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202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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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因我们性爱生活的可悲境地所引发的抑郁心性,是人人,或者说几乎是人人都在经历。贝德里奇(那个和平宣言的炮制者)想以内心世界里的沉思来逃避,显然,这里深藏着他神秘的上帝;与这虔诚的内心相呼应的,是性自慰,在肉欲范畴,几乎是像做礼拜一样规律。其他人的招数更是自欺欺人,他们除了厚颜无耻地逐猎荡妇以外还嫌不足,需寻求小说里的浪漫手法来补充:有些人常沉浸在遐想的情爱中,养精蓄锐以求一泄;有些人相信忠贞不渝和锲而不舍地等待;还有些人私下里相互倾吐,说自己在某某小酒吧里醉中作践的姑娘为他如何爱火燃烧。有一个布拉格女人两次来找斯塔纳,他在服役以前和她交往过几次(那时候他确实没有把她太当回事),如今突然决定要和她马上结婚。他告诉我们说他这么做只不过是因为可以得到两天的婚假。但这么说也白搭,我很明白,他这只是一种苟且的说法。这一切发生在三月初的几天里,而头儿真的给了他四十八小时假。斯塔纳在布拉格,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结婚。我至今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斯塔纳婚礼那天,对我也正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那天我获准外出,而且由于我自从上次和高脚灯浪费一天之后,我一直是心情沉郁,为了避开别人,我独自一人走了。我乘坐的小火车——一辆破旧的窄轨电车把俄斯特拉发的郊区都连结起来,我毫无目的地坐着,任凭它去哪里。后来我胡乱下了车,又胡乱换乘了车。整个俄斯特拉发郊区漫无边际,工厂和自然景色、田野和垃圾场、树丛和石堆、大高楼和小破房犬牙交错,这一切吸引着我,也使我极其迷惑不解;我随意下了有轨电车以后,便开始长时间的闲逛:我几乎是起劲地观察着奇特的景致,竭力去分辨其中的意义;我思索着,想给这个杂乱无章的画面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应当使这幅画显得统一和整齐。我经过一幢完全在常青藤遮盖下的小屋,它富有诗情画意,我发现它在这儿正是地方,恰恰和附近那些门面斑斑驳驳的高墙形成强烈对照,也和那些衬在它后面的矿车滑车架、大烟囱和高炉的影子产生明显的反差。我顺着一个棚户区的木板房走去,注意到稍远处立着一座别墅,又脏又蒙着灰倒是真的,但四周居然有花园和铁栅栏环绕;花园角上有一株像是投错了地方的垂柳;然而我对自己说,恰恰因为如此,这便是它该待的地方。这种胡乱搭配使我很不是滋味,因为它不仅使我看到景致布局的共同章法是这样,更主要的是我从中发现了自己的命运的形象,自己流落于此也是一个样子。当然,我个人的历史竟能如此反映在整个城市的客观实际中,这赋予我一种安慰,我懂得了,我本不属于这个地方,就像那棵垂柳和那座常青藤小屋本不属于这个地方,就像那些由杂乱无章的建筑构成、又通不到任何地方去的短巷,一切都不属于这个地方,我也不属于这个地方;这个曾经富有田园乐趣的地方,如今却是由低棚矮屋组成的丑陋街区。由此我意识到,正因为我不属于这个地方,这里才成了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就是在这样一个胡拼乱凑、使人沮丧的都市里,就在这样一个由无情的钳制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串在一起的城市里。

我正站在彼特尔科维斯长长的主干道上,它由一个旧日小村而成为今日俄斯特拉发的近郊镇。我在一幢笨重的两层建筑旁停下来,楼房角上赫然有直直的一行字很突出:电影院。我顿时生出一个疑问,简直不值一提的问题,只有穷极无聊才会想得出来:这个电影院怎么没有名字呢?我仔细寻看,确实,建筑物上再没有任何别的字样(而且这所房子一点也不像是用来放电影的)。在这座建筑和与它毗邻的房子之间,有一个近两米宽的空间构成类似小巷的东西;我钻进去就来到一个院子,到了这儿,才叫人发现这座建筑在后面还连带着一个只有一层的偏屋;墙上的橱窗里陈列着一些电影海报和剧照;我走上前去,但那里也没有电影院的名字;我回过身来,透过分隔用的铁栏,我瞥见在旁边另一个小院子里有个小女孩。我问她这个电影院叫什么名字,那丫头露出惊诧的眼神回答说她不知道。于是,我无奈只好认为这个电影院是没有名字的;我还想,打发到俄斯特拉发来的,连电影院都不配有个名字。

我回步(毫无目的)重又走到玻璃橱窗那儿,这时我才注意到一张布告和两幅剧照预告的就是苏联电影《名誉法庭》。就是因为这部电影,玛凯塔曾经突发奇想要在我的生活中扮演大救星,那时她提起过其中的女主角;还有在我要受到党内处分的时候,同志们也是提了这部电影里的严肃准则;这一切差不多使我对这部电影极其反感,因为我不愿意再听人提起它。然而,即使在这儿,俄斯特拉发,我也无法逃过它的指斥……可那又怎么啦,要是伸出的手指招人讨厌的话,我们只消转身走开就是了。我就是这么办的,我想回街上去。

就在这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露茜。

为什么在和她交身而过时我没再继续往前走呢?是因为我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吗?还是因为傍晚那院子里奇特的照明使我迟迟不回到街上去呢?或者是因为露茜的外表?然而她的外表完全是普普通通的,尽管后来就是这种寻常本身打动了我,吸引着我,可又怎么解释她当初能使我顿时停住脚步呢?难道我在俄斯特拉发的人行道上不是常常遇到这类寻常姑娘吗?或者这样的寻常本身竟是这样的极不寻常?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在那里站住了,注视着姑娘:见她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不慌不忙地朝着陈列《名誉法庭》剧照的橱窗走去;然后,还是慢条斯理地走开去,跨过一扇开着的门,从这扇门可以走到卖票窗口前。对了,肯定是露茜这种特别的慢悠悠把我给迷住了,这种慢悠悠映射出一种逆来顺受,没什么目标催着去做,也用不着急于伸手去拿取什么。对了,可能实际上是因为这种哀婉的、十足的慢悠悠迫使我盯着姑娘,看她去窗口,看她拿出钱,取了一张票,朝整个屋里瞥一眼,然后又回院子里去。

我对她仍目不转睛。她依然站着,背对着我眺望远处,越过小院,越过那一个个园子地,越过四周有小小栅栏围绕的农舍,直到棕色的采石场挡住目光的去处为止。(从此我没能忘记这个院子,没忘记它的任何一个细节,我记得它与邻院之间的栅栏,邻院曾有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台阶上出神,我记得台阶边上是一堵矮墙,墙上的凹口中放着两个空花盆和一个灰色大水盆,我还记得火红的太阳落到采石场的边缘。)

六点差十分,也就是说,离开演还有十分钟。露茜已经转回来,还是毫不着急,离开院子上了街;我尾随她而去,我身后那幅乱七八糟的俄斯特拉发乡村之画就不见了。眼前重又是城市的街道;五十步开外有一个小广场,收拾得很整齐,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配着几条长凳,一座模仿哥特式建筑,那红砖微微发亮。我观察着露茜:她已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悠悠之态没有离开过她一时一刻,我几乎要说她连坐下都是慢吞吞的;她并不看周围,也毫不着急,仿佛坐在那里等待一次外科手术或类似会使我们放不下思绪的事情,对周围什么都不去注意,全神贯注集中在自己的内心。可能我应该感激这样的一个氛围,使我得以在她周围徘徊,端详她而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有人喜欢用一见钟情这个词。但我可是太清楚了,爱情总是要给自己编出美丽故事的,爱情一旦产生,就会开始说得像天方夜谭一般。所以我向来不说自己立刻就掉入了爱河的话,不过这一回我还真的有了某种通灵感:露茜的宝贵或需要我说得更准确一些的话——露茜后来显示的宝贵性,在当时我就猛然明白了,感悟到了,直截了当地看了出来,而且是在一瞬间就完成:露茜给我送来了一个本色的她,就像人家把揭示的真谛送到你面前一样。

我望着她,端详着她土气的烫发发式,把她的头发弄成蓬蓬松松的一大堆细毛卷没个样子。我看着她的栗色小大衣,破旧不堪,磨出了毛,而且稍微短了些;我又悄悄端详她的脸,细看很漂亮,是一种耐看的漂亮;在这个姑娘身上我感到了安详、单纯而且谦和,这些正是我所需要的品质;而且我觉得我们两人很相近;似乎我只要走到她身边,开口和她说话的那一刻,她就会直视我的眼睛,朝我笑笑,像看到一个多年不见的兄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样。

这时候露茜抬起头,一直望着钟楼上的时间(这个动作一直刻在我心里,只有一个手腕上从不戴表的姑娘才会有这样的动作,而且总是不自觉地对着钟表坐)。她离开坐的那张凳子,朝着电影院走去;我本想追上她,倒不是没有这份胆量,而是一时找不到话来说。当然在那瞬间我的胸膛有的是激情,但脑袋里却空空如也。我跟在姑娘后面,这一次进的是检票处,从这里能看到电影厅里没什么人。这时有几个人进来径直朝卖票窗口走去,我赶紧抢在他们前面买下一张票,来看这部我深恶痛绝的影片。

这当口,姑娘已经进了观众大厅;我也照此办理。在这个大半空着的地方,票上的座号失去了意义,谁爱坐哪儿就坐哪儿。我溜进露茜那一排,坐在她旁边。接着轰地响起了有点刺耳的音乐,是一张陈年唱片发出来的。灯黑了,银幕上出现一个又一个广告。

露茜肯定觉察到一个戴黑臂章的大兵挨在她旁边坐着,这并非偶然,她发现并感觉到我离她很近,何况我对她已是全神贯注。银幕上演的是什么我一点也没看进去(多么滑稽的报应:那些向我大谈道德品质的人曾多少次要我去接受这部电影的教育,而这部电影现在就在我面前,却根本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真为此高兴)。

电影结束了,重又大放光明,寥寥的几个观众离了座。露茜站起来,一面从膝盖上抓起她那件栗色大衣,把手伸进一只袖子里去。我神速地把帽子戴上以免她发现我光光的脑袋,一句话也不说,就帮她把第二只袖子穿上。她匆匆瞥了我一眼,没开口,可能最多只是微微动了动头,但我弄不清那是表示谢意还是一个完全无意识的动作。然后,她挪着小步从椅子空行里出来。我自己敏捷地穿上了卡其军大衣(它太长了,肯定极不合身),紧紧步她后尘。还没有走出电影院我就跟她搭上了话。

似乎在她身边待着的这两个钟头——一心总想着她,使我捉摸到了她的波长:我忽然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好像认识她已久。我并没有像惯常那样拿玩笑或怪论而是以非常自然的方式——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打开了话匣。因为以前在姑娘们面前,我总是在假面具重压下栽跟斗。

我问她住在哪儿,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常去电影院。我告诉她我在矿下干活,简直累死人,要隔很久才能出来一次。她说她在工厂工作,住在一所女工公寓里,必须在十一点以前回去,还说她常看电影,因为她不喜欢舞会。我对她说我很乐意常陪她上电影院,只要她哪个晚上空了就行。她说她习惯一个人去。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她生活不如意。她点点头。我对她说我的生活也并不快活。

再也没有比同病相怜(哪怕有时只是误以为同病)更能使人与人相互接近的了。这种平和的投缘气氛可以消除一切恐惧和警惕心理,无论高雅还是粗俗,人人都会理解这种投缘,因为这种气氛最容易使人相互接近,然而十分难得,实际上必须摆脱那种思维定势——包括一些有意做给人看的手势和动作,完全朴朴实实才行。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会做到这样的(突发地,事先并没有想好),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达到了这种境界,而我以前却总是先摆出假模假式的面孔,然后像个瞎子跟着这种面孔一步一步摸索;如今我对这些已经一无所知。但是当时我似乎灵性大开,竟神奇地运用自如。

我们互相倾诉自己的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一起步行到她的公寓,又在那里耽搁了一会;路灯的光芒投在露茜身上,我望着她那件小小的棕色大衣,没有去抚摸她的脸庞或头发,而是抚摸着这件牵动我心的衣服那磨旧的衣料。

我还记得那盏灯摇摇晃晃的,我们的周围来来往往着一些不断推开公寓门的女人,她们发出很讨厌的响亮笑声,至今我眼前还浮现出这幢大楼垂直的阴影,它那灰色、光秃秃的墙和墙上那没有窗沿的窗户;我也记得露茜的面容(和我在类似环境中所认识的姑娘们的面貌相比),绝对地保持安详,没有一点慌乱,好像是站在黑板前的学生,她尽自己所懂来回答老师提问(既没有赌气一样的固执,也不是滑头滑脑的),并不介意得分好坏和褒贬。

我们约好,我将给露茜寄一张明信片,告诉她我什么时候能获准外出,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我们分了手(相互没有吻别,没有肌肤之亲),然后我就离开了。走了好几步,我又回头见她手里拿着钥匙仍站在门旁,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在这时,当我已经和她有一段距离以后,她才放弃了那种拘谨的态度,把她的目光(直到刚才还是怯生生的)定定地盯着我。接着她举起手来道别,那姿势好像是从来没有这么跟人道别过也不知道怎么道别的样子。所以她只会摆摆手,而现在她下决心来试验一下但还不熟练。我赶紧停步,向她回报同一手势;我们远远地相视着,我又走一段,再停下来(露茜没完没了地用手势表示着道别),就这样我渐渐走远,直到街角,它把我们彼此阻隔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