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自负的老风
令狐似有不满,略一沉吟,又现“白虹”,来来回回好几遍,次次把剑招使老。风清扬期待变化,等待颇为耐心。
“白虹”又变“凤来”,这几次转点不同,又圆融许多。眼见后继有人,老风心怀大畅!突然,令狐腾空而起,正是宁毅那一版的“白虹”。这一式端的是好声势,只见半空中寒光一闪而过,即至将息,陡然间化成漫天剑影,映得满洞光华摇曳。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老风抚掌大笑,三声“好”字叫出口,接连道出:“天绅倒悬”,“萧史乘龙”...“苍松迎客”...“无边落木”...又有“截剑式”等一干小基础剑招,令狐三十几招浑然一体,剑招转换圆融自然,老风嘉许之意甚笃。
令狐收了长剑,恭谨道:“太师叔可还入眼?”疏离之意浮于言表。
老风心中喜悦,不以为意道:“孺子可教也!老夫有几式剑法你可愿学...”
令狐道:“谢过风太师叔,太师叔美意弟子心领了,未得师傅允准,弟子不敢僭越。”
老风还想挽回,却见令狐自顾自的走了开去,顿时悲愤莫名。他一生为誓所拘,隐姓埋名几十年,空有一身本领不得施展,常感烦闷非常。幸得晚年遇一良材,却连衣钵都难传承,让他如何不心生怨怼。
令狐行至洞口久久不动,风清扬竟暗暗祈祷他回心转意,只等令狐道出个“好”字,他便倾囊相授!却听令狐一句“师弟”,叫的老风心如死灰。
令狐道:“师弟,你...”
原来宁毅压住自身伤势之后,就来了洞口偷听,见令狐不上道,果断截住去路。令狐似是知道师弟用意,但不愿妥协。不光是风清扬辱及恩师,还在于他剑宗身份。再者他内气修行已窥得门径,剑法这种外物已入不得眼了。
宁毅劝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师兄不妨...”
“哈哈哈...”老风早已心灰意冷,两个小辈如在街巷讨价还价,直把他风清扬当做货物一般,怒极反笑道:“老夫几十年未出世,便连黄口孺子都敢当面口出狂言了。”
宁毅心道:“不是你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一心去劝令狐,令狐自是不愿。
老风气急而走,道:“让开!”
令狐让开身形,恭谨的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宁毅无法,“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老风不妨被他紧紧抱住双脚,本要挣脱又不敢真正用力。一来有失他长辈高人体面,二来他怕一脚踢死这黄口小儿。
如此机会宁毅怎肯放过,道:“风太师叔息怒,师兄昨夜被黄汤坏了脑子,说话颠三倒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师弟,我...”
“别说话!你闭嘴!”
宁毅跪直身躯道:“求太师叔传我华山派大师兄令狐冲‘独孤九剑’!”说罢郑重扣了三个响头。
令狐为难道:“师弟...”
宁毅拉他下跪,令狐颇为倔强。老风心中惊奇,道:“小子,你如何知道‘独孤九剑’?”
宁毅不答,只是盯着令狐。老风看向令狐,心中苦涩,珠玉在前到底不肯放过,嗟叹一声道:“也罢,也罢,你二人随我来。”
宁毅去拉令狐,用尽力气纹丝不动,只好假装伤势复发,令狐无奈,只得掺起师弟跟上。
老风指着“九长老跪壁”(加一个在地上睡着)道:“这是你二人杰作,你们兄弟不知原委,如此也无可厚非。”当下与二人讲了十长老大战五岳剑派,与岳不群讲的大体没有出入,只是细节更加丰富。
讲完风清扬叹口气,指着墙壁道:“这些魔教长老,也确都是了不起的聪明才智之士,竟将五岳剑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净彻底。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说着抬起了头,眼光茫然,显是想起了无数旧事。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纷纷无语。老风见二人不以为然,道:“此番我五岳剑派固然得胜,但我辈大丈夫生于天地...”
令狐讥道:“我五岳剑派当时便该绝了...”
宁毅赶紧打断师兄说话,老风瞪视令狐,令狐不再多说,只是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老风只好瞪一眼宁毅,转而说道:“单以武学而论,这些魔教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
“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
宁毅先被老风迁怒,又见他说话只对令狐,很明显已被无视。此时看他净说废话,偷偷拉住令狐衣襟,果然见令狐一脸不耐,所幸没再开口。
老风又道:“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诗人么?”
令狐听他又骂人,虽未提名字,但显然也把师傅包括在内了,想走却被师弟拉住,刚要抗辩,却听宁毅道:“太师叔说的是,但若不熟读唐诗三百,便连打油诗也做不出...”
还想再说,被风清扬一瞪,只得住口,老风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
“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
这些话只能唬一唬末学后进、剑门新秀,令狐原本只是不耐,如今见他废话连篇,更加觉得聒噪。
老风似是未觉,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
令狐心中已有成见,不觉是长辈指点,而是消遣自己。令狐斜睨一眼,久久没有动作。气氛好像僵住了,令狐不说话,老风也不动。
令狐再看一眼,忽然挣开宁毅,捡起一把剑比划一番,脸色变得难看。只觉得太师叔浑身都是破绽,待要动手,却无路可寻。仔细一看,竟没有破绽,气机圆融无处下手。
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
宁毅看令狐陷入魔怔,心想“长年打雁,被雁琢瞎了眼。”开口道:“风太师叔何必以势压人。”说罢捡起一根骨棒敲向腿骨,老风不见抬手,宁毅手中骨棒已不翼而飞。令狐此刻回神仍旧心有余悸,冷汗连连。
宁毅再捡一根骨棒,道:“师兄破我这招。”
令狐看向师弟,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忽然一怔。
老风被宁毅打断颇为意外,再看三弟子时眼中已无轻视。道:“你如何...”
宁毅不答,对令狐道:“大师兄,风太师叔是想告诉你,剑法中有招如无招,存招式之意,而无招式之形。”
老风大吃一惊,脱口道:“你学过‘独孤九剑’!”
宁毅道:“回太师叔,弟子不曾学过。”
不等老风发问,又道:“弟子斗胆问太师叔,小儿习字是先学笔画好,还是干脆学整字?”
老风不解其意,宁毅道:“两者都可,是不是?”
老风不答,宁毅继续:“学整字固然可行,总不如先学笔画写的顺畅。字不以笔序写就,间架参差,难见齐整。纵有天生之材能人所不能,何如从笔画学起,不更见自然?
笔画是规则,是束缚,更是阶梯。行、草书写固然畅意,楷、隶之中却更见大家风范。
“我辈练剑,若不依成法,不稳套路如何打下根基?太师叔习剑法之初是何模样,怎地对幼时基础颇为贬低?活学固然没错,若学的不扎实,心中未有城府,如何活用?
“太师叔是何时有了如此想法,是学‘独孤九剑’前,还是学会之后?若是之前,那弟子斗胆赞太师叔天纵之才,若是之后...弟子万死问一句:以有知欺无知,是自大还是无知?
“‘无招胜有招’,细思不过是艺高人胆大,出招不依成法。真要无招,太师叔寻到一三岁小儿最是合适,何必找他令狐冲?”
这番话问的风清扬哑口无言。
他少年时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忽然抱负难展,几十年浑浑噩噩,虽有长剑为伴,不免苦闷。即至剑法之巅,放眼天下,自忖罕有敌手,如此更加抑郁。
“呵呵,他兄弟未说大话,当真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
宁毅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一般,惹得他心思烦乱,心潮起伏,心情激荡之下竟是再也忍不住,一口老血狂喷而出。
宁毅吓了一跳:“坏了,言过了,老风你可坚持住,等教了‘独孤九剑’再那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