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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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月亮湾十六村,都有给孩子寻命的风俗:过周岁,把麦穗、牛鞭、木条、算盘、书本、药葫芦、钳子、剪子放在炕上让抓。抓了什么东西决定着孩子的天性和以后要从事的行当。朗石村的陈冬,腊月生的,他是什么都抓,抓了就往嘴里吃。当然这些东西吃不成,便哭,哭得尿在炕上。

陈冬长大后果然口粗,长得要比同龄人壮实,但脑子不够数。张三懒得往自家地里送粪,说:陈冬,帮我送晌粪,给你烙油饼。陈冬说:这你说的呀!送了一晌粪。李四在场上晒麦,无聊了,说:陈冬,你能把那个碌碡立起来,我赌一碗捞面。陈冬说:这你说的呀!双手抓碌碡往起掀,掀不动,用肚皮子顶住,憋住屁,碌碡就立起来了。村里谁家立木房,夯土打院墙,挖地窖或拱墓,凡是重活,都喊陈冬来,只要管他一顿好饭,他舍得出力。

月亮湾以前没通公路,羊肠小道的,一会儿到山头,一会儿到谷底,朗石村从来结婚娶媳妇,新娘都是靠人背。背架像椅子一样,新娘反身坐上去,背的人弯腰倾身,远远看去,新娘就坐在头上。那些年里,朗石村背新娘的事肯定也就是陈冬。陈冬背新娘在半路上不歇,旁边就给他预备几颗煮鸡蛋和一瓶烧酒,太累了,脚步慢下来,剥一颗鸡蛋塞在嘴里,或喝上两口,他又一阵小跑。新娘背进门了,一对新人拜过天地入了洞房,院子里大摆宴席,陈冬不坐席,就蹴在厨房灶口前吃饭。他吃了一碗,又吃了一碗,再吃了一碗。人说:陈冬,饱了没?他说:饱了。人说:还能吃不?再又盛一碗给他,他还能吃,就吃了。

月亮湾通了公路可以开拖拉机、拉板车、骑自行车前,朗石村先后有二十个新娘都是陈冬背回来的,而陈冬自己没媳妇。有人逗他:陈冬,你不想媳妇?他说:怀里没钱,不能胡想。

国家政策变了,市场开放,村里人大多都去镇街做买卖,陈冬也去。他贩羊时猪涨价了,贩猪时羊又涨价了,把猪把羊再赶去,集市却散了。村长的儿子出邪点子,在村口的公路上设卡,过往的拖拉机、板车,只要拉了木材山货的就挡住收过路钱。村长的儿子让陈冬拿根木棍把关,陈冬挡住个拉板车的,大声说:停下,交钱来!那人说:这是公路,不是你家炕头!拉着板车继续走。陈冬回不过话来,把木棍别到轮子的辐条里,板车就翻了。卡子设了半年,被镇政府得知,责令撤销。陈冬向村长的儿子讨工钱,村长的儿子说:我都被罚款了,哪还有钱?给了他一个用旧的BP机。

那时候的BP机能显示来电号码,要回复必须去村委会办公室或村长家的小卖部里拨座机。没人和陈冬联系,陈冬的BP机老不响,就是个铁疙瘩。但他BP机不离身,晚上睡觉脱得光光的,腰里勒了裤带,裤带上把BP机别上。

再后来,村里的青壮年几乎都去山外的城里打工了,没人肯带陈冬去,陈冬就在村里种地。老村长去世后,村长的儿子又做了新的村长,而通讯已经使用了手机,新村长每月有政府的两千元补贴,他买了一部。陈冬总想摸摸手机,每次新村长一说:脏手!陈冬就不敢摸了。清明节或者冬至日,外出打工的有人回来上坟烧纸,有人不回来,不回来的人就给新村长打电话,让陈冬替他们去自己的祖坟祭奠,当然要付费的,给新村长的手机上转一百元,新村长再付给陈冬。这一百元其中有纸烛钱,有代劳钱,要求陈冬在祭奠时必须哭。陈冬如实照办,在坟上哭得呜呜的。替代祭奠的越来越多,连续哭很累,陈冬的嗓子发哑,好长时间里说话都是破声。

再再后来,陈冬不但在清明节和冬至日替人祭奠,发展到谁家办白事,要增加悲伤气氛,也把陈冬叫来在灵堂前哭。陈冬总结了哭丧的窍道,即坐在灵堂前,孝子贤孙们一烧纸,或远亲近邻来吊唁的人一进门,他就大声地号,号过一阵,声软下来,却是腔调拉长,高高低低,有急有缓,像是在诉说和歌唱一样。这样极其省力。但需要趁人不注意间把唾沫抹在眼睛上,还得时不时打个嗝,感觉是悲痛得出不来气,自己也快不行了。

陈冬靠哭丧为生了,日子过得还可以。到了二〇一九年,陈冬用哭声送走了村里一茬人,又送走了村里一茬人,四十年代出生的,五十年代出生的,六十年代出生的,整整一个经历过饥饿和各种政治运动时代里的人都被陈冬用哭声送走了,而陈冬还健在,过了腊月初八,就八十岁了。

都说陈冬活成了神仙,陈冬不理会,只问给他做饭的人:饭熟了没?他一顿要吃一碗白菜豆腐汤和三个蒸馍,或者满满一碗捞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