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喜欢,可迎万难: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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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幕布繁花似锦

人生的开篇,有千般模样。然而,似乎只有华丽的幕布,才配得上为才女的人生开场。《私语》《童言无忌》《天才梦》《对照记》《小团圆》……通过一部部带有自传性质的文学作品,张爱玲的一生仿佛从文字中被拼凑出来,跃然纸上。

“名门闺秀”“贵族小姐”,这是张爱玲一出生便拥有的身份。可惜,一个已经没落的家族,实在给不了她配得上这些身份的人生。

她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寥寥数语,就已涂满人生苍凉的底色。家族曾经的显赫,似乎与张爱玲并没有太大关系。她甚至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和奶奶,就连他们的名字,在张爱玲听来都略显陌生。

爷爷名叫张佩纶,一个来自河北“耕读世家”的耿直书生,自认是朝中清流,更自称是“清流党”,甚至还公然反对过李鸿章。或许是因为看出张佩纶是个不会被任何“浊流”玷污的“清流”,李鸿章不但不与他计较,反而还把自己的爱女李菊藕许配给了他。李菊藕,就是张爱玲未曾谋过面的奶奶。

张佩纶前两位夫人先后病故,在迎娶李菊藕的时候,他已经是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而且有了儿女。而李菊藕容貌俊秀,出身名门,举止端庄,正值大好年华,可一过门就要成为别人的继母。就连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李菊藕和张佩纶的女儿)都说,父亲是配不上母亲的。

张佩纶去世那一年,他和李菊藕的儿子张志沂只有七八岁,他们的女儿张茂渊也不过两三岁。一个年轻的寡妇,独自抚养一双儿女,其中的艰难自不必说。

李菊藕虽是旧时代的女子,骨子里却独立坚强。只可惜,独立坚强的母亲,却培养出了一个温顺软弱的儿子。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被李菊藕一手培养成了一个敏感细腻的软弱男人。

或许是担心儿子长大后成为纨绔子弟,李菊藕打算从童年时便掐断他身上任何可能贪慕虚荣的萌芽。她给儿子穿女孩子的衣服,不让儿子出门。久而久之,本就清瘦的张志沂,看上去真的仿佛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人就一副羞涩神态的“大家闺秀”。即便是偶尔出门,张志沂也贴着墙走,仿佛生怕被一阵风吹倒,毫无男孩子的阳刚之气。

很少有女孩子会喜欢弱不禁风的男孩子,尤其是像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这样天生性格倔强的女子。可月老仿佛乱点了鸳鸯谱,让性格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偏偏从一出生就注定成为一对怨侣。

黄素琼的爷爷曾担任长江水师提督,在黄素琼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就把她的终身大事定好了。黄素琼自幼就被裹了小脚,然而长长的裹脚布并没有裹住她的心。那些正在萌芽的新思想,一丝不漏地灌输进黄素琼的大脑里,让她成长为一个裹着小脚的新女性。

黄素琼天生美丽。在张爱玲看来,年轻时的母亲,如同一位全身笼罩着光环的女神。黄素琼总能在自己身上搭配出恰到好处的颜色,哪怕是鲜有人敢尝试的湖蓝色和水绿色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毫不突兀。服饰上的大胆配色,映衬出黄素琼骨子里的强势与倔强。

张志沂年轻时是个容貌端庄的男子,很秀气。只可惜,爱情似乎从来与容貌无关。黄素琼是新思想的追逐者,而张志沂的身上则有许多旧时的封建与传统思想。这样一新一旧两种思想,一强一弱两种个性,注定无法融合到一起。

尽管黄素琼对张志沂没有爱,但张志沂却深深地爱上了黄素琼,他渴望打开她紧锁的心门,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钥匙。于是,除了清晰地感受到黄素琼不爱自己,张志沂还从她身上体会到了深深的挫败感与自卑。

就是这样毫无爱情可言的一对夫妻,在婚后第五年才生下第一个孩子,就是张爱玲。

1920年,中秋刚过,张爱玲出生在张家那座位于上海苏州河畔的老宅子里。那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远远看去幽静典雅,只有住在里面的人,才能感受到那股陈旧的腐朽之气。

张爱玲一出生,就被黄素琼交给张家的佣人何干照顾。何干是张爱玲的奶奶李菊藕从娘家带来的佣人,亲手带大了张志沂和张茂渊兄妹,虽在照顾孩子方面经验丰富,但也无法代替亲生母亲给予孩子的亲切感与安全感。

若能记起生命最初的时光,不知该不该感到欣慰,那时的张爱玲能笑着面对周围的世界,还能纵情哭泣,以此宣泄对世事的不满。

张爱玲一生中似乎鲜少有真正开怀大笑的时候。小时候的她,并不知晓这个世界将来会带给自己那么多的忧愁。

小时候的她,是爱笑的,仿佛每天都有开心的事情。她曾说,自己爱这人生,想必源于小时候便凝固在思维里的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张家有抓周的习俗,即将满周岁的张爱玲,也在一家人的热烈期盼中迎来这场隆重的仪式,让那些由家人精心准备的物件,为自己未来的人生做一场预判。

张家为她准备了一个大红的漆盘,里面摆着一支毛笔、一个顶针、一枚用红丝线串起来的古铜钱、一块红棉胭脂、一本书。在张家的佣人们看来,抓周仪式是神秘而又庄重的,他们表现出异常的关切,甚至远超过张爱玲的亲生父母。

刚满周岁的孩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在面前那一大盘物品里反复搜索了半天,才伸手抓起了那支毛笔。或许在刚满周岁的孩子眼中,只有那细细的毛笔才能轻松抓握,可在大人们眼里,这象征着孩子的才情。毕竟对于曾经显赫一时的张家来说,一个孩子用笔写就的人生,是值得期待的。

父亲张志沂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就连对抓周仪式并不那么在意的黄素琼,脸上也有了些许笑意。虽然刚满周岁的张爱玲在拿起毛笔之后,又抓起了旁边的那块胭脂,也未让父母脸上的笑容减少半分。毕竟女孩子爱美是没有错的,爱美的才女,也是才女。

佣人们也围绕在张爱玲父母的身边讨着口彩,纷纷说小姐将来必定能嫁入书香门第,容貌也定会像女主人黄素琼一样美丽。在佣人们有限的认知里,女孩子嫁给什么样的人,才关乎未来的命运,他们想象不出一个女孩子能用笔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虽然张家人都对这场抓周仪式表现出开怀和欣慰,但这毕竟是女儿的抓周礼,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中,没什么太值得期盼的。他们更期盼的是黄素琼肚子里的孩子的到来,尤其是张志沂,希望能有一个儿子来光耀张家的门楣。

黄素琼并不重男轻女,却也没有辜负张志沂的期盼。就在女儿的抓周仪式结束的几个月后,她为张家生下了一个男孩。从这个男孩降生那一刻起,两个孩子之间地位的不同便显露了出来。张志沂为儿子取名小魁,而直到儿子出生之后,他才勉强给已经一岁多的女儿起了一个听得过去的名字——小煐。

小煐并不知道弟弟的出生对长辈们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从此又多了一个玩伴,是值得开心的事情。然而,天性中的敏感,很快就让她褪去了孩童的天真。随着一天天长大,她从长辈们和佣人们的言行举止间,觉察到自己和弟弟之间某些微妙的差别。

母亲是这个家庭中唯一与小煐站在共同“战线”的人,最恨男女不平等的她,每当感受到家里佣人们的势利,便会忍不住强调:“现在不兴这个了,都讲究男女平等了!”可惜,“男女平等”四个字,实在是钻不进这些佣人们如同石头般顽固的脑袋里。他们在女主人面前不说什么,却在背地里依然对小少爷表现出更多的关心与尊敬。

黄素琼索性不再理会他们,直接将男女平等的思想灌输给女儿。小煐从小便经常听母亲说,女孩子要自立自强。

尽管在张家女孩子的地位没有男孩子高,然而小煐自幼便表现得比弟弟更聪慧。她的天资遗传自母亲,敏感则遗传自父亲。她在感受到照顾自己的佣人在照顾弟弟的佣人面前处处矮一头后,心里便更加坚定,长大后一定要处处比弟弟强。

其实,佣人们根本不刻意掩饰对小魁的偏爱,即便小魁吃饭时不小心把筷子掉在地上,在佣人们看来都是“筷子落了地,四方买田地”的好兆头。而若是小煐不小心掉了筷子,佣人们则会忍不住数落她“又吃一嘴土”。

倔强的小煐总是马上顶回去,说自己将来也能买田地。佣人们却不屑一顾,轻蔑地笑着说,女人是没有买田地的资格的,就算买了,也是夫家买的,不姓张。

小煐还是小小的孩童,不会用更丰富的言语为自己辩解,只能不服气地瞪回去,在心里默默表达自己的不满。她记得家里的佣人们常说,“女人要认命!”可究竟什么是命?什么是认命?小煐不理解,也不认同。

有人说,不聪明的女人才好命。她太聪慧,聪慧得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世间的各种痛苦与不公。

纵然家庭情况复杂,这对姐弟也相伴着一起长大了。其实,弟弟本应是小煐最亲近的人,毕竟他们以孩子的身份,共同感受着家中逐渐衰败的气氛,以及父母的争吵带来的童年阴影。

除了父母之间的争吵,张爱玲还隐约记得,母亲与大伯母之间的关系也不太融洽。小煐的奶奶李菊藕去世那一年,张志沂刚满十六岁,张茂渊只有十一岁。年幼的姐弟俩还不足以担负起当家的责任,于是,张家的大家长,自然由张志沂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就是张佩纶和前妻的儿子来当。

张志沂的哥哥和嫂嫂,把尚未成年的兄妹俩不太放在眼里。而性格软弱的张志沂,从来都是哥哥和嫂嫂说什么就是什么,言听计从。黄素琼嫁入张家之后,因为新媳妇的身份,更是说不上话,可是看着张志沂对哥哥和嫂嫂处处退让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久而久之,黄素琼便萌生了离开老宅,另寻住处的念头。此时,一封从天津寄来的信,让黄素琼看到了一丝希望。

张志沂有一位名叫张志潭的堂兄,当时在天津任交通部部长一职。他为张志沂在天津谋到一份工作,虽然职位不高,只是铁路局的英文秘书,却让黄素琼开心不已。借着这个机会,张志沂便带着一家人迁往天津。

小煐已经记不清搬家时自己究竟是两岁还是四岁,只记得那时父亲继承了不少祖宗家业,仅房产就遍布上海、安徽、天津、河北等地,总共有八处之多。有很多房子的好处,就是举家迁往天津,也不用为住所发愁。

可供回忆的,都是过往。她用一场梦的时间来回味曾经,却惊觉半世年华都在感叹人生!

由南向北的迁徙,对于两个年幼的孩子来说,更多的是新奇。面对截然不同的风景,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在短暂的不适应过后,两个孩子很快便融入其中。对于黄素琼来说,搬到天津,意味着自由——精神上的自由,她不由得开始期盼,希望身体也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张志沂是一个被从小管到大的孩子,精神和身体被束缚久了,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手足无措,因为没有人再替他安排人生,他竟一下子迷茫起来。

从小到大,张志沂几乎从未自己决断过一件事情,被保护得太好,便经不起一点儿风浪,就连妻子与兄嫂之间的矛盾,对他来说都仿佛天大的困难。好不容易从困难中逃离,他才发现,独自撑起一个家庭,是更大的困难的开始。张志沂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不懂得掌控自己的人生。

张志沂算是一个晚清遗少,自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曾经以为,读“四书五经”就是天大的事情,是男子唯一的出路。于是,对于传统旧学识,他样样精通,前半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像祖辈那样在科举考场上谋求荣耀。谁知,他的状元梦还没开始,晚清朝廷便取消了科举考试。一只脚还未踏出家门的张志沂,走出家门的唯一道路忽然之间被封死了。

在小煐的记忆里,母亲不是一个思想保守的女人,尤其痛恨腐朽的封建习气。尤其是在搬到天津,正式开始独立生活之后,黄素琼对张志沂的懦弱与堕落再也无法容忍。

刚搬到天津的时候,小煐也曾感受到短暂的快乐。每天早上,黄素琼都会让佣人把小煐抱到自己床上,教她背唐诗。稚嫩的童声,总能让母亲的心柔软下来。尽管小煐把唐诗背得没那么流畅,也会让黄素琼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午休之后,小煐的功课是认字。黄素琼给她布置的任务是每天认两个字,奖励则是两块甜丝丝的绿豆糕。那是小煐童年记忆里最甜蜜的气息。其实,认字的成就感和绿豆糕的香甜,都比不上母亲赞许、肯定的笑容。

如果能预料到幸福总是短暂的,那时的小煐或许会尽可能多地享受在母亲身边依偎的日子。许多人以为平淡才是生活的常态,却不知对于某些人来说,平淡的日子就是奢望。

张志沂在经历了短暂的迷茫之后,不知为何突然拥有了一种盲目的自信,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享受到成为一家之主的感觉。此刻,他心底萌生的不是对一家人的责任,而是再也无人能约束自己的任性。

他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在他们的怂恿下,将童年时因母亲管束而没尝试过的陋习统统学了起来,整日与人花天酒地,在妓院、赌场与鸦片烟馆里大把撒钱,还养起了姨太太。黄素琼再也无法容忍,开始与张志沂争吵,斥责他的堕落,而刚刚开始尝试着反抗的张志沂,则把妻子当成了第一个试验品。黄素琼越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偏要变本加厉地去做,仿佛是在发泄自己内心经受的所有委屈与苦闷。

至于嫖妓、纳妾,在张志沂看来,那都是一个男人理所应当的行为,如果黄素琼不能容忍,就是她的错。于是,他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两个年幼的孩子都不能让他们收敛一些。在父母无数次剧烈的争吵中,小煐与小魁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每次他们开始争吵时,佣人们就会把姐弟俩抱到院子里。佣人们以为,只要离开争吵的环境,小孩子就会在玩耍中忘记害怕和忧愁,完全低估了父母的矛盾给孩子造成的心理阴影。这对小小的姐弟无声地站在院子里,对任何玩具都提不起兴致。多年以后,张爱玲回想那时的心情,依然心有郁结。

张志沂没想到,自己的亲妹妹竟然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同样是新派女性,张茂渊和嫂子黄素琼站在了同一战线。张志沂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争吵的力气,他开始逃避,以为双方不见面就不会争吵,于是,他流连在妓院、赌场、鸦片烟馆之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眼看无法让张志沂上进,黄素琼绝望了。张茂渊也站在嫂子这一边,像出走的娜拉那样,她们开始谋划一场“逃离”。黄素琼想要结束这段婚姻,唯一的牵绊,就是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究竟是为了孩子继续忍下去,还是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黄素琼不是没有纠结过。可只要一想到未来的岁月如同望不到尽头的深渊,她便不甘心让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禁锢住自己追寻梦想和自由的脚步。

如果说只为自己而活是自私的事,那索性就让自己自私一次吧!所谓的“好媳妇”“好母亲”头衔,都不是黄素琼为之奋斗的目标,她要做自己。

下定决心之后,黄素琼的内心反而平静了。她想出国留学,即使没上过学堂的她连一句英文都不会说,也不能打消她出国的念头。对一个有独立精神的女人来说,不会的事情可以学,语言不通不是问题。

那么孩子呢?没有了母亲的陪伴,他们该怎么办?黄素琼坚信,即便张志沂是个不称职的丈夫,也不会将自己的孩子丢弃不管,张家的佣人们也会好好照顾两个孩子的生活。

一切准备妥当后,连借口都是现成的——小姑子张茂渊要出国留学,因为年龄小,又是女孩子,必须有监护人。黄素琼直截了当地对张志沂提出,自己打算当这个监护人,陪小姑子一同去欧洲留学。

欧洲,那样遥远,又那样令人向往。对黄素琼来说,那里代表着新生。而对年幼的小煐来说,那里成为她生命中的爱与痛之地,因为那里是她母亲在的地方,那里却也夺走了她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