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古代文化中的性崇拜
在古代文化中,爱与性是人类生活和文学艺术的重要主题,人们将爱与性的完美结合作为一种美的存在而执着追求。爱与性的发展,虽然受到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圈的宗教、道德、法律、风习,乃至审美意识的制约,但在文化史、文学艺术史上都留下了多彩的内容。一般来说,在文学上探索爱与性,不完全是生理和心理的作用或伦理道德的规范,而是爱与性所具有的美学方面的意义。爱的内容非常广泛,但唯有男女异性之间的爱是与性结合的,而且表现得最为亲密和最为热烈。但男女之爱不单纯靠性结合来完成,它有着多层结构和多种完成方式。也就是说,性是爱的结果,是心灵与心灵的契合,然后才能带来精神与肉体的完美结合。如果将性与爱的秩序颠倒,性就会变为纯粹的肉欲。如果将性与爱分离,人就会成为性的奴隶和工具。在文学上对爱与性的不同表现,也大致源于这种种对爱与性的不同态度。
日本土著原始神道的一个特征,是对生殖器的崇拜。从绳纹时代的遗址可以发现,以石棒象征男性生殖器,女性土偶突出性器官部分。到了弥生时代,在农耕的祭祀仪式上将性器官作为农业生产力的象征,成为膜拜的对象。因此,日本古代是具有崇拜性的。最早祭祀的对象,就是道祖神,作为男女结缘的神,包括圆石、阴阳石和男女二体石。最早的女神雕像,就展现了其生殖器,后来这一形象演化为日本式的“观音”。在日本神话中,还有描绘名叫猿田昆古的阴茎神,他象征着生命力。还有在大和飞鸟时代明日香村石神出土的男女石人像,就塑造出类似道祖神那样拥抱的形象。
在日本的原始信仰中,性器官还是一种象征生命的力量,具有无比的咒力,连魔鬼遇上它也逃之夭夭。比如,《古事记》的神话中记述,高天原和苇原中国被恶神起哄捣乱,灾祸齐发,天漆黑一片。天宇受卖神以天香山的日影蔓束袖,以葛藤为发髻,手持天香山竹叶,扣空桶于岩户之外,脚踏作响,状如神魂附体,胸乳皆露,裳扣下垂及于阴部。于是高天原震动,八百万神哄然大笑。恶神被驱,天照大神即出岩户,高天原和苇原中国自然明亮起来。
在《古事记》的神话中,还有这样一个神话故事:两个女子被一群妖魔鬼怪追赶,她们乘船逃跑,魔鬼穷追不放,两女子走投无路,巧遇女神,女神让二女子露出羞部,自己并率先垂范,两女子照办,魔鬼们果然在发出一阵无掩饰的狂喜之后散去。据统计,在《古事记》的神话部分就有35处类似这样的性交合、性生殖器等的描写。
这种有关男女性器官的传说和神话故事很多,并广为流传于后世。在神道仪式上,抬着神的性器官象征物游行,一方面作为一种驱邪的办法,一方面以此表示对神的崇敬,让神快乐,俗称“神乐”。这种敬神活动,以“敬神”为名进行,尽情狂喜,尽情放荡,尽情将自己平日积郁在心中的苦愁无遗地倾泻出来,毫不掩饰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真情所在。因此,他们认为“日本的‘祭’是以敬神为名的放荡活动”,“这种方式是世界上最公开和最无掩饰的狂喜的表达方式”。可以说,构成“祭”的重要因素是崇拜、狂喜和性,这表现了人们对生命力的赞美,同时说明人们很重视爱与性的精神性和美感性。原因是原始神道信奉生殖器,是将它视为表现咒的一种力量。这种祭神活动,奠定了民间文化的基础,后来“神乐”演变为宫廷或神社祭神的一种舞乐,在近古时代,发展为古典戏剧能乐、狂言和歌舞伎中的一种舞乐或舞事,但仍保留了“神乐”的影子。
土著原始神道对自然神的崇拜,也包括对性的崇拜。所以,日本的起源神话是从爱与性开始的,历史传说中的自然神与人性息息相通,也是有人的欲求的。所以,日本古代文学对性的表现是非常坦率,也是非常认真的。比如,《古事记》中所描写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男女两神,奉天神敕令,从天而降,他们结合的过程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下凡后,看见一对情鸽亲嘴,他们也学着亲嘴。目睹一对一对结合,受到启发,伊邪那岐男神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伊邪那美女神回答:“我的身体逐渐完整了,唯有一处没有闭合。”伊邪那岐男神就说:“我的身体有多余的地方,那么就献给你吧!”于是这对男女神无从自掩地合二为一,最后生下日本诸岛、山川草木,以及支配诸岛和天地万物的太阳女神、天照大神和八百万神。
《日本书纪》以阳、阴二神的结合来表现类似的故事,其中这样描写道:“阳神左旋,阴神右旋。分巡国柱,同会一面。时阴神先唱曰,憙哉,迂可美少男焉。阳神不悦曰,吾是男子,理当先唱,如何妇人反先言乎。事既不祥,宜以改旋。于是,二神却更相遇。是行也,阳神先唱曰,憙哉,遇可美少女焉。因问阴神,汝身有何成耶?对曰,吾身有一雌元之处。阳神曰,吾身亦有雄元之处。思欲以吾身元处,合汝身之元处。于是,阴阳始遘合为夫妇。”因此,日本古代的祭祀并排摆上阴阳石,作为性结合的象征。以此相传,日本神是可以泰然地享受爱与性的快乐的,也就是强调性的快乐作用。日本人将这男女两神的爱与性的结合,称为“神婚”。
欧洲的神话、传说,也有描写爱与性结合的故事,但结局与日本神话、传说是完全不同的。古希腊神话中描写的男女两性原是合体的生物,名叫“男女”,但是这种连体人触犯了神灵,受到了宙斯的处分,最终分割为二。《圣经》传说中的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受到了处罚,结果被赶出伊甸园。这是由于触犯了宗教严格的性戒律而遭到惩罚。与之相比,日本不存在基于宗教原因的性禁忌,对爱与性采取非常宽容的态度。尤其《古事记》《日本书纪》是敕撰集,更具有规范性的意义,对于其后形成的“好色”审美情趣起到了先导的作用。这一点,与我国古代对爱与性,只夸大性方面的生育作用,却否定其快乐作用,强调“性为后,非为色”的文化信念也有所不同,其“好色”已作为一种性文化意识和审美意识确定了下来。而在引进了真言密教以后,其经典《理趣经》称,男女性欲本来是“清净”的东西,通过交媾进入恍惚之境、一切自由之境,从而达到“菩萨”的境地;同时,性交快感高潮的瞬间,进入超越的心理状态,就达到解脱的境地。真言密教这种清净、逐情而悟达的思想,以及“男女合一”“色心不二”的性文化思想,与日本原始神道的性文化意识,又是有机契合的一面。在这里应该说明的是,日本的“好色”是一种选择女性对象的行为,不完全是汉语的色情的意思。它是包含肉体的、精神的与美的结合,灵与肉的一致性,以爱与性的情趣作为重要内容的,具有人性的深层文化内涵。
由此可以看出,日本古代最早的爱与性的文学素材起源于上述“神婚”,也是很自然的了。这种“神婚”的特征是:男女的爱与性都是发生在漆黑的夜晚,因为古代日本人认为神的时间段是夜晚,只有夜晚才能接触到神;同时,日光、月光是神附于大地的咒力,在日月光下求爱是绝对禁忌的。所以《古事记》《日本书纪》所描写的男子到女子家求爱必须站在神的位置上,夜访早归,而且只限一夜,早晨分离后,他们的爱与性就结束,有时女子对男子的面目还来不及辨清呢。所以,“神婚”又叫“一夜夫”“一夜妻”。
日本性文化在原始神道这种精神的影响下,对爱与性采取的是非常宽容的、开放性态度,并形成性解放的习俗。而且认为歌是始源于神的咒语,他们用歌来歌颂“神婚”,这便出现了“歌垣”这种求爱的方式。即未婚或已婚的普通男女,于春秋两季选择佳日,在特定的山地郊野,举办“歌垣”,彻夜舞蹈,唱求婚歌,彼此相中,就举行性的飨宴。《释日本记》这样记载道:“男女集合咏歌,约定为夫妻而性交也。”这实际上是一种原始的婚姻或原始的交换夫妻的办法。当时这种爱与性的表达方式非常流行。其后这种爱与性解放的习俗,不仅限于贵族阶层,也普及于古代庶民社会,影响着日本人对爱与性的伦理观,以及日本文化的审美情趣。
从思想背景来说,古代日本社会信仰土著的神道,认为世界是神的大系,爱与性也是属于神的,以神的意志来行动。而神道对性爱是具有开放性的。比如,日本的歌始源于神的咒语,用歌来歌颂“神婚”,这便出现前述这种“歌垣”求爱的方式。这是在神的名义下爱与性的一种解放方式,可见神道文化是肯定这种自由的性爱及其审美价值取向的。在严格禁欲的中国佛教传入日本后,日本佛教衍生出许多宗派,打破了传统佛教禁欲的戒律。日本佛教文化也并不认为性是与佛对立的,相反倒重视人性与情欲,对爱与性采取宽容的态度,从而打破了传统佛教禁欲的戒律,修行者是可以食人间烟火的。
古代的性崇拜和性解放意识,不仅影响着当时日本人对爱与性的伦理观和文艺创作,而且作为一种文艺思潮,超越历史和时代,而成为一种普遍的审美价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