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平凡生活的智者
周国平
一
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哲学家,蒙田都在我的最爱之列。译林出版社邀我为这个新版《蒙田随笔全集》(以下简称《随笔集》)写序,我很乐意来说一说我为什么如此喜欢他的作品,他的作品为什么在今天仍值得我们阅读。
蒙田(1533—1592)生活在文艺复兴的末期和近代的开端,是站在近代门槛上的第一位文化巨人。比他稍晚,还有两位文化巨人,都受到了他的影响,就是培根和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文豪,培根是哲学家,而蒙田在文学和哲学上都是开创新风气的先驱。
蒙田是法国波尔多人,一生主要的生活方式是隐居,最用心做的事是写《随笔集》,生前三卷都已先后出版。在西方,随笔这个体裁发端于古罗马,普鲁塔克和塞涅卡是顶尖的高手。这两位正是蒙田最喜欢的作家,他在著作中经常引证,文风也受其影响,但显得更加散漫,更像是家常闲谈。读他的随笔,我真正感觉到是在听一位智者谈话,他的心态平和而豁达,他的见解平实而深刻。
在《随笔集》中,蒙田对写作发表了许多中肯的见解,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两点,而这两点也正是他的文风的显著特征。第一是朴实。他说:“任何漂亮的描绘,都会在朴实无华的真实面前黯然失色。”写作要像平常说话那样,既明白易懂,不用生僻字,又平易近人,少讲大道理,蒙田说他只想用巴黎菜市场里说的语言。第二是自由。普鲁塔克的许多文章,东拉西扯,似乎忘记了主题,蒙田赞叹道:“哦,上帝,那天马行空式的离题,那莫测风云的变化真是美不胜收,越似漫不经心,信笔写来,意趣越浓!”实际上他自己更是如此,笔意纵横,没有固定的套路,仿佛经常跑题,整体看下来却有一种天马行空的气势。这样的写法,形散神不散,不是大手笔是用不好的。
蒙田无疑是写随笔的第一流大师,他的文学成就举世公认。可是,他在哲学上的贡献好像遭到了忽视,在迄今出版的西方哲学史著作中,你几乎找不到他的名字。在我看来,毛病出在写哲学史的人狭隘的学术眼光。蒙田不属于学术界,不属于任何界,仿佛天地间突然生出了这样一个朴素又聪慧的人,撇开一切理论,用最本真最直接的方式探究人性和人生的问题。他把哲学带回到原初的状态,使之重获永恒的品格。他没有创立任何可以供后来的哲学家继承或批判的学说,却用人文主义精神熏染了近代哲学,给哲学注入了一股清流。
二
哲学家们研究宇宙、上帝、自然,而蒙田告诉我们,他研究的是他自己。在《随笔集》开头,他开宗明义宣布:“读者,我自己是这部书的材料。”他还说:“我研究别的课题不如研究自己多。这就是我的形而上学,这就是我的物理学。”整个三大卷《随笔集》,就是他研究自己的一个记录。
在蒙田之前,要往上追溯一千二百年,我们才能找到一个人,是曾经把自己当作研究对象的,就是奥古斯丁。不过,两人有根本的不同。奥古斯丁是为了忏悔,从自己身上认识人性的卑微,从而舍弃小我皈依上帝。蒙田是立足于以人为本,通过研究自己来研究人性,以一种非常健康的心态对自己和人性都予以肯定。《随笔集》的写法也和《忏悔录》不同,它不是自传,没有叙述自己的任何具体经历,而只是仔细观察自己的内心世界,把观察的收获写了出来。
蒙田自己说,人们总是把视线朝向别人,朝向外面,而他则对准自己,看自己的里面。如同一个充满好奇的游客,他在自己的内心转悠,看那里的各种风景。他把观察自己看作人生的第一要务,是基于两点认识。第一,在自己身上可以领悟人生的基本道理。一个人凭借自己的经验,而无须凭借书本,只要善于学习,就足以让自己变得聪明。你若肯反省自己过去暴跳如雷的样子,就比阅读亚里士多德更能够看清这种情绪的丑恶,从而把它克服。你若常回顾经受过的苦难和屈辱,就比阅读西塞罗更能够懂得命运的变幻莫测,从而有所准备。第二,在自己身上可以察知人性的真实样子。一个人只要具有光明磊落的判断力,就可以把自己作为人性的例子,给自己就像给第三者一样坦然做证。通过长期仔细观察自己,就训练得对别人也能够做出适当的判断。
蒙田从自己身上研究人性,态度诚实而坦然。在《随笔集》中,他把在自己心中观察到的一切如实地表达出来,力求保持其本来面貌。他说:“我是把自己全都展现出来。”他为他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而感到自豪。他指出,描述自己比描述别的事物更困难,但也更有意义。“倘若世人抱怨我过多地谈论自己,我则要抱怨他们竟然不思考自己。”的确如此,如果人们把耗费在交际和事务上的时间分一点给自己,多一些自我思考和认识,生活的品质就一定会变得好一些,这个世界也一定会变得好一些。
通过从自己身上研究人性,蒙田得出了两点主要结论。
第一,人皆有弱点,有弱点才是真实的人性,因此应该宽待人性的弱点。举例来说,人性的一个普遍弱点是变化无常,人最难做到的是始终如一。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是由许多零件组成的,各个零件都在起作用,而作用的大小在不断发生变化,使得我们和自己不同,不亚于和别人不同。换一种说法,人心中有许多不同的冲动,有时这种冲动占据优势,有时另一种冲动占据优势,因此所有的人都像孩子一样天真地为同一件事时哭时笑。蒙田的这个看法包含了后来弗洛伊德的基本观点,就是人的行为是受无意识支配的,而不是由理性支配的。蒙田并不认为自己可以例外,承认自己的表现也经常自相矛盾,无法自圆其说。不过,他认为这符合人性之常理,如此打趣道:“谁要是看到我对我的妻子有时脸色冰冷,有时却充满了爱意,便以为其中一个是假装的,那他就是个笨伯。”
第二,人性原本是平凡的,因此应该以平凡的人性为楷模,把平凡的人生过好即是伟大。试图超越人性、拔高人性是可笑的,蒙田就此说出一串常人会认为不雅的大实话:“坐上世界最高的宝座也只能靠自己的屁股。”“帝王哲人大便,女士们也大便。”所以,要承认平凡,接受平凡,谁都不要装。最伟大光辉的业绩是生活得和谐,而不是攻城略地、治国理政、攒积财富,那些最多只能算是附属品。恺撒和亚历山大在日理万机之际,倘若也懂得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把战争和政治当作日常工作,而把平凡生活看作伟大事业,这样才是聪明人。
三
“我知道什么?”——这是蒙田的名言,他自己说,他把这句话作为格言,铭刻在一个天平上。如同对人性一样,他对人的认识能力也评价不高,确切地说,不做夸大的评价。他不相信人凭借理性能够洞察万物的真理,他自己处世做人也决不自以为正确,而他安于如此。智慧在于知道自己无知,这是苏格拉底的教导,而在他身上几乎成为了本能。他是一个温和的怀疑论者,这种怀疑论在他的全部言行中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蒙田认为,人的无知是必然的。大自然的奥秘永远认识不完,人对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也所知甚少。每样事物都有几百副面孔和几百条肢体,我们只能认识其中的一些,没有人能看到全貌。何况命运还把它的混乱多变带进我们对事物的判断里,使得我们的判断像我们的遭遇一样充满偶然性。
无知是人的认识的根本特征,所以不可独断。根据自己认为的可信与不可信,去判断可能与不可能,自己不会做或不愿做的事,就认为别人也不会做或不该做,把自己作为准绳去衡量一切人,这是多数人的通病。蒙田说,他确立了一个原则,生活有千百种不同的方式,决不要求别人按照和他一样的方式生活。因此,任何意见都不会让他吃惊,任何信仰都不会让他生气,不管与他多么格格不入,因为它们都有其产生的原因和根据。
然而,知道自己无知是难的,你必须走进知识的殿堂,去推那一扇扇门,才知道门对你是关闭的。还要勇于承认无知,蒙田说,世上一切弊端都产生于人们害怕暴露自己的无知。我的理解是,害怕暴露无知,就会不懂装懂,把事情搞砸,或者强词夺理,把和平破坏。坦然承认无知的习惯要从小就培养,蒙田表示,他若教育孩子,就会这样做,让孩子习惯于用询问和疑惑的方式来回答问题,宁可他们六十岁时还保持学徒的模样,不要像现在这样十岁时就装出博士的派头。
四
蒙田主张过好平凡的人生,平凡的人生当然不是马马虎虎的人生,要真正过好是不容易的。怎样过好平凡的人生,他的论述十分广泛,我只说他特别强调的一点,就是不要出租你自己。
一个人首先要认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由此知道什么是自己可以做和应该做的事,那就好好做。对于每个人来说,把最符合自己天性的事做好,就是幸福。蒙田自己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听从自己的天性做人做事,不勉强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东西,觉得这样最快活。世人认为再好的事,不符合他的天性,他就不做,决不会为此后悔。
你应该关心的不是人家怎样说你,而是你自己怎样对自己说。你懂得思考和掌握自己的人生,你就已经完成了一切事情中最伟大的一件。只要你真实的自己完好无损,你就绝不会失掉什么。真实的自己是人生一切价值的承载者,丢失了这个承载者,一切价值都不复存在。一个人渴望把自己变成天使,他就是一个傻瓜,因为他自己已经不存在了,谁来对这个变化感到高兴和激动呢?
我们的某些部分得益于社会,我们的最好部分得益于自己。因此,要善于独处,这是一种伟大的能力。真正的退隐是把心灵引回到自己,这在城市和王宫里也可以做到,但是独处时更容易做到。我们应该有妻子、孩子、财产,但是不要粘得那么紧,把幸福完全依赖于其上。我们必须给自己保留一个隐秘的后间,只属于自己,在那里和自己进行日常的对话,不为外人所知。在那里,和自己谈笑一若妻儿和财产都不存在,这样万一失去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好像天塌了一样。
人们表面上好像都很看重自己,可是实际上总是在出租自己。他们住在家里,但不是作为自己,而是作为房客。他们的天赋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给奴役他们的人用的。他们到处抵押自己的自由,不管大事还是小事,相干的事还是不相干的事,他们都不加区别地掺合,只要不手忙脚乱,就觉得好像不是在活着。
要不出租自己,关键是摆脱事务和人际关系的控制,让自己享有自由和悠闲。蒙田说:“自由和悠闲,这是我的主要品质。”“我这一生最大的习惯是活得懒懒散散,轻轻松松,从不忙于事务。”人在社会中生活,人际关系如果处理不好,会让你不得安闲,还会让你痛苦。据我所见,对于处理人际关系,蒙田有两件法宝。
一是无求于人。他说在他的熟人中,从没见过有谁比他更少有求于人,他自己分析,原因在他的性格。一方面,天生有点傲气,受不了被人拒绝,欲望和计划也有限,不需要去求人。另一方面,特别喜欢懒散,对自己的休息权利和自主权利同样珍惜,憎恨一切控制,不论是控制别人还是被人控制。有求于人,无非是两种结果,一是遭到拒绝,二是被迫受惠于人,二者都难以忍受,所以干脆就无求于人。
二是少管闲事。首先是不要卷入别人的事务,“自己不赞成的事,让他(指子女)不要介入”。尤其在朋友之间,要防止不必要地介入对方的事务,或把对方拖入自己的事务,而这往往是最难做到的。其次,要尽量少知道别人的秘密。蒙田说,交待他保密的事,他都深藏心底,但希望尽量少沾边。他告诫朋友们,不让他说出去的事就少对他说,因为他不善于做假,没有勇气矢口否认自己知道的事,他可以不说出来,但是予以否认,就会很为难,很不开心。
蒙田所讲的处世智慧,貌似消极,其实很实在。人生的烦恼,大半来自有求于人和多管闲事。这样的处世智慧与社会担当并非不相容,他自己做过两任波尔多市的市长,深受市民爱戴。
五
蒙田说,人生有三种美好的交往。一是知己的朋友,二是恩爱的女子,这两种都不是想要就能够有的。第三种是与书籍交往,它缺少前两种的优点,但有前两种不具备的长处,就是自己完全能够做主,只要愿意,就可以伴随一生,在孤独时给人莫大的安慰。他是一个爱读书、会读书的人,关于阅读有许多精辟的见解,我在这里也略加阐述。
人为什么要读书?蒙田说:“我只是在书中寻找愉悦,以便有一种高雅的消遣。”他表示,他只想安闲地度过人生,没有一样东西是他愿意为它呕心沥血的,包括做学问,不管这是一桩多么光荣的事。因此,在阅读时,他注重的是愉快。对于食品,我们有时注重营养,有时只图好吃,精神食品也是如此,有时不一定有营养,有乐趣就行。他说他每天读书消遣,不分学科,博览群书。阅读时遇到困难,他不为之绞尽脑汁,经过一两次思考,得不到解答也就不了了之。
当然,读书注重愉快,并不是无所用心。蒙田反对的是死抠书本内容,他说,内容本身不重要,能够起到推动自己思考的作用就可以了。在谈论教育问题时,蒙田把他主张的读书方法讲得更清楚。他说,教师要把伟大的著作家和不同的学说介绍给学生,让学生自己来选择或者就存疑。他必须吸收他们的思想精华,不是死背他们的警句,不要仅仅因为是权威之言就记在脑子里。如果他通过自己的理解真正接受了某种见解,这种见解就是他自己的了,他可以大胆忘记是从哪里学来的。真理属于每一个看到它的人,不在于谁先说谁后说,也不在于是柏拉图说的还是我说的。蜜蜂飞来飞去采花粉,最后酿成的蜜属于蜜蜂自己,不管花粉是采自百里香还是牛至。可是,事实上,教育往往是灌输知识,而不是培养心灵。蒙田谈到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时说:“他本该让思想满载而归,却只带回来浮肿的心灵,不是变得充实,而是变得虚肿。”
蒙田特别强调,要警惕不被知识伤害。知识这个东西本身无所谓好坏,可能有益也可能有害,看你天赋如何,还看你怎么用它。人不需要太多知识就能够活得自在,太多的知识会成为负担并造成混乱。植物吸水太多会烂死,灯灌油太多会灭掉,同样道理,书读得太多也会抑制思维活动。有一个词形容这样的人,叫作文殛,就是被文字之斧劈成了残疾。
总之,真正重要的是心灵的培养,自我的成长,阅读的意义即在于此。
《随感集》内容丰富,我在这个序里只能择要介绍,难免挂一漏万。请你翻开书,自己慢慢品读。读蒙田的书,他主张的读书方法是更适用的。闲暇之时,不妨随手翻开其中某一篇,怀着轻松的心情阅读。这样一篇篇读下来,你会发现,你结识了一位多么可爱的智者,而在不知不觉之中,你的心灵得到了滋养和提高。
二〇二一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