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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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坠入情网

于连望见残阳斜照的苇儿溪旧堂遗址,才记起,自前天告假以来,一次都没想过瑞那夫人。“那天临走,这个女人提醒我,彼此间隔着一大段距离,只把我当木匠的儿子对待。毫无疑问,她是要借此来表示懊悔,恨头天晚上不该让我握她的手!……不过,的确好看,她那只手!这女人顾盼之间,多么妩媚!多么高贵!”

于连外出的那几天,生活对瑞那夫人只是一连串的苦难;苦难虽然各种各样,但对她都是难以忍受的。这一回,她真的病倒了。

戴薇尔夫人看到她女友穿上巴黎新到的细网眼长筒袜和小圆头淑女鞋,大感诧异;瑞那夫人平常因服饰过于简朴,还时时受到丈夫的数落。三天来,瑞那夫人唯一的消遣,便是将一块时兴的漂亮布料,裁成一身时新的夏装,并要艾莉莎赶紧缝制。这件衣服,在于连到后不多一会儿才刚刚完工,瑞那夫人马上就穿上了身。至此,戴薇尔夫人已无可怀疑,心里想:“原来她坠入情网了,这不幸的女人!”她那稀奇古怪的毛病,也就不难明白了。

戴薇尔夫人看瑞那夫人跟于连说话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焦虑的目光,盯着年轻教师的眼睛。女主人的心都提了上来,时时刻刻在等他作出解释,宣布去留。哪知这题目,于连根本没涉及,因为他压根儿没想过。心里斗争了半天,瑞那夫人才敢开口,发颤的声音,听得出激荡的情绪。

“你是不是要丢下这里的学生,另谋高就?”

瑞那夫人的眼神和游移的声调,于连不免感到讶异。他暗想道:“这女人爱上我了。以她的高傲,对自己一时的软弱,事后一定会埋怨不已的。她一旦不怕我撂挑子,就又会傲慢起来。”彼此的立场,迅如闪电,于连一下子就看清了。便支吾其词地答道:

“这些孩子着实可爱,尤其出身高贵,丢下他们真有点舍不得,但这一步或许不得不走。一个人不是对自己也有应尽的责任吗?”

说到出身高贵(这是他新近学到的一句贵族用语)四字,于连心里大为反感。

“在这女人眼里,”他思忖,“我嘛,就不属于出身高贵之列。”

瑞那夫人耳听他说话,心里在赞赏他的才华和英俊。他言语之间表示有可能离去,瑞那夫人听了心如刀割。于连外出期间,维璃叶的友人,凡来苇儿溪宴聚,都争相向她道贺,说她丈夫有幸发掘了一位奇才。倒不是因为知道孩子的学业大有长进,而是听说此人能把《圣经》倒背如流,而且背的还是拉丁文,这使苇儿溪居民深为叹服。这种钦佩之情,也许可以流传个上百年。

于连不与人说话,这一切自然无从知道。瑞那夫人头脑若稍稍冷静一点儿,是会想到应对他鹊起的声誉恭维一番的;而于连的自尊心一旦得到满足,对她自会更加和蔼,更何况她的新连衣裙十分讨人喜欢。瑞那夫人自己对这身漂亮衣裳也很满意,听了于连几句夸奖就更高兴了,表示愿意到花园去转转,但没走几步,就说体力不胜,走不动了。也不顾他倦游回来,就挽起他的胳膊,然而,这非但没给她增添什么劲道,反而连原有的一点儿气力也消失殆尽。

天全黑了。刚落座,于连就凭此前的特权,大着胆子把唇吻印在邻座美人的玉臂上,并把她的手拉了过来。但他此时心里想的,不是瑞那夫人,而是傅凯对他情妇的大胆作风;再者,“出身高贵”这几个字,还重重压在他的心头。邻座美人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也不能使他感到一点儿快活。这天晚上,瑞那夫人用种种暗示表露她的深情,甚至形迹太露骨了点,于连非但不感到得意,甚至丝毫谈不上感激。美丽,高雅,娇嫩,也几乎不能使他动心。心地纯良,无怨无恨,无疑能使人长葆青春。可叹世间多数娇美女子,往往红颜先老!

整个晚上,于连闷闷不乐。此前,他只对命运和社会感到愤愤不平。而今,傅凯给他提示了一条并不高贵的致富之路,他对自己也生起气来。他一味想着心事,虽则不时向两位太太说几句话,最后竟不知不觉放开了瑞那夫人的手。此举弄得可怜的妇人惊惶不已,甚至看成是命运的谶候。

要是确知于连情意缱绻,她的贤德或许能获致抗拒的力量。但她心里战战兢兢,时时刻刻都怕失去他。情动于衷,行失其当,她竟把于连心不在焉搁在椅背上的手,朝自己这边抓了过来。这个动作,唤醒了小伙子的勃勃野心,恨不得让那些骄横的贵族老爷都来见识见识;须知每当张筵设席,他只配跟少爷敬陪末座,而贵人缙绅看起他来,总露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笑脸。“这女人不敢再瞧不起我了,”他想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应对她的美貌表示赏识,有义务做她的情人!”像这样的念头,在傅凯这位好朋友向他推心置腹之前,他脑子里是根本不会有的。

这个突然的决定,使他的情绪马上欢快起来,心里想:“这两个女人中,非得到手一个不可。”他发觉自己更愿意追求戴薇尔夫人,倒不是因为她更可爱,而是她总把自己看作一位以才学受人尊敬的家庭教师,而不是腋下夹一件紫花呢上装的小木匠,像瑞那夫人初次见到的那样。

然而,正是那小工模样,满脸涨得通红,站在大门外逡巡不入的情状,瑞那夫人想起来才觉得最有意思。

对自己的处境审视之下,于连觉得不该存征服戴薇尔夫人的念头,因为瑞那夫人属意于他,戴薇尔夫人也许已觉察到。那只好再回到瑞那夫人这一方。他扪心自问:“这位夫人的性格,我又了解多少?无非是这么一点:这次出门之前,我去握她的手,她缩了回去;今天,我把手抽回来,她却抓了过去,而且紧握不放。好啊,真是好机会,把她对我的轻蔑,统统回敬过去!天晓得她有过多少情人!她之所以宠我无非因为彼此见面容易。”

这就是,唉,过度的文明带来的不幸!一个年轻人,在二十岁上,要是受过教育,他的心灵离纵情放达就有千里之遥;而谈不上纵情放达之概,爱情又往往沦为令人生厌的压力。

“我尤其应在这女人身边得手,”于连小小的虚荣心还在寻思,“等他年发迹了,逢到有人非难我曾是区区一家庭教师,我就可以表示,那是为了爱情,才屈就教席的!”

于连重新挣脱瑞那夫人的手,得由他——去抓她的手,并紧握不放。回客厅时,差不多已是半夜,瑞那夫人轻声问他:

“你要离开我们,你要走,是吗?”

于连叹了口气,说:

“我实在该走,因为我爱你爱得发狂,这当然是个错误……尤其对年轻教士来说,错莫大矣!”

瑞那夫人身子靠着于连的胳膊,那么放任,以至于脸上都能感到于连面颊的热气。

同一个夜晚,对两人来说,真大异其趣。瑞那夫人神情亢奋,不能自禁。轻佻女郎往往过早解得风情,对爱的烦恼,早已习而相忘,真到了动情的年纪,新鲜感反而没有了。不比瑞那夫人,没读过什么小说,爱的幸福,微妙难传,对她都是新奇的。没什么愁郁的事来扫她的兴,更不要说未来的威胁了。在她的憧憬里,十年以后也会跟目前一样幸福。至于道德观念、誓忠丈夫等,几天前还弄得她辗转不安,此刻即使想起也属枉然,像打发一个讨厌鬼那样给撵走了。“我又不会给于连什么便宜,”瑞那夫人自我安慰道,“以后的相处也会跟这个月一样。他永远是朋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