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你所不知道的果戈理
你们见过乌克兰的夜吗?啊,你们不会知道乌克兰的夜的!仔细瞧瞧这夜色吧。月亮从中天向下凝视。辽阔的穹窿向四下里扩展、伸延,更显得广袤无垠。它闪烁着,呼吸着。大地沐浴在一片银辉里,奇妙的空气清凉中带点闷热,充满着安逸,四周是一片芬芳馥郁的海洋。神奇的夜色!迷人的夜色!
这段文字一直被当作一位作家的名片,这位作家在俄罗斯人尽皆知。那么他是谁呢?
对,他就是中学语文课本里我们都学过的那个果戈理,他是俄国19世纪的作家,他笔下的泼留希金是世界四大吝啬鬼之一。在这一节中我将着重介绍你所不知道的关于果戈理的故事——他的家庭背景以及他受家庭影响形成的性格特点。
果戈理的全名叫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俄国人的名字都比较长,不大好掌握,但是有一点好处,你一看他的全名,除了可以知道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还可以知道他爸爸叫什么。就拿果戈理来说,“尼古拉”是他的名字,这个名字还有爱称,比方说尼古拉沙、尼科沙、尼库沙、科利亚等,可以有十七八个之多;相比之下,俄罗斯人名的第二部分是固定不变的,“瓦西里耶维奇”的意思是说这个“尼古拉”是“瓦西里”的儿子;而俄罗斯人名最后一部分是姓氏,和我们中文姓名中的“张王李赵”一样,也是固定不变、代代相传的。
通常,俄罗斯人在以姓氏称呼人的时候,习惯在前面加上点什么,比方说地球人都知道的普京。“普京”是个姓,我们通常“普京、普京”地叫,而在俄罗斯一般都会说“президент Путин”(普京总统)或者“ВладимирПутин”(弗拉基米尔·普京)。但在文学史上,我们则习惯于以姓氏来指称作家,比方我们通常所说的果戈理、普希金、托尔斯泰,这些都是姓,而不是名字。要是两个作家同姓,还都很有名气,比如在俄国有两位同姓的托尔斯泰和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怎么办呢?这时候就要加上名字来加以区分了,比方说《战争与和平》的作者是列夫·托尔斯泰,简称列·托尔斯泰,而《苦难的历程》的作者是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简称阿·托尔斯泰。俄罗斯也有复姓,其实,果戈理在20岁之前一直使用复姓“果戈理-杨诺夫斯基”,21岁那年,他自己放弃了姓氏的第二部分,他说:“我的姓是果戈理,而杨诺夫斯基只是这么一叫,是附加的;它是波兰人臆造的。”但据传记作家和学者们的研究,那个被作家放弃的姓氏倒是确凿无疑的,反而是被作家保留的姓氏则有一些谜团。这可能与果戈理家族的血统成分比较复杂有关吧,作家的曾外祖母是俄罗斯血统,外祖母是鞑靼血统,祖父是波兰血统,祖母则是哥萨克血统。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应该尊重作家自己的选择。世人皆知有果戈理,而不知有杨诺夫斯基。
那么,果戈理是哪儿的人呢?他出生于乌克兰,父亲是波尔塔瓦省下面一个叫作瓦西里耶夫卡的庄园的庄园主,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地主。果戈理出生于1809年4月1日。果戈理的先祖是神职人员,到了他爷爷那一辈分为两支,爷爷放弃了神职,而爷爷的兄弟那一支,依旧从事神职工作。可见,果戈理的家族传统当中有亲宗教的基因,所以说,作家后来走上笃信基督教、把信仰当作头等大事的人生道路,恐怕与家族传统不无关联。
我们都知道,每一个人身上都会带上原生家庭的烙印,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其实很多时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果戈理的爷爷是个很能干的人,据说懂五种语言,他使家族进入了乌克兰头等贵族的行列,还施展个人魅力,拐走了家世显赫的利佐古勃家的女儿,后来利佐古勃家族认了这个女婿,馈赠了一处庄园让他们夫妇安身立命,这就是后来作家的故园瓦西里耶夫卡。这个地名听起来耳熟吧?没错,就是以果戈理的父亲瓦西里的名字命名的。
祖父的故事给作家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而被作家写进了自己的小说《旧式地主》当中。而果戈理父母的爱情故事更加神奇,可以说是他祖父母爱情传奇的升级版。
话说作家的父亲瓦西里14岁的时候做了一个很神奇的梦,梦见圣母在教堂里把一个女婴指给他为妻。而非常巧的是,在现实当中,瓦西里果然就在一户相识的人家邂逅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他觉得这个女婴和他梦里的那个一模一样,所以他就认定了:这正是圣母在梦里许给他的妻子。
猜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接下来,14岁的瓦西里就常常去这个女婴家里,陪这个小女孩玩耍,用各种玩具逗她开心。在这种日复一日的陪伴当中,女孩渐渐长大了,也习惯了这个大哥哥的陪伴,两人可以说是两情相悦。神奇的是,在女孩长到14岁这一年,瓦西里又做了和14年前相同的一个梦,只不过这一回,教堂里的女婴变成了少女。做了这个梦之后,瓦西里非常兴奋,他说:“这是来自上天的旨意!是上帝想要的!”最后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可见,果戈理的父辈和祖辈都情缘不浅,且不走寻常路,那么果戈理是否也继承了这种家族传统呢?很遗憾,并没有。或许是这种非同寻常的桥段不能够轻易复制,又或许是前两代人把好运气都用完了,反正果戈理就没有这般幸运了,他甚至连一个正经八百的女朋友也没有,一生都形单影只,是个没家、没妻、没子的“三无”人员。听到这儿,你可能要问了,不是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吗?不是说爷爷奶奶也是孩子的老师吗?那么果戈理从他的前辈那儿学到了什么呢?他怎么就学成了一个“三无”人员了呢?这是个好问题。
首先,果戈理学会了相信爱,相信奇迹。这是他人生的底色,是他的原生家庭给他打上的底色。果戈理在家中是长子,不过实际上,在他之前,他的父母还生过两个孩子,但很不幸,都夭折了。果戈理同样从小就体弱多病,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够预见,父母对他该有多么关心了,可以说,童年的果戈理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作为一个蜜罐里长大的孩子,他的性情当中自然是有一点小任性、小傲娇的,有时还会夸大其词;作为一个外省乡下长大的孩子,他会怕见生人,在生人面前总会觉得别扭,尽量逃避与生人打交道,会显得有点土里土气。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一些缺点、毛病,但是在果戈理身上唯独没有恨这种尖锐的情感。他的天赋使他善于发现人身上和社会当中的一些不和谐之处,一些名不副实的东西。他很敏锐,总是能发现这些东西,看到了之后,他会嘲笑它们、讽刺它们,但是他在嘲笑和讽刺的时候,不是心怀恶意的,而是带着悲悯心的,因为他相信爱,相信奇迹,相信即使在最不堪的人身上也有好的一面,也有神性的存在。这也是他宗教信仰的基础。
果戈理从他的原生家庭继承的第二个东西是语言天赋和文学才华。别看果戈理没家、没妻、没子,但是他有才呀!他爷爷懂五门语言,这语言天赋自不必说了,而他的父亲,直接就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乌克兰剧作家。这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果戈理后期在国外侨居时,能够为了在巴黎看戏方便,就学会了法语,等到了在罗马居住的时候,又学会了意大利语——这是他们家的家传,他爷爷的语言天赋给打的底。
再说写作。在果戈理早期的创作当中,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来自父亲的喜剧创作的一些影响,而且在果戈理身上,这种文才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证据就是:父亲只是个小有名气的乌克兰剧作家,而果戈理则被誉为俄国的“散文之父”,而且他的名声没有局限在俄国,还冲出了俄国,走向了世界,达到了一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程度。在2009年的时候,全俄社会意见研究中心向社会发放了一些问卷,问卷调查的结果是,果戈理的作品在俄罗斯是认知度最高的,甚至超过了普希金和莱蒙托夫,而重读率也位居前三,紧随普希金和列夫·托尔斯泰。
说起果戈理在文学上的天赋和成就,俄国作家、哲学家罗赞诺夫说过的一段话,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他讲到了果戈理掌握词语摆放的秘密。他是这么说的:“在他那里(也就是在果戈理那儿),‘词’也是某些不死的魂灵,每个词都善于说出自己需要说的东西,做到自己需要做的事。而一旦它钻到读者的颅骨下,那么无论用什么样的钢钳都没法把这个词从那儿拽出来。于是,这个‘魂儿’——颅骨下的词——便啃噬你的心灵,在你身上也引起某种疯狂……”罗赞诺夫说的正是果戈理高超的玩转语言的才能。
从原生家庭中,果戈理继承到的第三样东西是幻想。这一回我们就要说说果戈理的母亲。据传记作家叙述,她很爱幻想,有时会一连几小时坐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地发呆、幻想。也许就是因为太富于幻想,她不时会夸大其词,好像搞不清楚幻想和现实之间的界限,有的时候做事也很不切实际。俄国有一个心理学家叫奇日(В. Ф. Чиж),他分析了果戈理母亲的这种行为表现,他认为,这是因为幻想力太过发达,而理性推动的行动力又不足,所以她不具备支配思维过程的意志力。这一点上果戈理还真是很像他妈妈。就拿他在圣彼得堡大学做历史学副教授这件事来说,那可真是轰动的开场,连茹科夫斯基和普希金这样的大诗人都去听课了,教室简直爆满,许多外系的学生也蜂拥而来,就是想听听当时已经成名的作家果戈理怎么来讲历史课。果戈理的课,用普希金的话说,上得“精彩极了,很有说服力”。这可能得益于果戈理作为作家和戏剧家驾驭语言的能力以及擅长朗诵和表演的本领。这里顺便说一句,果戈理擅长朗诵和表演,其实也是受到父母的影响,因为果戈理的父母常常在一个远亲家的家庭剧院里登台演出。果戈理在上中学的时候就是学校里面校戏演出的主力,而且毕业之后在圣彼得堡还考过演员,不过没考上。
老师上课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表演,有业余演员经历垫底,果戈理的头几节课非常成功。然而好景不长,学生看热闹的新鲜劲过后,教室日渐空荡,老师的热情也就难以为继了,最后只好潦草收场。像这样虎头蛇尾的事在果戈理的创作生涯中并不少见。作家跟他的妈妈一样,幻想力和想象力十分发达,所以他会不停地冒出各种各样的念头、规划,然而,一旦要落到实处,就又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所以在果戈理的创作生涯当中,半途而废的规划着实不少,从中我们确乎可以隐约地看到母亲上述特质的影子。
以上我主要介绍了原生家庭给果戈理的一些关键性的影响,总结起来有三点:一、相信爱,相信奇迹;二、语言天赋和文学才华;三、幻想有余,落实不足。
下面简单说一说果戈理的自身特点和他的人生之路。
前面我们说了,果戈理是从乌克兰的乡下走出来的,他有些任性,有些傲娇,有些怕生,总之就是有点“土”,而且从外形上看,果戈理也并不是那种高大威猛、仪表堂堂型的,他矮小、瘦弱,因为这个,上中学的时候还被同学起了个外号——“神秘的侏儒”。果戈理的才能却在另一个领域——艺术——显现出来,一切跟艺术相关的东西,比如民歌民谣,民族服饰,民间故事,各种开本和版式的书籍,绘画,雕塑,建筑,戏剧,没有他不喜欢的。除了文学和艺术,历史、地理和宗教也是果戈理投入了很多热情和精力的领域。在生活中,果戈理也是个多面手,他能下厨,会裁剪,还会用湿壁画装饰墙壁,要是活在当下,绝对是个跨界王,也算是个“斜杠青年”。在性格上,果戈理属于那种能闹腾得起来,也沉静得下去的人,比较矛盾。兴高采烈起来,他可以和乌克兰老乡们一起飙歌、朗诵和狂欢;写起作品来,他又可以长时间闭关,严苛地执行禁欲般的工作模式:写作——散步加喝冷水——写作——散步加喝冷水。他靠理念和信仰生活,不看重钱财,可以毫无愧色地举债,也可以毫不吝啬地散钱。果戈理一生的财产只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摞手稿。
这位俄国“散文之父”只活了43年:其中19年是在乌克兰乡下度过的;8年在圣彼得堡闯荡,各种尝试之后把自己的发展方向定在文学;12年在欧洲各国漂泊,只为写下传世的史诗《死魂灵》;最后4年在国内辗转,居无定所。这43年可以说充满了矛盾和角力:健康与疾病的角力,欢笑与眼泪的角力,虔信与恐惧的角力。现在我们只说一说健康与疾病,而把欢笑与眼泪留给《钦差大臣》,把虔信与恐惧留给《死魂灵》。
人们常说,健康的精神寓于健康的身体,反过来看,也许身体状况不佳确实会影响一个人的精神健康。身体和精神之间这种双向的相互作用,在果戈理身上体现得比较明显。果戈理从小就常常抱怨身体不适,在他成为作家之后,这种身体的病态又常常与烦闷不堪的精神状态联手,对他造成一种双重危机,果戈理称这种危机为“理智便秘”或“心灵荒漠”。它们周期性地发作,发作完之后,往往会跟着一个平静而富有成效的创作期,接着他又会陷入新的危机,如此周而复始。可以说,果戈理的一生就是他与“心灵荒漠”搏斗的一生。顺便说一句,果戈理应对“心灵荒漠”的防御性武器是旅行,旅行是果戈理的心头好,有句广告词——“身未动,心已远”,我觉得正是果戈理的写照。
说起来,果戈理与“心灵荒漠”搏斗的这种独特的心灵体验,一方面固然与他体弱多病的身体和以恐惧为底色的宗教信仰不无关系,另一方面更与他精益求精的创作追求和趋向自我完善的心灵事业紧密相连。仔细研究果戈理每一次精神危机的节点,我们便会发现,每进入下一次例行的工作状态,果戈理都仿佛经历了某种蜕变。正是这种永不止步的孜孜以求,这种在不断的自我否定当中的蜕变和新生,使得果戈理的文学创作日益成熟、开阔。文学大咖就是这样炼成的。
最后,我想引用车尔尼雪夫斯基对果戈理的评价来结束这一节的内容。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果戈理骄傲而且自尊心强,但是他的智慧,他为祖国造福的炽烈愿望,他的天才,他对整个俄国社会的功绩,都使他有权骄傲。他告诉了我们:‘我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们有哪些不足之处,应该追求什么、鄙弃什么和喜爱什么。’他的一生是与自己以及别人身上的野蛮、粗暴激烈斗争的一生,是为一个孜孜以求的目标——为祖国的利益服务——奋发图强的一生。”
好了,这就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果戈理的故事。下一节我将谈一谈果戈理与戏剧的那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