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嚣张的小王爷
人之初，始于虚元，胎儿出生入世后，虚元受到周遭环境的影响，意识起而情灵生，虚元便因情灵的成熟完全而凝化成元神。
情灵又称七情，主喜、怒、哀、惧、爱、恶、欲。平常人七情分明，情灵平和，死后元神出窍，自然回于归墟之境，评定因果，抵消罪孽。经黑水河涤尽情灵，重新恢复到纯净的虚元，等待进入下一个轮回，这便是人前生后世的循环。
而若是人在死前积聚了大量的怨怼之气，怨气打破到了情灵的稳定，使其纠结扭曲，七情异变积聚成了一股戾气，便会形成戾怨。
一般戾怨分为三种，各有不同。第一种是含着深仇大恨被冤枉害死的，或者像王卿这种未必是有天大的冤情，不过他死时穿了红衣，间接催生了戾气，才有机会朝戾怨进化；第二种是恶人的元神，这种人天生嗜血杀生，情灵间带有锐不可当的厉气、杀气，死后若不及时进入归墟之境便会转为戾怨；第三种叫作替头儿，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替死鬼，因死于非命被困顿在原地，极度地不甘心促使其非要找人代替他的位置，情灵才能解脱离开。
相比之下，这三种戾怨里面王卿真是最平凡最朴实无华的一种了，因此康安安总觉得他并非大奸大恶，甚至很有些可怜可叹。他活着的时候受到同伴欺负，死之后若再被打成渣可就混得太差了。无论是从天理还是人性的角度，康安安都觉得必须拉他一把，否则自己没事作践个老实人算什么本事，显得太没节操了！
可是这个老实人属驴子脾气，犟头犟脑，不肯好好听劝，一味地沉迷在自己的恩怨纠葛里，已经快把自己拖到绝境去了。
王卿天性懦弱，情灵又处在变异的过程中，所以乍眼见到恶煞似的他，康安安倒也不紧张。她不慌不忙地伸出了拳头，乘着王卿扑过来的机会，她从他身旁一碾而过，扭头过来，双手一开，两只手心突然各发出一道白光，朝着王卿扑面而去，两团光融融得像两只白兔子，笔直打在他身上。
王卿“嗷”地一嗓子，听起来很惨。度朔使虽然占用着人的肉身，却自带着来自北阴之地的煞气，和专对付元神的罡风，这两团光就像两把刀斩在剥了皮的王卿身上，足以震慑到他的元神。他号叫着窜起老高，再不敢回手，转身没命地跑了。
真是没用啊！康安安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很有点意犹未尽。王卿做人的时候胆小怕事，做了戾怨也是最低级的，根本不经揍。不过跑倒是跑得很快，一阵风似的，欺负她拖着沉重的肉身，完全追赶不上他。
康安安一边叹气，一边从怀里摸出块手帕来，要知道这可不是寻常的手帕，是吴镜大人在白樊楼赏给她的宝贝。素白绫帕子上绣了一团曼妙的花纹，看起来像是缠绕的藤蔓和茶朵，极其复杂。其实这就是度朔使的专属印章，不同等级的差官所持的花纹是不一样的，也算是各家的身份识别以及武器，因每个等级的印章中所含的法力也是不同。
据吴镜大人所教授，只要她对着戾怨抛出手帕，兜头罩下去，元神马上就会被吸入手帕里，转眼消弭殆尽。要不是她怀着仁义之心，还想着转化王卿，否则早就拿出来用了，哪用得了拖这么久。
下次再见面，要不要把这家伙直接打碎呢？康安安手指里缠着手帕，咬着嘴唇，像害了相思病的大姑娘一样，站在原地犹豫不决起来。
这里康安安忙着找王卿，想不到有人也在忙着找她。谢子璎第二天一早便来府里，进进出出书房两三次，终于在半道上堵到她，欢喜得像捡了宝，嘴里还要抱怨：“仙姑，你真是叫我好找啊。”
“你找我干什么？”康安安瞪着他，有点头痛。她感觉到这人不但不怕她，而且似乎是下决心吃定她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他眉开眼笑，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康安安努力维持礼貌，“我其实和你不熟，也不想和你熟！”
“只要见面次数多了，总会熟起来的。”谢子璎毫不介意，他耐心地、平静地开导她，“熟人之间免不了有事相求，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其实最先开口的那个最吃亏，譬如我今天求了你一件事，就欠下了一份人情，日后你再来找我还清，完全可以提出更苛刻的要求，我也必定替你办好。这样想想，是不是后来的人更得意？”
岂有此理！竟有此事？康安安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你看，今天我委屈自己先开了口，等于是先做了垫脚石，专等你以后好踩上来啊。”谢子璎满脸诚恳道。
康安安第一个反应是一巴掌甩到这个巧言令色的小滑头脸上去。不过她还是忍了下来，确实，不能得罪他，她还真有事要麻烦这个人。
“少来这套，”她摆摆手，“我没工夫和你长期礼尚往来，不如咱们速战速决，你求我一事，也马上替我办一件事，从此咱们互不相欠。”
“好！不知仙姑想让我做什么？”他大方地问。
康安安微笑起来：“你先说吧，毕竟第二个说的人可以更得意。”
谢子璎在自己刚布下的陷阱里跌了个跤，有点胸闷，他捂着胸口说：“明天晚上我有个饭局，想请仙姑一道参加。”
“第二次见面，你就要带我出去吃饭？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她恍然大悟。
谢子璎头大，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和勇气，立刻摇头：“没有没有，仙姑误会了，虽然仙姑生得花容月貌人见人爱，小人还是很有自知之明，根本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我请仙姑纯粹就是吃饭。”
康安安上上下下看了他十七八眼，事情绝没这么简单。
果然，他有点不好意思，又接着说：“在酒席上恐怕要请仙姑替我看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魔怔了。”
“你不是道家外修子弟吗？第一眼就看出我元神涣散，轮到别人就不行了？”
“唉，在下道行尚浅，那时也是因为仙姑新上身没几天，还不是很熟悉，才出现元神涣散的情况。等再过些日子，仙姑彻底熟悉了，别说我，连我师傅都未必看得出来。”
“那怎么不去请你师傅出马？”
“我也想呀，可是一来我师傅忙得很，根本没功夫管这闲事。二来那个人平时很讨厌和尚道士，绝对不会肯和我师傅同处一室。偏偏他又极其敏感，有道行的和尚道士才一接近，就会立刻大发雷霆。”
“你带我去就不要紧？”
“没事没事，仙姑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你只需要看看他有没有问题就成啦。”
他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坦率自然，康安安却觉得这人其实很有心机，事情绝不可能像他说起来的这么简单。不过也没什么，她反正也是有事求他，用出去吃顿饭来换取王卿的消息，这笔生意还算蛮值得。
可惜，一直到了酒楼里，她才发现其实自己并没在席上大快朵颐的命。
酒席设在城北的八仙楼，进了大门，有条长长的主廊，百余步，两旁各有楼房相对，围绕南北天井设了许多饮酒的小阁子。好几百花枝招展的歌姬聚集于主廊檐下，等着酒客召唤，璎珞夜灯之下，一个个彩衣花颜，望之宛若神仙。
他们一进门，谢子璎便找来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麻烦大姐把她领去桃师姑那里，就说是谢三带来的人。”
康安安皱眉：“你不和我一起进去？”
“吃酒的客人都是持着主人下的帖子才能进去，只好先委屈一下仙姑，先让桃师姑打扮一下，才能入席。”谢子璎拱拱手，贼兮兮地笑着，抽身走了。
桃师姑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温柔素净的一张脸，观之可亲，只看外表完全不像酒楼里的人，见了康安安微微一笑：“好个谢三，真会给人添麻烦。”
“你先换了身衣裳再进去。”她边说边示意左右婢女来替康安安宽衣解带。
康安安纵然满腹狐疑，还是任由她摆布，换了身鲜艳的衣服，又重新梳了头，补了个妆，插了好些明晃晃的首饰。
“好姑娘，到了里头记得少开口，多笑脸，杯常满。”桃师姑笑起来眉眼间显得十分风流狡黠。
康安安是跟着一群女子进的雅阁，大家整整齐齐排成一队，每个人手里还提着一只小花篮。康安安排在队伍最尾，想起自己以前赶着队伍时，手里还提着杆驱魂鞭，眼里看到的不是这些款款扭动的腰肢，轻盈飘逸的裙帛，而是一团团朦胧的元神。
生死如梦啊！她深深感叹。
雅阁里主客都已入座，正等着上酒上菜，见了这队花花绿绿的女子进来，顿时停止交谈，大家精神一振，不禁都喜笑颜开。
主人当即冷笑起来，说：“瞧瞧你们，一个个陪我吃饭是假，想花我的钱看漂亮女人才是真。”
他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相貌俊美到锐利，眉眼尤其有神。本来是个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偏偏他的左脸上画了张蜘蛛网，整整占了大半张脸，左眼皮一闭，就是一只盘踞在网上的黑蛛。
桀骜不驯！狂傲不羁！目中无人！
康安安暗暗点头，这么个嚣张的样子，怪不得有人会觉得他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对于这个小王爷的来历，谢子璎来的路上已经给她详细说明过。本来当今官家是先帝四十二岁后才得的独子，在此之前，整个国家都以为皇位再无人可继承，为了防止宫中储位空悬，国本不稳，先帝不得不将自己四弟的第三个儿子迎到宫中抚养，以填充太子之位。想不到这个小太子八岁的时候，宫人李氏竟然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官家。小皇子的出生让皇位终于可以一脉传承，而之前的那位小太子不得不离开皇宫，被另封了官职。直到官家登基之后，为了安抚他，亲口封为了卫州刺史后来又让他知大宗正寺。面前这个画了一脸蜘蛛网的主人就是这个旧太子的长子，因他出身高贵，身后又带有着那么一段阴差阳错的历史，故人人称他为小王爷。
小王爷身份尊贵透顶，却不知道修身养性奋发上进，从小天天跟着群狐朋狗友吃喝玩乐，且脾气多变，动不动暴跳如雷。他越到后来越怪诞，十八岁起更是进入癫狂状态，吵着要在身上脸上刺青，被他父亲竭力阻止之后，索性换了种方式折腾自己，天天在脸上乱画，扮妖作怪，招摇过市，毫无半分顾忌。一个天生尊贵的公子，偏偏做出种种不齿下贱行径，令他老子异常头痛，简直怀疑自己是生了个鬼畜冤孽。
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也到了应该婚配的时候，可是举国上下无人敢把女儿嫁给他。赵府因此背地里下了一道口令，说无论是谁，凡能治好小王爷的癔症，将其引入正途者，必赏以黄金万两，明珠百颗，更将纳入门下重用。
想拔这个头筹的人很多，但至今为止，没有人能做到。赵府里聘的先生都换了几茬了，更别说那些别有用心靠近他的人，才露出点破绽就被发现，立刻就被打得半死，丢到街上去了。
“我从府里打听出个秘闻，原来他十八岁之前虽然也是偏僻乖张，放荡不羁，总不至于到了离经叛道的地步。但是他十八岁之后，整日坐立不安，暴躁易怒，且添了一样痛恨僧、道的怪症，再不肯踏足庙宇道观一步。夜间还会梦游，时常睡下的和醒来的不是同一个地方，这和鬼上身又有什么不同？”这都是谢子璎进了酒楼之前说的话。
康安安隔着人群往小王爷那头扫了几眼，果然看出些问题，此人身上情灵不断涌起，产生的能量似乎比普通人更强大。不过想想也是，世间每一个疯了的人其实都是情灵突变的结果。
“小王爷，还是您先请吧。”桃师姑也跟进来了，此刻朝着主人先道了万福，又抛了个笑眼，“今天可有好几个新的姑娘呢。”
小王爷眼皮都不抬：“随便哪个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便宜这群混吃的人，我就挑排最后那个吧。”
桃师姑：……
康安安：……
谢子璎：……
“唉哟，我的好王爷，知道您看不上我们家的姑娘，可也不该逆着次序去。这房间里数你是第一的人物，挑也得挑第一个才对。”桃师姑笑着把最打头的姑娘推上去。
“滚开，小爷我就喜欢倒着来！”小王爷眉毛一竖，半张蜘蛛网的脸在灯光下发出妖异之色，“难道我花了钱还要听你的安排？”
“是，是。”桃师姑再不敢多话，赔着笑把康安安从队伍里拉出来，带到他面前，“小王爷，丑话我可说在前头了，这姑娘是新来的，才训了几天，脾气还不够温顺。今天人数不够才先把她带进来，顺便也好让她开开眼，等会要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请王爷千万体谅一下。”
“可以了，我又不吃了她，你怕什么。”小王爷露齿一笑，所有人看到他白到发亮的牙齿，不知为何，心中都陡然一惊。
谢子璎身上已经出了层冷汗，康安安倒无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小王爷身边有个空位，桃师姑把她手上一捏，往那个方向轻轻一推，她就顺势坐了上去。
小王爷挑好了人，后面的宾客才敢行动。大家嘻嘻哈哈，先排了下次序，年长者优先，依次挑选出自己中意的姑娘，谢子璎本来是准备好要挑康安安的，现在只好随便找了个人。
桃师姑等所有人安排妥当，才道了声：“我去叫遇仙娘子过来开场。”
她带着挑剩下的女子往外走，转身前又用力看了康安安一眼，后者满脸无辜，只能靠着她方才教导的那句“少开口，多笑脸，杯常满”努力演下去了。
好在小王爷虽然请了一屋子的人吃饭，却是半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他不过听着别人说话打趣，偶尔低头喝几口，还会神游一会儿，反正也没人敢劝他的酒。他身边的康安安更是把注意力都放在桌子上的珍馐佳肴里，别的姑娘们对着身边的男人劝酒喂食，做张做致，撒娇撒痴，只有她提着筷子，缓慢、坚定地、从头到尾地夹着菜吃。
小王爷看了一会热闹，自己喝了几口，等到酒杯空了，才发现身边的女人根本没理过他。
他呆了呆，挑起眉毛，把空杯子伸到康安安面前。
康安安放下筷子，提起酒壶，给他斟满酒，放下酒壶，又默默地拿起了筷子，从头到尾，眼角都不扫他一下。
小王爷终于开始明白刚才桃师姑为什么会担心了，这姑娘简直就是个天生的缺心眼呀。不过难得被人所怠慢，他倒觉得挺新鲜的，忍不住乐了，非但不生气，相反觉得她挺有意思。
眼见他的脸贴了过来，康安安无奈叹了口气，只得放下筷子。她认真地、仔细地凝视他双目，不错，离近了能看得更清楚，小王爷确实被人陷害了。他身上被人施了法术，相当于普通人嘴里所说的“下咒”。
对于下咒，世人通常都有种错误的想法，觉得这些都是邪祟之乱，其实，所有的法术都是人残害同类才搞出来的事情，邪祟反而背了锅。如果说符箓法器是人用以镇压元神的工具，那法术中的元神就是人祸害人时用的工具。
康安安在归墟当差的时候，曾见过那些因为被施了法术诅咒而死的人，当经过黑水河时，从它们身上被吸取剥走的不光是自己的记忆，还有一部分，是它们自己元神中属于别人的情灵。对于被施法的人来说，这样的剥离当然是一种痛苦，而同时，那些被法术消耗利用的元神也是惨烈非常。
人死之前各有百态，有逆来顺受的，有痉挛挣扎的，还有说胡话的，这都是元神和肉身被分开的征兆，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脱落的状态。普通人肉身死亡之后，元神自然离体，依靠着天地开辟时尚存的一缕灵性，通过度朔山进入归墟。
但是被施了法术之人的元神通常会多出一些属于他人的情灵，在人间时，这些情灵与本尊的情灵打结混合在一起，无法分离。可到了归墟之境，在黑水河之前，这些多余的情灵会被当作毒瘤般被强行剔出去，整个过程将极其惨痛，如同活生生地剥皮一般。元神本体会有极其痛苦的感受，有的元神甚至还会因此崩溃。
如果诅咒的人手下留情，可以在被诅咒者肉体未死之前就把它化解消弭，但是大多数的诅咒都是生死结，所以被诅咒者在经过死亡时的元神出窍后，比正常的人更多一道把多余情灵剔除的悲惨过程。
她一直觉得，被诅咒的人比戾怨更惨，毕竟戾怨只是情灵扭曲变异；而诅咒却是在原主不知道的情况下，元神中多出了属于别人的情灵，如同慢性毒药一般，安静地等着本主情灵混乱，最终导致发疯。
康安安静静地看着小王爷，突然觉得他挺可怜的，虽然看起来富贵骄纵，肆意妄为，其实是被人暗算了之后才出现的错乱。甚至到死之后，还要经受另一场凌迟，回忆起归墟里那些痛苦的惨叫声，就是她这个度朔使听了也忍不住要皱眉。
小王爷哪里知道这短短的几眼她已经看尽了自己的生死，他只觉得这个女子与酒楼里面的妖艳歌女完全不同。她一双清亮明丽的眼睛中没有那些女人通常有的谄媚、狡猾、畏惧、惊慌、排斥，只有种奇怪的冷静，他不知道这其实是种死寂，是看过了种种生离死别之后的悲悯与无情。在这样的目光下，小王爷浑身的汗毛都毛拉拉的竖起来，搜肠刮肚想了很久才发觉有种久违的陌生感叫作害怕。他的眼睛因此发亮，新鲜！刺激！简直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