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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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腐干

江南人对喝茶情有独钟。

早起要喝茶,午乏要喝茶,晚来对月成影也要喝茶,茶如饭,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北方人喝酒,喝的是豪气;南方人喝茶,喝的是精致。都是人生。

不少江南人会随身携带一个有密封盖的玻璃杯子,临出门泡一杯浓浓的茶。走家串户的时候,主人准备为他沏新茶,他便会说:“带了茶,只要兑一些白开水即可……”

他们喝的是绿茶。茶娘们在清明、谷雨前采来,细细烘焙、搓揉、晾干。茶叶蜷缩在一起,只等白开水冲泡,舒展开来,恢复它们的元气。

绿茶不如红茶讲究,没有什么工夫茶,就是在玻璃杯或茶盏里浸泡,随之便是一抹春色在杯子里荡漾开来。诗人说,春是万紫千红的,但在茶人的眼里,春却是碧绿的,是透明而清澈的,是一杯浅而热的绿茶,芬芳淡雅,只在你需要它的时候,才能领悟它的香。

普通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是香、耐泡,即为好茶。稍微有了一些品位的,便会看茶汤是否碧绿清亮,看茶叶是否漂亮婀娜,由里而外地审视。茶叶倒是不在意这些,自己舒展,自己释放,不喝放在那里,它也会听之任之地慢慢冷却,任你辜负一杯春色。

绿茶生津开胃,同时又极伤脾胃,越是新茶、越好喝,越是伤。空腹喝茶更是不可,不但伤胃且容易醉茶,所以便有了茶点。

老家有一种茶点叫茶干,用上好的黄豆制成了豆腐,再经过细细碾压,最终形成薄片,压到紧实,用五香卤料进行卤汁,重重上了色,形成一块块黑色的、散发迷人香味的豆腐干,素食赛肉香。

吃的时候,可以整片,也可以切成小块,或切成丝,用麻油拌了,或是再加一些江南特有的、研磨细腻的辣椒酱。红色的辣椒酱点缀在块状的茶干上,看着很有食欲,加上茶叶的清香,伯牙子期,琴瑟和鸣。人间美味大多如此,你映衬着它,它附和着你,两种美味混在一起,一固体一液态,配合得天衣无缝。

还有一种豆腐干则有些让人掩鼻。

白豆腐压成豆腐干后,辅以芝麻秆发酵,卤水便散发一种臭味,白豆腐在其中逐渐变了脸,那种颜色和徽派建筑中的青砖尤为相像。切来放在盘子里,远远便能闻到一股独特的味道,有人称之臭,有人则觉怪异,但绝对没有人觉得香。将切好的豆腐干配上麻油、辣椒酱,颜色比茶干尤胜,非常好看。没有吃过的人,大着胆子夹起一块,尝过,不由心花怒放,味道竟然如此特别,香入肺腑。

香是一种很独特的体验。鼻子能感受到,嘴唇、牙齿和舌头也能感受到。臭豆腐干有些先抑后扬的味道,刚开始,鼻子闻到,并不理想,等入口之后,方觉其美味。是秀外慧中的小家碧玉,是徽州人内敛秀雅的性格。

两种茶干有时候会汇聚到一盘茶点当中,再配上一些咸白菜作为浇头,麻辣的红油点缀,真是将春色锁在了盘子里。茶是流动的春色,盘子里则是凝固后浓缩了的春色,都是一种温暖宽厚的美。

在九华山脚下,我吃过一种买来便已切成丝,极薄的茶干,颜色是古铜色的,已经拌好了作料,既油又辣,长长如豆腐丝,吃面的时候拌在面里,非常有嚼劲,咬得腮帮子疼,却不舍美味,无法弃口,眼睁睁看着自己将一大盘子茶干丝吃完了,回去之后,胃里则如火灼烧,很是懊悔,但次日再去店里,依然会点上一盘来,吃得一干二净,满头流汗。

后来在黄山脚下,也看到这种茶干,这一次是方形的,两种味道,辣味和五香,也是极薄,薄到近乎透着光亮。买了带到宾馆大嚼,兴头竟一时盖过了黄山的风光,不忍释口。

有一年,和好友在扬州相逢。

听导游说,扬州人的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水包皮说的是洗澡,爱干净,讲清洁。皮包水,则是早晨必须要喝早茶,早茶必须要配的是烫干丝。听到“烫干丝”三个字,朋友按捺不住,拉着我飞也似的往百年早茶店富春茶社奔去……

那茶社总店竟在一个小巷子里,真可谓酒香不怕巷子深,招牌也不大,慕名而来的游客却络绎不绝。

我们倚窗而坐,点了一份有名的“烫干丝”。

烫干丝的主料是白色的豆腐干,是原汁原味豆腐的颜色,竟然切到如此之细,上面顶着姜丝,也是极细,开水烫过,便已经完全熟了。虾米、笋沫和香菜在热气中蒸腾出味道来,与豆腐的清爽混搭在一起,鲜美无比,只是吃久了,又有一些腻,此刻,白瓷杯里的绿茶正好中和了这种腻,更觉清香满口。烫干丝成了茶的前章,把茶的香味映衬得恰到好处。

又听到,正餐还有大煮干丝,便在街头某一处百年老店内点来吃。味道比烫干丝更加浓郁,火腿丝、笋丝、银鱼丝、木耳丝、口蘑丝、紫菜丝、蛋皮丝、鸡丝这一堆辅料混在一起,配上煮得油亮的鸡汤,干丝滚在其中,早已将“五湖四海”的鲜味都汲取了。夹上筷子,送入口中,在满满的味道里,却有一丝豆香缓缓释放出来,虽是主料却并不夺目,低调且奢华,轻轻一点,便画龙点睛,成就一道美食来。

我和友人均叹息,黄豆千锤百炼,竟然生出这么多味道来。一时间竟无法道出这是人的赋予还是它自身的成就。

黄豆怕是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加冕成王,艳绝一方茶点,盛名响彻四方。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范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