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花草
四月的江南,田间阡陌都会盛开一种花草,如毯子一般在稻田里铺陈开来,茂盛如火,势不可挡,蔓延得整个田野间都是。
草色自然是单调的,只是这种单调不会太久,等茂盛的草长到成熟,便会点缀起红白相间的花朵。那花朵极小又极秀丽,红色又不纯粹,似红得发紫,却又不是纯紫色,带一点点的玫红,在花朵的底部收了去,转为白色,小小一朵,却将色彩调制得如此出色,也是追求到了极致。这种小而美的花朵,在田野间,星星点点地绽放着。
家乡人称它为红花草。
再去仔细看那红花草,发现其细致如一朵莲,小巧的,一瓣一瓣,再细细地瞧下去,那一瓣瓣却不是花瓣,而是独立的花朵,这些细小的花朵汇在了一起,簇成了一朵来,如此才是那一小朵的花团锦簇。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玩的就是细致。
叫它红花草多年,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若干年后查证,才知这种草的名称竟唤“荷花草”。
荷花便是莲,看来并不是我一个人感觉到它像一朵荷花。且越看越像观音菩萨脚下的莲台,极精致,又极脱俗,早有古人因此而给它取了这个名字。
江南的农村,老人骂一些不知节俭的孩子:“颂往三”(音译)。少时,自己也曾被长辈骂过很多次,不解其意,只是这么记下了。后来才知,以讹传讹,竟将大财主“沈万三”的名字念成了“白字”,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教训人的词来。而如今这“红花草”焉知不是“荷花草”错传而来,倒是也贴切,这花可不就是红花!
红花草之所以在稻田里绽放并不是因为要人观赏它的美,更不是因为它有什么果实可以成为农人收割的对象。说出原因来,真是对这如此美丽的植物的命运唏嘘不已——它竟然是作为肥料的。
暴殄天物!
农人在前一年的秋季,收割了稻谷,便在空旷的田野里,洒下了红花草的种子,之后也不再去管它。红花草自知无人重视,便也失去了娇惯自己的权利。种子在冬天里蛰伏于土壤之上,一直等到春天,开始发芽,茁壮成长。这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婴儿,没有人去照顾它,几乎没有人想到它,它是那样独自生根,独自长大,独自开花。等红花草茂盛了,花朵欣欣向荣了,一直等到它最健壮的时节,也是农人准备翻地下种的时候了。随着铁犁划过湿润的土壤,那些红花草便被连根翻了个个儿,埋在了土壤里。等到要种水稻时,往田里灌输足够的水,红花草便沤烂了,成为极好的肥料,改变了土壤,等待水稻种子的生根发芽……
红花草便走完了它的一生。
已收割完的稻田,种满了红花草,到了四月,简直是孩子们的乐园。红花草早腐烂一天和晚腐烂一天,农人并不在意。孩子们在开满玫红色小花的稻田里,打滚、嬉戏、再躺下,去看蔚蓝的天空。这是盛春时节,温暖而舒适。闻着泥土和青草的香味,孩子们慵懒地打个哈欠,足以忘记老师、课本和需要写的功课。
那一刻的童年是纯粹的!
一次,在温州一家典雅而古朴的小餐馆内,友人点了一盘餐前的冷盘,竟是一道凉拌的红花草。我惊呼,原来这个东西并不只是做肥料,它是可以吃的。
白瓷盘中垒起一摞小巧的、碧绿的红花草——应是汆过一遍开水,沥干,再用各色配料,油盐酱醋拌出来的。在那摞小巧的红花草旁,还放置了一朵娇艳又雅致的红花草的花,顿时心生好感——当年肥料之说真是淹没了它的魅力,如落难的公主,如今才真正回到了自己该有的轨迹上。
那道菜入口时极爽口,带着一股清淡的青草香,很有些江南乡村的风味。小菜的美就在这里,它不张扬,更没想过要如何勾魂摄魄,很简单地呈在那里,有它自己的坚持,不逢迎,不低头,但当你品味它的时候,它也不会吝啬于它的释放,回馈最好的本真……
再去查它的资料,才发现,它竟然就是紫云英,这更是让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要知道,我从小到大吃的蜂蜜,最多的便是紫云英蜂蜜。紫云英蜂蜜不但常见,又品相极好、极甜,甜度高出其他花蜜好几倍。儿时嗜甜,便记住了紫云英这个名字,却名不对物,真可谓枉入红尘若许年。
它是没有花香的,唯独的青草香似乎和花朵无关,竟然能被蜜蜂酿出如此甜的蜜来,让人难以置信。
犹记得心灵手巧的女孩儿会坐在稻田里,将红花草的花朵采下来,将它的茎拆一个小洞,一个一个串起来,便成了一个花环,戴在脖子上极好看。张爱玲说,恨海棠无香。又有多少女儿家会恨这红花草无香呢?只是没承想,蜜竟这样甜,可见造物者是公平的。
我顺着紫云英再去探秘。
它像宝藏一般,挖下去,便会给人太多的意外。
探究中得知,《诗经》里有《防有鹊巢》,“防有鹊巢,邛有旨苕”,提到的苕这种植物,便是红花草。如此一来,更添了一份文学的依傍,红花草在我的眼里更加地珍贵起来。
春日四月,回乡之时,已难见红花草的踪影。问其原因,才知道,如今肥料种类很多,买来施肥方便,何必还要用如此原始的方式来改变土壤呢,农业都已现代化了。如此,想吃红花草的想法便只能深埋在了心里,久久不能释怀,想着若是有一天能重回温州,再找到那家店,一定还要点上一盘,以慰内心寻踪之苦。
红花草在我的心里,从肥料转为了美食,又加各色点缀,身价慢慢抬了上去,让人不时想起它。却突然于一天遁形无踪,戛然而止,变成了回忆中的念想,不知道何日再见了。
这样一想,好似在人间大闹一场,销声隐去,无影无踪。
真可谓大智慧也!
那一盘蒲菜便是从唐诗开始,走过宋词,落在元曲之上,绕过房梁,从纳兰的肩头跳过,越过了江南春秋几百年……等吃完,方才从梦中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