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弹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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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从床到餐桌

男人和女人的战场不在床上,而是在餐桌上。

阎光明和郝玉香有个心照不宣的习惯。越是大事,两人越能达成默契,甚至不需要语言的沟通,转瞬的对视就解决了。他们争论不休,甚至能从心底生出勒死对方的恨意的往往都是鸡蛋皮瓜子瓤般的小事。后来,阎光明得知别人家也是大事不争,小事不休,也就释怀了。唯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阎公馆的各个房间似乎都挂了免战牌,唯有餐厅例外。每每拿起筷子,两人之间那些不痛快不相安就无由地冒了出来,于是乎碗碟筷子餐巾统统变成了斧钺钩叉拐子马一起杀了出来,咽到肚子里的饭也成了炮弹手雷毒气弹,把他的肠胃搅出千疮百孔的痛。

也许只有那些婚后才患了胃病的人最能理解阎光明。

今晨的餐桌战争必是不能幸免了。这个屡败屡战、屡战又屡败的战场上,阎光明毫无胜算可言。

阎光明有早起的习惯,今天更早。他坐在餐桌前,滔滔不绝地跟郝玉香说着,牙齿间跳跃着兴奋的光,任谁也看不出他彻夜未眠。昨晚,郝玉香没有沾一滴水,牙也没刷,像一条从沼泽里爬出来的蟒蛇,湿漉漉,粘糊糊缠在他身上,肆意漫延着战火。

起床后郝玉香在客房的浴室洗了澡,她穿着浴袍,头发高高挽起,如同惜字如金的女王任由阎光明描绘他的宏伟计划。

阎光明说:“知道吗?要建国了。”

“是吧。”郝玉香把瓷碟从桌上挪到桌下。肥胖的宠物犬嗅了嗅碟里的没被动过的寿司,扭过脸,懒洋洋地打了个滚。

郝玉香朝桌下看了看,阎光明若是像这只狗这样有骨气,他的身边也会多一些真正朋友。

阎光明:“你肯定以为日本人要建国,不对,是咱们的,溥仪要回来了。”

郝玉香的声音似乎隔着一层雾:“是吗?”

阎光明和郝玉香这代人赶上了清朝的尾巴。他们生下来就吃尽了这条尾巴的苦,对清朝没有半点恭敬。清朝、奉系军阀、民国,再算上即将成立的傀儡政权,两人不到三十岁,却是经历了四个朝代了,真是乱世多奇闻。

生长在乱世的人,早就习惯了战乱病死,要是忽然有一天街上没有惨死的人,报上也不发那些血淋淋的新闻,反而让人觉得不自在。郝玉香听了阎光明这些话,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就觉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了。

阎光明说:“知道吗?建国就要定都,在什么地方定都可是大有玄机。”

郝玉香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食物,头也不抬:“是啊。”

阎光明对她的敷衍很不满意,不再说了,可是闭上的嘴没有塞进食物,显然还想继续说下去,只等郝玉香换个态度。

郝玉香终于多说了一句:“你父亲又能大赚一笔了。”

郝玉香一直称呼自己的公公为“你父亲”,这让阎光明很不舒服,但是想到簪子上的金发,他没做声。

阎光明的父亲阎耀祖在长春不是最富有的,但绝对是长春最会钻营的商人。1896年,俄国入侵东北,霸占了中长铁路的筑路权,阎耀祖在长春大兴土木,建起了一批俄式建筑,发了一笔横财。十年后,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得胜后占据长春,阎耀祖又兴建了日本人居住区,发财的同时也讨好了日本人,还和日本政界搭上了关系。

郝玉香不幸言中了,伪满洲国定都长春后阎家确实“飞黄腾达”,不过阎家靠的不仅仅是日本人,还有郑孝胥。

清朝末年,阎耀祖结识了时任京汉铁路南段总办的郑孝胥。阎耀祖擅画,郑孝胥写的一手好字,两人不言商,不论政,在笔墨纸砚中磨出了交情。若干年后,清灭民国兴,在长春定居的阎耀祖听说郑孝胥寓居上海鬻字为生,派专人送去了珠宝若干以及一副亲手画的《龟冷支床图》,奉劝他蛰居待时。不久,郑孝胥果然“鸿运当头”,自任“懋勤殿行走”以后便追随溥仪,伪满洲国建立后被任命为伪满洲国总理。此时阎耀祖的职务早已内定,他将担任伪满洲国产业部工商司的要职。

郝玉香所能想到的只有她见过听过的事情,阎光明却很清楚,伪满洲国要建都,他父亲这样的商人自然能赚个钵满盆满,但获利最大的还是那些日本商人。听闻建都一事,东北四省的日本人纷纷出资出力,游说政界人士,争着要把“都城”建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阎光明把手在眼前一抹,如同在展开了一副东北的地图:“东北四省,热河首先排除在外,最有可能建都的是奉天、长春、哈尔滨、大连。”

郝玉香:“没听说那个国家把京都建在海边。”

阎光明:“大连比其他几个城市都有优势。哈尔滨离苏联太近,奉天是张作霖父子的老巢,各种势力盘根错节,都不是最理想的建都之地。日本人在大连经营多年,费了苦心,下了力气,只可惜大连地处辽南,太偏,日本人肯定会放弃。”

郝玉香看了看窗外,如果真如阎光明所说,这里不久就会成为所谓的国都,她还真有些无所适从。

阎光明站起身,踌躇满志地餐厅踱步:“知道吗?长春将来可能叫盛京,也可能叫新京。知道吗?日本人请我帮忙制订建都计划。最多三十年,长春就会成为全亚洲,乃至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到时候,街上的汽车比人多,遇到点车祸就会堵个水泄不通,到时候工厂比住宅多,眨眼的工夫就能生产一辆汽车,个把小时就能生产一架飞机。秋天啊,大雁就绝迹了,天上的飞机太多了,都得绕道回南方。到时候要饭花子比咱们吃的都好,枕着龙虾睡觉,怀里还掖着半截海参。那个时候谁还吃牛羊猪啊,吃腻了,看见四条腿的就厌食。”

阎光明并非道听途说。他在“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经济调查会”任职,不久后便调入直属于伪满国务院的“国都建设局”,成为“大新京都市计划”的参与者。

阎光明年轻的时候游历西洋各国,专攻土木工程。1924年,他毕业于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研究院,获得了建筑硕士学位。也就是这一年,梁思成也来到了同样的学校,三年后获得了同样的学位。

阎光明擅长的是学而不用,他在欧美转了一圈,拿了几个名牌大学的学位,忽然跑到日本的早稻田大学,学起了莫名其妙的文化构想学。阎光明游历各国,不为求学,只为佳人。这个多金的才俊把全世界的女人当做美味佳肴,不到十八岁就已经吃遍了粤菜、鲁菜、川菜,甚至还吃过西餐、越南菜、阿拉伯菜。离开美国前,他忽然变了口味,贪上了日本料理。在日本不到三个月,他就吃了十几道娇小玲珑的日本菜。

做了夫妻,郝玉香也钻不进阎光明的心里,但她多少也猜得到他是个吃遍天下的“美食家”。新婚之夜,看到阎光明变魔术一般变着花样折磨自己,她心里就凉了半截,知道这个纨绔子弟在床上可真是货真价实。

郝玉香的心思原本已经被建都的事情吸引过去了,可是一想到阎光明的恶习,又想起了簪子上那缕卷曲的金发,忽然觉得胃部一阵阵痉挛,彻底没了食欲。

阎光明大谈他的构想。他的建设计划,他借鉴了19世纪巴黎改造规划时英国学者霍华德的“田园城市”理论,以及美国的城市规划设计理论和中国传统城市规划理论。如此种种付诸于“大新京计划”,即便不会青史留名,也会在世界建筑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郝玉香无法想象,两年后亚洲时速最高的列车“亚细亚”号从沈阳赶往大连的时候,被更名为新京的长春俨然成为了一座丛林城市。到了1942年,长春人均占有绿地的面积超过华盛顿一倍,是日本大城市人均绿地面积的五倍,一跃成为世界绿化城市之冠。

郝玉香终于抬起头,丝毫不掩饰对阎光明的鄙夷,细腻皮肤更深层面隐藏着无法诉说的悲凉。怎么就嫁给这样的男人,还和他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将来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阎光明似乎想用高八度的声音让自己飞升起来,让郝玉香仰视钦佩:“日本人砍我们的树,挖我们的矿,就让他们砍,让他们挖,我们不能做无谓无知的抗争。东北四省的面积比全日本的面积都大,他们吞不下,他们早晚要走。砍下来的木头,山里的矿石能运走,铺好的公路,盖好的房子和工厂怎么运?所以啊,让他们在走之前给我们做些事情。日本人建成了美丽富饶的长春城,早晚都是咱的!”

阎光明把自己几年来对日本人的卑躬屈膝,以及将来无限长的奴颜媚骨全都概括在他的慷慨陈词之中。他又说了一遍“都是咱的”,他要让妻子知道,他膝盖不软,骨头也是铮铮的。

郝玉香不理阎光明,苦心兴国也好,卧薪尝胆也好,都是所谓的。任何事情加了所谓两个字,就会变得假的不能再假,空的不能再空。

郝玉香说:“砍树挖矿比人命比起来算什么。你是给那些惨死的同胞报仇了,你睡了日本女人啊!”

郝玉香笑得花枝乱颤,香泪迸叠,看似在笑,也像用笑遮着哭。

阎光明那意气风发的手臂停滞在半空中。他可以容忍任何形式的奚落,但是郝玉香把他的事业和日本妓女勾连在一起就是对他的莫大羞辱。

“来呀,挂起来!”

阎光明用京剧念白一样的腔调命令仆人。

画框挂在了餐厅最醒目的位置,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位置。只要走进餐厅,无论坐在什么位置,总是能看见它。仿佛挂在额头上的弹簧,只要抬头就要撞上,还要跳上几跳。

画框里镶着那只卷着金色长发的簪子。郝玉香以为这是阎光明以此为戒,给她立的军令状,可等她看清楚了,才知道阎光明想说的是什么。

郝玉香想立即结束早餐,离开餐厅,她想不到自己竟然颓然到了迈不动步子。

画框的内衬纸不是平素用的螺纹纸,而是年画《麒麟送子》。画框从年画上裁下了大胖娃娃那张憨态如生的脸庞。有了这张娃娃脸,簪子上的金色卷发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郝玉香败了。此前餐桌上她获得的全部是小规模战斗的胜利,少则可以震慑阎光明三五天,多则半月。这次阎光明取得了大战役的胜利,在这个家里,他从此变成了地位不可动摇的王者。

结婚三年,郝玉香何尝不想要个孩子。她想去看妇科,又担心遇到熟人。世界大到无边,大到一辈子都不会和梦寐的人不期而遇,世界小的令人窒息,总是在最窘迫的时候遇到那些永远不想见的人。

缠绕着金色长发的簪子黏在画框里,贴挂在胖娃娃的脸上,像是叼在阎光明的嘴里。

郝玉香决定了,马上去看最好的妇科大夫,要看西医,要找洋大夫,她要证明不是自己身体的错。她早就疑心阎光明偷腥太多,坏了身子。

阎光明的神态和昨夜郝玉香的神态一般无二。他的目光贪婪地收集着她的溃败,那是对胜利果实的留恋。和眼前这副失魂落魄的皮囊比起来,他的彻夜未眠就算不了什么了。

郝玉香已经极力掩饰自己的痛楚了,餐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心似乎变成了一团不会跳动的死肉,眼球脱落在脚下,身体的水分也在瞬间蒸发了,像一具被世界遗忘的干尸。

阎光明曾送给郝玉香很多礼物,珠宝首饰裘皮大衣,还有停在门外的那辆别克牌轿车,车子装有双层防弹玻璃,车身和底盘还装了装甲,据说全东北只有这一辆装甲轿车。收到的礼物越多,她就越觉得自己是个金叶子包裹起来的女囚,金叶子裹得越多,她就越是不得超脱。装甲汽车像是囚禁了她千万年的铁牢房,四处游动,但最终还是要回到原点。

相识的人里,几乎没有谁不嫉妒郝玉香。当权者的太太们嫌自己的男人不够文雅浪漫,有钱的太太们总想让自己的男人脱俗风趣。所有男人的优点似乎都集中在了阎光明的身上,甚至有人担心,红颜薄命,英才怕是也不能长寿。郝玉香自己清楚,她不过是一个艳丽光鲜,可以帮助丈夫承接高级应酬,照顾亲人的高级奴隶,是一个有权力耍性子,却不得不依令而从的玩宠。

阎光明是彻头彻尾的性欲动物。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穿透层层的衣衫,但凡见到有姿色的女人,总能轻而易举把她变成一个赤裸裸的肉体,用以往品阅女人的经验判断她在床上该是何等的销魂或是无趣。

长春的贵妇们总是喜欢围在郝玉香的身边。最早的时候,她没有自知之明,招呼仆人准备茶点安排晚餐,很快她就发现阎光明回府后,贵妇们立即会用各种借口和他攀谈,把她高高地挂在一旁。在阎光明面前,上过私塾的贵妇变成了丧失常识的傻子,缠着他问上元节到底是正月十五还是七月十五,留过洋的贵妇津津有味地听他一遍遍重复异域的风土人情,似乎从未迈出过闺门。她们更喜欢阎光明讲一些暧昧的东西。他一本正经地讲解过男人专用的“肾衣”。贵妇们一边嗔责怪笑,一边立着耳朵,听得真真切切。时间长了,郝玉香也就明白了,再有贵妇们登门,她只顾做自己的事情,贵妇们竟不介意被冷落,每天浓妆艳抹地在阎公馆的客厅端坐一团,如同等待国家元首接见一般丝毫不敢懈怠。

阎光明到底和多少个贵妇不清不白,她早就记不清了。一次,她无意中在他提包里发现了精致的盒子,里面装着牛角一样的物件。阎光明忙说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回到家又给忘了。郝玉香清楚,不是他不够聪明,说出了蹩脚的谎言,是他懒得编织漂亮的谎言了。

郝玉香后来才知道牛角一样的物件叫“角先生”,守寡的女人耐不住寂寞的时候用它替代男人。

无论阎光明把“角先生”送给谁,她都不恨这个人,也不恨阎光明。谁也不能给男人的海绵体上锁,更锁不住男人的心。她只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年轻,如果不是年轻,幼稚和缺乏阅历就不会害了自己,就不会相信阎光明说的那些话。她相信阎光明没有说过谎言,婚前婚后,一次次的誓言,她都相信,她相信阎光明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真的爱她。他给她的是伴侣之爱。可是他也爱那些熟悉的,初识的,甚至完全陌生的女人。那是情欲之爱。他的信誓旦旦都是真的,怪只怪她信了这些信誓旦旦,这些信誓旦旦是陈旧的开场白,开场后他就离开了,此后一切都是她根据自己的意愿臆想的,是自己完成的童话。

郝玉香终于明白古今中外的爱情大都是这样残忍血腥。

童话不堪一击,现实固若金汤。郝玉香不会离开阎公馆,阎光明也不会休妻,就像许多家庭一样,似乎只有这样的生活才叫过日子。恨不起来的郝玉香找到了生活的调剂。不知疲倦的猫和永远不会被消灭的老鼠展开了千万年不变的游戏。

昨晚的胜利和今晨阎光明的愤怒都在郝玉香的预料之中,她只是没想到在看到胖娃娃那张脸的时候自己竟会不堪一击。原来,她还是太在乎了。

郝玉香如同被上了电刑,复仇计划如同恐怖的阴影逐渐在她心头形成。她一定要怀一个孩子,一定要怀一个别人的孩子,这个人一定是阎光明最鄙夷,在他眼里最龌蹉肮脏的男人。既然他在外面有那么多花花草草,她在家中种一颗歪歪曲曲的小树苗又何妨!

阎光明又回到了餐厅,他说你的那个姓穆的干哥哥回来了,他走了这么久,你想必是很想他吧?说完他故意笑得很豁达,他说你心里有些惦记是应该的,不惦记反而不合常理了。谁都有年轻的几年,哪个少男不倜傥,那个少女不怀春。

阎光明不会为这种小事折返,但是他还想再看一眼郝玉香失魂落魄的表情。阎光明离开餐厅的时候,舔了舔嘴唇,显得意犹未尽。

郝玉香顾不上和阎光明争锋相对,她惊的几乎瘫了:“穆香九?”

这个流氓混账王八蛋!

穆香九的名字像是一根钢针刺进了郝玉香的指尖,她在剧痛之后忽然振作起来,忽然又满怀信心了。阎光明最鄙夷,在他眼里最龌蹉的就是穆香九这种人!

她咬牙切齿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难道她真要便宜了这个流氓混账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