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罂粟花——《李贺歌诗编》读后
第一 李贺的精神生活
下午六点钟,有些人心里是黄昏,有些人眼前是夕阳。金霞,紫霭,珠灰色淹没远山近水,夜当真来了,夜是黑的。
有唐一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豪华的日子,每个人都年轻,充满生命力量,境遇又多优裕,所以他们做的事几乎全是从前此后人所不能做的。从政府机构、社会秩序,直到瓷盘、漆盒,莫不表现其难能的健康美丽。当然,最足以记录豪华的是诗。但是历史最严刻。一个最悲哀的称呼终于产生了——晚唐。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暮色中的几个人像——幽暗的角落,苔先湿,草先冷,贾岛的敏感是无怪其然的;眼看光和热消逝了,竭力想找出另一种东西来照耀漫漫长夜的,是韩愈;沉湎于无限好景,以山头胭脂作脸上胭脂的,是温飞卿、李商隐;而李长吉则守在窗前,望着天,头晕了,脸苍白,眼睛里飞舞各种幻想。
长吉七岁作诗,想属可能,如果他早生几百年,一定不难“一日看尽长安花”。但是在他那个时代,便是有“到处逢人说项斯”,恐怕肯听的人也不多。听也许是听了,听过只索一番叹息,还是爱莫能助。所以他一生总不得意。他的《开愁歌》笔下作:
说得已经够惨了。沈亚之返归吴江,他竟连送行钱都备不起,只能“歌一解以送之”,其窘尤可想见。虽然也上长安去“谋身”,因为当时人以犯讳相责,虽有韩愈辩护,仍不获举进士第。大概树高遭嫉,弄得落拓不堪,过“渴饮壶中酒,饥拔陇头粟”的日子。
一团愤慨不能自已。所以他的诗里颇有“不怪”的。比如:
不论句法、章法、音节、辞藻,都与标准律诗相去不远,便以与老杜的作品相比,也堪左右。想来他平常也作过这类诗,想规规矩矩地应考做官,与一般读书人同一出路。
十分可信。可是:
他看得很清楚:
只等到,
依然,
于是,
他的命运注定了去做一个诗人。
他自小身体又不好,无法“收取关山五十州”,甘心“寻章摘句老雕虫”了。韩愈、皇甫湜都是“先辈”了,李长吉一生不过二十七年,自然看法不能跟他们一样。一方面也是生活所限,所以他愿完全过自己的生活。《南园》一十三首中有一些颇见闲适之趣。如:
说是谁的诗都可以,说是李长吉的诗倒反有人不肯相信,因为长吉在写这些诗时,也还如普通人差不多。虽然
已经透露出一点险奇消息,这时他没有意把自己的诗作出李长吉的样子。
他认定自己只能在诗里活下来,用诗来承载他整个生命了。他自然地作他自己的诗。唐诗至于晚唐,什么形式都有一个最合适的做法,什么题目都有最好的作品。想于此中求自立,真不大容易。他自然得另辟蹊径。
他有意藏过自己,把自己提到现实以外去,凡有哀乐不直接表现,多半借题发挥。这时他还清醒,他与诗之间还有个距离。其后他为诗所蛊惑,自己整个跳到诗里去,跟诗融成一处,诗之外再也找不到自己了,他焉得不疯。
时代既待他这么不公平,他不免缅想往昔。诗中用古字地方不一而足。眼前题目不能给他刺激,于是他索性全以古乐府旧调为题,有些诗分明是他自己的体,可是题目亦总喜欢弄得古色古香的,例“平城下”“溪晚凉”“官街鼓”,都是以“拗”令人脱离现实的办法。
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丙子冬 曾祺
他自己穷困,因此恨极穷困。他在精神上是一个贵族,他喜欢写宫廷事情,他决不允许自己有一分寒碜气。其贵族处尤不在其富丽的典实藻绘,在他的境界。我每读到“腰围白玉冷”,觉得没有第二句话更可写出“贵公子夜阑”了。
他甚至于想到天上些多玩意,“梦天”“天上谣”,都是前此没听见说过的。至于神,那更是他心向往之的。所以后来有“玉楼赴会”的附会故事已不足怪。
凡此都是他的逃避办法。不过他逃出一个世界,于另一世界何尝真能满足。在许多空虚东西营养之下,当然不会正常。这正如服寒食散求长生一样,其结果是死得古里古怪。说李长吉呕心,一点儿不夸张。他真如千年老狐,吐出灵丹便无法再活了。
他精神既不正常,当然诗就极其怪艳了。他的时代是黑的,这正做了他的诗的底色。他在一片黑色上描画他的梦;一片浓绿,一片殷红,一片金色,交错成一幅不可解的图案。而这些图案充满了魔性。这些颜色是他所向往的,是黑色之前都曾存在过的,那是整个唐朝的颜色。
李长吉是一条在幽谷中采食百花酿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原题本为诗人白居易,提笔后始觉题目太广,临时改写李贺。初拟写两段,一写其生活,一写其诗,奈书至此天已大亮。明天当有考试,只好搁笔。俟有暇当再续写。
十九日晨 五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