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书生联盟,猫罗万象
夏目漱石是在“家庭事业两灾难”的背景下开始创作《我是猫》这部作品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近几年很多学生在毕业后开始北漂生活的第一步,都不约而同开始养猫。没有养猫的也要想方设法周末到养猫的家里去撸一撸,囊中羞涩、“交友不慎”集体买不起猫的还要相约猫咖啡馆,聚众“吸喵”。我不是《我是猫》里的猫,无法洞悉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但是看到他们朋友圈晒的和猫在一起时享受的表情,我能想象他们在职场上努力打拼的样子,他们在客户面前克服胆怯的样子,他们自己吃泡面省下钱买黄金小鱼干的样子。表情有多夸张,生活就有多辛苦。
虽然苦沙弥先生的生活过得苦,虽然他的妻子头顶秃,他的大女儿的脸像“铁刀的刀把”,二女儿的脸“像琉球漆的红盆”,小女儿独放异彩,一副细长脸,可惜是横着长的,但是,苦沙弥先生的精神是富有的。他有“牡蛎”一样的外壳,坚信知识可贵。他还有四位好友,虽然同是穷书生,却能一起谈天说地,针砭时弊,乐得开心快活。苦沙弥先生有一张麻脸,他常对妻子说:没长痘疮以前,是个白玉般的美男子,小时候漂亮得像浅草寺庙的观音像,迷得洋人都回眸流盼。猫的评语是:也许这是真的,只是没有任何证人,这很遗憾。
美学家迷亭是苦沙弥先生的知己,爱好插科打诨、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他去苦沙弥家做客的时候,从来都当作回自己家一样随便。迷亭曾经评论猫的主人苦沙弥先生“切不断、剁不乱”。这句评论倒是“深得猫心”,特别是猫偷吃年糕把牙粘在上面咬不断、拔不出的时候是由衷赞同的。苦沙弥先生对迷亭的为人也一清二楚,当有来客夸赞起迷亭对国外餐厅了如指掌,感叹莫不是曾经留过洋时,他黑起朋友来也毫不留情:“什么?迷亭君何曾去过外国!若是又有钱,又有闲,几时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不过,他大约是把今后想去说成了已经去过。”
理学士寒月君是苦沙弥先生曾经教过的学生,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会亲切地称苦沙弥一声“老师”。寒月是个上进的好青年,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美男子,是上帝精心打造的”,只不过,聚集在苦沙弥先生周围的人,似乎总被一种奇怪的咒语诅咒,显得超然物外、与世无争,而又是那么无聊滑稽、不甘人后。好青年寒月也不例外。为了提交博士论文,他待在实验室里搞的研究就是从早到晚地磨玻璃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一点一点地磨哟。刚觉得这边的半径过长,就稍稍磨去一点儿。呀,不得了!另一边的直径又变得长了。再费九牛二虎之力,好好歹歹磨去了一块,这下子,整个变成椭圆形了。好容易把椭圆矫正过来,直径又不对了。开始磨的时候,那圆球足有苹果那么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后只剩杨梅那么小了。我仍然坚持磨下去,磨得像个豆粒。即使小得像豆粒,也磨不成纯粹的圆。可我还是热心地磨……从今年正月,已经磨废了大小六个玻璃球。”除此以外,他在理学协会讲演的题目是关于上吊力学的科研成果,他在吃蘑菇的时候崩掉了两颗门牙,豁牙的地方还塞满了年糕。
苦沙弥朋友圈里的第三位是东风君,他是寒月君的朋友,是一位新体诗人。他的头总是梳得油亮,单看脑袋很像个戏子。但是,他还煞费苦心地穿着小仓布外褂,装腔作势的样子又让人以为他是剑道大师府上的弟子,全身上下只有肩头到腰部像个正常人。东风君与同好组织了朗读会,对艺术充满了激情,他深信“人要进入纯情境界,只有两条路:艺术和恋爱。因为夫妻之爱代表某一个方面,所以人必须结婚,实现纯情境界的幸福,否则便是违背了天意”。东风君还为住在附近的有钱人家的小姐金田富子写了一首诗:“倦怠、郁香的烟雾袅袅,/有你的芳心与情丝缭绕。/啊,我哟,在这凄苦的尘寰。/唯有这猛吸时火热的一吻最甘甜。”
独仙是一位哲学家,年龄在四十左右,长脸上蓄着山羊胡。他信奉消极主义哲学,经常说些使人虽然不懂,但觉得很厉害的名言警句。苦沙弥先生曾经被独仙折服,将他的理论对迷亭现学现卖道:“你总担心落伍。但是,在一定的时空,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哟!首先,如今的学问,只有向前向前,绵绵无尽,永不满足。如此看来,东方学问虽然消极,却富于韵味,只因讲求精神修养。”哲学家独仙嘴上讲超越生死,但是依然惜命,九年前发生大地震的时候,只有独仙一人从宿舍二楼跳下去摔伤了。按照独仙的说法,事实就变成了好在我“禅机玄妙!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能够惊人地迅速地做出反应,其他人一听说是地震,都蒙头转向,唯独我从二楼窗户跳下去,这正表明了修炼的功效。好开心”。作品中,有两位先生听信了独仙的学说妄想得道成仙,一位顿顿只吃糙米饭和腌咸菜,另一位将“鳗鱼升天”天天挂在嘴上,最后双双精神分裂,吃糙米饭那位还因为腹膜炎丢了性命。独仙本人倒是很看得开,不会愤恨自己的爹拼不过人家的,他还奉劝苦沙弥:“假如是上等爹妈,本领高强,把我们生得适应于社会,那就幸福了。然而,如果生得不合要求,那就只有两条路,或是情愿与世格格不入,或是忍耐到与社会合拍的时候为止。”
如果苦沙弥的“书生联盟”属于正义一方,那么实业家金田一家就是《我是猫》中的邪恶大反派了。《我是猫》虽然没有结构,无头无尾,但寒月与金田家女儿富子的婚事是作品中一条重要主线,它连接了正义与邪恶,使双方的矛盾激化到峰值。
金田家住在苦沙弥家附近,是明治时代日本近代化过程中一夜暴富的土豪。明治时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时代,国家旭日东升,民众朝气蓬勃,城市日新月异,百业兴旺鼎盛。同时明治时代也是一个人冷如铁的时代。国家“脱亚入欧”,文化喜新厌旧,乡村残存孤老,世风唯我独尊。新与旧的夹缝中,脑与心此消彼长。有头脑的玲珑人大行其道、呼风唤雨;有情义的用心人却处处碰壁、无处容身。善与恶无人问津,利与弊才是衡量一切的唯一准绳。
《理智与情感》中有一句话:凡是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一直痛苦下去。就像前面说的,苦沙弥并不觉得苦,当然这并不因为他有多少理智。对于苦沙弥来说,博士或大学教授,他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对有钱有势的实业家们他却不放在眼里。他确信,中学教师远比实业家们伟大。即使不那么确信,凭他死板的性格,一定也不可能受到实业家们的恩惠,因而他也就断了这方面的念头。他对学者圈以外的事情,都表现得极其迂腐。
这种态度对于金田家的女主人,明治时代的“法拉利女车主”鼻子夫人来说,真的是做梦也想不到,茫茫大地竟有如此怪人与自己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她无论与什么人接触,只要自报家门,说一声是金田夫人,无不立即被另眼相待。不论出席什么样的场合,不论在多么高贵的人们面前,“金田夫人”这块招牌都很吃得开,没想到,在替女儿上门打听寒月的情况时,遇到的是冥顽不灵的“夺命书生”。
在阶级史观的影响下,或许有人认为夏目漱石在批判明治时期日本物欲横流的社会,赞美了知识分子近污泥而不染的高洁风骨。但是当我们看到“书生联盟”中的五位,似乎也不是什么可以令人心悦诚服的角色。大约只有上帝视角的猫才是最清醒的,在猫看来,主人和他的伙伴们的谈话,既没有什么好笑,也没有什么可悲,于是不禁发出感叹:“看起来,人哪,为了消磨时间,硬是鼓唇摇舌,笑那些并不可笑、乐那些并不可乐的事,此外便一无所长。”一言以蔽之,不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没用的丝瓜随风摇曳,却又装作超然物外的样子,其实,他们既有俗念,又有贪欲。即使在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其争胜之意、夺魁之心。进而言之,他们自己与其平时所痛骂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
在文学中找到真我的夏目漱石,真的是想通过猫眼,写一篇扬善惩恶式的战斗檄文吗?我觉得并非如此,大约,他只是想结合人物的内与外,家庭的表与里,学问的古与今,道德的黑与白,社会的明与暗,完成一幅可以容纳他喷涌而出的才华的世间百态写生图。
《我是猫》中的猫也当然没有英国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的胸怀,可以笑一笑说道“在这世界上,有一位漂亮的姑娘因没有嫁给我而获得了幸福”,在猫的眼中,琴师家的三色小母猫花子小姐就是完美的化身。它那后背丰盈适度的风姿,漂亮得无以言喻,极尽曲线之美;它那尾巴弯弯、两脚盘叠、沉思冥想、微微扇动耳朵的神情,委实难描难画。尤其它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暖煦煦地正襟危坐,尽管身姿显得那么端庄肃穆,而那光滑得赛过天鹅的一身绒毛,反射着春日阳光,令人觉得无风也会自然地颤动。可惜的是,花子小姐受了风寒香消玉殒,撒手猫寰,只留下了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头发全都倒竖起来,浑身打战的猫。
《我是猫》中的人物,多数都有原型,猫也不例外。让我们在夏目漱石的随笔《猫墓》中,感受离开东京帝国大学,成为职业作家后的夏目漱石:
这一晚,猫死了。早上,女佣去后面储物间取柴火的时候,发现它倒在炉灶的台子上,已经僵硬了。妻子还一定要跑到后面,去瞅了一眼猫的尸体。到昨天还冷冰冰的她,突然火急火燎起来。还托了常使用的车夫,买来一块四方的木头小碑,让我在上面为猫写点什么。我在正面写上了“猫墓”,背面写的是:“碑下此墓中,电闪雷鸣无影踪,夜夜尽升平。”车夫问了一句:“就这么埋起来吗?”“难不成还要火葬吗?”女佣冷冷地答了一句。
小孩子们也突然间又念起了猫的好,他们在小墓碑的左右两旁竖起了两只玻璃瓶,里面插满了胡枝子的小花。墓前还放上一个小碗,碗里面盛满了水。花和水都要去更换。猫死后第三天的傍晚,未满四岁的女儿——我从书斋的窗子正好看到了她——一个人来到了猫墓前,盯着插在地上的素木墓碑,良久以后,拿起手上的长把玩具勺子,从供在猫墓前的碗里舀了一勺水,缓缓喝了下去,不止一口。醇静的暮色中,飘落了胡枝子花的这碗水,不知道滋润了多少次,爱女那细小的喉咙。
这就是我对这本书的全部解读,希望你能够有机会亲自翻开书本,读完这部经典作品。关于译本,我推荐我读的第一本《我是猫》,于雷的译本,2002年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让我们一起感受日本文学的隽永、内敛和精致气息,通过这扇窗,去了解人性,了解大和民族的民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