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栖灵之山
陆舜华睁开眼,看到别院上的房梁。
身边呼吸浅浅,小小的一颗绒毛脑袋挨着她,看陆舜华醒来,湿漉漉的眼睛与她对视了会儿,尖叫一声“咚咚咚”后退三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赵韫之拍着自己的小胸脯喘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陆舜华掀开被子起身,慢慢披上斗篷。
赵韫之绕到桌子后面,两只手抱着桌腿,探出一颗脑袋眨巴着眼睛看陆舜华。
“看什么?”
赵韫之吓得一抖,壮着胆子问道:“你,你是鬼吗?”
陆舜华捡起面纱戴上:“你觉得我是吗?”
“还好吧,阿娘说你是她的朋友……”赵韫之抱着桌腿直哆嗦,“应该、应该不是鬼吧。”
陆舜华坐到床边,目光淡淡地落到赵韫之的身上:“那么怕,怎么还来找我?”
赵韫之伸出一根手指,一指她,“嗖”地一下收回去,说道:“我怕你是鬼变成的……我告诉你,你不准害我阿娘!你要是害我阿娘,我不会放过你!”
陆舜华脸上没什么表情,点点头说:“知道了。”
这就完了?
赵韫之把脑袋搁到桌子上,有点儿想不通。
女鬼都是这么好说话的吗?
说书人好像不是这么说的,而且凭良心说,光看这个“女鬼”没有伤疤的半边脸,她长得不但不难看,反而还很好看,一点儿也不可怕。
安静的厢房里响起一声轻呵。
赵韫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居然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赵韫之小小的脑袋又露出半边,一双眼睛跟湿漉漉的葡萄一样,看着陆舜华时少了些害怕,多了点儿探究。
赵韫之问:“姨,你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陆舜华转头看他,眼眸里倏地浮现出一抹凌厉和痛色,像是想到了什么非常不堪的回忆,神色霎时暗淡许多,本就没什么笑容的脸上,一下子多了更多的灰败之色。
赵韫之只是个孩子,不懂察言观色,童言无忌,他看不出来陆舜华脸上转瞬即逝的痛楚,觉得她那张一贯没表情的脸根本不曾有变化。
赵韫之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的脸真的好可怕,怎么会有那么多伤痕?你以前惹了什么仇家吗?”
陆舜华说:“我没有仇家。”
“那你的脸是谁划的?”
陆舜华举手,隔着面纱覆上那些伤痕,手臂微微发抖。
赵韫之真是天真无邪的,什么话都能问,什么话都敢问,可陆舜华却不是,她不敢答。
陆舜华只能说:“不是谁划的。”
赵韫之撇嘴:“难不成是它自己长出来的?”
陆舜华侧身:“是啊。”
赵韫之没听出陆舜华话里的情绪起伏和难以隐忍的沉重,吐了吐舌头就跑出房门,心里只当陆舜华是玩笑。
不肯告诉他就算了,那么多可怕的伤疤,怎么可能是自己长出来的呢?他又不是傻子,才不会相信。
赵韫之走了没多久,陆舜华在房里坐了没一会儿,叶魏紫过来了。
门打开,叶魏紫提着食盒走到桌边,站在那儿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出来。
陆舜华低声说:“阿紫,不用给我准备吃的。”
叶魏紫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没听见一样继续拿出吃食。
都是些很精致的小吃,最后一道点心是散发着甜糯味道的如意糕。
叶魏紫把如意糕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这是你最爱吃的。”
陆舜华抬眼,说:“阿紫,我不用吃东西。”
叶魏紫很固执,说:“六六,你不试试看吗?味道和以前一模一样。”
说完,叶魏紫端着盘子走到床边,捻了块如意糕递给她。
陆舜华看着那块白色糕点,印的还是梅花印子,味道也许是很香的,也许是淡的,或者加了点别的配方,有了别的味道,吃起来也许好吃,也许难吃,于她全无意义。
陆舜华早已经闻不出来,也吃不出来了。
但对上叶魏紫的眼神,她还是心软,接过糕点塞进嘴里,麻木地咀嚼着。
叶魏紫舒了口气,坐回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接着说:“我昨天去找了当年替老夫人下葬的仆从。”
“如何?”
“时日已久,他着实记不太清,只略略说了个方位。”
陆舜华低声问:“能找到吗?”
叶魏紫说:“他说是在一棵老槐树下,需要些心力去找,但应该是能找到的。”
陆舜华微微仰头,淡淡的眸子掠过窗外的景物,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腕骨。
叶魏紫没注意到她,从怀里掏出一支短笛放到桌上,问:“六六,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陆舜华把手拿下来,说:“尽快。”
叶魏紫点点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白纱覆面的模样,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某个问题的答案。
陆舜华没有看她,却低声问:“怕我?”
叶魏紫摇头。
“那为什么这样看我?”
叶魏紫还是摇头,并不说话。
两人相对无言,须臾,叶魏紫突然出声问道:“你想见江淮吗?”
陆舜华的身形一滞,她想当作没听到这个问题,叶魏紫却再次重复问了她一次,又说:“你不想见他。”
这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句肯定。
叶魏紫:“要是想见早就去见了,何必等到现在。”
陆舜华不置可否。
叶魏紫又说:“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不会见他,见他做什么呢,那种没良心的东西……”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陆舜华拧眉道:“阿紫!”
叶魏紫这才不甘不愿地停下。
陆舜华将短笛拿过来:“什么时候去栖灵山?”
“随时。”
陆舜华起身,大大的斗篷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得很严实,她将短笛别到自己的腰间,伸手拢紧斗篷,把自己彻底包住。
“我们走吧。”
栖灵山是上京较偏远的一座山峦,因里头修了座百年老寺,香火很旺,经常能得些佛缘子弟来此处礼佛。
陆老夫人生前是虔诚的佛教子弟,信仰菩萨与佛祖,日日吃斋念佛,恭谦王府里修了佛堂供她参拜,她还是时不时亲自上山清修些时日。
在以前,陆老夫人最爱做的就是罚陆舜华抄佛经。
一遍不够,就十遍,十遍不够,就一百遍。抄了几年,陆舜华都能将佛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陆舜华年纪小的时候非常顽皮,不喜欢抄书,每每都是潦草地一笔带过,被老夫人发现了以后罚得更狠,她叫苦不迭,到最后那些几十上百遍的佛经都是江淮仿着她的字迹帮她抄完的。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少。年少有年少的好处,随便抓住几分春色就能抱住一整个春天。
就在将军府的藏书阁里,点上一盏夜灯,外头清冷月华和星子交相辉映,陆舜华将脑袋枕在江淮的腿上,江淮抄书,她就躺在席子上看他,看着看着睡着了,醒来以后还是能看到点点灯火里江淮清俊的侧脸,眉眼间都是冷淡的气息,但她懵懵懂懂间觉得自己躺在了温暖的春天里。
记忆太鲜活,都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陆舜华还是记得十分清楚。
陆舜华边往山上走边想,这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能够忘掉。
如果忘不掉,也至少和它们好好相处,让这些回忆不要动不动就跑出来,刺痛她僵硬的心肝。
上山的路不好走,叶魏紫不想惹人注目,挑了个黄昏时分只身领陆舜华前来。
叶魏紫从前是尊贵的小姐,嫁给赵京澜以后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因此没几步路就已经气喘吁吁。
陆舜华和叶魏紫一样矜贵,和陆舜华走同一段路,一路上却只听见了她一个人的喘气声。
无论多难多险的山路,陆舜华都一声粗气不喘,半点呼吸起伏都没有。
叶魏紫心里隐约猜到了点什么,却没去问。
陆舜华又不想说,有什么好问的。
陆舜华活着是她阿紫的朋友,死了也是她阿紫的朋友,做人做鬼都是她阿紫的朋友,这一点沧海桑田都不会变。
负责下葬的老仆说陆老夫人葬在一棵老槐树下,他指了个东南方向,说出一个大约方位,在距离老寺庙二里地的地方。
叶魏紫差人看过,那儿只种了一棵老槐树,不出意外,树底下就埋着老夫人的尸身。
想到祖奶奶,陆舜华感到一阵恍惚,她的心头麻木太久,突如其来的刺痛竟然让她头晕了片刻。
陆舜华有些茫然又有些惊慌地捂住自己心口,手掌下一片平静,没有任何跳动。
“祖奶奶是怎么死的?”
叶魏紫撑着一棵树扶着腰喘气,闻言回头,面露不忍,轻声说:“投河自尽。”
陆舜华又开始摸自己的腕骨:“为什么?”
叶魏紫更不忍心,几乎是可怜地看着她。
“当年你出事后,老夫人哭得太久,眼睛哭得瞎了。没半个月,又发了疯,一头跳进平安河,嘴里念叨着要去找你和恭谦王,阿宋找到她的时候,尸体已经泡烂了。”
少年丧夫,中年丧子,老年丧孙,这位老夫人的一生可谓是处处潦草,处处悲痛,相较起来,死亡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陆舜华抱着双臂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回想了会儿刚才叶魏紫讲的话。
果然啊。可怜,太可怜。
但陆舜华早已经料到了。陆舜华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已经变成了怪物,人都是有感情的不是吗?可她没有,祖奶奶待她是如何好的,她心知肚明,在得知祖奶奶死得如此悲惨后,她心中最大的想法竟是“果真如此”,像是早已猜到了这场死亡。
陆舜华已经变成了一个麻木不仁的怪物,心里除了疲惫还是疲惫,莫说悲伤苦痛,她对疼痛全然没有感知,她心里明白得很,自己就是一个怪物。
陆舜华没有命在,也不是活着,她唯一的执念就是在祖奶奶的坟前为她吹一首《渡魂》,让祖奶奶能够魂归故乡。
陆舜华把自己拢得更紧,她抬头凝视着不远处的老槐树,脸上的表情无波无澜,说道:“走吧。”
叶魏紫默不作声地跟上。
夕阳的光洒下来,给山路上的两个身影蒙了层昏黄。
叶魏紫弓着身子顺气,指了指黄土小道尽头的一棵老树,说道:“就在那儿。”
陆舜华顺着看过去,细小碎石铺满的路径尽头,太阳一分一分落下去,那儿的路很平坦,无碑亦无坟。
倒是真正的尘归尘,土归土。
陆舜华走到树边,默默地跪下,向着夕阳落山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第一个头,磕陆老夫人一世宠爱。
——“我们六六啊,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姑娘,要配也应当配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第二个头,磕她亏欠的八载旧时光。
——“你爹爹他……唉!罢了,以后祖奶奶和你相依为命,有祖奶奶在,谁都不能欺负了你去。”
第三个头,磕她曾经辜负过的一切。
——“六六,江淮他……不嫁给他好不好,祖奶奶给你找个更好的,比他好千百十倍。”
陆舜华像是能听见风中的叹息,在一层一层的光里,她静静地跪着,熟悉的《渡魂》吹得比想象中顺利,她吹完一曲,郑重地再次叩首,起身时不知何处刮来一阵强风,吹得老树上的叶子狂飞。
一片枯叶吹到陆舜华的脸上,贴在她眼下伤疤的位置,她将它摘下来,手指摩挲着叶子,抬头看向远方。
远方漫天无际的晚霞,这个位置能看到整个上京城,所有的繁华尽收眼底。
陆舜华看到无边的红,上京是皇城,聚拢着天底下的野心和满溢出的奢侈,浇灌出来的三月明媚里也带有一股子糜烂味道。
这是上京,这是天下,是那个人深爱着的家园土地。
叶魏紫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陆舜华的神色,斟酌着道:“六六,节哀。”
陆舜华冲叶魏紫摇头,说:“没事。”
叶魏紫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陆舜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陆舜华捏着短笛,目光很浅,空洞漠然。
陆舜华说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话:“去找一条虫子。”
叶魏紫疑惑地问:“什么虫子?”
陆舜华轻声说:“很难看的虫子,咬起人来很疼,很不安分。”
“你找这种虫子做什么?”叶魏紫似懂非懂,“我去让赵京澜帮你找。”
陆舜华拒绝道:“不必了,我知道它在哪里。”
“在哪儿?”
陆舜华:“一个离我很近的地方。”
“那找到了以后呢?”
“杀掉它吧。”陆舜华说完,突然笑了。
陆舜华从斗篷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转动着手中的短笛,好像做了什么特别好玩的事情,笑着说:“把它找出来,杀掉它,再去找故人。”
叶魏紫发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陆舜华除了她还有什么故人,莫非是江淮?
叶魏紫偷偷瞄了陆舜华一眼,心道她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当年那样的情况,江淮就算身不由己,可换作谁大约都没办法做到毫无芥蒂。
叶魏紫不无遗憾地想,要是陆舜华和江淮之间能够纯粹点就好了,比如他们就是单纯的陌生人,或者干脆是仇人,这样原谅来得轻松,恨也来得轻松。
但偏偏不是,他们之间有感情,浓烈又炙热的感情,还是天底下最简单也最复杂的爱情。不管什么事情,但凡爱情掺了一脚进去,恨或者原谅都变得没那么简单。
叶魏紫到现在也不知道陆舜华对江淮到底抱了一种什么心情,或者说,叶魏紫到现在也没搞懂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陆舜华天生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笑的时候像极了弯月,眼缝里透出灵动,现在虽然笑起来更多的是死气,可乍一瞧和十七八岁的样子也没差几分。
叶魏紫只有从这种笑里才能勉强找回一点熟悉感。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下山。”
陆舜华的眼里恢复死寂:“你说祖奶奶的牌位供在哪里?”
“将军府祠堂。”
将军府。
陆舜华低下头,抿了抿唇:“走吧。”
叶魏紫奇怪地道:“你想去祠堂……”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三分冷漠三分质疑,剩余四分全是不容置疑的阴冷——
“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