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舌头的戾怨
康安安虽然还在混沌期，可还是被他这一声“仙姑”叫得浑身舒泰，自己也顿时觉得高人一等，不由冷笑一声：“你倒识相，来，说说是怎么看出我的破绽？”
“家父与清风观的云龙道长素有往来，在下从小在道观里也是过了明路的外修弟子，方才进门时见仙姑元神涣散，所以……”
“那是什么意思？”康安安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肉紧实，这些天也算是把这具肉身控制得很熟练了，居然还能被看出元神涣散？
“斗胆说一句，仙姑上身可能没多久吧，这具肉身还配不上仙姑……看起来有些……有些浮。”谢子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他一直喜欢些奇技淫巧的东西，打小跟着清风观的道长学各种镇宅驱邪之术，三岁起天天用无根水洗眼，为的是明目驱邪，因此普通人初次被魑魅魍魉上了身他也能看出异常来。
譬如康安安看起来就是与众不同，元神在身体里飘忽不定，偶尔还会溢出体外，整个人看起来有层毛边的幻影。
元神涣散像是鸠占了鹊巢，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妥。
他在书房里一眼看出她的怪异，还不能十分确实。所以出了门立刻按照道家秘术所授摸了她中指，要知人中指有三节，被别的东西占据身体之后，唯有中指下的经络跳动异常，从不同部位的跳动厉害程度，可以推算出到底是被神、魅还是仙家附体。其实他也是纸上谈兵，毫无实战经验，想不到第一次上手就测出个邪物，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得意又是害怕，立刻翻出法力最强大的符箓来镇压，可惜对方毫无感觉，当场手撕成碎渣，总算知道自己遇上了硬茬，不由他不低下头屈委求全了。
“浮？你是在说我轻浮？”康安安顿时瞪他一眼。
“唉，不是轻浮的浮，是暗香浮动的浮，仙姑误会了。”谢子璎解释说，突然心念一转，“或者是仙……兄？”
康安安愣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其实，连它都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在归墟之境往返引路，不需要知道来历性别。再往前翻翻，它上一世的情灵早消除殆尽，这次被吴镜征用，安排上了康安安的身，也是因为除了女人、孩子、老人以及快要死的病人外，它无法完全操纵男人的身体，世间哪怕最软弱最无用的男子肉身，就算是死了，也残留着阳刚之气，令度朔使难以随心所欲地驱使。
她不过是跨过境界的一个异类，是人才需要分男女，方便伦理繁衍。而它，不需要。
梳理完思绪，她看了看谢子璎，宽宏大量地道：“算了算了，还是叫仙姑吧。”
谢子璎顿时脑洞大开，想：难道这东西竟是个男子投了女身？或者干脆并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莫不成以前还是个畜生？又看着她秀丽的样子，没有半分恶鬼凶相，甚至还有些温良可爱，之前的紧张害怕慢慢退去，居然又兴奋起来。毕竟他习道多年，总是听着道观里的人谈论各种邪魅精怪，从来没有真正和非人的东西打过交道，绝对的初次体验。他按捺不住内心喜悦，凑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敢问仙姑是怎么上人身的？上身时有何感觉？会不会自空中劈出一阵惊雷？”
康安安冷冷地看着他。一脸：你当我是魃？还动手动脚起来了，我猜我是给你脸了！
谢子璎瞧她眼神不对，马上意识到自己行为出格，立刻又乖巧起来，后退一步，“仙姑放心，在下食人俸禄，只做替人分忧的事。仙姑又没伤人性命，哪轮得到我来操心，故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对第二人所言。”
这才像话，其实她对他确实一点办法也没有，度朔使利用借来的肉身在人间行走，主要的敌人是戾，而不是人，一身的异能力也都是为了对付非人的东西，无法伤害到活人。所以，当遭遇到来自凡人的威胁时会显得十分被动，经常被逼得丢弃肉身，落荒而逃。譬如此刻被谢子璎看破身份，即不能杀了他，又不能求他保密，处境极其尴尬，听他说有商量的余地，心里不由一阵轻松，嘴上还是虚张声势地恐吓道：“康安安已经死了，我借了她的肉身是为了却一些旧事，并不想害任何人。如果你不识时务，把这事捅了出去，我也不是吃素的。刚才你也看到了，任何符纸对我都毫无用处，就是你把清风观的道士请来，大家血战一场，你们也未必能讨得到半点好处去！”
“仙姑笑话了，在下最喜欢和平，哪里会找人打架。”谢子璎嘻嘻哈哈，真心实意，百分百的好奇心作祟，心想：我先不告诉那些道士们，清风观的云龙道长法力高深，自称交了狐仙做朋友。他有时候还把狐仙唤出来一起喝酒作乐，施些小法术，把一众弟子看得云里雾里艳羡非常。今天这个仙姑可是我自己找到的，以后搞不好也能发展成莫逆之交，到时候一起招摇过市，多么的稀罕神气！
一边想心里已经飘飘然起来，“仙姑有什么事只管差遣，在下也算略有些人脉交际，或许以后还能给仙姑跑个腿传个话什么的。”
居然有这么好的事？！康安安看了他一眼，后者马上脸上迸出个纯良温顺的酒窝：“多个朋友多条道儿，大家彼此都得方便。”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这个麻烦人，一转身回来，又遇到第二个。程九专等在半路上，要好好看看这个应该早已被自己打死的女人。
他与张二勇都是专门负责罚打家奴的老手，自己有几分力道怎会不清楚。那天得了秀月的指示，把个康安安明明打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毕竟夫人没有明说要取她性命，故就留了这半口残喘之气，他们特地把她扔到柴房里，准备水米不进地饿个几天再去把她翻出来，造成因疏忽大意熬不过才死的假象。想不到才一个多月，康安安竟然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眼前，他不由得心惊肉跳，这女人莫不是铁打的筋骨吗？
“康姑娘，你这么快就下地干活了？说起来，还亏得我那天手下留情，挡着上头的压力做做样子而已。这不，瞧你恢复得多好！”
一边说一边凑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还伸手在她架了木板的左臂上用力按了一下，心里很是犹豫，那天似乎并没有打到手啊？
康安安皱眉，觉得今天想摸她的人真的太多了，她右手一隔，退后一步，将他挡开些距离。
“哟，看样子你还不领情呀。”程九离近了看她，越看越怀疑，这女人也太结实了些。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就算是个粗壮汉子，那么一顿棍棒打下来，最少也得在床上躺三个月。
“谢谢你手下留情。”康安安听了沈绣娘的话，知道此人与秀月素有勾结，居心叵测。但也不想打草惊蛇，索性装傻充愣道，“程大哥的恩情，奴家没齿难忘。”
“咦，怎么连称呼都变了？你以前一直叫我九哥的。”程九觉得她态度暧昧，且眼神高深莫测，里里外外都透露着诡异。他自己心怀鬼胎，就觉得她应该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按这丫头以往的脾气，哪会如此沉得住气？莫不是经过此事，从此转了性子？
他眼珠子一直转来转去，康安安被看得心里不耐烦，懒得多说，用力把袖子一甩：“以前是以前，我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反正从此之后，再不会像以往那样莽撞行事。”
嘿！程九一拍大腿，死丫头真的变聪明了。
“程九，有客人来了，还不快引路，你只管在那头啰唆些什么？”有人遥遥地唤。
康安安乘机摆脱程九的纠缠，疾步进了书房。
“怎么去了这么久？”公子温和地说，“是不是伤才好，走路还不方便？”
康安安倒觉得这个贵公子外表看起来人畜无害，其实眼明心细，在他面前说话办事真得小心些。
“是呀。”她软弱无力地叹，“不但腿脚不听话，脑子也跟不上。”
公子听得笑起来，一旁的秀月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公然和公子开玩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门外珠帘一阵叩响，两个人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两个都是年轻清秀的书生模样，伶伶俐俐，满面春风，进门便施礼，“哥，别怪我们今天来晚了，实在是因为路上撞到一件有趣的事，因此耽误了些时候。”
“瞧你们俩大惊小怪的。”公子笑，“要是说出来不有趣，等会就狠狠地罚你们背功课。”
这两人一个叫陈平，一个叫吴惠，天天来府里给公子当伴读的，读书上不图打鱼，只图混时间。功课也就马马虎虎，但都踢得一脚好球，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哥，你还记得瓜皮巷那家水果铺子吗？”陈平眉飞色舞，抢先说，“大家平素里都称那个店主为憨老头的那家铺子，他的独子前段时间叫人给纵马踏伤死了，闯祸的人你也该听说过，是监察御史黄忠老爷的儿子。这事告到了开封府，府尹老爷责知录事参军四个字‘栲治如法’——按照法例，无故于闹市内走车马者，先打五十大板子再说。知录事参军当晚就回禀了府尹老爷，说‘早上所喻，已栲治如法。’案子其余事项再慢慢地严审。”
“府尹大人执法有度，确是秉公处理。”公子点头道。
“嘿，哥，你是尊贵的上等人，知书达理的，怎么会晓得其中的下贱勾当，有道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衙门里出来的人，哪有秉公执法的道理！”吴惠笑起来。
“如果真的执法有度，就没有今天的热闹事了。”陈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本来这种案子也挺好办，只要上下拖得了时间，一边慢慢地发落，一边再弄些银子买通苦主，或收买或恐吓，叫他识相些撤回状纸，也就皆大欢喜了。偏偏府尹大人不声不响，表面上答应，当晚即去狱中查验，见那个黄衙内冠屦俨然，哪有半分被‘栲治’过的样子。纸再也包不住火，一路清算下去，原是守狱的吏人被黄府收买，暗地里做手脚欺瞒上下。”
“府尹大人怎么办？”公子双目炯炯，满身正气地看住陈平，“我也听说这位大人立志要做转世的青天，敢在他手里徇私枉法，吏人也罢了，连知录事参军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哥，你真是明鉴，话是一点都不错的，今天早上，吏人就被拖到开封府门口‘杖脊’了二十棍，又开除了公职，连带那个糊涂的知录事参军都被扣了俸钱。”
“糊涂？这世上哪有真正的糊涂人，他总也在里头得了些好处，扣些银子不算冤枉。”公子笑笑。
“太对了！还是哥博学渊源，见识得多，任是什么动静都逃不过哥的慧眼。”吴惠挤进来道，“从来这种套路，倒霉的都是最底下的人，想那吏人能有多大胃口？贪得了多少银子？没的挨一顿暴打，连公职都掉了。他血淋淋地爬下了地，还要谢过大人的恩，出了衙门，连苦主憨老头也不放过他，强堵在街上大声呵斥。他被骂得脸皮子像猪肝似的，都滴得出血来了。”
“活该，没廉耻的下贱东西，眼皮子浅，狗爪子倒挺快，哥你是没瞧见他那窝囊废的样子，一边痛得发抖一边缩在角落里，嘴里只会说，‘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哈哈，这模样就和当日的王卿似的，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下贱种。”陈平边笑边说，还不时地缩缩脖子。
公子却突然沉下脸，不笑了。
吴惠何等眼色，立刻转头骂他：“好好的提那个蠢材做什么，没得扫了兴，还脏了哥的耳。况且一码归一码，你也是个糊涂虫，尽挑些不相关的事情说。”
“对，对，看我这张破嘴，又没吃油滑什么舌！”陈平吐了吐舌头，嘻嘻哈哈，“说起来今天早饭都没吃呢，哥，快赏几块点心吧，免得等会肚子饿起来，书都背不出。”
“就怕你本来就肚皮空空，倒不出什么文章。”公子还是被他逗笑了，摆了摆手，“汴京乃朝廷行法之地，抑挫豪横，是府尹之职；再说人命所系，岂可宽恕。你们两个撞见了此事，也要好好提醒自己，日后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对，对，咱们乖乖的，跟着哥认真念书，又守法奉公，这种倒霉事哪轮得到我们头上。”陈平只盯着桌上的栗子糕，馋涎欲滴，自己先去取了一块拿起来就吃，边嚼边缩脖子，说，“哥，不晓得哪里的窗缝子松了？今天书房里有些吹冷风呢。”
他们旁若无人叽里呱啦地说，康安安一字不漏都听在耳朵里。其实陈平才说到王卿的名字时，身后就突然附骨似的冒出来一个人影，红衣白脸，死死地贴在陈平的背上。与之前不同的是，王卿的眼珠子变成了红色，就像陈平刚才说的，简直滴得出血来，舌头伸出来足足一尺多长，正好在陈平的脖子上围了一圈。
书房里哪有什么冷风，从头到尾都是王卿在陈平的脖子根上吹阴风呢。可惜整个房间里，除了她，没有人能够看得到。
康安安深深吸口气，果然，吴镜大人说过，王卿情灵中的戾气正慢慢郁结起来，元神也在不知不觉地转化。到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终会情灵混乱，只留下残暴的复仇本能。到那个时候，自己再想劝他回头都没有办法了。
王卿舔着陈平的脖子，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完全是凭着一口冤有头债有主的怨气驱动着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情灵逐渐阴邪扭曲，元神污浊迷失。舔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到康安安的目光，与度朔使眼神中的罡风正气相触，他蓦然呆住，如同做梦到一半时被叫醒了似的，猛地缩回舌头，眼珠子里的血色也黯淡下去。虽然他脸上还是一股怨怒之气，到底情灵稳定下来，慢慢地往后退到墙壁里去了。
陈平只顾着吃点心，哪里晓得身后的事：“哥，我听说那个小王爷又在下帖请人吃饭了，还是在白樊楼他专属的雅间，倒没来请咱们去赴宴。”
公子脸上淡淡地，并不搭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恶心的事情懒得理睬。吴惠于是抢先道：“谁要去那个疯子的酒宴，没得污了我们公子的美名，你去街上随便拉个人出来问一声，都知道咱们公子建安风骨，温润如玉。他就是块又臭又硬的茅厕石头，白白投胎在赵府这种富贵人家，整日里鸡飞狗跳，暴躁如狂，哪及得上我们公子半根汗毛。他能请得到什么佳客，不过是找群乌合之众吃吃喝喝罢了，我们公子哪只眼睛能看得上他。”
“不错不错。”陈平乘机又吃了块点心，吃完擦擦嘴，心满意足，“哥，该去上课啦，先生这几日心情很不好，去晚了要骂人的。”
“你倒讨巧，还不是在等你一个！”吴惠踢了他一脚，向公子拱手，“哥，您先请。”
两个人夹起书袋，围着公子走出书房。
康安安松了口气，默默地数着指头算王卿的最后期限，还有十天的时间。从刚才看到的样子来看，他是每天都在变化，马上就能在人眼前显出原形，到时候国公府可真要闹出大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