‘善。’于是乃令风胡子之吴,见欧冶子、干将,使之作铁剑。欧冶子、干将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作为铁剑三枚: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毕成,风胡子奏之楚王。楚王见此三剑之精神,大悦风胡子。问之曰:‘此三剑何物所象?其名为何?’风胡子对曰:‘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曰:‘何谓龙渊、泰阿、工布?’风胡子对曰:‘欲知龙渊,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欲知泰阿,观其,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
4 神物:神灵之物。李白《梁甫吟》有“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之句,其意略同。
此首拟鲍照《赠故人马子乔》,前人多已指出。鲍诗云:“双剑将别离,先在匣中鸣。烟雨交将夕,从此忽分形。雌沉吴江水,雄飞入楚城。吴江深无底,楚关有崇扃。一为天地别,岂直限幽明。神物终不隔,千祀傥还并。”这是以宝剑之分来比兴朋友之离,以见意气之融,交谊之深。李白略抚其句语,而更加以奇丽,且多感激不平之志,用来寄托平生怀才不遇之境况,盖亦“天生我材必有用”之意也。其深为寄慨者,则为“风胡殁已久,所以潜其锋”。这是李白对双剑传说的独到理解,盖叹知音不见,则长才隐世。故知此诗之咏宝剑,实为太白自身写照。此其与鲍诗之专寄友朋离合所不同者。从表达方式来看,鲍诗叙述宛转,长在叙事;李诗抒写动荡,重在咏物。其夺人情志、使之摇荡性灵者,初看似在事之奇特,而实在修辞之极意形容,出人意表;再玩则亦不关辞,而在于气势之雄,冠绝古今。至其一气而下,势如注坡走涧,健鹘掠野,蛟龙出水,则又为太白之独特身手也。诗咏宝剑,则神似宝剑。
其十九
西上莲花山1,迢迢见明星2。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3。 霓裳曳广带4,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5。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6。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1 莲花山:即西岳华山,又称太华山。《太平御览》卷三九引《华山记》曰:“山顶有池,生千叶莲花,服之羽化,因曰华山。”
2 迢迢:遥远貌。《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明星:指仙女。《太平广记》卷五九:“《集仙录》:‘明星玉女者,居华山,服玉浆,白日升天。’”
3 虚步:凌空而行。
4 霓裳:以霓为裳。《楚辞·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
5 紫冥:天空。郭璞《游仙》:“赤松临上游,驾鸿凌紫烟。”
6 胡兵:当指安禄山叛军。
此首乃安史乱中所写,自言西上华山,避世求仙。王琦注云:“此诗大抵是洛阳破没之后所作,胡兵谓禄山之兵,豺狼谓禄山所用之逆臣。”此首于乱世而求飞升高举,与《楚辞》中的《离骚》《远游》精神相接。自开头“西上”至“高揖卫叔卿”,写由登山而升天,想象飘逸自然,情景浮现逼真,深得汉乐府游仙诗之神韵。最后四句,机轴实出《离骚》最后:“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太白诗汲古甚深,其变化于古人者常如此。而世人以豪放不尚法度视之,误矣!
其三十四
羽檄如流星1,虎符合专城2。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白日曜紫微3,三公运权衡4。天地皆得一5,澹然四海清。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渡泸及五月6,将赴云南征。怯卒非战士7,炎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8。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如何舞干戚9,一使有苗平10。
1 羽檄:古代用木简制的军事文书,插鸟羽以示紧急。
2 虎符:古代帝王授予臣下兵权和调遣军队的信物,为虎形,背有铭文,剖为两半,右半留中央,左半予地方官吏或统兵将帅。调发军队时,朝使臣须持符验对,符合,始能发兵。专城:指主宰一城的州牧、太守等长官。
3 紫微:紫微星,代指天子所居之宫殿。
4 三公:唐代沿袭东汉的制度,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这里用来代指辅佐天子的军政大臣。权衡:秤锤和秤杆,这里喻指权力。
5 得一:得道。《老子》:“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嵇中散康言志》:“天下皆得一,名实久相宾。”
6 泸:古水名,今雅砻江下游及金沙江汇合雅砻江以后的一段江流。泸水有瘴气,三四月经之必死,五月度令人吐闷,五月之后方可无害。诸葛亮《后出师表》:“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得偏全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旧唐书·杨国忠传》:“南蛮质子罗凤亡归不获,帝怒甚,欲讨之。国忠荐阆州人鲜于仲通为益州长史,令率精兵八万讨南蛮,与罗凤战于泸南,全军陷没。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乃令仲通上表请国忠兼领益部。十载,国忠权知蜀郡都督府长史,充剑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仍荐仲通代己为京兆尹。国忠又使司马李宓率师七万再讨南蛮。宓渡泸水,为蛮所诱,至和城,不战而败,李宓死于阵。国忠又隐其败,以捷书上闻。自仲通、李宓再举讨蛮之军,其征发皆中国利兵,然于土风不便,沮洳之所陷,瘴疫之所伤,馈饷之所乏,物故者十八九。凡举二十万众,弃之死地,只轮不还,人衔冤毒,无敢言者。”
7 怯卒:疲兵。《新唐书·杨国忠传》:“国忠虽当国,常领剑南召募使,遣戍泸南,饷路险乏,举无还者。旧,勋户免行,所以宠战功。国忠令当行者先取勋家,故士无斗志。凡募法,愿奋者则籍之。国忠岁遣宋昱、郑昂、韦儇以御史迫促。郡县吏穷无以应,乃诡设饷召贫弱者,密缚置室中,衣絮衣,械而送屯,亡者以送吏代之,人人思乱。”
8 穷鱼:失水之鱼。
9 干戚:盾与斧两种兵器,也是武舞时所执的舞具。
10 有苗:尧、舜、禹时代的古国名,亦称三苗。《尚书·大禹谟》:“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
此诗是讽谕杨国忠、鲜于仲通等发动讨南诏蛮,结果全师败绩,士卒举无还者。《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十载,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蛮,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十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旧制,百姓有勋者免征役。时调兵既多,国忠奏先取高勋。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震野。”李白这首诗写的就是这种情形。
诗首四句极写征调之急,日夜不歇,闾里喧然,群鸟亦受惊而夜鸣。情景描写方面的绘声绘形,自见诗家写物之能事。但在结构方面比较奇特的是,忽然于此下转了一番笔墨,说白日照耀紫宫,三公运筹权衡,达到圣贤治世之天地得一、四海清平的境界。何以在此清平之时,却有如此不祥之事件出现?原来是以颂为讽,以美为刺,却比直接的讽谕更加有力量。这是太白此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至“借问此何为”这一句,方才又接起开头四句的叙述,此后顺流而下,写征兵赴云南之事。此等大事,而特借答言者之口说出,也是一种皮里阳秋的笔法,实际是说征兵非时,师出无名。故诗人作此明知故问之辞。这与杜甫《兵车行》中“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是同样的笔法。另外,“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与杜甫《新安吏》中“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亦可对照看。一说日月为之光晶惨淡,一说天地终无情。造语虽异,而用意相同。皆是不愿直斥君主,而转借号呼天地日月之辞以发之。然天地可呼,日月可怨,而君主却未必有动于衷。据此可知,所谓怨天者,实在于尤人也!
其五十八
我行巫山渚1,寻古登阳台2。天空彩云灭,地远清风来。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荒淫竟沦没,樵牧徒悲哀。
1 巫山:在今四川、湖北两省交界。渚:江中小洲。宋玉《高唐赋》:“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崒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2 阳台:旧址在今四川省巫山县阳台山上。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休上人怨别》:“相思巫山渚,怅望古阳台。”
读太白诗,每感叹其清新秀绝,横百世而独出。此篇短古,其破齐梁声律俳偶者,即在昔人所说之“三平调”,如“登阳台”“清风来”“徒悲哀”,最具古诗唱叹之韵。三平调之妙者,殆在此乎?
诗因行巫山而怀古,寻登阳台;因怀古而生讽谕之意,觉天地亘古自在,而君王荒淫佚荡之事,须臾即没。至今徒令樵牧之人,过此而兴叹!“天空彩云没”之“空”应作空无之意,是说天上一片空旷,彩云不见。“彩云”者巫山神女呈现之象也,故下面接“神女去已久”一句。“地远清风来”亦非徒为写景之语,有隐微寓意在。太白此二语,非但写景妙,并且景中含意。古人所谓不为徒然写景之工,即此类,后人往往不及。
读此等诗,觉舒啸天地之间,目空一切,岂容有一毫浮云之迹芥蒂于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