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秦岭南端的漫峪里,明清时期迁来了许多湖北湖南山东广东的人,也有蒙古族人、羌族人和回族人。他们群居为村寨,这些村寨就一直风俗不同,语言有别。上元坝人自诩是纯粹汉人,得意他们有大板牙,小拇脚趾的指甲是两半。但他们的说话又和别的地方汉人仍有区分,把父亲叫大,把祖父叫爷,而爷又指尊贵的神圣的东西,如天爷、日头爷、佛爷。再是把水发音为粉,把飞发音为虚,把影发音为拧。王西来的儿子在县城读书,为此没少遭同学们的嘲笑。
上元坝在漫峪垴,村前就是柴溪,柴溪源于再往北五里地的茨坪。茨坪是个极小的盆地,四面山围,青冈成林,盆地里有一冒泉,形成小湫,湫满水溢,七拐八拐地从山口流出。茨坪以前是漫峪林场的场部所在地,后来林场取消了,上元坝的各家都在那里种人参、天麻,或在那些废弃的房院里培育木耳香菇。
二〇〇〇年的时候,突然间人参天麻不能种了,木耳香菇也停止了培育,茨坪封闭了,开始大兴土木地搞起了开发。一年的光景,那里有了一幢幢房子,高低错落着,各自独立,又长廊亭台关联,逶迤巍峨,十分壮观。茨坪里的房屋是什么人建的,建了做什么用,上元坝的人很好奇,要进去看看。但茨坪周围都有了铁丝网,山口的门楼下站着保安,不让进,还龇着牙,牙是露出了骨头的恐吓和威胁。他们只好绕到旁边的山顶了,远远望去,在一片苍青里,房屋像城堡似的,颜色全是白的,就说:哦,白城子。村长在宣扬白城子给上元坝带来了文明和吉祥,他也和白城子达成了一项协议,上元坝可以派十二个男的十二个女的去那里做工,每人每月工资两千元。二十四人在村长的安排下很快去了白城子。十天半月了,有人从白城子回来,说白城子是省城十多个老板联合开发的康养别墅,住的都是老板们的父母和岳父母,还有一些小孩子。说他们在白城子里有养猪喂鸡的,有种菜栽花的,有打扫卫生的,有带小孩和伺候老人的。说白城子的屋里金碧辉煌,屋外奇花异木,冬不冷,夏不热,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喝什么就有什么,还有按摩室、桑拿房、录像厅、麻将馆、佛堂、戏堂。他们说得津津有味,听的人就一愣一愣:这是人间天堂么?他们说:可不!就展示他们身上的外套、帽子、皮鞋,都是人家送的,六成新啊。
二十四人去白城子享福了,上元村就骚动起来,先还是羡慕,接着嫉妒,后来就恨了:为什么去的就是那二十四人呢?这太不公平!没有去的人家和去的人家发生争吵、漫骂,甚至大打出手。闹腾得不行了,村长应允了所有人轮换,一次三个月。但轮换的人必须健康,没有疾病,眼里有活儿,手脚勤快,而且人还得长得周正。村里有一个跛子、三个秃头、五个五官丑陋的,当然遭到淘汰,而王西来眼睛太小,嘴又是地包天,他也不符合条件。王西来在好长时间里骂骂咧咧,脾气烦躁,一次走夜路从地塄上跌下来,昏迷了二十天。醒来后人就疯疯癫癫的,说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能知道还没有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情。比如早上太阳红红的,他说要下雨的,果然下午暴雨倾盆。比如他说梁三老汉肚里有个疙瘩,一个月后,梁三老汉吐血,去县医院检查了,真的是肝癌,到了晚期。村人惊奇了,说王西来这是“出神”了么,以前马王岔有个“神婆”,王西来是不是要成“神汉”?王西来也就以“神汉”自居,在家设了神堂,开始给人祛邪消灾,收取费用。事情也怪,自他成了“神汉”,身体越来越强壮,记忆超群,为人祛邪消灾时长声念唱,编词编曲。这一年,儿子王长久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到上元坝。王长久是瞧不起王西来的装神弄鬼,又目睹了村人仍在为谁家去白城子的人多谁家去白城子的人少而矛盾、争吵、互相攻击,他就去质问村长:外人是怎么在茨坪建别墅的,合不合法,违不违规,和乡政府有没有幕后交易,和村长又有什么利益勾结?村长当然不理睬他,他又去乡政府质问,乡政府也不理睬他。他再向县政府告了一年,还是没有结果,而村里人倒起了吼声,说他是刺头,搅屎棍,要断他们的好事,破坏上元坝的富裕。王长久一气出山去了省城,在省城打工竟然认识了一些诗人,也就跟着人家学写诗,也是受了那些诗人的鼓动,他又向省政府去信反映白城子的问题。
这样过去了五年,是不是王长久的反映发生了作用,这不清楚,但秦岭开始真的全面整治违法乱建现象。秦岭外沿山一带整片整片的别墅被拆除了,又深入到秦岭里,漫峪里也拆除了不少。有一天,上元坝前的公路上驶过十多辆汽车,风传着这是去拆除白城子呀。村人都站在村口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激动着。有人就问村长:啊拆呀,这真的要拆呀?村长说:你高兴啦?那人立即说:不是高兴,村长,我只是担心害怕么,你摸摸我心口,跳得突突的。村长没摸他的心口,倒吆喝着都散了,散了,自己先回家去。
白城子真的是被拆除。那是个黄昏,拆除队的负责人先进了白城子,他强烈感受到了一种淫逸安乐的气息,那游泳池里、按摩室里、麻将馆里,凡是见到的都是些肥男胖女,目光呆滞,行动迟缓。在最高处的房子里,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大块头人,估摸三四百斤重吧,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三文鱼片和一瓶红酒,而身边还躺着一个小姑娘,正在念一本书。这是念给大块头听的,但大块头已经睡着了,而在翻身的时候,竟然把小姑娘压在了身下,小姑娘被压得出不了气,手脚乱动,就昏过去了。拆除队的负责人赶忙去把大块头往起掀,掀得趴在那里,圆形大腹,背上长满了疣疙瘩,形状像蟾蜍。
白城子里的主人陆续搬走了,所有的建筑在挖掘机面前轰然倒坍。上元坝的二十四人在废墟里捡拾一些家具、电器,没有捡拾到家具、电器的,就去拆卸门上的把手,窗上的玻璃。但很快,他们也被驱赶,所捡拾拆卸的东西不能带走,集中在那里被推土机碾碎了。
茨坪恢复了原状,这里再没有了人,昼夜刮风,草木点头,百兽率舞。有豹子每杀一只岩羊了,跑来的就有狼、豺、野狗,而即便是一堆腐尸,秃鹰和鹞子也呼啸而至。
上元坝安静下来,没有了吵骂和斗殴,王西来还是“神汉”,在家里为远近来的人祛邪消灾,但费用提高了,原先一次是五元,现在是八元。而王长久仍是没有回来。村长已经不再当村长了,他也害了病,去省城求医,竟然就遇到了王长久。在广场的“保护秦岭生态环境”的宣传集会上,王长久在以上元坝的口音朗读着他的诗作,一片叫好声中,他竟然脱掉了外套,跳在了桌上,又在朗读他的又一首诗。
老村长站在人群边上,他能看见王长久,又不愿意王长久看见他,就把头上的草帽压低,他听到了朗读的诗的最后一节:我是个有串脸胡的儿子/我是个有故事的秦岭人/故乡以父母存在而存在/父母过去了,语言就是故乡/让我做石头,敲击我吧/敲击出火/让我做棵树/被太阳提着往上长/让我喝酒吧,吃烟吧,让我迷幻和疯狂/我就是诗人/给我个奖吧/奖会寻找天赐神授的人/我波谲云诡,我宿怨抑愤,我自立崖岸/一扫颓靡之风,软温之气/
老村长回到了上元坝,说起王长久在省城的行状,村人就都说:这王长久也是疯子么,比他大王西来的疯子还要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