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人共东望,日向积涛生
在沧州吴桥县城南有一古堤,岁久河涸,但堤址犹在。周围村庄的名字皆以此堤为名,如“堤口崔家”“堤南宋家”“桃花岭”“堤头姚家”“堤南赵家”。明朝万历吏部尚书杨巍在《桃花岭诗序》中如此描绘这一河堤:“土岭高可丈余。余昔赴关陕,此岭延袤至魏境之南始尽,秦汉以来障九河者。”这就是沧州境界的古黄河堤。
远古时,古黄河至冀州分布为九河。九河者,乃徒骇、太史、马颊、覆釜、胡苏、简、絮、钩盘、鬲津之河也。下至沧州,合流为一大河,名为逆河。王莽时,将汉的渤海郡,即今沧州更名为迎河郡。王莽好复古,他的改名有着历史依据,古文中“迎”“逆”二字互通。逆河流经沧州,并在沧州地界入渤海。据《尚书·禹贡》《汉书·地理志》记载推定,古黄河在沧州有两个入海口。一个在今黄骅市东部,一个在黄骅与无棣县分界的月河口一带。
沧州州域图(自《沧州志》)
由于气候干旱,加上农业对土地的开发,至元代时,远古的黄河故道已变成千里良田。元代诗人萨都剌登临此堤时,感慨而言:“迢迢古河堤,隐隐若城势。古来黄河流,而今作耕地。都邑变通津,沧海化为尘。堤长燕麦秀,不见筑堤人。”此诗不仅是河堤沧桑变化的写照,更是沧州城市的历史变迁。
沧州,因濒临渤海而得名。始建于北魏孝明帝熙平二年(517年),割瀛、冀二州之地建沧州,盖取沧海之意。对于沧州而言,沧海变桑田历经万年才演变成现实,而在同样一片土地上,桑田变沧海却几乎是在“瞬间”完成的。这其中,京杭大运河是造成沧州“桑田变沧海”的主要因素。历朝历代,由于管理不当,加上黄河的不断侵袭,运河成为沧州水患的始作俑者之一。
西汉以前,今河北平原上主要河流如黄河、滹沱河、泒河、滱河、治水等都是独流入海的,诸水渐次交会。至东汉建安十一年(206年)曹操开凿了一条自滹沱河入弧河的平虏渠(即今京杭大运河自青县北至静海独流镇一段)后,河北平原上主要河流都会流天津入海,海河水系遂告形成(谭其骧《海河水系的形成与发展》,《长水集续编》,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隋大业四年(608年),隋炀帝征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人,在曹操旧渠的基础上,开挖了永济渠,引沁水南达于黄河,北通涿郡,与江南运河、通济渠等构成了纵贯南北2500余公里的大运河。沧州段运河当时称为御河或卫河,成为海河水系的一部分。人工开凿的运河造成了众河汇流天津的局面,这也给海河流域的排涝问题造成严重后果。当六至九月的夏秋的多雨季节,每遇漳河、滹沱河、卫河同时涨水,整个河北平原几乎都要遭受水灾。
沧州九河图(自清岳濬等修《山东通志》)
京杭大运河纵穿沧州达220公里,沧州成为京杭大运河流经里程最长的城市,更是运河造成最大危害的城市。每遇涨水之时,运河成为河水暴虐发泄的重要渠道。由于运河“水大渠狭,更不开泻,众流壅塞”(北齐魏收撰《魏书》卷56《崔楷传》),河道常常决堤。宋代河北地区的御河曾被黄河北流所袭夺,长达五六十年之久,至使御河屡浚屡淤。元代御河在沧州一带,“水面高于平地”,以至“水无所泄,浸民庐及熟田数万顷”(明宋濂《元史》卷64《河渠志一·御河》)。到嘉靖年间,河道淤塞,南北诸水“流经千里,始达直沽。每遇大雨时行,百川灌河,其势冲决散漫,荡析田庐,漂没粮运”(清傅泽洪撰《行水金鉴》卷114,引《明世宗实录》,嘉靖十四年七月癸未)。漫天的洪水如发疯的野兽扑向沧州大地,所有的树木,所有的庄家、所有的房屋都浸泡于海水中,沧州霎那间成了一片荒凉之地。于慎行在雨中路过沧州时,如此写道:“广川城北倚扁舟,寒色萧萧对驿楼。过雨菰芦惊午梦,乘波凫鹭激中流。长天积水千帆暮,斜日疏林五月秋。指点津亭问前路,居人为说古瀛洲。”
民国沧州城关图(自民国张坪《沧县志》)
“古瀛洲”即在现在的沧州境内,沧州人纪晓岚在《滦阳消夏录》中写道:“余家距海,仅百里,故河间古谓之瀛州。地势趋东以而高,故海岸陡,潮不能出,水亦不能入,九河皆在河间,而大禹导河,不直使入海,引北行数百里,自碣石乃入。”地势较低的地理环境使洪水更加肆虐无忌,素有“九河下梢,鬲津最南,徒骇为北”之称的沧州由此被清代钦定为“泛区”,即是皇上亲自划定的水灾区域。僧可无在《送吕郎中赴沧州》诗中描述了他看到的情景:“路遥经几郡,地尽道孤城,拜庙千山绿,登楼遍海清。河人共东望,日向积涛生。”
每到洪水肆虐,沧州大地上沿渤海方圆百余里,均系芦荡荒滩,四处望去,剩下的只有盐碱滩,还有浸漫在洪水中摇摆的芦苇和茅草,所以,沧州还有一别名——长芦。
水灾的连绵不断造就了古代沧州人特殊的民居风格和生活习俗:房屋依河坡而建,以平顶房居多,纺车一般都挂在树上。洪水一来,人们和家养的牛羊可以很快的爬到平顶房上去,挂在树上的纺车同样可以不被洪水冲走,减少了洪水带来的经济损失。杨翥在《长芦道》诗中曰:“屋室鳞鳞傍水边。”当年,纪晓岚的高祖纪椒坡从应天府上元县北迁时,中途曾遇到一个算卦的先生,告诉他:你们走到牛上房、车上树的地方就是安身立命之地了。当他们走到沧州时,看到牛上了河坡,也就轻而易举地上了房顶,应了“牛上房”的寓言,而这里的农家人大多都把纺车挂在树上,纺车也是“车”,这不就是“车上树”吗?于是,纪晓岚的高祖就在沧州安家落户了。
几千年来,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支撑着了沧州人与洪水的搏斗,他们在所认知的世界里苦苦搜寻着化解水灾的方法。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沧州是风景优美、土地肥沃的鱼米之乡。这里,海碧天蓝,气候温和,人们勤劳善良,日子过得非常美好。就连飞禽走兽,也愿意到这里落落脚。
有一年秋天,水面上突然刮起一股黑风,卷着水浪,像虎叫狼嚎一样咆哮着直扑沧州城,房倒屋塌了,满洼的好庄稼也被洪水吞没了。老百姓仓皇逃离,来不及逃离的纷纷被洪水卷走了。人们的哭声、叫喊声一片。原来是一条恶龙在兴妖作怪。它看着沧州这地方好,就一心想独吞这地方做它的龙宫。就在恶龙兴妖作怪、残害黎民百姓的时候,人们猛地听到一声像山崩地裂一样的怒吼。只见一头红黄色的雄狮,从海边一跃而起。它像鹰抓兔子一样,嗖的一声,冲向大海,直取恶龙。海面上顿时水柱冲天,狂风大作,龙腾狮跃。雄狮和恶龙从天黑一直厮杀到黎明,恶龙招架不住,掉头就跑。它边跑边想:“我占不了这块地方,也叫这地方好不了。”于是,它一边跑着一边吐着又苦又咸的白沫。雄狮在后面紧追不放,一直到东海深处,逼着恶龙收回了淹没沧州的海水,这才罢休。
恶龙跑了,海水退了,沧州一带的老百姓,才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又能安居乐业了。人们为了感谢为民除害的雄狮,就请一位叫李云的打铁名匠,带领着九九八十一个手艺高超的徒弟,用了九九八十一吨钢铁,铸造了九九八十一天,终于在当年雄狮跃起的地方,铸成了这尊活灵活现非常雄伟的铁狮子。那条恶龙虽然没死,但一听到铁狮子的吼声,就浑身发软,爪子发麻,人们把狮子视为瑞兽,又把这尊铁狮子叫做“镇海吼”。
在沧州历史上,“镇海吼”确实吼过。1923年冬天,沧人刘树鑫游赏旧州铁狮记道:“时孟冬天寒,白草萧萧满地,夕阳将落,北风吹入狮腹作吼声。”(《古沧铁狮记》)这应是残破的狮腹所导致的。《万历野获编》记当时传说:“曾有盗叛伏其中,搜捕不获,后知其故,铲破其腹。”海啸大潮常伴有狂风,而残破的狮腹恰好是个自然的发声器。
铁兽能镇水灾本身就是一种风俗,如古人所曰“兽为坤象,坤为土,土生水。”沧州铁狮铸造于公元953年北周时期。当时,犯人李云上书周世宗,请求铸造铁狮子以镇水灾,周世宗应允,并带头捐款。李云召集当地铸铁匠人数百人,在开元寺前动工。《沧州县志》中记载:“铁狮,在旧州城开元寺前,高一丈七尺,长一丈六尺,背负巨盆,头顶及项下各有‘狮子王’字样。右项及牙边皆有‘大周广顺三年铸’七字。左肋有‘山东李云造’五字,腹内牙内字迹甚多,然漫灭不全,后有识者,谓之为金刚经文。……相传周世宗北征契丹,罚罪人铸此,以镇州城。”沧州人把这种希望寄托给了铁狮,也赋予了它不屈不挠的精神。清人李之峥在《铁狮赋》中曰:“此狮飙生奋鬣,星若悬眸,排爪若锯,牙利如钩。既狰狞而蹀躞,乍奔突出儿淹留,昂首西倾,吸波涛于广淀;掉尾东扫,抗潮汐于蜃楼。”
沧州铁狮(民国张坪《沧县志》附图)
沧州铁狮子身高3.8米,头部高1.5米,通体高5.3米,长6.1米,身躯宽约3米,总重量约30吨,是世界上最大的铸铁狮,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铸铁狮。铁狮子身躯朝南,狮首微向西南,昂首怒目,巨口大张,四肢叉开,阔步前进,栩栩如生,威武壮观。铁狮身披障泥,背负巨大莲花盆,相传是文殊菩萨佛像莲座,圆盆底部直径1米,上口直径2米,通高0.7米,可以拆卸下来。狮头毛发呈波浪状披垂至颈部,有些还作卷曲状,其前胸及臀部还饰有束带。
据研究,铁狮的铸造工艺非凡,是古人采用一种特殊的泥范明浇法铸造而成。狮体内壁光滑,外面拼以长宽三四十厘米不等的范块,逐层垒起、分层浇铸;其狮头和狮背上巨大的莲座则是一次浇铸成功。铸造工艺之复杂精湛,在当时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铁狮成为沧州一宝,沧州又称狮城。《沧州志》卷1《疆域志·古迹》云:“卧牛城,又名狮城。”(卧牛城是沧州旧城的别称,因为其城池形状颇似一头卧牛)
康熙元年(1662年),铁狮子被大风吹倒,摔掉了尾巴与下巴。康熙八年(1669年)二月,15岁的康熙皇帝南巡至京南四百里的沧州,摆驾观看了神武的铁狮。当时沧州诗人傅王灿记下了这次罕见的临幸:“下州狮子远皇都,古色苍苍堪一娱;小物尚能劳圣顾,民间愁苦自然无。”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也在二月,80岁的乾隆皇帝从东陵到西陵,再到泰山、孔庙兜了一大圈。大概四月上旬来到沧州。地方官员将康熙元年曾临幸的铁狮的故事讲给了乾隆。一心以祖父为榜样的乾隆帝果然顾不上旅途颠沛,也到旧城巡视。可是一向喜欢遇景题吟的他,却没有给沧州人留下值得荣光的御笔。
清嘉庆八年(1803年)三月,有怪风自东北而来,铁狮倒地,口、腹、尾俱残缺。直至光绪十九年(1893年),署州事宫昱遣污者扶起,以砖石补其残,然已失原状矣。当地人认为风过狮仆,是清朝政府走向没落的象征。
一千多年的沧桑洗礼,如今的铁狮已显陈旧,锈迹般般,但它昂首挺胸、刚健有为的气质没变,从它的身上我们也读到了沧州人特有的气质——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