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千载有会心——读郁先生《诗经草木》
郁先生在湖上讲《诗经》我是听过一回的。二〇一九年四月十四日,在桐乡吃过早午饭,先生携我往杭州蒋庄马一浮纪念馆内“湖上有间茶书房”听讲。那天,先生讲“雨”,讲《说文》讲《尔雅》讲《太平寰宇记》,讲《北风》讲《采薇》讲《正月》讲《蒹葭》讲《瓠叶》……江南正是杏花春雨的好时节,身边的人听得入迷,我亦入迷。玻璃窗外,偶尔有游客探头,他们大概不会猜到“所以然者何”。中途我要赶车北上,先生定好闹钟,铃响声停,他出门送我,至小桥,我前行,先生折回……想来已是两年前了。
后陆续在“懒下楼”里读到先生说《诗》的妙文,及至这部讲荇菜、卷耳、桃、芣苢、梅、茅、茨、竹、谖草、艾、舜、扶苏、茹藘、蕳、勺药、莫、蒹葭、栎、駮、荷、桑、枣、郁、薁、菽、葵、瓜、瓠、苴、荼、稻、榖、莪、梧、芹的《诗经草木》,尝中夜持诵,不知几回。
草木千古不易又触手可得,故而最有说头。自发言、嗟叹、咏歌、手舞足蹈的先民之兴,至于孔子之《诗论》、毛公之《故训》、陆玑之《草木鸟兽虫鱼疏》、《初学记》载六朝人之《草虫经》、程修己之《草木虫鱼图》、蔡卞之《名物解》、郑樵之《名物志》、杨泰之之《名物编》、王应麟之《草木鸟兽虫鱼广疏》、许谦之《名物钞》、杨璲之《名物类考》、王祎之《草木鸟兽名急就章》、黄乔栋之《名物考》、林兆珂之《多识编》、冯复京之《名物疏》、吴雨之《鸟兽草木考》、黄圣年之《诗骚本草通》、毛晋及盛於斯之《名物考》、徐士俊之《鸟兽草木记》、姚炳之《识名解》、陈大章之《名物辑览》、赵执信之《名物疏钞》、顾栋高之《类释》、赵佑之《草木疏校正》、徐鼎之《名物图说》、牟应震之《名物考》、方瑍之《释物》、焦循之《草木鸟兽虫鱼释》、丁晏之《草木鸟兽虫鱼疏校正》、多隆阿之《多识》,及至李尊义之《草名今释》、陆文郁之《草木今释》、吴厚炎之《草木汇考》,甚或日本稻生若水之《小识》、冈元凤之《品物图考》、茅原定之《名物集成》、细井徇之《名物图解》,无不倾心草木,博搜细绎,或广异闻,或解诗旨,或遣生涯,仰而观之,云兴霞蔚,目不暇给。
先生之说《诗经》草木,或与上述不同。初看,是文学的,讲“舜”时说“我读此诗,见得她是如此之美,美得来势汹汹,这就够了”;再看是小学的,讲“谖草”时说“谖草,又作‘萲草’‘蕿草’,这三个字,都从爰声,古音皆读如‘欢’……说到底,谖草、萱草、萲草、諠草、藼草,只是一个‘欢草’”;又看,是经学的,讲“桑”时说“《诗序》云,《七月》,陈王业也。这话犹如禅宗的话头,极要命,使人半夜惊醒……孟子讲王道,原亦只从桑树开说,见梁惠王,就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见了齐宣王,亦复如是。叫人想见圣贤之心,直与《七月》息息相通,乃知《诗序》说的是对的,大道理就是这样的浅近,叫人觉得一个人在田畈里做生活,亦关系着天下国家”;复看,是医学的,讲“芣苢”时说“后世医方用车前,少有说其宜子者,大多取其利水通淋的功能……朱子的说法已不同于汉学,主要的原因乃是中国药学的大背景已经变化,车前已从补肾药变成了利水药”。合上书看,原来是生活的,屋后池塘生“杏草”,绞在棒上,晒干可以畀羊;阴沉冬日里徐先生讲“采采卷耳”,轻声吟来,春风满室;小时候走夜路,母亲摘几片桃叶放“我”袋里,原是桃叶能驱鬼;“子惠思我,褰裳涉溱”使人想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太阳落山后乡间的机耕路,没有汽车,只有爱情在步行;旧时桑果子吃多了,出鼻血,昏昏沉沉,恰如毛公说的“食桑葚过,则醉而伤其性”……如此种种,懂得生活,才真读得懂《诗》。
先生生长江南,务稼习医,于山水草木,最寄闲意;交游四方,讲学论文,于音声诂训,总赋深情。先生长以音声诂训趣说山水草木,说到兴起,叫《戒指儿记》里的梅香也来帮腔,对段玉裁、章太炎亦不让步,珠玉横来,高见迭出,听者无不称妙。我亦爱《诗经》,先生知道,《草木》既成,赐我先读,并嘱做千字文以为喤引。受业先生有年,自知学浅,先生之嘱,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恭愧之间,聊作数语以想当时风致。废笔汗下,兢兢战战,不觉又在《诗经》草木里,缱绻了一回。
二〇二一年八月,受业商城何汉杰谨记
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