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 David Copperfield(双语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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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学期

第二天,学校隆重开学。我记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教室里原本一片喧哗,突然间变成一片死寂,原来是克里克尔先生吃完早饭进来了。他站在教室门口环顾着我们,就像故事书中的巨人俯视着他的俘虏。

滕盖站在克里克尔先生的身旁。我想,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恶狠狠地大喊“不要吵!”,因为同学们早已吓得悄无声息,木然不动了。

我们看到的是克里克尔先生的嘴在动,听到的是滕盖的声音。

“听着,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在这个新学期里,你们都得给我小心。我要奉劝你们,你们一上来就得好好地专心念书,因为我一上来就会狠狠地惩罚你们。我是决不会含糊的。你们摩拳擦掌毫无用处,我要给你们留下的伤痕,你们是怎么也摩擦不掉的。行啦,现在全体学生都给我上课去!”

这篇可怕的开场白说过之后,滕盖就一瘸一拐地走出教室去了,克里克尔先生来到我的座位跟前,对我说,要是说我以咬人出名,那他也以咬人出名。接着他给我亮了亮他的手杖,问我,这手杖比起牙齿来怎么样?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很锋利的牙齿,嘿?它顶不顶得上双倍的牙齿,嘿?它有没有长长的尖齿,嘿?它会不会咬人,嘿?会不会咬人?他每问一句,就用手杖在我身上抽打一下,打得我直扭身子。于是我立刻就享受到萨伦学校的“公民权”了(像斯蒂福思说的那样),而且也就立刻泪流满面了。

我并不是说这是对我的特殊优待,只有我一个人能享受。正相反,在克里克尔先生巡视教室的过程中,绝大多数学生(特别是年龄较小的学生)都受到了同样的照顾。一天的功课还没开始,全校就有一半学生在那儿扭身子、抹眼泪了。至于一天的课上完以后,有多少人扭身子、抹眼泪,我实在不敢去回想,怕说出来后,有人会怀疑我有意夸大其词。

我得说,决不会有人像克里克尔先生这样喜爱自己的本职了。他打起学生来那副高兴的样子,就像是满足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我相信,见到一个胖乎乎的学生,他就特别按捺不住。这样的孩子对他似乎有一种魅力,一天里要是不给这种孩子来那么几下,他就会心中烦躁,坐立不安。我自己就是个胖乎乎的孩子,因此我应该心里有数。我敢说,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个家伙,我还会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即使我本人没有受过他的虐待,知道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之后,我也会这样的。我现在是怒火万丈,因为我知道,这家伙除了会行凶使坏之外,别的一无所能。他根本不配担任这样重要的职务,正像他没有资格担任海军大臣或总司令一样。其实,他真要当上这当中的一个,也许他的害处还远远比不上这个校长呢。

一个凶神恶煞属下的一班小可怜虫,在他的面前我们是多么卑微啊!对这样一副德行的人物,我们都得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现在回想起来,这算是怎样一种人生的开端啊!

现在,我仿佛又重新坐在课桌旁,留神着他的眼色——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这时正在用尺给另一个受难者指出算术本上的错误,这人的双手刚挨过那同一把尺的打,他正在用一块手帕擦着,想要抹去手上的痛楚。我本有许多事要做。我并不是由于无所事事才盯着他看,而是因为我已病态似的为这所吸引,很想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是不是会轮到我,还是轮到别人。坐在我这边的两排孩子也都跟我一样,很有兴趣地看着他。我想他也知道这一点,尽管他装作不知道。在指出算术本上的错误时,他露出了一副可怕的嘴脸。这时他斜眼朝我们这两排看过来了,我们急忙低头看着书本,同时打起哆嗦来。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又抬头看起他来了。有个倒霉蛋由于练习做得不好,让他给逮住了,他把这个学生叫到跟前。这小罪犯结结巴巴地连声求饶,保证明天一定好好做。克里克尔先生在打他以前先说了句笑话,我们听了都笑了——其实,我们这群可怜的小狗仔虽然笑是笑了,可一个个脸蛋都如死灰般惨白,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

现在我仿佛又重新坐在课桌旁了,这是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天午后。在我四周响起一片嗡嗡的声音,仿佛同学们全都成了绿头苍蝇了。心里涌起一股温热的肥肉那种油腻腻的感觉(一两个小时前我们刚吃过饭)。我的脑袋就像一块铅那么沉。当时,只要能让我睡上一觉,我真情愿牺牲一切。我坐在那儿看着克里克尔先生,像只小猫头鹰似的,直朝他眨眼。当睡魔一下子征服我时,他依然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我的睡梦中,正在指出那些算术本上的错误。后来他悄悄走到我的后面,在我的背上抽打出一条红杠,把我唤醒,为的是能让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会儿我在运动场上了,虽然我看不见他,可我的目光依然被他迷住。我知道,他就在离窗子不远的地方吃晚饭,那窗子代表了他,我就看那窗子。要是他在窗子近旁露了露脸,我的脸上立刻就会露出一副乞求和顺从的神情。要是他透过窗玻璃朝外看,就连最大胆的孩子(斯蒂福思除外)也会停下,不再大叫大喊,而改作沉思默想的样子。有一天,特雷德尔(世界上最倒霉的孩子)意外地把球打到了那扇窗上,把玻璃给打碎了。当时我看到了那情景,觉得那球像是打在克里克尔先生那颗神圣的脑袋上,简直吓坏了,现在想起来还直打哆嗦呢。

可怜的特雷德尔!他穿着一身紧绷绷的天蓝色衣服,把他的胳臂和大腿都箍得像德国腊肠或卷形布丁了。他是所有学生中最快活的,也是最悲惨的一个。他老是挨手杖——我想,在那半年里,他天天挨手杖,只有一个星期一,遇上放假,总算两手只挨了尺子——他老说要把挨打的事写信告诉他叔叔,可是一直都没有写。挨了打后,他把头伏在课桌上靠上一会儿,不知怎的就会高兴起来,又开始笑了,而且眼泪还没干就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一开始,我老是纳闷,他在画骷髅中能得到什么安慰呢。有一段时间,我把他看成是个修道士一样的人,他是在用那些死亡的象征来提醒自己,棒打不能永远没个完。不过现在我认为,他之所以老画骷髅,只是因为它容易画,不需要任何相貌特征罢了。

特雷德尔是个非常正直、值得尊敬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认为,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一种神圣的义务。有好几次,他都为这吃了苦头。特别是有一次在教堂里做礼拜时,斯蒂福思突然笑了起来,教堂执事以为是特雷德尔在笑,便把他赶出了教堂。当时他在会众鄙视的目光下被押出教堂的情景,到现在依然历历在目。尽管第二天挨了打,还被关了很长时间的禁闭,可他只是在他的拉丁文字典上画满了整个教堂墓地里的骷髅,始终没有说出谁是真正犯规的人。不过他也得到了回报。斯蒂福思说,特雷德尔是个没有半点私心的人。我们大家都觉得这是最高的夸奖了。在我看来,为了能赢得这样的报酬,我愿去做一切(虽然我远远没有特雷德尔勇敢,年龄也没有他大)。

看到斯蒂福思跟克里克尔小姐手挽着手,从我们面前走过,一起去教堂,这是我生平见到的一大世面。从漂亮方面来说,我认为克里克尔小姐比不上小艾米莉,我并不爱她(我也不敢爱她),不过我觉得她的确是一位特别动人的年轻小姐,在风度方面,没有人能超过她。斯蒂福思穿着白裤子,为她打着阳伞。我感到,能跟这样一个人相识,真值得我骄傲。我相信,克里克尔小姐除了全心全意崇拜他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在我眼里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们跟斯蒂福思相比,就像是两颗星星跟太阳一样。

斯蒂福思一直保护我,成了一个对我很有帮助的朋友,因为没有人敢得罪他所看得起的人。可是他没能——或者说他不管怎么样都没有——使我免受克里克尔先生的虐待,那人待我实在太凶了。不过每当我受到特别坏的待遇时,他总是跟我说,我得有一点像他那样的勇气,换了是他,他是绝不会忍受的。我觉得他这是在鼓励我,认为这是他的好意。在克里克尔先生对我实施的虐待中,有过一件好事,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一件。当他在我坐的凳子后面巡视,想要顺手打我一下时,他发现我背的牌子碍了他的事,因此没过多久,他就把那牌子取下了,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它。

有一天,一件意外的事加强了斯蒂福思跟我之间的友谊。这件事使我感到非常骄傲,也给了我很大的满足。虽然有时也引起了一些不便。有一天,他在运动场上很友好地跟我谈话,我信口说起某件事或某个人——现在我已经忘了是什么了——就像《佩里格林·皮克尔》里的某件事或某个人一样。当时他没有说什么,可是到了晚上,我要上床睡觉时,他却问我,我有没有我说的那本书。

我回答说没有带来,并且告诉他我读那本书的情况,也提到我读过的另外那些书。

“你还记得那些书的内容吗?”斯蒂福思问道。

哦,记得,我回答说。我的记忆力很好;那些书的内容,我相信,我记得很清楚。

“那我就对你说了,小科波菲尔,”斯蒂福思说,“你给我讲讲那些书里的故事吧。晚上睡得很早,我老睡不着。早上总是一大早就醒了。我们可以一本一本地说,就把这当作《一千零一夜》那样来说好了。”

我听到他做这样的安排,感到受宠若惊,当天晚上我们就按这办法实行了。当时讲述那些书中的故事时,我到底给我喜爱的那些作家造成多大的损害我已无法说清,我也很不愿意知道。但是我对他们满怀信任,而且我完全相信,我讲述时有着一种淳朴、真诚的态度,这定会产生很好的效果。

麻烦的是我一到晚上就想睡觉,要不就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实在不想把故事再继续讲下去,因而这就成了一桩苦差事。可是故事又非说不可,因为让斯蒂福思失望或不高兴,当然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早晨也是这样,当我疲惫不堪,很想多睡一个小时的时候却总被叫醒,不得不在起床铃响起以前,像山鲁佐德王后[54]一样,讲上一段长长的故事。这也是一件让人厌烦的事,但是斯蒂福思很坚决。而且作为回报,他给我讲解算术习题和各种练习题,以及在所有我觉得太难的功课方面帮助我,所以在这笔交易上我并不吃亏。不过,我也要为自己说句公道话,我给他讲故事,不是出于私心,也不是由于我怕他。这是因为我敬佩他,爱他,他的称许就是最大的回报。当时我把这看得如此珍贵,现在回想起这些琐事来,还觉得心疼难受呢。

斯蒂福思待我也很周到、体贴,特别是有一次,他的关心表现得非常突出,那种坚决的态度让我怀疑已经使可怜的特雷德尔和别的人有点难受了。佩格蒂答应给我写的信——这是封多么让人高兴的信啊!——开学后不到几个星期就寄到了,而且随信送来的还有一大堆橘子,中间还放着一个蛋糕,另外还有两瓶樱草酒。这一宗宝物,我理所当然地把它放到斯蒂福思跟前,请他代为处置。

“那,你就听我说吧,小科波菲尔,”他说,“酒应该留着,在你讲故事的时候给你润嗓子用。”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脸都红了。我谦虚地求他不要这么打算。可他说,他已经发现我有时候嗓子嘶哑——他说的是我的嗓子有点发沙——所以这酒,每一滴都得用在他所说的用途上。于是,两瓶酒都锁进了他的箱子。每次他都亲自把酒倒进一个小玻璃瓶,当他认为我需要恢复精力时,就让我用一根插进软木塞中的细吸管吸上一口。有时为了使它发挥更大的效用,他还亲自动手往里挤进一些橘子汁,或者是拌进一点姜汁,要不就滴进几滴薄荷油。尽管我没法断定,这样一来是否能使酒味得到改善,或者说这正好是一种开胃的混合剂,不过在夜间做最后一件事和早晨做第一件事时,我总是满怀感激的心情喝下这种东西,对他的关心非常领情。

我记得,关于“佩里格林”的故事我们好像讲了几个月,别的故事又讲了几个月。我敢说,我们这个团体从来没有过因缺少故事而情绪低落的时候。那两瓶酒几乎也像故事一样,延续了很久。可怜的特雷德尔——我一想到这个性情古怪的同学,就一面忍不住想笑,一面又要掉眼泪——总的说来,他就像是个帮腔的,凡是故事里讲到让人发笑的地方,他就假装笑得前仰后合;凡是讲到让人惊恐的地方,他就假装吓得不知所措。这常常会弄得我的讲述停顿下来。我记得,最让人好笑的是,一讲到跟吉尔·布拉斯的冒险经历有关的西班牙警官时,他就装出怎么也没法让牙齿不捉对儿打架的样子。我还记得,有一次当我讲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遇到强盗的大头目时,这个倒霉的小丑装出吓得直打哆嗦的样子,结果让正在走廊上巡视的克里克尔先生听见了,便以扰乱寝室秩序的罪名,给了他一顿毒打。

在我身上本来就有浪漫、幻想的成分,由于在黑暗中讲了那么多故事,这种成分更进一步得到了增长。因而就这方面来说,这件事对我并没有多大益处。但是我在寝室里几乎已成了一个大家喜爱的宠物,而且我也意识到,我这种讲故事的才能已在同学们中间传开,虽然我在学校里年纪最小,却已引起了大家对我的注意,这一切促使我更加努力上进。在一座专以暴虐手段办学的学校里,不管主持的人是不是个笨蛋,学生都是不可能学到很多东西的。我相信,我们的同学也像当时所有的学生一样,通常都是没有多少知识的。他们受到了那么多的折磨和打骂,怎么还能学习呢。他们没法好好地学习进步,就像任何一个人一样,整天生活在不幸、痛苦、忧虑中,是什么事也做不好的。可是我自己那点小小的虚荣心,还有斯蒂福思的帮助,不知怎的却鞭策了我,促使我前进。在那儿学习期间,虽然我并没有少挨打挨罚,但是我在那班同学中间却是一个例外,因为我还是持续不断地学到了一些零星的知识。

在这一方面,梅尔先生给了我很多帮助。他是喜欢我的,使我一想起他就满怀感激之情。眼见斯蒂福思存心毁谤他,从不放过任何可以使他伤心的机会,或者是唆使别的人这么做,这经常使我感到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内心感到非常不安,因为我已把梅尔先生曾带我去看两个老妇人的事告诉了斯蒂福思,我觉得我不能对他隐瞒这个秘密,正像我有了糕点或别的东西时不能瞒着他一样。可是我心里老是害怕,唯恐斯蒂福思把这件事捅出去,用这来嘲笑他。

说到刚抵达伦敦的那个早上,我在呜咽的笛声中吃了顿早饭,后来又在孔雀翎的影子下睡去时,我敢说,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把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孩子带进救济院会产生什么后果。可是这次访问却有着无法预料的后果;而且就它本身来说,还是严重的后果。

有一天,克里克尔先生因身体不适没来学校,全校自然也就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氛。早上上课时,教室里一片吵闹声。孩子们一放松就随心所欲,很难管束。虽然那个让人害怕的滕盖拖着那条木腿来过教室两三次,记下了闹得最凶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但是并没有产生多大效果。因为他们非常清楚,不管他们怎么样,明天反正总要有麻烦的,所以毫无疑问,他们认为,最好还是今天闹个痛快再说。

那天实际上只有半天课,因为是星期六。可是要是大家都去运动场,吵闹声会打扰到克里克尔先生;那天天气也不好,不适宜外出散步,因此我们奉命下午都留在教室里,做一些专为这种时候布置的较为轻松的功课。这是一星期中夏普先生外出卷假发的日子,所以只有老干苦差的梅尔先生一人在掌管学校。

假如可以把梅尔先生那么温和的一个人联想成一头牛或一只熊的话,在那天下午吵闹得最厉害时,我真会把他联想成其中之一,并正在受到上千条狗的围攻。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用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支着作痛的头,伏在书桌上的书本上,可怜巴巴地尽力想完成这份累人的工作,可是周围的吵闹声,就连下议院的议长也会被弄得头晕目眩[55]。有几个同学在座位上跑进跑出,跟别的同学玩着“抢座位”的游戏。同学中有的在大笑,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谈天,有的在跳舞,有的在号叫,有的用脚在地上乱蹬,有的在梅尔先生周围乱转,龇牙咧嘴,做着鬼脸,也有的在他背后和面前学他的模样,学他的穷酸相,他的靴子,他的外衣,他的母亲,总之,学他的一切,而这一切,他们本该是给予关心和同情的。

“别吵啦!”梅尔先生突然站了起来,用书敲着桌子叫着,“这算是什么意思?真让人受不了。都要把人给弄得发疯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孩子们?”

他用来敲桌子的书是我的,因为我正站在他的旁边。随着他的目光,我朝教室四面看去,只见同学们全都停下不作声了,有的突然大吃一惊,有的好像有些害怕,也有的也许感到惭愧了。

斯蒂福思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面,在那长长的房间尽头。梅尔先生看着他时,他正悠闲地靠墙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对着梅尔先生抿着嘴,好像在吹口哨。

“别吵了,斯蒂福思先生!”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别吵吧,”斯蒂福思说,脸变红了,“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坐下,”斯蒂福思说,“管管你自己的事吧。”

响起一阵哧哧的窃笑,还有几声喝彩声;可是看到梅尔先生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大家也就立即静了下来。有个同学本想奔到梅尔先生身后去学他母亲,却临时改变主意,假装修起笔来[56]。

“斯蒂福思,要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能影响这儿的每一个人,”他伸出一只手放到我的头上,我猜想,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在做什么,“或者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刚才是你指使比你小的同学用种种方法来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根本就不想为你费神,”斯蒂福思冷冷地说,“所以事实上我也就没有错。”

“当你仗着你在这儿得宠的地位,先生,”梅尔先生接着说,他的嘴唇颤抖得很厉害,“来侮辱一个绅士……”

“一个什么?——他在哪儿?”斯蒂福思说。

这时,突然有人叫道,“真丢脸,詹·斯蒂福思!太不像话了!”这是特雷德尔!梅尔先生立即拦住了他,不让他再说了。

“你侮辱了一个生来就不走运的人,先生,而且是一个丝毫都没有得罪过你的人,而凭你这样的年龄和这般聪明,你是完全懂得,侮辱这样一个人是毫无理由的,”梅尔先生说道,他的嘴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所以你这种行为是很卑鄙龌龊的。你要坐就坐,要站就站,随你的便吧,先生。科波菲尔,继续背下去。”

“小科波菲尔,”斯蒂福思说着从教室后面走上前来,“等一等。我把话全都给你说明白了吧,梅尔先生。你竟敢说我卑鄙龌龊什么的,那你就是个大胆无耻的乞丐了。你本来就是个乞丐,这你自己知道;可是现在你这么一说,你就成了个大胆无耻的乞丐了。”

我弄不清楚,当时是他想去打梅尔先生呢,还是梅尔先生想去打他,或者是他们双方都有这个打算。我只看到,全校同学都像石头似的僵着不动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克里克尔先生已经来到我们教室里,他的旁边站着滕盖;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则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像是吓着了似的。梅尔先生双肘支在书桌上,双手捂住脸,有好一会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用手摇着梅尔先生的胳臂说道,这回他的话是如此清楚,因而也就用不着滕盖先生重复了,“我想,你还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吧?”

“没有,先生,没有,”助理教师回答说,他露出脸,摇着头,异常激动地搓着双手,“没有,先生,没有。我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没有,克里克尔先生,我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我……我记得自己的身份,先生。我……我……倒真盼望您能早一点想到我,克里克尔先生,那……那……就更加仁慈了,先生,更加公道了,先生。那就可以让我少惹点麻烦了,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狠狠地瞪着梅尔先生,用手扶住滕盖的肩膀,踩上近旁的一条凳子,坐到书桌上。此时的梅尔先生仍摇着头,搓着手,依然非常激动。克里克尔先生在自己的宝座上又朝他瞪了一会儿后,转向斯蒂福思说道:“好吧,既然他不愿告诉我,那就你来说说,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蒂福思有一会儿对这一问题避而不答,只是带着轻蔑和愤怒的神情看着对手,一言不发。我记得,即使在那样的时刻,我也忍不住心里想,瞧他的外表多么高贵;跟他相比,梅尔先生显得太猥琐平常了。

“他说我得宠是什么意思?”斯蒂福思终于开口了。

“得宠?”克里克尔先生重复说,他脑门上的青筋一下暴了起来,“这话是谁说的?”

“他说的。”斯蒂福思说。

“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尔先生怒气冲冲地转向他的助理教师,问道。

“我的意思是,克里克尔先生,”他低声回答说,“像我说的那样,任何学生都无权利用自己得宠的地位来侮辱我。”

“侮辱你?”克里克尔先生说,“我的天哪!请允许我问你,你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先生,”说到这儿,克里克尔先生把双手连同手杖都往胸前一抱,紧皱起双眉,皱得眉毛下面那对小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当你说‘得宠’这话的时候,你是否对我表现了出应有的尊敬?对我,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突然把头往前一探,接着又缩了回来,“对我这个一校之长,对你的雇主,是否表现出了应有的尊敬?”

“我愿意承认,先生,那话是不恰当的,”梅尔先生回答说,“要是我当时头脑冷静,我是不会这样说的。”

这时斯蒂福思插了嘴。

“他还说我卑鄙,还说我龌龊,所以我就说他是个乞丐。要是我当时头脑冷静,也许不会说他是个乞丐的。不过我已经说了,我愿意为此承担一切后果。”

当时,也许我并没有想到是否有什么后果要承担,我只觉得斯蒂福思这番话说得很有气派,使我大为激动,对其他同学也产生了影响,因为他们中间出现了一阵轻轻的骚动,虽然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感到吃惊,斯蒂福思——虽然你的坦率为你增了光,”克里克尔先生说,“没错,的确为你增了光——可是我得说,我感到吃惊,斯蒂福思,你居然把这样一个字眼,用在萨伦学校花钱雇来的人身上,先生。”

斯蒂福思笑了笑。

“你这不是对我的问话的回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我希望从你那儿得到更多的解释,斯蒂福思。”

在我看来,跟这个英俊的少年相比,如果说梅尔先生显得猥琐平常,那克里克尔先生显得有多猥琐平常就更没法说了。

“让他来否认吧。”斯蒂福思说。

“否认他是个乞丐,斯蒂福思?”克里克尔先生大声喊道,“那么,他在哪儿乞讨过呢?”

“即使他自己不是乞丐,他的一个近亲肯定是乞丐,”斯蒂福思说,“这是一样的。”

他朝我看了一眼,梅尔先生的手也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我脸上发烧,满怀悔恨地抬头看去,可是梅尔先生的眼睛却盯着斯蒂福思。他继续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但是眼睛看的却是斯蒂福思。

“因为你希望我能为自己辩护,克里克尔先生,”斯蒂福思说,“那我就把我的意思说清楚吧——我得说的是,他的母亲住在一个救济院里,靠救济过活。”

梅尔先生依旧看着斯蒂福思,依旧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要是我没听错的话,他同时低声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我想是这样。”

克里克尔先生紧锁眉头,勉强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转向自己的助理教师说:“你听到这位先生刚才说的话了吧,梅尔先生?劳驾了,无论如何请你在全校学生面前,对他的话做个更正。”

“他没说错,先生,不用更正。”梅尔先生在一片死寂中回答说,“他说的是事实。”

“那就劳你当众声明一下,”克里克尔先生把头歪向一边,眼睛扫视着全校学生说,“在这之前,我是否知道这一情况?”

“我想你没有马上知道?”他回答说。

“噢,这是说你知道我不了解,”克里克尔先生说,“是不是,先生?”

“我看你从来没有认为我的境况是很好的。”助理教师回答说,“你知道我眼下的处境,以及一直以来在这儿的情况。”

“要是你这样说的话,”克里克尔先生说,他脑门上的青筋暴得更厉害了,“我认为,一直以来你完全错了,你错把这儿当成慈善学校了。梅尔先生,请你走吧。越快越好。”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梅尔先生站起来说道。

“请吧,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

“我向你告辞了,克里克尔先生,还有你们全体同学,”梅尔先生环视了一遍整个教室,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詹姆斯·斯蒂福思,我对你最大的愿望是,将来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所做的事感到害臊。眼下,我决不能把你当作自己的朋友,不管是对我来说还是对我所关心的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

他再次伸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然后从书桌上拿起自己的笛子和几本书,让钥匙留在那儿给他的继任者,把他的那点财产往腋下一夹,就走出教室去了。接着,克里克尔先生通过滕盖发表了一篇演说,演说中他对斯蒂福思表示感谢,感谢他维护了萨伦学校的自主和体面(虽说也许激烈了一点);演说结束时,他还跟斯蒂福思握了握手,我们则接连欢呼了三声——至于为什么欢呼,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我猜想是为斯蒂福思,所以也跟着他们一起欢呼了,尽管我心里感到很难过。随后,克里克尔先生还用手杖打了托米·特雷德尔一顿,因为他发现特雷德尔不仅没有为梅尔先生的离去欢呼,还淌着眼泪。打过以后,克里克尔先生便回到自己的沙发还是床铺那儿,或者是回到他原来的不管什么地方去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学生自己了。我记得,当时我们一个个都茫然地面面相觑。至于我自己,因为牵涉进这件事,我感到非常内疚和后悔,要不是怕流露出这种使我痛苦的感情,斯蒂福思(我发现他不时地在朝我看)会认为我不够朋友,对他不顺从——或者我得说,考虑到我俩在年龄上的差距,以及我对他的感情——我早就忍不住要哭出来了。他对特雷德尔非常生气,他说他高兴看到特雷德尔挨打。

可怜的特雷德尔已经度过了把头枕在书桌上的阶段,正像往常那样画了好一阵子骷髅,发泄自己的怨气。他说他不在乎,梅尔先生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

“谁不公平地对待他了,你这小妞?”斯蒂福思问道。

“哼,是你呀!”特雷德尔回答说。

“我做了什么啦?”斯蒂福思说。

“你做了什么?”特雷德尔反驳说,“你伤了他的感情,又害他失去了工作。”

“他的感情?”斯蒂福思轻蔑地重复道,“我敢保证,他的感情很快就会好转起来的。他的感情可不像你的感情,我的特雷德尔小姐。至于说到他的工作——这是个宝贵的工作,是不是?——你以为我不会写信回家,设法给他一点钱吗,我的小妞?”

我们都认为,斯蒂福思的这种打算非常高尚。他的母亲是个寡妇,很有钱,据说不论儿子要她做什么,她几乎都会照办。眼看特雷德尔吃了败仗,我们大家全都异常高兴,把斯蒂福思捧到了天上。特别是他屈尊地告诉我们说,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大家好。他丝毫不顾个人利害关系地这样做,是为我们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不过我得说,那天晚上我在黑暗中讲故事时,梅尔先生用他那支旧笛子吹出的凄楚的笛声,不止一次地传进我的耳中。而当斯蒂福思终于疲倦了,我也上床睡下时,我仿佛听到那笛子又在什么地方吹起,声音是这般悲凉,弄得我难过极了。

但是,我很快就把他给忘了,而注意起斯蒂福思来,他竟那么轻松地像个业余教师似的代梅尔先生上了一些他的课,甚至连课本也不用(他好像什么东西都记得),直到新的助理教师到来。新教师来自文法学校[57]。在正式上课前,为了介绍他跟斯蒂福思认识,一天他在小客厅里吃了一顿饭。斯蒂福思对他的评价很高,告诉我们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不大清楚这指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学问,但我还是很尊敬他,对于他的高深学问丝毫没有怀疑,尽管他从来关心过我——并不是说我是个特殊人物——而梅尔先生关心过我。

在这半年的学校生活中,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之所以直到现在依然还留着,是有着多方面的原因的。

一天下午,当我们都已被折磨得晕头转向,而克里克尔先生还在肆意朝四周乱抽乱打时,滕盖进来了,用他那惯常的大嗓门叫道:“科波菲尔,有人找!”

接着,他跟克里克尔先生交谈了几句,讲了访客是什么人,可以让他们在哪个房间里跟我见面。而我,早在他叫我的时候,就已经按照习惯站起来,而且吃惊得快要晕倒了。我奉命走后楼梯,先去戴上一条干净的荷叶边[58],然后再去饭厅见面。我怀着从未经历过的少年人的悸动与慌乱的心情,一一照着这些命令做了。走到会客室的门口时,我忽然想到,来的也许是我母亲——在这之前我只想到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因而把伸到门把上的手又缩了回来,站在门外先呜咽了一通,才进了屋子。

开始时,我看不见屋里有人,只是觉得门后面有人顶着似的。我朝门后一看,令我大为惊喜,原来是佩格蒂先生和汉姆。他们手里拿着帽子,相互挤在墙边,在朝我鞠躬。我禁不住笑了起来,不过这主要是因为我见到他们心里很高兴,并不是因为他们那可笑的样子。我们非常亲热地握着手,我笑了又笑,一直笑到我掏出手帕来擦眼泪才作罢。

佩格蒂先生(我记得,他这次来看我,一直咧着嘴,从没闭过)看到我擦眼泪,很担心,便用胳臂肘捅了捅汉姆,要他说点什么。

“高兴点,我的大卫少爷!”汉姆憨笑着说,“哎呀,你长大了很多!”

“我长大啦?”我擦着眼泪说。我并不是为我知道的某件特别的事情而哭泣,而是见了老朋友,不知怎的就禁不住哭起来了。

“长大了,大卫少爷!怎么不是长大了!”汉姆说。

“怎么不是长大了!”佩格蒂先生也说。

他们两人相视而笑,引得我也笑了。于是我们三个人一直笑着,直到我又有哭出来的危险才停下来。

“你知道我妈妈怎么样吗,佩格蒂先生?”我问道,“还有我最最亲爱的老佩格蒂好吗?”

“好得很。”佩格蒂先生说。

“小艾米莉好吗?还有葛米治太太呢?”

“全都……好得很。”佩格蒂先生说。

这时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为了打破沉默,佩格蒂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极大的龙虾,一只很大的螃蟹,还有一大帆布袋小虾,把它们全都堆在汉姆抱起的两臂上。

“你看,”佩格蒂先生说,“你在我们那儿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吃饭时爱吃点有鲜味儿的东西,所以冒昧地带了一点来。这都是那个老嫂子煮的,是她煮的。都是葛米治太太煮的。是的,”佩格蒂先生慢吞吞地说道,他老是逮住这个话题说个没完,我想,这是因为他一时没有准备好别的话题吧,“是葛米治太太,我向你保证,都是她煮的。”

我向他道了谢。佩格蒂先生朝抱着海味站在那儿,腼腆地微笑着的汉姆看了一眼,并没有设法帮他一下,说道:“你知道,好在是顺风又顺潮水,我们就乘我们雅茅斯的一条帆船来格雷夫森德[59]。我妹妹她写信告诉了我你这儿的地址。信上还说,要是我来格雷夫森德,一定要来这儿看看你大卫少爷,替她向你请安问好,再向你报告,家里人全都十分平安。你知道,我回去后,小艾米莉就会写信给我妹妹,告诉她,我们见着你啦,你也很好,一切平安;这一来,我们就让这一切平安兜了个圈子了。”

我想了一下后,才明白佩格蒂先生这个比喻的意思,他是说让一切平安的消息转了一圈。于是我又热诚地向他道了谢,并且说,我相信小艾米莉也变了,跟我们一块儿在海滩上拾贝壳、捡石子时不一样了吧。说着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她都快长成个大人了。她真的快长成个大人了,”佩格蒂先生说,“不信你问他。”

他的意思是叫我问汉姆。只见汉姆抱着那堆海味,笑容满面地直点头。

“她的脸蛋可漂亮啦!”佩格蒂先生说,他自己的脸就亮得像一盏灯。

“还有她的学问呢!”汉姆说。

“还有她的字哪!”佩格蒂先生说,“乌黑乌黑的,就像黑玉!而且写得老大老大的,不管在哪儿都能看清。”

佩格蒂先生一想起他的这个小宝贝就眉飞色舞,喜滋滋的,那股热情劲儿,看了真让人高兴。现在,她好像又站在我的面前,他那多毛的、坦率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欣喜的爱和骄傲,叫我都无法形容。他那双真诚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在它们的深处有某种发亮的东西在翻腾捣动。他那宽大的胸膛起伏不止,充满了欢乐。他那双强劲有力的大手热诚地紧握着。他说话时要想加强语气,便挥动着右臂;在我这样的小孩子看来,那手臂就像是一柄大铁锤。

汉姆也像他一样真诚。要不是斯蒂福思出乎意料地进来,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我敢说,有关艾米莉,他们一定还会说很多话的。斯蒂福思看到我站在角落里跟两个陌生人讲话,便停止了唱歌,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小科波菲尔!”(因为这不是平时会客的地方)说着便经过我们面前,朝外走去。

我没法断定,是因为有斯蒂福思这样一个朋友感到骄傲呢,还是想对他解释一下我是怎么认识佩格蒂先生这样一个朋友的,我才在斯蒂福思往外走时把他给叫住。不过,我当时客客气气地对他说——天哪,过了这么长时间,我竟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请你别走,斯蒂福思!这是两位雅茅斯的船民——是两位非常和气善良的人——他们是我的保姆的亲戚,从格雷夫森德来看我的。”“哦,是吗?”斯蒂福思回过身来说,“我很高兴见到他们。你们两位好哇?”

他的举止潇洒大方——显示出一种轻松愉快的态度,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样子——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其中有着一种迷人的东西。由于他有这种举止风度,这种精力充沛,这种悦耳的嗓音,这种英俊的面貌和身材,再加上一种我所知道的天生的吸引力(我认为有这种吸引力的人并不多),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他的身上具有一种魅力。对这种魅力屈服是人类天生的弱点,能抗拒这种魅力的人是不多的。当时我一看就知道,他们俩是多么喜欢他,只一会儿工夫好像就对他推心置腹了。

“佩格蒂先生,写信时,务必请你让我家里人知道,”我说,“斯蒂福思先生待我非常好;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在这儿该怎么办才好。”

“瞎说!”斯蒂福思笑着说,“你千万别对他们说这种话。”

“要是斯蒂福思先生去诺福克或者萨福克的话,佩格蒂先生,”我说,“碰上我也在那儿,你放心好了,只要他肯赏光,我一定带他到雅茅斯去看看你的房子。你肯定从没见过那么好玩的房子,斯蒂福思。那是用一条船做的!”

“用一条船做的,是吗?”斯蒂福思说,“对于一个真正的船民来说,这样的房子再适合不过了。”

“是这样的,先生,是这样的,先生,”汉姆咧着嘴说,“你说得对,少爷!哦,大卫少爷,这位少爷说得对,他是个真正的船民!哈,哈!他正是他说的那么一个人!”

佩格蒂先生的高兴劲儿不亚于他的侄子,虽然他的谦虚不允许他在接受对他个人的夸奖时,像他的侄子那样大声嚷嚷。

“啊,先生,”他鞠了一个躬,笑着说,又把领巾的末端塞进胸前的衣服,“我谢谢你啦,先生!谢谢!我在自己的这一行,尽力想干好,先生。”

“再优秀的人也不能做得比这更多了,佩格蒂先生,”斯蒂福思说,他已经知道佩格蒂先生的名字了。

“我敢打赌,你也是这样的,先生,”佩格蒂先生摇晃着脑袋说道,“你一定干得很出色——非常出色!谢谢你啦,先生。多谢你对我的好意,先生。我是个粗人,先生,不过我挺勤快——至少我盼望我能勤快,你知道的。我那房子没什么可瞧的,先生,不过你要是跟大卫少爷一起来的话,我们一定会尽心招待你们的。瞧,我这都成了背屋牛了,真的。”佩格蒂先生说,他说的是蜗牛,用来比方他走得慢,因为他试着把每句话都讲完,可不知怎的又说回来了。“我祝你们两位都好,祝你们快乐!”

汉姆也表达了这样的祝愿,于是我们就在十分热烈的气氛中跟他们分别了。那天晚上,我几乎忍不住要跟斯蒂福思讲漂亮的小艾米莉的事,可是我不敢提她的名字,很怕他取笑我。我记得,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把佩格蒂先生说的“她都快长成个大人了”这句话琢磨了老半天。不过,我后来还是断定,他这句话没有什么重要含义。

我们把那些虾蟹,或者如佩格蒂先生谦虚地说的“有鲜味儿的东西”,偷偷地搬进我们的宿舍,晚上大吃了一顿。可是特雷德尔的结果并不快活。他这人太不幸了,连吃点海鲜也不能像别人那样平安度过。当天晚上,他就因吃了螃蟹发病了——他太虚弱了。他服了黑色的药水和蓝色的药丸。据丹普尔(他父亲是医生)说,用药量足以让一匹马失去体力。在这以后,特雷德尔还挨了一顿手杖和罚念六章希腊文的《圣经·新约》,因为他不肯招供是怎么得的病。

那半年中的其余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混乱:只记得每天都为我们的生活挣扎;还有逝去的夏天和变换的季节;有闻铃起床的霜晨和闻铃就寝的寒夜;有灯光暗淡、炉火不暖的晚课教室和像台大粉碎机似的只会让人发抖的晨间课堂;有交替上桌的煮牛肉、烤牛肉和煮羊肉、烤羊肉;有一块块的奶油面包,卷起角的课本,裂开的石板,泪迹斑斑的练习本,受笞杖,挨戒尺,理发,下雨的星期天,牛油布丁,以及包围着一切的墨水的难闻气息。

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关于假期的想法开始时距离我是多么遥远,过了很久好像还是一个固定不动的黑点,后来才开始慢慢地朝我们过来,渐渐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先是按月份算,接着按星期算,后来是按日子算。然而这时我又开始害怕了,怕家里不来通知,不让我回家。当我从斯蒂福思那儿知道,家里已经来通知,我一定能回家时,我又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不祥的预感,生怕没等回家就先摔断一条腿。放假的日子终于很快地改变了位置,由下下星期变成下星期,由后天变为明天,变为今天,今夜——就在那天夜里,我坐上了去雅茅斯的邮车,回家了。

在去往雅茅斯的邮车中,我醒了很多次,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梦到所有这些事情。可是在我每次醒来时,看到的窗外的地面已经不是萨伦学校的运动场;耳朵里听到的,也不是克里克尔先生对特雷德尔的叫骂声,而是车夫用鞭子轻轻抽打马儿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