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社会的文学立场
贾平凹
我们生活在一个剧变的年代,价值观混乱,秩序在离析,规矩在败坏,一切都在洗牌,重新出发,各有各的中国梦。我们在消融禁锢和权威的过程中,可以自我做主,可以说什么话了,但水在往东流时总会有一种声音说水往西流,总会有人在大家午休的时候大声喧哗。破坏与建设,贫穷与富有,庄严和戏谑,温柔与残忍,同情与仇恨等同居着,混淆着。中国人的秉性里有许多奴性和闹性,这都是长期贫穷和长期被奴役的结果。人性的善与恶充分显示。有一年,我去合阳,看到了流经那里的黄河,我写下了八个字:厚云积岸,大水走泥。我们身处的社会就是“大水走泥”。
这样的年代,混沌而伟大。它为文学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想象的空间。
一
从文学的创作队伍来看,有右派作家、知青作家、寻根作家、先锋作家和网络作家。“五世作家”中的前四世是一个生存模式,作家们靠杂志、评论家、作品研讨会而成名获利,而后一世作家,完全断裂了前辈的模式,他们靠网络、媒体、出版,与读者见面而成名获利。从作品分布来看,纸质书本,不论散文和中短篇小说,每年约有一千五百多部长篇小说出版,网络上的作品更是无法统计。从读者群来看,前四世发行最好的作家,充其量在二三十万册,而后一世作家印上百万册也不是极少数。所以,不论哪一世作家,也不论作品能否长存成为经典,不可置疑的是文学观念、文学审美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在消费化娱乐化的年代里文学是否还会有它的神圣?在人性善与恶充分展示的当下社会中文学该有怎样的立场?这就是我要讲的,做人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有做人的基本,文学也同样在任何时候都有文学的基本。如同现在物质丰富,有各种食品,但人类生存的主要食物仍是米和面。布料可以做多种装饰,但衣服的基本功能还是取暖。孙悟空虽然大闹天宫,而最后他依然是去西天取经。破坏的目的在于建设。
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里,有“天下”之说,有“铁肩担道义”之说,有“与天为徒”之说,崇尚的是关心社会,忧患现实。在西方现代文学的传统中,强调现代意识。现代意识也就是人类意识,以人为本,考虑的是解决人所面临的困境。所以,关注社会,关怀人生,关心精神是文学最基本的东西,也是文学的大道。
文学是虚无的,但世界是虚与实组成的,一个民族没有哲学、文学和艺术是悲哀而可怕的。加缪说过:“文学不能使我们活得更好,但文学使我们活得更多。”
有一句话,说:“艺术生于约束,死于自由。”足球踢得好,必须是在不能用手、不能越位、不能拉抱蹬腿等一系列规则中踢得好,才算真的踢得好。
你可以有不同的文学观念,可以有多种写法,但大道的东西不能丢。丢掉大道的东西,不可能写出杰出之作。中国文学可能在精神层面上的追求比不上西方文学,这与中国人生存状态及生存经验有关,与中国的文化有关,但中国文学最动人的是有人情之美,在当下这个人性充分显示的年代,去叙写人与人的温暖,去叙写人心柔软的部分也应是我们文学的基本。
二
我在前年(2007年)末和去年(2008年)初,读了二三十本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这些长篇小说是从几千部中筛选出的,作者都是当代第一线作家。这些作品大致分两类:一类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一类是现代的、先锋的元素较多的作品。我读后很有感慨。我不是评论家,我阅读同行作品的标准是:一,这部作品给我提供了什么样的感悟,这些感悟是否新鲜和强烈,是否令人为之一震或过目不忘;二,这部作品有没有一种有生命力的东西在里边,也就是说有没有一种生活的实感,还是以理念进入写作,以技术性的东西遮掩着虚假矫情的编造。
第一类作品有写得非常好的,有生活实味,厚重,扎实。但存在的不足,常常是以文学去演义历史,用影射和暗喻对应历史事件。在这里,我谈我的认识,我觉得文学不是对应历史事件的,文学是在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大背景下虚构起的独立的世界。《红楼梦》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虚构了一个大观园,它没有去影射和暗喻什么,它只是把大观园里的人与物写圆满。圆满是最重要的。写作不是要你去图解、影射什么,写作也不是要你去露骨地表述你的观念,那些诗性的、神性的、精神的、终极关怀的字眼就是你的文学观念,而不是你用文学直接写出来。你的作品应是具备了这些观念而去尽量圆满地写出来的那个世界。《红楼梦》没有对应影射什么,却什么都有了,它反映和批判了当时的社会,它的悲剧不是如我们所写的坏人造成的悲剧(谁把谁杀了),不是盲目命运造成的悲剧(社会压迫了你),而是王国维说的“通常之人情,通常之道德”造成的悲剧,《红楼梦》具备了大格局、大情怀。另一类作品,采用的现代主义元素很多,这类作品中有写得很好的,让人耳目一新,具有批判的锋芒,但也存在不足。有些作品完全以理念进入写作,它采用了团块式的西方结构,对某些场景渲染到位,显得极有才华,但总觉得生活实感的东西太少,因为是在编造,一写到实处就漏了气,没有写实的功夫,只能用夸张、变形、虚张声势来叙述。如摇滚乐,现场的狂乱和感官的刺激很过瘾,而离开现场,就没有了古典音乐给人的长久回味。这里我要说的是,任何现代主义都产生于古典主义。一个作家必须具备扎实的写实功力,然后进行现代主义叙写,才可能写到位。实与虚的关系,是表面上越写得实而整体上越能表现出来虚,如人要飞得高,必须用力在地上蹬。如果没有实的东西,任何有意义的观念都无法表现出来,只能在高空飘浮,给人以虚假的编造之感。
这里又存在这样一个问题:没有想法的写实,那是笨,作品难以升腾,想要含量大,就要写出精神层面的东西。写实要明白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那一套写法,如线型结构,如散点透视。西方现代文学的色块结构,叙述人层层进入结构,都是在文化的生存状态的背景下产生的。要中西结合,就必须了解两者的背景,根据个人条件去分析哪些可以借鉴,哪些可以改造和如何改造,这样才能写出属于自己的作品,而这样的作品不同于中国传统,也不属于西方现代主义。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师傅,但不能死学师傅。举个例子,有人学西方语言,要么三四个字一个句号,连续使用这样的短句,要么一句话几百字几千字一个句号。外国人和中国人说话方式不同,节奏不同,作品中的人与物环境不同,才有那样的句式。如果是模仿皮毛,就是东施效颦了。语言绝对与人的身体有关,它以呼吸而调节奏,一个哮喘病人不可能说长句,而结巴人也只能说短句。
三
现在我再谈四个问题。
一,我们当代作家,普遍都存在困惑,我们常常不知所措地写作。文坛目前存在大量写作,是经验的惯性写作。我们的经验需要扩展,小感情、小圈子的生活可能会遮蔽更多的生活。这个时代的写作应是丰富而不单薄的。
二,这个时代的精神丰富或混沌,我们的目光要健全,要有自己的信念,坚信有爱,有温暖,有光明,而不要笔走偏锋,只写黑暗的、丑恶的,要写出冷漠中的温暖、恶狠中的柔软、毁灭中的希望,身处污泥盼有莲花,身在地狱向往天堂。人不单在物质中活着,活着需要一种精神。人类的生存在任何时候都存在物质和精神的困境,而重要的是在困境中突破。
三,现在有一种文风在腐蚀着我们的母语文学,那就是不说正经话:调侃、幽默、插科打诨。如果都是这样,这个民族成不了大民族,这样的文学行之不远。
四,我们需要学会写伦理,写出人情之美。需要关注国家、民族、人生、命运,这方面我们还写不好,写不丰满。但是,我们更要努力写出,或许一时完不成而要心向往之的是:进行超越国家、民族、人生、命运的写作,眼光放大到宇宙,追问人性的、精神的东西。
我两次强调,我不是评论家,看问题可能不全面,仅从一个作家的角度而作局部思考,说出来仅供参考,并求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