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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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青埂山海拔一千七百米,汶河从山的西坡起源,往东流四十里注入汝河。这是一条河床最陡、流速最急的河,但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干涸了。沙子是渴死的水,大到笸篮小到圆笼的石头是渴死的浪。两岸草木苍青,而河里的沙子和石头生白,即便在夜里,也白得发亮。

河边有一个村庄,叫地窝子,两条竖巷三条横巷的,但已经很少见到年轻人,活动的只是些老人。在巷里迎了面,这个说:还没回来?那个说:还没回来。这个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由他去。那个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由他去。他们昨天迎面了这样说,今天迎面了还这么说,说的是去了汝河口县城里的儿子或女儿。县城里是繁华地呀,有商场有酒楼,有歌厅和网吧,儿女们在那里醉生梦死,就是不愿意回来。这世道咋成了这样啊,他们没有答案,这个拿眼睛看着那个,那个拿眼睛却看着房顶瓦槽里长出来的瓦松。他们都咳嗽了。这个一咳嗽带出了屁,那个一咳嗽也带出了屁,谁不笑话谁,掉头各走各的。

他们相约着会一块去放牛。牛也是老得步履趔趄了,镇上的屠宰场曾经来收购过,他们很愤怒,骂人家是谋杀。现在,风和日丽,他们吆着牛去河滩吃草了。

牛在吃草,他们会坐在河里的白石头上,相互很少说话,坐着坐着就打盹了,脑子里却追溯着以前汶河的景象。那是满河的水啊,汹涌而下,惊涛裂岸。风在水上,浪像滚雪一样。空中鹰隼呼啸,崖头的树林子里猿声不断。他们常常从上游往下运木料,木料用葛条结成排,也有竹排和柴排,上面载着收买到的瓮装的苞谷酒、腊肉、核桃,成捆成捆的龙须草和榛子,还有猎来的黄羊、果子狸、野猪,野猪是杀了的,那颗肥头的鼻孔里插着两根大葱。木排竹排柴排随波逐流,两边的沟壑大起大落,闪过的是一层层梯田,是石灰石场,是砖瓦窑。撑排的人全都扎着裹腿,腰里系根皮绳,嘴里吆喝着:特色!特色或许是看到了“农业学大寨”的战果而激情鼓动,或许是得意于自己在波浪搏斗中的英勇无畏,或许什么意思都不是,觉得吆喝着舒服就吆喝出来。木排竹排柴排在崖脚下冲撞,发出沉沉的响声。有人掉到了水里,又很快冒出头,手抓着排尾跳上来。而遇到了旋涡,那个柴排在打转,似乎是要翻呀,却终没翻,有惊无险。转过了红石壁下,水势平缓了,将排拴在几棵松树根,跳上岸便往一片竹林里去。高高低低的瓦屋,每个屋门口都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老远的打招呼。招呼过来了的那就是哥,没招呼过来的,拿着帕帕的手在空中打一下,鼻子里响声哼。进了瓦屋,有茶有烟,店老板热情,朝着隔档里喊:上酒上鱼呀,来两个妇女!遗憾的是,他们谁也没有去过青埂山上的汶河源头看看,只说以后会有时间的,没料河说干涸便干涸了,一晃人就老了。

坐在河里白石头上的老人们差不多都笑起来,笑起来却都无声。远处的牛走着还在吃草,步子越来越慢,像是上屠场一般,后来全卧下来反刍,而无数的苍蝇蚊虫就落在身上,把鼻眼都糊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