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袁崇焕杀毛文龙疏漏了一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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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二年(1629)五月,蓟辽督师袁崇焕以阅兵为由,赴双岛视察。
袁帅此行,是带着目的而来的,即除掉毛文龙。
毛文龙,官拜平辽总兵,后被加了左都督衔,正一品。他的资历老,万历三十三年(1605)就被人举荐到辽东老大、宁远伯李成梁帐下,并取得辽东武举第六名的好成绩,被封为百户,迅速升迁,历千总、守备、都司,受辽东巡抚王化贞喜欢,因此被晋升为总兵官。
但是,时任蓟辽督师熊廷弼不喜欢他,因为他与王化贞走得近。
天启五年(1625),广宁惨败,熊廷弼因未及时救援而被追究主要责任,并传首九边。不战而逃、该负主要责任的王化贞,因为抱上了魏忠贤的粗腿,仅下狱待罪。
毛文龙没有受到影响,还被逐渐加升至左都督,这是明朝武官序列中的最高级别。不但如此,他还因军功受赏将军印、尚方宝剑。他恃功骄纵,是一个不好合作的军阀,唯有向来以大局为重的登莱巡抚袁可立能与之搭配,绝佳组合,相得益彰。
好景不长,袁可立为毛文龙向朝廷索要巨额军费,被朝臣进言,调离登莱。毛文龙割据一方,武夫治镇,无人能御。
崇祯即位后,重新起用曾取得宁远大捷和宁锦大捷的袁崇焕,任命其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辽东,兼督登莱、天津军务。袁也有书生意气,对老前辈毛文龙恃功装老大、听宣不服管、要钱不卖命的做法,很是恼火。
于是,就有了袁帅视察、意在拔毛的一场戏。
袁崇焕以酒宴套近乎,玩请君入瓮。
时机一到,袁崇焕拍案而起,为毛文龙总结了杀降冒功、私通敌国、轻取南京、组织家军、劫掠百姓、强娶民女等罪行:“尔有十二斩罪,知之乎?”(《明史·袁崇焕传附毛文龙传》)
尤其是“送大量金银进京,拜魏忠贤为父,在岛上为之塑像加冠冕”,这是崇祯帝刚处死魏忠贤、大兴除阉政治运动时的最大忌讳。
虽然其中不乏夸大其词,但毛文龙屁股也不干净,遂“丧魂魄不能言,但叩头乞免”。双岛是毛文龙的地盘,却被袁崇焕客场行凶。
这里有一个疑问:毛文龙为何不临危反击,杀了袁崇焕?这是因为:
一、袁崇焕身为辽东督师兼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以阅兵的名义来到双岛。虽然毛文龙割据一方,不喜朝廷派人来到自己地盘指手画脚,但袁崇焕是他的顶头上司,故而以上宾之礼接待,为之安排酒席和行乐。毛文龙还寄望袁督师能及时如量地补给粮饷。
二、虽然袁崇焕为督师兼尚书,加太子太保,不过正二品实职加从一品虚衔,而毛文龙是左都督衔的总兵官,军功卓著,有直赐尚方宝剑,加之在自己的地盘,但毛没有料到经常同他饮酒至深夜的袁崇焕另有阴谋。袁崇焕提出改革营制,设立监司,惹得毛文龙不悦,但毛文龙也不曾料到袁崇焕有备而来,早生杀机。
三、袁崇焕欲杀毛文龙,是深知毛文龙恃势骄纵,但不会谋逆反明的。他假借崇祯帝名义宣布毛文龙所谓十二款可斩之罪时,虽然没有有力的证据,但毛文龙确实不干净,自知理亏,遂磕头求饶,直接给了袁崇焕迅速斩杀毛文龙的借口。并且袁崇焕决计斩杀毛文龙时,布置了有效兵力,并禁止毛文龙的部下入帐。
四、袁崇焕带着皇帝的圣旨,这是毛文龙最大的顾忌。毛文龙虽然骄纵跋扈,但他还是忠于大明王朝,不想事态扩大,牵连家族。崇祯新近即位,能够铁腕处死魏忠贤和打击势强人众的阉党集团,也足见其不无手段。
当然,在毛的防区袁崇焕也顾忌,于是玩障眼法:“请旨曰:‘臣今诛文龙以肃军。诸将中有若文龙者,悉诛。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遂取尚方剑斩之帐前。”(《明史·袁崇焕传附毛文龙传》)
袁帅虽是毛帅的顶头上司,但论品级,却低了一个档次。
明末尚方宝剑太多,相互对抗,相互角力,狭路相逢快者胜!
袁崇焕纯属未经请示擅权矫杀,但他打出了皇帝的旗号。
毛文龙骄恣浮夸的同时,还是忠于大明王朝的。传说他有七封写给皇太极的媾和信,那是后人的捏造。封建专制时代,即便皇权式微,但是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
况袁崇焕为毛文龙胪列的罪状,还是有一定的蛛丝马迹,更有私通敌国、觊觎陪都、投效阉党、加魏冠冕,都是株连九族的大逆之罪。所以当袁帅抬出皇帝的追责时,部将们惧怕受牵连,唯恐避之不及。
他们不知道,袁帅也是壮着胆子,矫诏行事。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还得稳定军心,用心安抚毛文龙的部众,继续外强中干地做出新的人事安排,任命副将陈继盛代理统辖,并说不搞牵连:皇上只杀罪大恶极的文龙,其他人无罪。
毛文龙麾下健校悍卒数万,忌惮袁大帅的虎威,更忌惮他手把尚方、口称圣旨地假借皇威。
2
书生报国的袁崇焕,成功斩杀了能征惯战的毛文龙。
然而,袁崇焕不想解散毛文龙这支部队,毕竟正是这支部队对后金军的有效牵制,使得他在宁远大战、宁锦大战中,击溃后金政权前后两任一号首长,从而获得大明王朝最高领导人的简任崇隆。袁崇焕以蓟辽督师兼兵部尚书的名义发号施令,将原属毛文龙的两万八千人分为四协,任命毛文龙的儿子毛承祚、副将陈继盛、参将徐敷奏、游击刘光祚分别统领。
袁崇焕善待毛文龙的儿子,继续重用他这个副将,意思很明确,他只是代行皇帝旨意,杀了骄纵枉法的毛文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封建帝制时代君为臣纲的铁血定律。袁崇焕善待毛承祚,就是安抚毛旧部。毛承祚也会因为朝廷只杀一人,不祸及一门,而感念皇恩浩荡。
但是,他也要防备毛承祚为父复仇,拥兵割据。于是,他在安排四协负责人时,将毛承祚排名第一,却安排位列其次的陈继盛代替总兵。
不过,此事并未平息。
继任总兵陈继盛,是毛的副将,也是毛的亲信,资历老,威望高,他转而上疏为毛大帅鸣冤。即便袁崇焕承诺,会请旨将其扶正。但是,老陈鸣冤,就是对袁崇焕执行的旨意不服。他并没有因为代行军权,而消除对袁大帅的怀疑。
这算是新形式合作。
袁崇焕还忽视了铁岭矿工出身的参将孔有德。孔有德称,他不足以同陈共事,于是率部出走,投奔登莱巡抚孙元化。
袁崇焕不改双岛建制的想法,被孔有德的不满打破了。
孔有德虽是大字不识的赳赳武夫,但“骁勇善斗,临阵先登,为诸将冠”(《东江遗事·定南王传》),深得毛文龙的喜欢。毛文龙收他为养孙,还赐名永诗。
袁崇焕杀毛,对于孔有德而言,算是一笔血仇。
毛文龙生前,小孔人人敬畏,如今老毛不在,袁崇焕给小孔换了新主人,自然不会被他买账。小孔认为毛无罪而横受屠戮,非常痛心,老袁不露声色地扳倒了供其乘凉的大树。孔有德感激干爷爷毛文龙的知遇之恩,铭感于心,就算后来成为清朝的藩王,只要谈及关于毛文龙的往事,便满面戚容。
这是一段真感情!这是后话,在此不述。
孔有德投靠的孙元化,是内地来的儒将,跟大科学家徐光启学过西洋火器法,是一个开明人士。他抚登时,认为辽人可用,向崇祯极力推荐孔有德为步兵左营参将。
如此看来,孔有德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不但骄纵的毛文龙视作爱孙,就是谨慎的孙元化亦倚为心腹。
崇祯四年(后金天聪五年)八月,皇太极率兵攻大凌河,将总兵祖大寿围于城内。督师大学士孙承宗亲率大军救援失败,继而召集各地组织有效兵力支援祖大寿,孙元化也奉命令孔有德以八百骑赶赴前线增援。
孔有德抵达吴桥时,由于沿线军民不喜欢登莱的兵,政府不支持给养,而部队给养本就不足,又遇到初冬的一场大雪,温饱问题更是无法解决,于是士兵四处劫掠。孔有德处决了挑事者,但士兵哗变仍在继续。孔有德有心治军,但知归来也是罪责难逃。
毛文龙旧部参将李九成因奉命买马,耗尽银两无果,担心追责被诛,于是伙同其子李应元煽动孔有德,在吴桥发动叛乱。
吴桥兵变后,孔有德杀回山东半岛,攻陷陵县、临邑、商河等多座城池,直逼登州。孙元化命副将张焘率辽兵驻守登州城外,与总兵官张可大两路合击。
张焘是孙的朋友,也与孔是旧识,他的兵卒临阵倒戈,加入孔有德行列,大败张可大部。登州中军耿仲明、陈光福等与孔也是旧交,里应外合,攻破登州,俘获孙元化。
孙元化对孔有德等晓以利害,明以大义。
袁崇焕已于崇祯三年八月被磔杀于市,孔有德的怨恨消解了许多,他请求招安。
孙元化通过山东巡抚余大成向朝廷求情,获准戴罪招抚,但极力主讨伐的山东巡按王道纯藏匿了招抚书。
孙元化再次说服孔有德要冷静,请求放他回朝陈明真相。孙元化返京之际,王道纯率兵袭击叛军,事态进一步恶化。孙元化、余大成等人被逮至京师镇抚司,为政敌余应桂、李梦辰、路振飞所陷害。孙元化有口难辩,被崇祯以祸乱之首判处死刑。
孔有德心中还有一个无法解开的结,那就是崇祯帝把矫诏擅杀毛文龙当作袁崇焕的一大罪状,但是并不对冤死的毛文龙平反。
明清之际史学家计六奇《明季北略》卷五《逮袁崇焕》记载:崇祯二年十二月,“上问杀毛文龙、致敌兵犯阙及射满桂三事,崇焕不能对”,于是,崇祯下令将袁崇焕讯问下狱,第二年四月磔杀于市。
崇祯不给毛文龙平反,也就是说他不认为袁崇焕杀错了毛文龙。毛文龙虽然抗击后金有功,但在皮岛割据,自成军阀,每年向朝廷索要一百二十万两银子,这让崇祯帝感到毛已成一根鸡肋。毛文龙不死,是防守后金进犯的有效兵力,同时却有与后金贸易,销售违禁品的事实。毛文龙死了,袁崇焕与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等重新预算军费,辽东四镇确实能节省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五载复辽”计划的空洞,加之皇太极借道科尔沁偷袭京师发生“己巳之变”,让崇祯帝感觉到袁崇焕在背着自己与金谋和,再有袁崇焕的政敌、魏忠贤的余党进谗言,三方面因素共同作用,迫使崇祯帝不明真相地杀了袁崇焕。
不明真相的不仅是崇祯帝,就是计六奇也认为:袁崇焕“捏十二罪,矫制杀文龙,与秦桧以十二金牌,矫诏杀武穆,古今一辙”(《明季北略》卷五《钟万里解梦》)。
计六奇把毛文龙视作大忠臣,如同南宋尽忠报国却被秦桧冤杀的岳飞。但是在崇祯那里,毛文龙被杀,只是他要杀袁崇焕的一个借口。
孔有德、耿仲明等发动吴桥兵变,与明王朝进行对抗,也是害怕皇恩不浩荡,对其救援不利且遗祸一方进行严厉追责。
于此,孔有德渐行渐远,孙元化无力回天。
3
孙元化报国乏术。孔有德悔过无门,召集自己的故交和毛文龙旧部,拥兵作乱。
孔有德一干人等的叛国已然成了事实。他们成了第三股势力。
他们最初想自立称王,孔有德认为称王尚早,故只是称都元帅。
他们游离在大明与后金之间,悍然称王,必然树大招风,两边夹击。
他们建立官署制度,成了一个有组织的土匪部队。对于他们这种背叛自立的行为,朝廷坚决不姑息,在关内大败农民军的夹缝里,还腾出手来攻击孔有德。
明朝派出名将祖大弼和吴襄。两军交战,孔部损失惨重,于是想到了降清。
孔有德在乞降书中,以“总提兵大元帅孔有德、总督粮饷总兵官耿仲明”之名,痛斥“朱朝至今,主幼臣奸,边事日坏,非一日矣”,极口颂扬皇太极是“明汗”,“网罗海内英豪,有尧、舜、汤、武之胸襟,无片甲只矢者”,表示希望投入皇太极的怀抱(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上第一篇之二十五《汉人之归降与沿海之征服·孔耿之降金》)。
为了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孔有德不忘充分胪列自己的实力:“有甲兵数万,轻舟百余,大炮火器俱全”;表达投效的诚意:“与明汗同心协力,水陆并进,势如破竹,天下又谁敢与汗为敌?此出于一片真热心肠,确实如此”。且愿为前驱,鼓动皇太极进攻大明王朝:“汗如听从,大事立就,朱朝之天下转瞬即汗之天下。”
卖了自己便助敌,攻击母国反为荣。
孔有德叛明降金的政治目的,就是期待“是时明汗授我何职,封我何地,乃本帅之愿也”。但迫于明军的围追堵截,他投降的心是急切的:“特差副将刘承祖、曹绍中为先客,汗速乘此机会,成其大事,即天赐汗之福,亦本帅之幸也!若汗不信,可差人前看其虚实如何。本帅不往别地,独向汗者,以汗之高明,他日为成大事,故效古人弃暗投明也。希详察之。”
天聪七年(明崇祯六年)四月,孔有德率部向济尔哈朗、阿济格、杜度诸贝勒投降。
孔有德和耿仲明带来了副将、参将、游击等将官一百零七人,精壮官兵三千六百四十三人,家属七千四百三十六人;水手壮丁四百四十八人,家属六百二十四人。
孔有德在投降书中,自许“本帅现有甲兵数万”,但总人数也就一万二千二百五十八人,而有效兵力只四千多人,但这是一支特殊的部队,很多人是毛文龙留下的身经百战的精锐。
自孙元化招抚大计失败后,大学士周延儒等又提议招抚,但主战派的部队不时追击孔有德,明朝廷也下旨给朝鲜王,令其派兵联合对孔有德进行围剿堵截。
孔有德率部来降,皇太极高度重视。
虽然孔有德将家属壮丁混为甲兵,将四千人称为数万,但是皇太极不以为意。
他在下旨接洽孔有德之降时,自然对他的情况已经掌握。
后金发展壮大,需要明军来降,也亟须明朝民众的归顺。
努尔哈赤生前曾经多次对自愿投诚的汉人或强制俘获的壮丁采取民族歧视、民族压迫政策,推出合户制,即令汉人与女真人合户。他纵容女真人奴役汉人,命汉族男人承担全部体力劳动,女人充当女真人的奴婢。终于,在天命八年(1623),汉人忍无可忍,爆发了一系列反击女真人事件,如在食物、饮水中投毒,焚烧房舍,杀死哨兵。努尔哈赤因此颁布命令,控制汉人,清洗反抗者,禁止汉人持有兵器。
皇太极即位后,为了从八旗王公手中夺权,积极重用汉族大臣充任高级参谋和军政顾问,如范文程,如鲍承先,且逐步推行缓和民族矛盾的一系列政策。虽然汉官士大夫向大汗或皇帝奏事时自称臣,不似满臣自称奴才与皇帝那般亲近,但皇太极的对汉政策还是有所改变了。
皇太极对历尽艰辛来降的孔有德大肆彰显仁君魅力,命他们先在东京(今辽宁辽阳)休息好。与此同时,皇太极派文馆要员范文程等向孔有德、耿仲明传旨,由他们“统领旧部,驻扎东京,号令、鼓吹、仪从,俱仍其旧。惟用刑、出兵二事,当来奏闻。所属人民,俱住盖州、鞍山,如或不愿,令住东京邻近地方。”(《清太宗实录》卷十四,天聪七年五月庚子)
皇太极对努尔哈赤的满汉合户制进行改革,实行满汉分屯别居政策。
继而,皇太极派出文馆儒臣龙什、爱巴礼、范文程、敦多惠等来东京,召请孔、耿及其官属赴沈阳会面。
在孔有德一行前往沈阳之前,皇太极特地发出一道谕旨,严厉地告诫女真贵族和八旗将士:“向者我国将士于辽民多所扰害,至今诉告不息。今新附之众,一切勿得侵扰。此辈乃攻克明地,涉险来归,求庇于我,若仍前骚扰,实为乱首,违者并妻子处死,必不姑恕!”(《清太宗实录》卷十四,天聪七年六月壬戌)
这是一份为孔有德公开发出的保护令:他们不再是敌人,而是自己人。
孔有德、耿仲明抵达后金都城沈阳。皇太极闻讯,率诸贝勒大臣出德盛门十里,来到浑河岸边,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中间设一座黄色大帐篷,左右各设五座青色帐篷。
皇太极与代善等诸贝勒率孔有德、耿仲明及各官首先行谢天礼,三跪九叩,然后就座,讨论接见孔有德一行的礼节。
皇太极想以女真人最隆重的礼仪——抱见礼接见,欲以一种博大的胸襟将孔有德纳入怀抱,成全他乞降时的梦想。
而诸贝勒提出:大汗不宜抱见,以礼相待就可以了。
但皇太极说:“昔张飞尊上而陵下,关公敬上而爱下,今以恩遇下,岂不善乎!元帅、总兵曾取登州,攻城略地,正当强盛,而纳款输诚,遣使者三,率其兵民,航海冲敌,来归于我,功孰大焉?朕意当行抱见礼,以示优隆之意。”(《清太宗实录》卷十四,天聪七年六月癸亥)
皇太极主意已定。
皇太极厚礼而待,孔有德等顶礼膜拜。
孔、耿率各官以次序立,二人先行汉礼,复至御座前叩头,双手抱太宗膝,接着与代善诸贝勒一一抱见。随后,各官上前行三跪九叩礼。
孔、耿献上金银及金玉诸器、衣物等,皇太极亦赏赐蟒袍、貂裘、撒袋、鞍马等。
皇太极让孔、耿分坐在御座旁边,亲捧金卮向他们斟酒。
六月十三日,皇太极派贝勒多尔衮、萨哈廉,敕封孔有德为都元帅,耿仲明为总兵官,赐给敕印,并宴会庆贺,席间向孔有德宣读敕文:“朕惟任贤使能,崇功尚德,乃国家之大典;乘机遘会,达变通权,诚明哲之芳踪。尔元帅孔有德原系明臣,知明运之倾危,识时势之向背,遂举大众,夺据山东,残彼数城,实为我助。且又全携军士官民,尽载甲胄器械,航海来归,伟绩丰功,超群出类,朕深嘉尚,用赞王猷给都元帅敕印,功名富贵,远期奕世之休,带砺河山,永无遗弃之义,凡有一切过犯,尽皆原宥,尔宜益励忠勤,恪共乃职,勿负朕命。钦哉!”(《清太宗实录》卷十四,天聪七年六月辛未)
这是对当初孔有德乞降要求的正式回应,虽没有封其藩地,但授其要职。
这样的待遇,孔有德在明朝是很难得到的。即便毛文龙战功卓著,官拜正一品,也不曾想。他在明朝不过一个正三品的武官,希望见到皇帝,难度都不啻登天。但他成功叛逃,成了一个榜样,赢得了后金大汗皇太极的万般垂青。
虽然能力更强、带来更多的孔有德,没有像抚顺游击李永芳那样,成为爱新觉罗大汗家的乘龙快婿,但是,因为皇太极的亲汉政策,他彻底奴颜婢膝了。
孔有德自请为向导,随贝勒岳托、德格类率军攻打旅顺。旅顺守将为曾追剿孔有德的总兵黄龙,此次屡战屡败,最后走投无路,自杀殉城。
明朝在辽东半岛的最后一个据点丧失,其统治势力完全被逐出辽东半岛。
孔有德投顺后金,首立大功。
4
皇太极厚遇孔有德及耿仲明,无疑学了古人千金市骨那一招。
皇太极的政治意图很明确,就是要以顶级厚礼,吸引更多的明朝降将和民众投入自己的怀抱。
此前,努尔哈赤优待李永芳,为的是拿下一座城。而今,皇太极厚遇孔有德,为的是引进一群人。爱新觉罗家族能够从当初建州女真几十个部落中一个部众不过几十人的小部发展壮大,一统女真,成为辖地广阔、臣民众多的女真之主,并跃跃欲试问鼎中原,靠的就是灵活变通的人才战略。
果然,四月后,明朝广鹿岛副将尚可喜率广鹿、长山、石城三岛数千名官兵和百姓叛明来归。尚可喜与孔有德、耿仲明都曾是毛文龙的部下,彼此交往很密切。
皇太极厚待投降者孔、耿,让尚可喜看到了发迹的机会。
崇德元年(1636)四月,改汗称帝的皇太极叙功封赏,封孔有德为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尚可喜为智顺王,史称“三顺王”。三顺王,顾名思义,归顺之意。
崇德二年,三顺王联手,攻破皮岛,明将沈志祥杀监军投降,成为清朝的续顺公。
《清史稿》卷二百三十四,为这些明朝降将及其家族树碑立传,说:“有德、仲明,毛文龙部曲;可喜,东江偏将;志祥又文龙部曲之余也。文龙不死,诸人者非明边将之良欤?……明兵能力援,残疆可尽守也。太宗抚有德等,恩纪周至,终收绩效。……推诚以得人,节善以励众,其诸为兴王之度也欤!”
这些人,在毛文龙手下不过中级军官,却被清太宗拔高尊崇,封王封公。他们感恩戴德,甘为攻城略地的走狗鹰犬,为新主不辞辛劳、殚精竭虑地灭故国。
十多年后,他们的王爵封号发生了变化,如孔有德定南王、耿仲明靖南王、尚可喜平南王,却为后世所不齿。
明朝遗老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西宁死事传》说:“崇祯间有三叛臣,其首恶为孔有德。以先降得为稗王,国变后道经曲阜,欲入谒先圣庙林,孔氏宗人阖门弗纳,且叱其冒称圣裔。”孔有德自称孔子后裔,经过曲阜,想拜谒孔庙、孔林,遭孔氏族人拒之门外!他把降清作为形势所迫,援引前辈贤达为祖宗,是自容,亦是自愧。
拒绝他入内的人呵斥:你没有辱没先圣,不过毛文龙部下一走卒耳!只是妄自以为圣人后裔也。好为圣裔者,不止他一人耳。孔门亦多有屈膝为帝王贴金者。
于明朝而言,孔有德无疑是叛国之首恶。但在清朝,孔有德常年浴血沙场,打得数十万大顺军残余和南明永历帝落荒而逃。
值得注意的是,皇太极死后,睿亲王做了摄政王,多尔衮统兵入关,问鼎燕京,灭掉李闯王后,曾对孔有德为首的前明降王,采取了疏远和抑制的态度。
《清世祖实录》卷二十一记载,顺治二年(1645)十月戊申记载,朝廷赏赐豫亲王多铎为首的西征李闯王团队中的孔有德、耿仲明貂裘、蟒缎、朝衣各一袭,黄金各一百两,白银各一万两,马各两匹后,特发专谕:“命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还盛京。”
孔有德还镇盛京。第二年秋,清廷推行剃发、圈地、逃人等恶政,激化了民族矛盾,汉族民众踊跃反抗。李自成留下的大顺军余部和张献忠领导的大西军打出了联明抗清的旗号,多尔衮不得不重新起用孔有德等。
孔有德被封为平南大将军,偕耿仲明、尚可喜统兵,进取湖南,次定赣南,再入广东。清廷许了一张大大的空头支票,让他们去鏖战活跃在南方的反清势力。
顺治六年五月,孔有德被改封定南王,率兵两万西进,携家驻防广西。初,清廷拟定孔有德镇守福建,尚可喜镇守广西,但尚可喜认为广西地处偏僻、情况复杂,因而推辞,孔有德毅然迎难而上。
顺治九年六月,孔有德几乎占领广西全境时,在桂林一役遭遇从张献忠阵营转至南明麾下的西宁王李定国重兵围攻,被迫纵火王府,自缢死忠清廷。
临死前,孔有德留下一句:“城亡与亡,大义也!”(《清史列传·孔有德传》)而此“大义”,是以他背明降清为代价的。
虽然他在桂林城破时,具有额中暗箭不下阵的勇猛,但还是难逃举家一百二十余口几乎悉数被杀的结局。他唯一的儿子孔廷训被李定国俘虏后戕害,女儿孔四贞逃至京城,成为孝庄的养女,差点成了顺治帝的东宫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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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有曲折。
顺治十一年六月,孔四贞扶棺还京,顺治帝下旨:三品以上大臣郊迎,四五品京官守灵一昼夜,并赐孔四贞白银万两,作为日用开支。
第二年四月,顺治帝“以定南武壮王孔有德建功颇多,以身殉难,特赐其女食禄,视和硕格格,护卫仪从俱仍旧”(《清世祖实录》卷九十一,顺治十二年四月癸未)。顺治封谥孔有德为武壮,在京城阜成门外建定南武壮王祠,春秋遣太常卿致祭。
再过一年,紫禁城东西路后妃居所建成。孝庄太后命两黄旗大臣、领侍卫内大臣鳌拜、遏必隆、索尼等奏请顺治帝,乾清、坤宁等宫殿俱已告成,妃嫔尚未册立,敦请顺治帝按规矩行册立之事。顺治帝原来有皇后,但他在顺治十年八月将来自蒙古科尔沁母家的第一位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废除,降为静妃,不久遣还娘家。十三年五月,孝庄太后又从娘家为顺治帝选了两个老婆,意思是皇后必须从她博尔济吉特氏中选择。顺治帝为了将十八岁的大龄女董鄂氏选入掖庭,加之他的废后之举已导致满蒙政治联姻关系濒临破裂,故而只好在六月十六日再次册立博尔济吉特氏为皇后。
一个即孝惠后,一个是淑惠后。都是顺治帝的表侄女,都没有得到顺治帝的爱。
她们是政治联姻的祭品。
同时,孝庄太后为他准备了另一个政治联姻的女人,即孔四贞。
孝庄要进行满汉联姻。
就在顺治第二次册后的第十天,他谕知礼部:“奉圣母皇太后谕,定南武壮王女孔氏,忠勋嫡裔,淑顺端庄,堪翊壸范,宜立为东宫皇妃。尔部即照例备办仪物,候旨行册封礼。”(《清世祖实录》卷一百〇二,顺治十三年六月癸卯)
虽然对孔四贞的评价,不无客套话,不无程式语。但是,圣母皇太后孝庄用心良苦,为了加深孔四贞与顺治帝的感情,命她在顺治下朝后去随侍,陪同顺治外出行围。孝庄之意,纳孔四贞为妃,入主东宫之首的承乾宫,为的是稳定还驻扎在广西的孔有德部将线国安等,以加强朝廷与孔有德余部的联系,实现清朝统治者对广西统治的扩大化。
顺治帝自然明白孝庄的政治用心,虽有不甘,但为了江山社稷,少不了要委屈自己所爱的董鄂氏屈居其下。
孔四贞奉旨行事,无疑是接受孝庄的安排的。但是,由于懿靖大贵妃唯一亲子、十六岁的和硕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突然去世,顺治帝对册立孔四贞之礼一拖再拖。顺治帝为了拖延,不但不行册封礼,就连自己从位育宫移居乾清宫的朝贺礼也免了。
孔四贞随侍顺治,却得不到重视,而顺治对董鄂妃宠爱正隆,少不了伤孔之心。于是,孔四贞说,其父生前已将她许配给了偏将孙龙之子孙延龄。
孝庄指婚时孔四贞不说,待到顺治拖延时再说已有婚约。这明显是欺君,明显是托词,本是大罪,但顺治巴不得,孝庄也无奈。
严惩必然得罪孔有德余部,不如给个顺水人情。孔四贞成为太后义女、皇帝的义妹,声势浩大地嫁给了一个首鼠两端的孙延龄。
孙延龄捡漏,娶了没成为第二夫人的孔四贞,夤缘而上,装出一副妻管严的样子,终于在康熙四年(1665),通过孔四贞的进京活动,受封上柱国、光禄大夫,世袭一等阿思尼哈番、和硕额驸、镇守广西等处将军。
孙延龄携妻南下,虽是志大才疏,却想甩开孔四贞,拥兵自重。夫妻关系恶化。孔有德的旧部只知有小姐,不知有姑爷,对孙延龄的拉拢并不感冒。
康熙十二年,吴三桂挑起三藩之乱,拉拢孙延龄。孙氏既接受康熙的抚蛮将军一职,又芥蒂于康熙意欲起用线国安为都统,于是在第二年二月举兵响应吴三桂,杀了都统王永年,拘禁巡抚马雄镇,自称安远王,公然反清。
孔四贞苦劝无效,孙延龄肆意妄为。康熙十四年九月,孔四贞为了逼孙延龄尽快反正,联合孔氏旧部发动兵变,杀了孙延龄的兄长孙延基,勒令孙延龄交出兵权。孔四贞将兵权交与佯附吴三桂、实忠大清朝的傅弘烈,成就了傅弘烈,使其获授广西巡抚兼灭蛮大将军。
最后,孙延龄与孔四贞的独子死于吴三桂侄孙吴世琮之手,孔四贞被吴三桂俘获。为笼络孔氏旧部,吴三桂将孔四贞拘于昆明,软禁了六年之久。直至康熙二十一年,清军攻陷昆明,结束三藩之乱,孔四贞才被接回京师。
在康熙朝的平藩大战后,孔四贞孑然一身,长伴青灯古佛三十余年,最后于康熙五十二年苍凉而逝。
康熙帝虽然给了孔四贞一个隆重的丧礼,但也无法改变孔有德父女荣哀兼半的命运。
有好事者安排孔四贞与康熙帝、纳兰容若上演了一场虐心的三角恋,那是偷换了孔四贞差点成为顺治帝东宫妃的事实。孝庄命孔四贞入主东宫时,康熙还在襁褓之中。
往事如烟,嫁接与杂糅是现代艺术工作者的匠心独具。但是,历史不会因孔四贞誓死不叛清朝、孔有德最后的悲壮及留给后世的感伤,而改变对孔有德虽名武壮却是贰臣的角色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