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2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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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奇档案

技术与激情:科幻作品竞技体育项目设计指南

文/索何夫

竞技体育是历史最为悠久的集体行为之一。这种脱胎于人类的游戏玩耍、宗教崇拜或者军事训练的行为,很可能在人类文明的黎明时代就已然出现。可以说,竞技体育活动从来都是人类文明中一个不可或缺、也无从分离的有机组成部分。

正是因为竞技体育的这一特性,当各路作家们试图构建一个拥有充足细节的人类社会时,少不得要设计几款竞技体育项目。甚至连《哈利·波特》这种以魔法为主要卖点的标准奇幻小说,也专门构建了一整套“魁地奇”运动,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地做到了“火出圈”。自然,科幻小说家们在这方面也不能免俗:如果要让读者们认为你笔下未来或者过去的世界足够“真实”,安排一系列具有特色的竞技体育活动,显然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

不过,作为广义上的观念上层建筑(文化与意识形态)的一个组成部分,社会中流行的任何竞技体育活动,都必然有着特定的社会功能与存在目的,并在某种程度上符合社会的某些需求。换句话说,要确保笔下的竞技体育运动的合理性,不少因素与问题都是需要提前考虑的。

竞技的目的——人们为何需要体育活动?

虽说人类自文明的开端,就已经会自发地进行竞技体育活动,但不同的竞技体育活动通常有着大相径庭的目的与来源。由于刻板的实用主义教育造成的影响,许多人会下意识地认为,体育竞技的目的无非是“推动人们锻炼身体”或者“建设集体主义荣誉”,殊不知,这两点恰恰是在近代民族主义国家诞生后才产生的,在漫长的历史中,人们在组织竞技体育运动时的目的往往与其南辕北辙。

许多竞技体育运动最初的目的往往是“非世俗”的,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奥运会。在古风时代(公元前8—6世纪)和古典时代(公元前5—4世纪)的希腊,运动会被视为一种取悦和赞美神明的“宗教活动”,这点可以从奥运会的名字中直接看出来:奥林匹亚山在希腊多神教中,是众神的居所,这一运动会本身首先是一场由各个城邦公民共同进行的宗教祭典,然后才是一次大规模的体育活动。与其对应的、由女性进行的运动会更是直接以天后赫拉的名字命名。即便时至今日,一部分希腊多神教宗教仪式的残余仍然在现代奥运会中保留了下来,比如郑重其事地取得和传递圣火。

另一种常见的举行体育竞技的目的,是寻求单纯的娱乐与刺激——换句话说,就是“好玩”。这种目的虽然听上去一点儿都不“高大上”,但却根植于人类基因最深处的基础冲动:作为一种机会主义的杂食动物,人类天生就难以像大型食草动物那样,在一个地点安安静静地花上十几个小时咀嚼植物并慢慢消化,也不喜欢像大型掠食动物一样,长时间一动不动地潜伏、等待着袭击猎物。我们的大脑本能地排斥“无聊”,并且下意识地寻找刺激,而对抗性竞技活动中的高速度、快节奏乃至暴力因素,都能相当有效地满足人类的这类冲动。更重要的是,与仪式感强烈的“非世俗”体育运动不同,因为其高度“实用”的特点,这类运动的主旨是“怎么爽就怎么来”,基本不会排斥新技术的运用,只要后者能让运动变得更加刺激。

不消说,这类竞技运动在科幻作品中可谓比比皆是,尤其是在各种“高科技低生活”的赛博朋克/太空歌剧背景下。在这类社会中,人类或者各种类人智慧生物拥有必要的技术去“找乐子”,但因为“低生活”的特点而远没有做到全面发展,因此整体上欠缺高级趣味,举办激烈的竞技体育活动自然成了最佳选择。在《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干旱贫困、黑帮横行、除了满地废铜烂铁外几乎一无所有的塔图因行星,就是远近闻名的邦塔夜飞车大赛的举办地,而这一赛事最著名的参与者,正是之后让整个银河为之颤抖的安纳金·天行者。作为一场在典型的“高技术低生活”世界举行的娱乐赛事,塔图因的飞车大赛极好地集合了所有能让观众感到刺激的要素:高速度、复杂赛场环境带来的变数和不可预测性,选手们激烈的冲突导致的大量暴力,想想看,在一场比赛里,有多少飞车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残骸。由于“刺激”变成了第一要素,“公平竞技”这点反而不再重要——选手们完全可以自行拼装和改造自己的飞车,使用各种手段干扰乃至破坏对方的比赛,而且全部被赛事主办方所默许。毕竟,只要满足了观众,赛车手自个儿所面临的那点儿危险,又算得了什么呢?

虽然竞速类体育活动已经足够刺激,但在这方面更加“直截了当”的活动,还得看那些得到了技术加成的搏击类项目。作为一种喜欢与同类打斗的社会性生物,现代智人从骨子里就带着不止一点儿暴力基因。在古希腊的运动会上,无限制格斗就已经成为一项热门项目,而在各类“高科技低生活”的设定背景下,竞技格斗的刺激程度更是大幅提升:设想一下,在一个机械义肢和人造器官如同《赛博朋克2077》那样稀松平常、俯拾皆是的世界中,一名拳击手或者格斗家完全可以给自己装上强壮的假臂或者踢力远超人类极限的双腿,或者拥有能更有效地抵挡各种打击的坚固颅骨。而在《发条女孩》和《拆船工》那种基因技术和生物技术被滥用的社会背景下,这种在地下擂台上搏斗的拳手完全可以从受精卵就开始培育,甚至不再是个纯粹的人类。这些“运动员”会从出生时起就拥有正常人类不可企及的力量、速度与对伤害的耐受能力,只不过,他们在观众眼中的地位,很可能会更接近于罗马斗兽场里的动物,而非人类。

无疑,无止境追求“刺激”达到极端的结果,自然使运动变得更暴力、更血腥,也更无规则。虽然随着文明的发展,这类“竞技”至少已经从合法层面上消失了,但在反乌托邦社会中,它们却完全可以因为某些政治或者社会原因被重新推到前台。类似作品中的典型是《饥饿游戏》,小说中由各地“幸运儿”进行相互厮杀、决出胜负的“游戏”,本质上就是一场豪华版的“角斗竞技”。只不过,和罗马帝国的竞技场相比,这场“竞技”有了各种科技手段的加持,变得更加“精彩”,也更能让观众收获刺激,但其本质却并没有变化。

除此之外,竞技体育还存在着经常被忽视的另一属性:作为军事斗争的模拟练习。许多体育运动项目,本质上都是古典时代军事技术训练的衍生物:古典时代的赛车是军事贵族战车训练的遗迹,现代的标枪和铅球来自地中海世界职业军人的战斗训练,马球源于古代骑兵的分队战术练习,甚至中国古代的蹴鞠,原本也有着步兵团队协同训练的目的。至于击剑、射箭、射击这类项目,其原有的军事色彩更是不需多言。

由于现代军事技术的发展,传统体育和军事训练的关系已经开始疏离,反倒是某些电子竞技看上去更“贴合需求”。但即便如此,在培养团队精神、锻炼战术直觉方面,许多团队竞技活动仍然很有价值。将这一点描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当属《安德的游戏》。在这部小说中,包括安德在内的少年们虽然应征入伍,却并没有、也没必要接受军事技术训练。他们虽然被定位为“太空军指挥官”,但选拔和训练却是基于团队枪战竞赛,换句话说,与真正在进行的太空战毫无关系。不过,也正是在这些竞赛中,原本松散、毫无默契的少年少女们逐渐培养出了极为优秀的战术天赋与默契,最终为赢得那场以无数生命为赌注的“游戏”奠定了至关重要的基础。

技术与肉体——竞技体育的可能演化

在多数情况下,科幻作品中出现的体育运动前都会得到特定技术手段的加成和影响,但对于不同的项目,这种加成与影响的差异是非常巨大的。在特定技术环境下,某些项目很可能会完全失去开展的意义,而另一些则会变得“前途不可限量”。

最“吃技术”的竞技体育运动,显然是通过各种交通工具进行的竞速/越野赛。虽然优秀的驾驶员是故事中的主角,但事实上,驾驶员们所驾驶的载具的性能差异,要比他们个人素质的差异更能影响比赛的胜负,这一点从过去数十年来F1赛车的发展史中就能看出来。在整个运动不算长的发展历程中,最新的材料技术、空气动力学、人机工程学和机械工程学成果被不断运用到赛车上,甚至连维修团队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仔细拆分优化,以争取零点几秒的时间优势。没错,一个舒马赫式的天才车手或许很重要,但技术进步在确保取胜方面的权重,显然要远超过单个优秀车手。

搏击/兵击类竞技体育活动——尤其是“拳拳到肉”的各类自由搏击——也很可能是受到技术进步影响的“大户”。不过,这类运动的演化方向很可能会有两个。在一个文明程度持续提高的社会之中,对于人与人之间实行暴力的行为,其容忍阈值将会越来越低,这点从击剑运动的演化上就能看出来。在二十世纪初,德国大学里的剑术比赛仍然经常不戴面部护具,学生们甚至以在比赛中留在面部的伤痕为傲,认为这是“男性气概”和“努力精神”的体现。而这一切在短短一个世纪后的现在,已经是不可想象的了。如果看过现代奥运会或者国际锦标赛上的击剑项目,任何人都不难意识到,在防止运动员受到伤害这方面,人们到底花了多少心思。

在一个文明程度持续提升的社会中,即便医疗手段不断进步、足以治愈参赛者受到的伤害,人们仍然会倾向于让竞技活动变得更不暴力,而非相反。因为“不追求公然展示和炫耀暴力”本就是较高文明发展程度的一种必然。因此,在确保观赏性的前提下,公开合法的搏击/兵击类竞技活动很可能将会更加“去暴力化”,逐步减少直接的身体接触,乃至在动作捕捉和虚拟现实技术成熟之后,逐渐走上虚拟化的道路。到最后,许多这类竞技很可能逐渐趋近于以《雪崩》或者《刀剑神域》为代表的一系列虚拟现实类作品所描述的形态,而面对面的打斗将会成为历史。

另一方面,如果社会的文明程度并没有与技术发展同步,这类运动的演化则有可能会走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极端:暴力成分和暴力烈度极大增长,最终甚至可能演化为高技术版本的古罗马角斗。在《战锤40000》所描绘的巨大“巢都”黑暗而混乱的底部,就存在着大量的“角斗深坑”。在这些地方,众多债务奴隶被装上了武器化的肢体,在强力兴奋剂刺激下用从圆锯、锤子到火焰喷射器在内的各种凶器捉对厮杀。当人类的文明程度和心智发展程度与技术脱节之后,人们事实上就变成了一群“婴儿”。在这种状况下,他们会无法自制地像儿童摆弄新玩具一样摆弄技术,寻求更加“新奇”的体验,直到撞个头破血流方才肯罢休。因此,在描绘一个反乌托邦式的黑色未来时,血腥的高技术“角斗”无疑是相当合适的景观,甚至是故事的切入点。

相较之下,另一些较为“古典”的运动,比如田径,在未来的地位却会变得相对较为尴尬。作为最为古老而“简单”的运动门类,赛跑、跳高、跳远这类运动的平均成绩,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取得了极为显著的进步。这得归功于现代社会中人们体质的普遍增强,科学的训练体系,营养学的进步,以及其他技术进步的综合作用。但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类进步会逐渐接近“瓶颈”:“更快”“更高”“更强”无疑是极为宝贵的精神,但具体到现代智人身上,我们却必须承认,人类的生理极限是客观存在的。在不大量使用极端手段,比如药物强化、机械改造乃至基因工程的前提下,单凭训练或者“意志”,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一个人类在短跑中超过猎豹和马匹,而再怎么高效科学的训练模式,最终都有极限。

换言之,在经历了二十世纪的大幅度发展之后,在未来,这类古老的运动很有可能会因为记录越来越难以超越,而最终面临发展的上限。届时,许多田径项目很可能转化为充满历史荣誉感的仪式性运动——当然,在一个反乌托邦世界中,也完全可以出现浑身义体化、拥有强化心肺功能的“田径运动员”,但这种情况显然得另当别论了……

除此之外,一部分对抗性体育竞技也完全可能作为特殊的“表演赛”继续发展,正如一开始就带着浓浓的宗教表演意味的中美洲球类运动一样。在技术加持下,这些逐渐转向表演性质的体育竞技完全能够在观赏性层面大有作为。比如说,让传统的球类竞技运动在零重力状态下进行,就能在极大程度上改变规则并创造出大量全新的玩法来。

这类“表演赛”化的体育竞技活动可能是完全娱乐化的,但也有可能具备特殊的社会功能。一个有趣的例子是以爱好思想实验著称的厄休拉·勒古恩在小说《塞博里记事》中描述的体育活动:在这个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二十的世界上,由于性别比彻底失衡,传统的婚姻家庭制度完全失效,于是,男性集中居住在城堡里,并且以展示性的球类体育运动为业,比起比赛的结果,女性观众更关注的其实是参赛者所表现出的“男子气概”。换句话说,球赛变成了一种挑选异性伴侣的手段。

“非人类”的加入——体育活动中的其他参与者

从理论上讲,一切竞技体育的主体都应该是人,在科幻作品里,这个概念可以扩充为“一切智慧生物”,而一切非人类元素,都应当仅仅被视为某种“运动器械”——无论是血统纯正的赛马和造价昂贵的赛车,还是最为广泛的足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都并不是个问题。

不过,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运动器械”和“运动参与者”之间的差异也正在变得模糊。如果将“竞技体育”的范畴放到最宽广的范围的话,我们不难发现,这种变化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在棋类活动中,从“深蓝”开始的一系列A.I.通过不断更新换代,事实上已经取得了对于人类的优势,到了AlphaGo这一代,人类甚至已经难以在围棋这个曾经的优势项目上击败它了。而在电子竞技中,作为“陪练”的A.I.也不断得以锤炼、更新,即便被禁掉操作速度优势或者战争迷雾单向透明这种“不对称优势”,对于人类选手的压力也变得越来越大……而这仅仅是相对简单且功能单一的弱人工智能所达到的成就。

在大多数科幻作品中,如果要在体育竞技桥段中加入人工智能元素,在理论上并无不妥,但让它以何等面目出现,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除非受到极为严苛的限制,否则即便是相当初级的人工智能,也足以利用自己的不对称优势让比赛变得完全失去悬念。因此,在任何稍微严谨的故事里,让这些玩意儿充当主人公“势均力敌”的对手,都是很成问题的。

不过,即便如此,人工智能也不是不能加入竞技体育。作为竞技活动的陪练、用于提高难度的“NPC”或者裁判,都有极为广阔的空间可以“大展身手”。除此之外,在某些反乌托邦/悬疑恐怖背景下,这些“非人类”的存在也完全可以加入“大逃杀”式的“体育运动”中,担任人类参与者的对手,无疑,它们的存在所造成的压迫感和恐怖感,肯定比人类对手要强烈得多。

【责任编辑:阿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