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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中篇
Questions Asked in the Belly of the World
在世界的腹部提问
作者/【美】A. T. 格林布拉特
翻译/许 言
黑暗之中,他脑海里的声音又在尖叫了。
健次用指关节按压着太阳穴,尽管疼痛(或是声音?)并非真实来自太阳穴。但痛苦来得如此无情,如此无理;它在体内来回游走,疼得他紧绷肌肉,咬牙切齿。尖叫声还在,哦,老天,尖叫声还在。他脑海中的尖叫如此响亮,完全盖过了前方中央舞台上金属乐队狂热的演奏声。周围的所有观众身体都发着光,光亮随着音乐的节奏闪烁,就像颤动的心跳——健次疼得紧闭双眼,眼前的人群消失了。
仅仅过了一秒钟,当脑海中的声音暂停了尖叫,健次再次睁开眼,只见伊娃站在面前,面露关切。来演唱会的路上,她采了一颗生物发光蘑菇来打扮头发,看起来美得脱俗。她听不到他脑海中尖叫声,但从他脸上的表情能看出来。
她感觉情况不对劲。
“我去透透气,”他嘴里说着,指着门的方向。伊娃开始用肩膀顶开观众发光的身体往外走,但他向她挥手示意,喊道,“没事的。”
脑海中的声音又开始尖叫。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出口,推开发光的人群,费力地向前迈步,感到肌肉一直在抽搐,脑海里回荡着断断续续的尖叫声。这一切都很反常。但是健次没有停下脚,继续走。
走到会场外边,尖叫平息下来。他的肌肉开始放松,呼吸也放缓了。脑海中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那声音已经在低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健次垂头丧气地靠在建筑外墙上,满头大汗,拼命呼吸着温暖而闷热的空气,宛如险些溺毙的人。他感觉自己压到了身后墙上生长的多孔菌 ,有几处已经压断。他的声音不是第一次这样尖叫,如果这次和之前相同,几分钟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再过几分钟,就会像无事发生一样。
健次很想吐。他最怕谎言、怀疑和虚假的安全感,如果他的声音出了问题……那么……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的脑海中若是没有声音便活不下去。
演唱会的外边一片黑暗,他感觉到路边招牌在随着音乐震动。百步之外,是无尽河那奔流不息的水声。相比之下,音乐声成了背景里的噪音。也就是说,尖叫一旦停止,周围便显得异常安静。
独处让健次感到舒服,现在暂时不用回去听演唱会,回到生活的谎言中——那个告诉他一切都好的谎言。在路上,高耸的真菌树随处生长,微风吹拂之下轻柔地沙沙作响。四下无人。
有一个女孩在徘徊;显然是个学生,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略显绝望。她的身体只是微微发光,所以他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她。
相比之下,健次的皮肤散发着强光,宛如该死的灯塔。他想,我今晚得解决一下。发出这样的强光是很不体面的。女孩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微笑的样子就像猎人碰上了猎物。她迅速绕过一棵棵真菌树,一口气跑到他的面前。
“对不起,打扰一下,”话虽如此,但她的语气并无歉意,“可以看一看我的课堂作业吗,你觉得怎么样?”她将一颗蘑菇头塞到健次的手里,他很想找借口拒绝,或者请她离开。他现在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谈论艺术。
“不是每个人都想谈论艺术吗?”脑中的声音阴险地低语着,尽管只有他能听到,“这不就是你生活的目的吗?”
是的。
或者,至少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健次盯着蘑菇头,努力保持住双手的平稳。一个普通的棕色蘑菇头,经过加工后涂上了水蓝色和淡紫色,上面写着一排娟秀而发光的字:获得/回馈。作品本身很可爱,完成度很高。但健次见过类似的作品。太常见了。
“很棒,”他说,“线条利落,色彩对比得当。不过,文字的背景细节可以稍微弱化一下。这样更能够凸显文字。”
他的评价差强人意,没什么启发性。健次觉得艺术今晚无法打动他。在这世界上,有一千颗这样的蘑菇头,有一千名艺术家传达着同样的作品理念。
女孩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向健次提了一些问题,问了怎么构图,还有如何完整地展现作品理念。但是健次的回答有些不耐烦,她原本友好的态度转为了警惕。
“谢谢你的反馈,先生。”女孩迅速说完。速度太快,她已经在往后退了。
“祝你顺利完成作业。”健次说,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愿意谈论艺术表明你的声音正在消失。
等她一离开视线,健次就把吃的东西吐到了就近的一棵树底下。
他用手背擦嘴的时候,声音轻柔地喃喃道:“没事的。没事的。”听起来很懊悔。健次希望真的会没事。
他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像在祈祷。在他头顶上方,世界的肉身隐约可见;那活生生的肉身穹顶呼吸着,无数蘑菇点缀在穹顶上。健次久久地看着穹顶,用手触摸着自己的颈根。
“你没事吧,亲爱的?”
他转过身,发现伊娃站在身后。在室外远离人群的地方,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的左脸上酸液烧伤留下的斑点状伤疤,紧皱的眉头因而看起来有些舒展,但还不足以掩盖担忧的情绪。“怎么回事?”她再次问道。
健次感觉到他的声音在使唤他的嘴唇,想让他念出“没事”。但他憋住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断你看演唱会。”他说。
伊娃耸了耸肩,轻轻地一耸,显出了她美丽的宽肩。“音乐动听,但仍然不过是原流派衍生的灵感产物。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轻声说:“一切都好。我保证。”
好像是真的。就在刚才,痛苦和尖叫还让健次抓心挠肺,现在却只剩下回声。三天以来,声音已经尖叫了三次,这次也是目前最严重的一次。
“健次,告诉我。”她说。
他们说,当你的声音就要死亡的时候,会发出尖叫。而当你的声音死了,你也随之死去。
不管是以何种方式死去。
健次握住她的手,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我们需要谈谈。”他说。
健次从来不是什么艺术家,尽管他付出过努力。一次又一次。但他在诗歌、绘画、音乐方面再用心,创作的也净是些平庸之作,说平庸都算是口下留情。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读古时的工具书时,他说研究历史可以获得灵感。有人问他手头的是什么鬼东西时,他说自己在捣鼓新的工具,以便更好地创作艺术。
他就这样对所有人说谎,但主要是说给自己听。
三年前,健次发明了人们从未见过的纸,比以往任何纸张都轻薄、洁白。好吧,与其说是发明,不如说是发现。在初代给予者的文献资料中,他发现了一本有关造纸的古籍。
造纸需要不断实验,长达数小时甚至数十个小时的实验。他必须弄清楚制模框和模具、纸浆和伏辊 。册子里要求使用树浆作为造纸原料,而文献中提及的桉树与健次所知的真菌树完全不同。最困难的部分是找到合适的蘑菇制作纸浆。最初数次实验的成品没有成形,直接就在他的手里散掉了。
云芝蘑菇制成的纸浆却不同。
他把自己的发明称为艺术项目。伊娃拿着第一札成品的时候,手里还是湿湿的。她说:“不是艺术胜似艺术。”
“何物方能胜似艺术?”他的声音如此问道。健次随之高声重复了这个问题。
他现在后悔了。那一刻,伊娃正拿着他的成品构思灵感,他却在质疑她的评价。
她花了几个小时做实验,失败了无数次。两人的父母、朋友和导师都不明白,客厅地板上的纸堆怎能成为艺术。他们悄悄地告诉伊娃,以为健次听不见,他们说也许健次妨碍了她的艺术创作。
但在伊娃完成了第一个纸雕作品之后,再也没有人质疑伊娃独到的眼光,还有健次捣鼓出来的材料。
健次还记得,当他手拿纸雕作品时,自己是如此惊讶。一颗仿真云芝蘑菇,染上了紫红色,将原材料进行转化,以此重生。举世无双的作品。
为什么我们不愿意多了解一下我们的历史呢?他心生疑问,默默感谢自己发现的那本古籍。
“了解历史没有什么好处。不要再问了。”声音警告他,很像他父母会说出的话。
但当健次举起手中的纸雕时,第一次好奇为什么他的声音要说谎。
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洞,大到能容下一个成年人平躺进去。洞也许会在客房、卫生间原本放浴缸的地方,或壁橱的墙壁上。洞口露出世界柔软、黏稠的肉身,总是长着一丛丛真菌。
在伊娃和健次的小公寓里,世界位于他们客厅最靠里的角落里。
健次赤身裸体站在洞前,洞里是世界裸露的黑灰色活体组织,在他面前展开。他的皮肤毫无掩饰地散发亮光,从毛孔中闪出光芒的是来自体内的营养物质。他不想要这些营养物质,也不想发亮。他用双手抓住窗帘,窗帘一向用来隔开世界和他们的客厅。
他明白,自己与世界共生共存。生活在世界之腹,生来就为了获得与回报。世界喂养它的所有子民,提供了食物,包括各式蘑菇和无尽河的水生生物。而子民也要用自己的养分来喂养世界作为回报。尽管还有一个巨大的生命之谜:为什么只有在你头脑中的声音活着的时候,世界才会接受你回报的养分。也许这将是他下一个项目的研究对象。
因此,如果今晚世界接受了他的养分,他就会平安无事。
他的心脏有节奏地跳动。健次拉上身后的窗帘。伊娃抓住他的手。
“等等,我想看。求你了。”
她刚才在演唱会上戴的发光蘑菇发饰还没摘下。她脸上的表情,就像遇上最苛刻的艺术评论家一样——她以为他会拒绝。
健次点头,拉开窗帘。通常情况下,回报世界是很私密的事情,但今晚,他不想拒绝。如果这次他的声音真的要死了,他不想独自面对。
他先用脚趾触碰世界。肉身温暖而潮湿。感受到了他的重量后,肉身压低了一些,像在发出邀请。慢慢地,他轻轻将一只脚的后跟放进活体组织里,然后是另一只脚。他向后倚靠,张开双臂。他想,也许这次不会那么糟糕。
他总是这样想。
他低下头,让后颈接触世界。
接触之后,脑海中的声音爆发出咯咯的笑声,快乐且放荡,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除此之外,健次从没有听过它笑。
回报的过程中,世界会贪婪地将你紧紧抓住。就像抽走你体内全部的善意,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就像将你吸干的同时还要淹死你。脑海中的声音全程都在咯咯笑,低声说着毫无说服力的陈词滥调。
这个过程宛如永恒,但总共大约需要20到25分钟。健次抽身而出的时候,浑身满是汗水和世界的唾液,他的皮肤不怎么发光了。
他听到伊娃松了一口气,接着给他拖来一条毯子,把他扶到他们的卧室里。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泪水。
健次听着她赤脚走在地板上的声音,她回到客厅的门洞边,走了进去。他等待着。他聆听着。在敞开的窗边,是他手工制作的长纸条发出的沙沙声,还有窗外远处无尽河的水声。他闻到了胶水的臭味,来自伊娃创作的新纸雕所用的树液胶水,她把半成品放在卧室的地板上,还没有组装。此刻健次倒喜欢上了这种臭味。没有这味道,这里就不像家。尽管他很疲惫,但依旧没睡,等着伊娃结束回报后回来。
他的声音仁慈地沉默着。
最终,他感觉到她上了床,蜷缩在他身后。
“我这周一直很怕。”她喃喃道。他们躺在一起,肌肤相亲,她温热的呼吸就在他的肩上。她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但如果可以,他愿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如果我的声音快死了,我可能只剩一周可活,也许两周。”健次低声说,把她的胳膊拉到身边,忽然很想让她抱住自己,“我们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他们今晚已经相互问了十次或是十一次了,就像在来回抛球。
伊娃触摸着他的后颈,摸到了一个凸起的小肉块。脑海中的声音实际上来自这里。
他用拇指摩挲着她左手上那起伏的旧伤疤。“我们能怎么办,伊娃?”
在黑暗中,两人此时疲惫的身躯形成一片阴影,她的手就在健次的手中,健次看不清。但他听到她声音如此坚决。她轻拍他后颈处,说道,“将它切下来,换个新的。”
五年前在无尽河上,健次划船遇到了伊娃。或者说她遇见了他。在他筏子附近,她意外地浮出水面,游了过来, “我可以上来坐坐吗?”当时她在发光,脸上的伤痕还是新的,而且红红的。
“嗯,当然。”他没想到有人会在河中央游泳,这里连渔船都懒得来。健次喜欢来这里,是因为看不到任何和艺术或是食物有关的东西。
伊娃双手撑起身子上船,动作大体流畅。尽管她将身体的重量从左臂转移开的时候,左臂畏缩了一下。她潜水服的袖子滴着水,袖口里伸出的手上有伤疤,发红、皱巴巴的。他挪了挪身子,给这位浑身滴水的神秘女人腾出位置。
“谢谢。”她说,将头发上的水挤掉。
“你离岸很远,”健次说,“你是想游到对岸去吗?”他听说过,有些人为了运动训练会这样做。健次从不理解其中的魅力。河水如此冰冷,划船过河更容易。
“不,”她说,“我是想往河底游。”健次的声音嘘了一声,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正要劝她爱惜生命,伊娃举起一只手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听听世界的心跳声。有人说,你可以在河中央听见。”
“为什么?”他问。试图听到世界更多的声音,真是古怪而迷人的想法。他有点希望自己能这样想。
“为什么不呢?”她打量了他一会儿,“你怎么知道这个世界是活的?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冰山一角。”
“太可笑了,”他的声音低声道,“世界当然是活的。”但健次咬牙憋住了,专心地看着这个发亮的陌生女人。她有关世界的发问是在危险的边缘试探,就像手拿着黑色颜料,过分靠近一幅纯白无瑕的画。从她谨慎的表情来看,她也心知肚明。
健次的父母总是说他的好奇心太强,会危害到自身的安全。
“如果它是一具有生命的尸体呢?”他问。
她的表情放松下来。“也许它是一只死掉的大蘑菇。”
“或者是某人扭曲的艺术项目。”
“哦,该死,你能想象吗?简直是个变态的混蛋。”他们咯咯地笑起来,而脑海中的声音则发出了啧啧声以表抗议。
“所以呢?”健次问道,身子向前倾。
“什么?”
“所以你听到了吗?”
伊娃咧嘴一笑。“我听到了颤动声,缓慢、漫长。如果那是世界的心跳,那它跟我们的心跳完全不同。”
“当然。世界是你无法理解的存在。”他的声音说。但健次当时的心思已不在于此。
“这样,我划船带你上岸去。你要到哪个码头?”他问,拿起船桨。
她不笑了。“哪个都行。去哪儿都一样。”她的语气显得生硬、平淡。
健次知道自己问错了。他希望自己没问出这句话,继续和她随意地笑谈世界。
但他已经问了。
于是,他划船去了朴蘑 码头,那是他的目的地。两人沉默着航行了一段时间,最后离岸只有几分钟的距离。
“你不好奇吗?”她开口道。
他猜想,她是说自己的脸和胳膊,有着灼伤的疤痕,如蜡一般新长的皮肤。“当然,”他说,“当美人鱼是什么感觉?”
伊娃挑了挑眉毛。“美人鱼是什么?”
“在初代给予者的民间传说里,美人鱼是一种美丽、致命的生物,生活在水中,半人半鱼。”
“听起来没什么新鲜的。你读过以前的传说?”她问,“为什么?”
健次对着她似笑非笑。“为什么不呢?”
伊娃这下笑了,笑容如此灿烂,胜过身上的光芒。那一刻,健次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同类——她同样怀着危险的好奇心。
“你说,河的尽头有什么呢?”她问。
“也许有另一个殖民地。”
“是啊。住满了划船技术差劲的人。”
他们大笑起来,健次的声音又在发出啧啧的声音。不过这一次,他很轻易忽略了脑海中那恼人的声音,声音一直在阻止他继续问荒谬的问题。他的心思全在眼前的美人身上,试图将她刻进记忆,因为他确信两人以后不会再相见。她会悄悄地离他而去,就像他关于艺术的梦一样。
“什么时候再见面吧。”在码头上岸时,她提议道。
健次心头一震。
换一个新的声音。健次无法想象。这种感觉就像眺望无尽河的上游,望向文明之外无尽的黑暗,并一头钻进去。想到这里,健次感到恶心。
“如果我的声音只是病了,而不是要死了呢?”健次问道。他摆弄着盘子里的早餐,一口也没吃。
今天早上他的声音很安分;只用困倦的语气说话。他的皮肤变暗了。邻居还在熟睡。前一晚演唱会发生的事感觉像一个丑陋的梦。
“你自己说的,一切只是时间问题,”伊娃反驳道。她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他们俩都没睡好,两人的争辩变得尖锐而绝望,“你怎么不吃?”
“不饿。此外,如果我不吃饭,就不会发光。”身体摄入的营养物质越少,他能回报给世界的也就越少。健次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但比起换掉脑海中的声音似乎更可行。
“也许你可以换上我的声音。”伊娃说,自然得像建议他换上她的外套或鞋子。
“什么?不!这不是什么奇怪艺术实验。伊娃。”
“万事万物皆为艺术,难道不是吗?”她回答道,语气怪得像他以前的导师,“去他妈的,我也不吃了。”伊娃将自己的早餐推开,站了起来,在公寓里来回踱步,就像突然困在笼子里,“再待在这里我会疯的。出去走走吧。”
他们之间有一个属于他们的笑话:只要鞋底走破,什么僵局都能打破。
健次默默地跟着伊娃。他很累很气,也很害怕,没法再和她争论换声音的事情。
两人漫无目的地朝下游走去,穿过一如往日的文明盛景。数以百计的高层建筑局促地林立在无尽河两岸,随着世界拱形的轮廓轻轻地弯曲。在建筑物之间的数十条小巷里,乐队在狭窄的道路上练习曲目,尽情创作。蘑菇和发光人的墙面涂鸦随处可见,色彩和形状相互混合、交融。即使在这样一个睡意沉沉的清晨,每个角落都有诗人和舞者展示各自的作品,渴望得到人们的关注。也可以看到学生在完成作业,手里满是蘑菇,争先恐后地寻求他人的反馈。有些人发光,有些人不发光,但没有谁的光芒太过夺目。
“此情此景,难道不美吗?”他的声音轻声说道。
确实很美,但他也看见了一个被艺术困住的世界。他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他和伊娃穿过历史区。初代给予者之船的龙骨耸立在狭窄的建筑之上,龙骨的金属结构底下是博物馆和集市。这些船是一种象征,名为“过去”的幽灵被层层剥离,变成跟它毫无关系的艺术作品。不知怎么的,健次每次看到这些遭到拆卸的船,心里总是很难受。
他想,为什么我们的艺术能吞噬一切?
“获得,回报。”他的声音轻声说道。
健次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全心要跟上大步向前走的伊娃。
其中一艘船的阴影下,往道路中间望去,是令人烦扰的各色艺术作品——渴望得到关注的颜色、散文、旋律——其中有一件作品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伊娃的杰作,高耸入云。
一座巨大的雕塑,没有上色,与周围其他作品那惹眼的亮色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完美的纸雕,还原出初代给予者之船的造型。那是宛如幽灵的苍白,是想象补全的整体。纸雕的底座上还塑造了一群纸人围绕的情景。纸船的顶部有一个向上延伸的梯子。梯子的顶端有一个孩子伸出手臂,纸做的手指几乎抚摸到了世界的穹顶——快要碰到每个艺术家神往之处,但却从来没有真正触及。
“不知道是哪位疯狂雕塑家的杰作,”健次低声说,用手肘顶了顶伊娃,忘记了他们刚刚的争论。
“我的搭档发明了全世界最薄最白的纸之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伊娃皱起鼻子,“天哪,我那时的粘接技术真是太差了。”
“太差了。你让公众怎么想?”伊娃推了一下健次的肩膀,他咧嘴一笑。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每次他站在纸雕底座面前,胸中还是会迸发出自豪感。他花了十四个月为她做了那么多的纸。她则将他的简单发明变成了非凡美景。
上次他们肩并肩一同站在这里,好像是很久之前了。感觉很好。
接着,他想起了他们不常来的原因。
历史街区这会儿多了不少人。有人认出了这位纸雕天才和她那极受欢迎的作品。突然间,一个人向他们走来,接着是两个,五个……人们都想和伊娃谈谈她的创作和手艺,或者希望听到她对他们作品的反馈。
伊娃姿态僵硬,身子轻微往后仰。健次能看出,她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谈论艺术。但她保持着礼貌,聊了一两分钟。健次很快找了个借口,说家里还有事要做,带着伊娃往前走。这个方法屡试不爽。但他们好不容易走了一个街区左右,又有人拦住了他们。
接着,健次有了最绝望的借口。毫无预兆,他的声音又开始尖叫。
他支吾着向伊娃和她的崇拜者道歉,躲进两家商店之间的一条小巷。伊娃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她动了一下身子,好挡住他不让他人察觉。他浑身发抖,心怦怦直跳,努力保持正常,不让别人注意自己。
“他吃坏肚子了。”他听到伊娃对他人解释。他脑海里的声音叫得更响了。
尖叫持续了一分钟。一个小时。一个世纪。健次疼得肌肉抽搐,差点自己也跟着叫起来。
终于,尖叫停住了。健次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手肘支膝,双手抱头。他抬头一看,只见伊娃担心地蹲在他身边。
“我们逃走吧,再也别回来了。”他尖声说道。
伊娃停顿了一下,答道。“先回家再说。”
就在他们快要顺利回家的时候。
他们碰到了一场葬礼。
无尽河的岸边漂着一个小筏子,还围着一小群人。很明显,即使他们不走近也能看出,死者脑海中的声音已经死了,因为他身上的光芒是如此夺目,几乎到了刺疼双眼的地步。不过,死者本人仍旧活着。他努力挣脱身上的束缚,想要离开筏子,嘴里咒骂着、嘶吼着。
“背叛者。”健次的声音嘘道,尖叫之后有些嘶哑。
送葬者们挺直身子,围成一圈,尽可能挡住小船,不让围观者看到。他们都抬头看着,向头顶那拱形的世界祈祷,失声者发出的光照亮了他们的脸。渐渐地,失声者收起了原本的愤怒,哭泣着开始哀求。
健次不愿看下去。但他似乎无法挪动双脚,无法移开视线。他盼着会有送葬者怜悯这个失声者,将他解救下来。
可是没有。
祈祷结束了,送葬者随意地顺水推舟。人群一会儿就散了;只留下几个人看河水载着死者的筏子去往河中心,将他和他的泪水一并带走。
“罪有应得。”健次的声音轻声说,在健次听来暗含威胁的意味。
健次一路小跑着回家。他的脉搏狂跳,牙齿咬得紧紧地。他听到伊娃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看。他不能回头。
回到自己的公寓,关好房门上好锁,没有外人的时候,他才转身对她说,“我怎样才能找到一个替换的声音?”
“你可能会因此恨我。”
伊娃站在他们公寓的客厅门洞,双手叉腰,嘴角挂着微笑。到了现在,他们在一起已经两年半。自从健次制作出第一张纸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年。几周前他们刚刚搬进新公寓,但这里已布满了他们各种项目的残渣。
“可能吧。”健次咧嘴笑道。他坐在没有任何家具的客厅地板上,周围是一桶桶纸浆、制模框和模具,以及十几个用来干燥纸张的托盘。他正在调制一种新的混合纸浆,希望能造出更结实的纸张。在他的一生中,他的声音——或者他的亲友——第一次没有责备他在艺术创作上的碌碌无为。他心里很自在。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对吗?”伊娃说,走到健次身边,将下巴靠在他的脖子上。
“哦,该死,你在给我打预防针么。我这下可要恨你了。有灵感了吗?”
通过脖子的触感,他感觉到伊娃在微笑。“一个纸雕。巨型纸雕。”
健次看着周围乱七八糟的半成品。他突然知道了接下来几个月要做的事。他笑了。“具体是什么?”
“一艘船,初代给予者之船。做得和真的一样大小,船头指向上游。一切基于历史故事。”
健次的心跳加快,甚至要炸开了。因为他喜欢研究历史,他找到了有关初代给予者的记载,全部都给伊娃看。实际上,伊娃早就了解过。
“为什么船头指向上游?”他问。
“为什么不呢?”伊娃回答说,伸出手指在一桶浆液中搅动,“他们进入了这个世界,不就意味着他们也可能会离开吗?”
“不,”他的声音说,“太荒唐了。想都别想。”
但健次已经在计划,在幻想了。
第二天早上,健次和伊娃借了一条船,向上游而去。
健次一直不喜欢溯流而上。上游一片黑暗,传说那里有深渊巨口。他想起了父母讲过相关的恐怖故事,而他的声音会在随后几周里重复这些故事,带着威胁的语气。
划船时他们又碰到了葬礼。但这一次,不仅仅是声音,连声音的主人也死了,皮肤已经暗淡无光。送葬者的脸上不带冷冰冰的坚决,只有悲痛。
划船经过的时候,伊娃和健次都恭敬地点头,但没有表示哀悼。死者在船上看起来很平静。
希望我们都能如此幸运地结束一生。他想着,划得更卖力了。
他们继续划船。
几个小时过去了。无尽河如此无尽。
在文明的边缘地带,众多的泊船处都冷冷清清,伊娃将船停在其中一处。岸边的建筑比殖民地中心的建筑更小、更低矮,艺术作品也更大、更好玩,受到的评论也更少。这是最后几处稀稀拉拉的住户,上游是块菌和块茎农场。
农场的上游是什么?健次想知道。
“什么都没有。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的声音嘘声道。他往上游望去,只见无尽的黑暗。他不敢再多问一句。
伊娃毫不犹豫地走到其中一栋坚固的房屋前,敲了敲门。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健次问。他抓着自己的肘部,好让自己别因紧张而乱动。直到昨天,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还可以替换。他依旧半信半疑。
“你不是唯一一个提出危险问题的人。”她回答道。
“等等,你的声音不会也快死了吧?”他问道,越发恐慌起来。他可以承受自己的死亡,但伊娃不行。
“你是说现在吗?不,还没有。”伊娃再次敲门,更加用力。
健次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就开了。门口的女人就像她的家一样矮小结实。她的衣服很整洁,只是有点褪色。她身上的光芒不弱不强,不惹眼。
“这么快?”看到伊娃时,她开口问道,惊讶地睁大眼睛。
伊娃摇摇头。“不是我。是他。”
女人的目光转向健次。“你是谁?”
“我的搭档,我一生的挚爱。”伊娃回答,“健次。”
女人端详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对,你提过他。发明家,但不是艺术家。进屋再说。”
她自称卡洛。她家中鲜有装饰;几乎看不到艺术品。健次觉得不太习惯,同时也松了口气。她的办公室是实用的风格,有几张舒适的块茎座椅。隔壁的房间里,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趴在地上把玩着一小套音乐家的玩具人偶。
卡洛坐到桌边。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伊娃的一个纸雕,是初代给予者之船的缩模。等伊娃死了,这件作品会值不少钱。
“那就换一个新的声音。”她说。
健次犹豫了一下。“你不会……不会去杀人吧?”
卡洛皱眉道:“我是替人办丧事的。自然死亡在这里比较常见。例如,昨天农场里有个男孩死了。面罩没戴好,吸入过多的孢子,窒息而死。”
“他的声音还活着?”伊娃问道,一只手托着下巴,双腿交叉,表现出轻松和自信。但她骗不了健次,他注意到她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握得手指发白。她越是担心,越会表现得镇定。
“应该还在。通常人死后的四十八小时左右,声音才会死。”卡洛回答说。
“你到底做过几次换声手术?”健次问,本能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个突起的小肉块。
“两次。”
“都成功了?”
卡洛摇摇头。“第一次手术,那人换了声音却还是死了。不知道为什么。”
“但第二次成功了。”
“是的,给我女儿做的。“她向旁边的房间瞥了一眼。女孩没有注意到他们,开心地自言自语着。
健次努力收敛震惊的神色。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出生时脑海里就有一个声音。声音与你一起长大成人,就像你的父母、老师或是朋友。但健次以前从未听说过一个孩子的声音会死掉。
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自己没听过的丑陋之事还有很多。
“手术很危险。”他脑中的声音低语道。
健次闭上眼睛。成功概率只有一半;他从未如此怕过。但接着他想象自己身体发出强光,被人绑在一艘葬礼船上,无助地顺流而下。在他去往下游之前,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好。”他说。
他感觉到伊娃的手指按住自己的手指,不让他乱动,保持稳定,坐在这里。
她在客厅的墙上画下关于纸雕的创作灵感,这是日后众多设计草稿的第一幅。她在边上画了一个人作为参考比例。
“我的天!”健次意识到了伊娃要做的作品有多大。
“现在恨我了吗?”伊娃略显犹豫问道。
他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永远不会。”
“我需要先做一个缩模,”她做了个鬼脸,“希望这次他们能看重我的作品。”
伊娃与公共区域委员会的首次碰面并不顺利。她展示用健次的纸设计的首个雕塑作品时,他们说能给她的展示空间很有限。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的伤疤。
健次和她总是形影不离,因此健次会看到,在街上有人见到伊娃的手或脸时表现出的轻微厌恶。他还看到了伊娃的父母是如何躲避她的目光,仿佛她的伤疤反映的是她的性格或者艺术能力。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伊娃在他们初见时不愿意回到岸上。
“如果这次他们再拒绝我们这一代最有前途的艺术家之一,那就是犯蠢。”健次说。伊娃哼了一声,但并没有否认。她的纸雕是殖民地的人们以前从未见过的,现在他们开始注意到了。
“我想展现初代给予者试图离开的场景。”伊娃说。
健次的声音低语道:“为什么会有人想离开?”
他能想出几个原因,但他没有想下去,而是突然感到了焦虑。
“你要加上深渊巨口的牙印吗?”健次问道。世界存在一个强大的深渊巨口,成了殖民地重要的传说和人们最怕的噩梦。
“还没想好,”伊娃说,敲了敲下巴,“如果巨口只是编出来的呢?”
“如果它根本没有牙齿呢?”健次答道。他的声音嘟囔着表示抗议。但健次现在已经努力学会去忽略它。特别是他这样做的时候,伊娃会因此微笑。
但他脑海里的声音自有道理。
“委员会讨厌艺术作品将世界展现得这么冷酷。"
伊娃咬着牙,但目光炯炯有神,“好吧,那我得处理得高明点。”
他手中的东西黏糊糊的,宛如一条鳗鱼,就是它一直在他脑海中发出声音。健次盯着它,惊恐又入迷。它大约两个手指宽,冷冰冰、灰溜溜的,已经死了。他弯曲手指,将它翻了个面,好奇地拿近。
他花了点时间才看清它。它长着一张小嘴,嘴里还有几百颗针状的牙齿。
健次喘息起来,畏缩了一下。声音的尸体从他的指间滑落,翻滚到了床底下。他迅速伸手摸了摸后颈,摸到了一排整齐的缝合线。手术毫无痛苦,也毫无知觉,只有一阵昏迷。不管卡洛给他注射了哪种蘑菇混合麻醉剂,看来都非常有效。
但不太对劲。他的脑海里感觉太安静了。空空的。
“我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新的声音,对吗?”健次问道。
卡洛点点头。
“也许你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伊娃说。她盘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直等着。她紧握双手,指节发白的拳头放在膝盖上。
健次试图起身,但感觉天旋地转,两脚发软。伊娃和卡洛扶住他,将他像个孩子似地安顿回床上。
“可能要等一天,”卡洛说,“或者两天,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手术的结果还不确定。”
健次刚要点头,颈部突然剧烈疼痛。他喘着粗气,疼得流泪。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卡洛的女儿身上,她正从床脚看着他,和她的声音轻声交谈。
“也许它只是需要时间来愈合。”伊娃再次说道。
“是的。”卡洛回答说。但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肯定。
“如果手术成功,新的声音会一直活下去,对吗?”健次问道。
卡洛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她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正在床底下钻来钻去,也许是在找那具黏糊糊的尸体——健次以前的声音。
有那么一阵子,女孩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殖民地从来没有新的发明?” 一天晚上,当他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时,健次问伊娃。伊娃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他的胳膊搂着她。那天早上他们争吵过。伊娃新调制的树液胶水在公寓里臭得像腐烂的鱼,而健次的工具和蘑菇纸浆越来越多,搞得客厅乱糟糟的。
现在,在两人做爱之后,先前的争吵似乎显得可笑。他们正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离他们不远的工作室里,伊娃的初代给予者之船的纸雕正逐渐成形。
“一直在想,”伊娃回答,“像你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再多一些。”
“一派胡言。”他的声音低声说。健次咽了一下口水,眼睛盯着天花板。
“我已经着手一个新研究。我一直在翻美术馆的历史记载,将这些记载与艺术家公开的记录进行比对。然后……”健次拖长了声音。
伊娃手肘支撑起身子,眯起眼睛。“你发现了什么?”
“每一个想弄清世界如何运作的艺术家,或者想深入研究历史的,似乎最终都早早地过世了。”他小声说出这句话,感觉像说出了一个丑陋的、可怕的秘密。
“是人死了还是声音死了?”
“声音,”健次说,“都是声音先死掉。”
伊娃咬着嘴唇,健次心烦意乱地用手指拨弄她的一缕头发。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公众已经开始称呼他们为“实验派艺术家和她的发明者”。
“我找到了一些记录,其中一些艺术家决定溯流而上,而不是顺流而下。”健次最后说道。
伊娃来了兴趣,好奇地歪头问:“为什么?”
“不知道。有一位艺术家留下了一张纸条,说正在寻找一条离开世界的路。”
“哈。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
伊娃又将头靠回到他的胸口。她有好一阵子没说话。健次能感觉到她的心跳,知道她的大脑正在反复思考这些信息。
健次试着想象,如果溯流而上,经过殖民地和蘑菇农场之后会是怎么样的景象。可接着他又想到,文明之地的上游是深沉而浓烈的黑暗,便没法继续想象了。
当他思考那些好奇的艺术家的声音为何会死亡,健次的声音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劝诫他不要过分好奇,也没有尖叫。他的声音一言不发。
卡洛是对的:经过一夜睡眠,健次感觉自己好多了。脖子很僵硬,但还能忍受。不过,当他们划船回家时,他还是庆幸他们是在顺流而下。
向下游漂去时,他们碰到了码头上的渔民,碰到了载着香菇和褐菇 的驳船上的农民,碰到了在筏子上试图捕捉水面光线的画家。但他们没有碰到葬礼。健次感到庆幸。
回到家时,两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浑身酸痛。感觉像刚刚击败了一个敌人,快要崩溃,又很想庆祝一下,尽管健次说不出心里到底是轻松还是紧张。
他的新声音依旧一言不发。
他难得地买了一整条鱼作为晚餐:一条银白色的鱼,很漂亮,在无尽河中不多见。他对渔夫撒了谎,说是用来庆祝结婚纪念日。说实话,他和伊娃都不记得是哪一天他们开始互称搭档的。从在无尽河中央邂逅的那天起,他们就一下子进入了对方的生活。
健次和渔夫讨价还价的时候,河边漂来了一艘送葬的船。在船上,失去声音的女人没有叫喊,只是悲惨地哭泣。她身上发出的强光照得水面亮闪闪的。健次和渔夫都沉默了。
“希望有一天我的声音死了,我还有力气自行离开。”渔夫低声说。
“你觉得下游是什么样的?”健次问道,等他反应过来,话已经出了口。他知道,自己问了危险的问题。他以为脑海中的声音会对他的疑问表示抗议。
但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什么也没有。”渔夫答道,带着一种优越感。这也是健次脑海中以前的声音常用的语气。
健次又试了一下。“你觉得上游是什么样的?”
他的声音没有反应。
渔夫愣住了,满脸怀疑,“你的问题太多了,不是吗?”
健次叹了口气,“别人也这么说我。”
后来,煮鱼的时候,健次问伊娃如何看待无尽河的尽头。
“反正不会有什么好事。”她背对着他,在客厅的墙上画一个新纸雕的概念图。她拒绝用健次的纸来画最原始的草稿,说绝不用丑陋的初始概念来玷污他美丽的成品。于是他们每隔一个月左右就会重新粉刷一遍客厅的墙壁。“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毕竟所有去过下游的人都没有回来。”
“没错,”健次翻动着锅里的鱼,“……你害怕吗,伊娃?"
伊娃扭过身子,与健次对视。“很怕。”
他们自顾吃饭,各自埋头思索,心怀忧愁。最后,伊娃不经意地问起他的新声音情况如何。
“呃,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居然会怀念那些尖酸的话。”他告诉她。
她抬起眉毛。“你让它和你说话?”
健次脸红了。“难道你的声音不是吗?当你思考一些危险问题的时候?”
“它曾经会说话。”
“那你怎么让它闭嘴的?”他诧异地问。所有人都说你的声音是你艺术的灵魂。
“我冲它大吼大叫,后来我发现它完全无法影响到我。”她回答说。
健次为此震惊了一会儿。这种做法非常符合伊娃的风格。“哦,”他说。他从来没有想到反抗他的声音,“为什么?”
她瞥了一眼客厅墙上画的草稿。她的新纸雕尽管线条模糊,但深渊巨口和站在里面的人却很清楚。不,健次这才发现,那人并不在巨口之中。
人在巨口的另一边。在外侧。
如果健次对尺寸的判断正确,这件作品将比初代给予者之船更大。
伊娃说:“不知道。只是觉得我的声音将我带上了错误之路。”
距离伊娃的纸雕在历史区揭幕还有两周的时候,她大步走进他们的卧室,气冲冲地说道:“他们不让我把你作为雕塑家共同署名!实在太扯了。这也是你的作品。”
“我不难过。”健次说着,继续在他们卧室的窗户上风干纸条。他确实不难过,也不惊讶。
“嗯,但我很难过。”她答道,一下子倒在床上。她盯着天花板,皱起眉头,“他们声称,即便不跟一位非艺术家联合署名,这幅作品已经够大不敬的了。尽管我还加入了梯子上的孩子来缓和煽动性。”
梯子上的孩子是后加的,孩子伸手去触摸世界的穹顶,仿佛是在表达敬意,也能转移人们的视线,以免过分关注船身深深的裂纹和船头的指向。
“说实话,我很惊讶作品能够顺利展出,没惹麻烦。”他说。
伊娃将额前的发丝捋到一边。“我一点也不惊讶。你的发明实在神奇,太有用了,而我用它创造出了新的艺术。我们现在是社会中的重要成员。”
“就当你说的没错吧。”健次过来,也倒在床上,躺在她旁边。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提出太多的问题,会发生什么?到了某天一定会如此。”伊娃低声说。
“是的,到了某天。”健次握住她的手,“让我好好猜一下。”他摸了摸后颈,摸到了凸起的小肉块,“关键在于,问题太多的时候,我们该怎么行动?”
健次赤身裸体站在客厅墙面裸露的地方,面前是世界的肉身。他用双手抓着窗帘。手术已经过去一周,全程由卡洛手工完成。他的脖子还有点僵硬。不属于他的养分全都积累在体内,因此他身上发出的光芒过于刺眼。
他脑海里的新声音依旧一言不发。
人们说,如果你没有声音,你就无法回报世界。他想,现在是时候一探真假了。
伊娃在他身后来回走动,咬着大拇指,脸上的伤疤添了几分忧愁。健次吸了口气,将左脚踝放在肉身上,然后是右脚。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后倚靠,将头依偎在温暖的灰色活体组织中。
世界一下子推开了他,力量之大,动作之猛,让健次为之一惊。他重重地摔在客厅的地板上,四肢摊开,目瞪口呆。透过一层薄雾,他听到伊娃在咒骂,感到她将自己搂在怀里。
“实在太扯了!我们已经满足了世界的一切要求!”
健次无法呼吸。绝望突然降临到他身上,宛如雪崩,要压垮他。即使伊娃用力抱着他,他仍感觉到她在颤抖。他们就这样待在原地,过了很久。
最后,他说:“你应该进行你的回报了。我在卧室等你。”
“不要。”她把他抱得更紧了。
“伊娃。”他握住她的手,“你不回报的话,他们会把你绑在送葬船上。绝不可以。”
她有些抗拒,把他抱得更紧,又过了一会。她终于答应了,放松了肩膀。“好吧,但我明早要去见卡洛。我们给你再换个声音。”
那夜,他们不停地做爱,就像经历一场漫长的告别。难以罢休,难舍难分。在健次强烈的光芒下,他们脸上的任何情绪都无法隐藏。
健次抚摸她的肋骨,细看她脸上每一寸线条,将所有细节都刻进记忆。这时他说:“答应我,一定要继续坚持你的艺术。你是这个世界上特立独行的真正艺术家之一。”
她也同样热烈地研究他身体的所有细节。健次几乎能看到她正在心中的素描本上描画他的脸。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历史区那座纸雕的哪一点吗?”她说,“大家都在关注梯子上的孩子,但最重要的细节不在于此。”
“那么在哪里?”
伊娃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上,伊娃去了卡洛的家,打听最近是否有人去世。傍晚时分,她回来了,一脸怒气地关上门。健次并不惊讶,但还是心怀失落。
“她说也许等几天就有了。”
所以他们继续等。健次拼命地制作纸张,对抗紧张的情绪。如果他对她的艺术还能做出最后一点贡献,他想留下一份厚礼。
相反,伊娃则潜心创作客厅墙上的纸雕概念图。深渊巨口长出了无情的牙齿,撕碎了困于其中的发光小人。除了站在巨口旁的两个人之外,巨口吞噬了一切。作品展现的并非是世界温和、仁慈的形象。
很多人看了这幅作品会不悦。但健次怀疑伊娃是故意为之。仿佛伊娃也在诱使她自己的声音死亡。
健次很想告诉她,不要再这样过火了。但是,他爱伊娃,正因为她是他见过唯一比他更好奇的人。他一直爱着她,正是因为她从未停止提出危险的问题。
看着她满腔的愤怒和勇气,他如今更是无法自拔地爱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健次身上的亮光越来越强,甚至隔着他们公寓的薄墙都能看见光亮。邻居们开始敲他们家的门,先是露出关切的神情,然后是警惕。伊娃撒谎应付,说她正在研究一个新的艺术形式。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健次能想到门外每天有一群心怀恶意的人在发光。
他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那天夜里,他们偷偷地乘船离开。即使健次身上裹了好几层衣服,皮肤还是透过衣服层发光,出卖了他。伊娃将船推进河流的时候,他慌张地抓住船桨。
但是,失声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容身之处。
他们的邻居、朋友和艺术家同行像孢子一般涌现,冲到码头边。他们揪住健次的衣襟,大喊:“获得!回报!”送葬的暴徒们都在发光,却没有他那么耀眼。
健次想推开他们,但送葬者和世界一样贪婪无比。他们的手指撕扯着他,他们的声音在他耳边作响。他发光的皮肤照亮了他们愤怒而疯狂的脸。
健次挥动手中的船桨,驱赶他们,脚步踉跄地走到船的中部,为伊娃拖船入水争取时间。
这么做很管用。他们挣脱了想抓住他们的人群,开始随波逐流。
这时,码头上有声音在尖叫,不停尖叫。
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后脑。狠狠的一击。突然间,他感到双腿一软。突然间,河水包围了他。冰冷的河水,拽着他往下沉。
他感到伊娃抓住了自己身上包裹的衬衫的领子。他在水中摆动双脚,但河水很冷,真的很冷。眼前的世界已经模糊不清。
他听到伊娃在喊:“不!还不行!”
他挣扎着,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腿。他感觉到了水,咸咸的水,冰冷的水,河流拉扯、推动身体的感觉。还有蘑菇的味道,夹杂着泥土的腥味。
他失去了知觉。
“你认为世界的外边有什么?”伊娃的纸雕揭幕的前一天晚上,健次问道。
“什么都没有。”他的声音嘘道。
伊娃咬了一口晚餐,是夹着褐菇和鳗鱼的煎饼,想了一下。“什么都有可能。也许有其他的殖民地,但殖民地的人们都像初代给予者一样住在船上?”
“如果只有美人鱼存在呢?”健次答道。
“或者只有毒蘑菇?”
“或者是最普通的民谣曲调?”
“哦,那比毒蘑菇还可怕。”伊娃揶揄道,“看来也许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糟。”
“是的。”他的声音说。
健次在盘子里捅开一块鳗鱼,想到了深渊巨口。“也许我们在这里可以很快乐,开创新的艺术。”
桌子对面的伊娃微笑了。“是的,也许如此。”
他感到后颈传来熟悉的痛感。这是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他曾经在这个房间的这张床上待过。卡洛用深色的厚窗帘遮住了墙壁,他听到她女儿在另一个间里玩耍。健次呻吟着转过身,以为会看到伊娃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然而却是卡洛。
“我很抱歉,健次,”她说。她看起来很疲惫,脸色苍白,十分悲伤,“我劝她别走,至少也要等你醒了再走。”
恐惧压住了健次的胸口,令他难以呼吸。健次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后颈根,摸到了新缝的线。
“你给我换了谁的声音?:他问道,音量稍稍盖过了低语。
是他脑中的声音在低语:“她也从未停止过提问。”
健次喘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心碎了。
是伊娃的声音。
揭幕式那天,伊娃和健次并肩站在一起,站在喧闹人群的稍远处。仿佛殖民地的所有人都赶来欣赏这个壮观的纸雕了。人们围着纸雕转来转去,伸手触摸着乳白色的纸面,有人瞠目结舌,有人恭敬地交谈。在此之前,这般的壮美只停留在初代给予者的神话描述中。
“我想你的作品很成功。”健次对伊娃悄悄地说。
“该死,他们都在关注梯子上的孩子,”伊娃皱着眉头说,“可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
伊娃摇摇头。
“谁若是能稍微凑近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她说。
“也许将来的某天,我会明白。”健次开玩笑说。
伊娃听了,微笑着握住他的手。
“也许如此。”
伊娃不在了。
卡洛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她本来不想用伊娃的声音,但伊娃抱着昏迷的健次进屋时是那么害怕。伊娃是那么固执。她的声音一直在反抗。卡洛在进行手术时特别紧张,这是带着风险性的新科学,因此她没意识到在给健次缝线的时候,伊娃已经悄悄走了。
“我只是想学习如何拯救和我女儿一样的人,”她说,“我想留下比艺术更美好的东西。
健次明白。完全明白。
几天后,健次离开卡洛的家,爬上他们的船,划到河的中心。在这里,世界静寂无声,然后他躺在船里。她去哪儿了?他想知道。
“她不在了。”她的声音低语道。
“我不信。”他嘲笑地回应道。她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因为你拖累了她。”她的声音答道。有那么一刻,健次那颗受伤的心因为这种可能性而发疼。
“别再撒谎了,”他咬牙切齿,“否则我就亲自把你切掉。”
她的声音嘘声抗议,但没再说话。
他让船顺流漂到历史区,漂到伊娃的纸雕所在之处。
他在就近的码头靠岸,爬上了岸,朝着那件杰作走去。
他身边没有伊娃,所以没人注意到他。多年来,他第一次能静下心来,仔细欣赏纸雕的每一条折痕、褶皱和曲线。
于是,他找到了答案。
在船的底座周围,在一群纸人之中,有两个纸人小孩稍微离远地站着,并没有在看船,而是望向远方。其中一个指向上游,摆出一副坚定的冒险姿态。健次注意到小孩的半边脸上有皱纹和凹痕。她旁边的另一个小孩,随着她一起望向远方,双手拿着一张干净的白纸。
健次这下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伊娃的去向。
他面带微笑,爬回自己的船上,溯流而上。
伊娃和他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上游。一直都是如此。
伊娃的声音开始尖叫,让他停下,让他掉头,让他服从世界。但是健次不再害怕这个世界,即使他脑海中发出最响亮的尖叫,他也觉得它是如此微弱而无力。
健次大笑起来,开始划船,向黑暗中驶去,去往那庞然喧哗的未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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