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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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城风光

真实,严酷的真实。[1]

——丹东

注释

[1]译按:司汤达说,这部小说是根据“一则现成故事”敷衍而成的。所谓“现成故事”,当指发生在布朗格的一桩情杀案。安多华·贝尔德系马掌匠之子,家境清寒,但自幼聪明,靠本堂神甫进了修道院。因体弱不堪苦修,进米舒先生家当家庭教师。不久因与主妇有染而复回修道院,后再进郭尔冬先生家任教。这次因钟情千金小姐而遭辞退。在走投无路之际,误以为是昔日情妇从中作梗,便于1827年7月23日礼拜天,在做弥撒时行刺米舒夫人,旋判死刑,于翌年2月23日上断头台,年仅25岁。这桩案子为司汤达提供了《红与黑》的小说情节。如把安多华、米舒、郭尔冬易为于连、瑞那、拉穆尔,则俨然是《红与黑》其事,地道的“现成故事”。故卷首有“真实”云云。

弗朗什—孔泰地区,有不少城镇,风光秀丽,维璃叶这座小城可算得是其中之一。白色的小楼,耸着尖尖的红瓦屋顶,疏疏密密,星散在一片坡地上;繁茂粗壮的栗树,郁郁葱葱,沿着斜坡而蜿蜒。杜河在旧城墙下数百步外,源源流过。这堵城墙,原先是西班牙人所建,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了。

维璃叶北面有高山屏障,该山属于汝拉山区的一条余脉。每当十月,冷汛初临,维赫山起伏的峰峦,便已盖上皑皑白雪。山间奔冲而下的急流,流经维璃叶市,最后注入杜河,为无数锯木厂提供了水力驱动。这是一种简易作坊,大部分小城居民倒借此得到相当的实惠。然而,这座小城的致富之源,却并非锯木业,而是靠织造一种叫“密露丝”的印花布,使家家殷实起来。自拿破仑倒台以来,城里的房屋差不多已修葺一新。

一进城,就听到噪声四起,震耳欲聋。那响声是一部模样可怕的机器发出来的。二十个笨重的铁锤,随着急流冲击水轮,忽起忽落,轰隆轰隆,震得路面发颤。每个铁锤,一天能制造几千个钉子。铁锤起落之间,自有一些娟秀水灵的小姑娘,把小铁砣送到大铁锤之下,一转眼小铁砣就变成了铁钉。这活儿看起来挺粗笨,初到法瑞边界山区来的游人见了,不免惊讶不已。别看这钉厂把大街上的行人震得晕头转向,假如这旅客进入维璃叶地界,问起这片光鲜的厂家是谁家的产业,别人准会拖腔拉调地回答:“嗬!那是我们市长大人的。”

维璃叶这条大街,从杜河岸边慢慢上扬,直达山顶。游客只要在街口稍停,十之八九会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一副要事在身的样子。

一见到他,路人纷纷脱帽致敬。他头发灰白,服装也一身灰,胸前佩着几枚勋章。广额鹰鼻,总的说来,相貌不失为端正。第一眼望去,眉宇之间不仅有一市之长的尊贵,还兼具半老男子的和蔼。

但巴黎客人很快便会对他沾沾自喜的神情,心生反感,发觉他那自得之态,还夹杂着某种狭隘与固执。最后会感到,此人的才干,只在向人索账时不容少给分文,而轮到要他来偿债时,则能拖就拖。

这就是维璃叶市的市长特·瑞那先生。市长先生步履庄重,穿过街道,走进市政厅,便在旅人眼中消失了。假如这外地人接着溜达,再走上百十来步,便会看到一座外观相当漂亮的宅邸,从与屋子相连的铁栅栏望进去,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远眺天边,见勃艮第山脉峰峦隐约,赏心悦目。旅人如果对竞逐蝇头微利的俗气觉得憋闷,那么对此情景,自有尘俗顿忘之感。

遇到当地人,便会告诉他:这就是特·瑞那先生的府邸。正是靠铁钉厂的巨大盈利,维璃叶市长才盖起这座巨石高垒的漂亮宅邸。整幢房屋,还是新近才完工的。他的祖上,相传是西班牙人,算得上是旧家世族,据称远在路易十四把维璃叶收入版图之前,就已定居于此了。

一八一五年,特·瑞那先生夤缘得官,当上了维璃叶的市长,从此,他对自己的实业家身份常感到脸红。须知花园各部分的护墙,也是靠他经营铁业得法才造得起。如今,这鲜丽缤纷的花园,一层一层,迤逦而下,已一直伸展到杜河之滨。

在德国莱比锡、法兰克福、纽伦堡等工业城市,这类明丽怡人的花园,多似繁星环抱;而在法国,却别指望找到。弗朗什—孔泰地区内,谁家的庭院围墙造得越长,石基垒得越高,就越受四邻尊敬。瑞那先生家的花园,围墙重重,格外令人叹赏,是因为其中有几块圈进来的地皮,是他花了重金买来的。且说那雄踞杜河岸边的锯木厂吧,一走进维璃叶,迎面就会看到。那屋顶上,你会注意到有块横板,上面写着“索雷尔”三个大字。该厂六年前的原址,如今已划入瑞那先生家的花园,正用来砌最下一层第四道平台的护墙。

索雷尔老头,是个固执己见、不可理喻的乡民。市长先生虽然很高傲,可为了叫老头儿把锯木厂迁走,也不得不跟他多次打交道,给他大把大把的金路易。至于那条驱动轮锯的公共河流,瑞那先生凭他在巴黎的关系,才得以喝令河流改道。不过这份恩典,也是在一八二几年大选之后才得到的。

市长是用杜河下游五百步远的四顷地,才换得索雷尔这一顷地。这个地段,虽然于索雷尔老爹(他发迹后,地方上都这样称呼)的松木板买卖更有利,但他为人精明,利用邻居的急性子和地产癖,居然敲到了一笔六千法郎的巨款。

这桩交易,事后颇遭当地精明人的揶揄。有一次,那是个礼拜天,这事已过去四年了,瑞那先生身着市长的礼服,从教堂出来,老远瞧见索雷尔老爹身旁围着三个儿子,望着他直发笑。这一笑,在市长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此后,他不免常想,那次换地,本来可以用更便宜的价钱达成的。

杜河之上,大约百步之高,沿着山坡有一条公共散步道。道路旁修一条长长的挡墙,实属必要。这对沽名钓誉的地方长官特·瑞那先生来说,真是万幸之事!山川形胜,此处成了法兰西最美的景点之一。但是每当春季,雨水刨出条条沟壑,路面被冲得坑坑洼洼,简直无法通行。人人都感到不便,不过,这倒成全了特·瑞那先生:修筑一堵六米高、六七十米长的挡墙,他的德政便可流芳百世了。

为了修建这堵挡墙,特·瑞那先生不得不亲自三赴巴黎,因为此前一任的内务部部长公开表示,他死也要抵制维璃叶修建这条步行道。如今,路墙已砌得有一米多高了,而且,好像为了向所有的前任和现任部长示威,此刻正在用大块石板装贴墙面。

有多少次,我前胸靠着青灰色的累累巨石,心里犹念昨宵抛别的巴黎舞场,一面纵目俯视这片杜河流域。远方,在河的左岸,有五六条曲折的岩壑,依稀能看见山岩间无数细小的溪流。这些小溪,遇到多处落差,便像瀑布似的飞泻而下,汇于杜河。山里的阳光,十分酷热。烈日当头的时候,游人坐在这平台上凝想,梧叶桐影便足可荫蔽他的清梦。这些梧桐长势很快,绿得发蓝的枝叶,是市长派人在长长的路墙后面运泥壅土的结果,因为不顾市议会的反对,他径自把散步道拓宽了两米(虽然他是保王党,我是自由党,这件事还得称赞他)。无怪乎维璃叶乞丐收容所走运的所长——瓦勒诺先生,跟市长所见略同,都认为这片平台,堪与巴黎近郊的圣日耳曼—盎蓝长道相媲美。

至于我,对这条“信义大道”,只有一点儿责难,尽管有十七八块大理石上镌刻着路名,而这些路牌,又为特·瑞那先生赢得了一枚勋章。我所要指责于当局者,是路政上的蛮横做法:把生机勃勃的梧桐修枝打杈,甚至削去冠梢。梧桐本应长得亭亭如盖,像在英国看到的那样;现在却给修剪得低低的、圆圆的、平平的,跟菜园里的蔬菜一个模样。但是,市长大人的意志违逆不得,凡市府辖区内的树木,一年两次,必遭无情的修剪。当地的自由党人声称,也许是言过其实,说自从助理司铎马仕龙立下规矩,剪枝所得归他所有后,替公家干活的园丁,下手就更狠了。

这位年轻司铎,是省城贝藏松前几年派来的,用以监视谢朗神甫和附近几位本堂神甫。有一位已故的老军医,他曾参加过征意战争,退伍后来到了维璃叶——照市长的说法,此人生前既是雅各宾党,又是拿破仑派——有一天,他竟敢当着市长的面,抱怨说不该定期修剪嘉木。

这天,秋日晴朗,特·瑞那先生由妻子挽着,沿着信义大道闲步走去。特·瑞那夫人一边倾听丈夫正儿八经的谈话,两眼却盯着三个孩子的一举一动,不无担心。大儿子约莫十一岁,常常跑到路墙那边,看样子想要爬上去。

这时候,只听得娇音嫩语的一声喊:“阿道尔夫——”孩子才放弃胆大妄为的打算。特·瑞那夫人,看上去是位年约三十岁的少妇,依旧相当秀丽。

“他说不定会后悔的,这位巴黎来的漂亮人物,”特·瑞那先生气呼呼地说,脸色显得比平时苍白,“要知道我在宫里也不是没有朋友的……”

这位令维璃叶市长头疼的巴黎人物,不是别人,正是阿拜尔先生。两天前,他不仅溜进了乞丐收容所和监狱,而且还参观了市长等社会贤达开办的济贫院。

“可是,”特·瑞那夫人问道,“既然你廉洁公正地管理穷人的财产,这位巴黎来的先生又能拿你有什么办法呢?”

“他是专门来散布流言的,然后再写成文章,登在自由党的报纸上。”

“亲爱的,那种报纸,你不是从来都不看的吗?”

“但是那些雅各宾派的大作,老有人在提起,分散我们精力,妨碍我们去做好事。至于我,是一辈子也饶不了那个本堂神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