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致“60后”不老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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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传承

时光飞逝,转眼进入了20世纪70年代。

凤云的长子环已经育有三子一女,是个六口之家了。环也升迁当上了矿办主任,成了让人羡慕的中层领导干部了。环一家的日子有了明显改善。

在环升职后重新安置的新家里,环和芳夫妻俩在陪凤云聊天。虽然仍是平房,但却是有屋檐下走廊和天花板的那种两室一厅的大平房。大平房每户门外都有一个防震棚和交错的晾衣铁架,房头有两个公用自来水龙头。客厅里摆放着一对单人沙发,沙发间有一部黑色拨盘电话,天花板上是个大吊扇。客厅半面白灰墙壁上贴满了奖状,足见大人和孩子们有多么努力。

“石墩年龄大了,又患上了坐骨神经损伤,没法下田劳动了,相当于半残疾了。”凤云叹口气。

“二弟的婚事一直都是我们最大的心病。”环也忧心不已。

“我在医院上班,我看,还是先把二弟接到我们身边来看病,养好身体挣些钱再寻机会吧。”芳充满希望地建议。

环利用休息日把二弟石墩就接到了身边,芳也把在医院工作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在环和芳的悉心照料了,半年后,石墩就能够从事些轻体力活动了。

“大哥,我总闲着也不是办法,听说矿上有木工房,你就帮我找个工作吧,能挣一点是一点。”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知道你本来就喜欢木工活。木工房正好缺人手,每月有几十块钱临时工工资。二弟学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将来有些积蓄才能解决成家立业问题。”环胸有成竹地答应了。

就这样,石墩穿上崭新的工作服开心地进了矿上的木工房。

石墩通过不间断地系统治疗,身体渐渐好起来。新的机会也终于出现了。

一天上午,医院急诊室里来了一位喝了农药的农村年轻女孩。

“因为家庭矛盾吵上几句就喝农药寻死,可惜了。”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女孩的父母伤心地蹲在一边,不停地悔恨加自责:

“女儿这辈子算是完了。喝农药多丢人啊,在农村还有谁会娶她呀?如果女儿大难不死,就别再逼她了,也别想着要彩礼了,有个好人家能嫁就嫁了吧。”母亲痛哭不止,沮丧至极对老汉说。

“你说得倒轻巧,哪有这样的好人家。”老汉大口地抽着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正准备抽血化验的芳插话安慰道:“你们别太难过,这么俊的女子还愁嫁不出去?”

“医生,一看你就是好人,你就帮帮可怜的孩子吧。”女孩母亲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当真?我家小叔子还没成家,就是……”芳欲言又止。

“你家叔叔也是在矿山上工作的吧?”老汉面露欣喜。

“我想喝点面疙瘩汤。”女子被抢救了过来,可怜兮兮地说。

“玲啊,离家这么远,做不了啊,要不我去买点饼干凑合一下吧。”母亲无奈地说。

玲一脸失望。

“这个好办,我回家做点儿,很快送过来。”芳说完,立即回家做鸡蛋疙瘩汤了。

“看你着急忙慌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孩子们该放学了,你还是快做饭吧。”中午下班回家,环见妻子不同往常,纳闷地问道。

“是好事,咱家石墩可能有媳妇了。你先准备些饭菜,我可能会领人来家里吃饭。”芳埋头准备着保温桶,兴奋地说。

芳端着保温饭捅一路小跑回到医院,又帮着喂玲吃下。

玲的父母感激不尽,紧紧拉住芳的手:“医生,你刚才说的话还作数不?家里说说去?”又转身对着女儿说,“玲,你命真好,遇见贵人了。”

芳求之不得,当芳带着玲的父母回家时,环早已做好了饭菜。石墩换上了干净衣服,腼腆地坐在门口,神情窘迫,不时回头看着兄嫂与未来极有可能的岳父母进行的一场关乎自己能否进入婚姻殿堂的谈话。

“先吃饭,边吃边聊。”环热情招呼。

“不急,还是让我们先看看你家叔叔吧。”老汉提议。

“我二弟石墩相貌堂堂,就是走路瘸点,但不影响干活,还能骑自行车呢。”环如实相告。

“你家叔叔也是在矿山上工作吧?”母亲求证道。

“是,他在矿上木工房工作,但是个临时工,每月有几十块钱收入。如果加班会多些。”环说的都是实情。

“好,在木工房上班那就是木匠了。木匠是手艺活,在农村打家具能挣很多钱的。”老汉很开心地评价道,话锋一转,“如果他们结了婚,住在哪儿,矿上能分公房子吗?”

“我弟弟只是临时工,不能参加公房分配。”环认真回答。

“他这个临时工,还能做多久?”老汉看起来有不少担心。

“我问过二弟的领导,领导说石墩手艺还不错,如果愿意就一直干下去。将来成了家,大不了就暂时先住在我家里。”环承诺。

“那感情好,你家条件多好呀,是我女儿的福分。可我看你家孩子也挺多的。”老汉环顾四周,将信将疑。

“我正准备在门口翻盖那两间防震棚呢,我家男孩都出去住,他们的房间腾出来做新房就妥了。先成家以后再回老家翻盖新房子。”环道出自己的安排。

“那我问一下,你在矿上是干什么工作的?”

“在矿办做主任。”环笑答。

“那可是个矿上的大官!那我就放心了。那么将来我家烧煤也算是有着落了吧。”老汉想法挺多。

“我尽力而为。”环加重了语气。

“我们对你弟弟和家庭都没有意见了。”老汉夫妇表态,算是同意了。

“那就让我弟弟和你家闺女尽快见个面吧,还是要他们都满意才行。”芳难掩兴奋地提议道。

第二天,等四个孩子上学以后,芳就安排刚出院的玲来家里与石墩见面了。

石墩憨厚有问必答,玲甚是满意。

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芳拿出所有的积蓄,以及布票、煤票与环商量:“我们就这些家当了,可感觉不太够,毕竟人家是大姑娘。要不你再出面借一些吧。”

“石墩能娶亲不容易,咱不能让人家说我们小气。家里积蓄都用了,二弟婚后还要暂时住在家里,以后的生活你就多受累了。我想办法借点儿。”环很感激芳的通情达理。

“环,小弟军也到婚娶年龄了,干脆也接到矿山做个临时工,挣点钱以备成家吧,免得到时候我们做兄嫂的手忙脚乱。”芳精心地做着安排,又安慰环说,“我们精打细算,生活不会太辛苦。以后每月给我父亲打酒的十块钱就不用再给了,还有四姐、五姐和哥哥他们呢。”

婚期定在了春节前,接到消息,凤云第一时间从老家赶了过来。石墩的婚礼简而又简,但程序一样也没少。

石墩和玲欢天喜地进了洞房,从此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环的小弟军此时也来到矿上做了临时工。家里一下子添了三口大人,开销渐渐大起来,芳有点吃不消。她和环坚持不允许兄弟们补贴家用。石墩和军十分体谅哥嫂,只好悄悄地暗补一些,经常下班顺便买些菜带回来。

在芳的辛苦操持下,一大家子相互支撑着,一年很快过去了。

石墩婚后一年,玲产下一子,小家伙白胖喜庆,芳做主起名叫“喜”。全家人高兴坏了。喜满月后,玲主动承担起许多家务。从此,石墩过上了幸福生活。

环又将父亲接来共享天伦。每日有酒有肉,家庭经济开始捉襟见肘。石墩和军就合计着做点什么小生意来补贴哥嫂的家用。哥儿俩商量到最后,还是在凤云的建议下,选择了不显山露水的买羊宰羊卖羊肉的小生意。

一日,哥儿俩凑了点钱,还真从附近农村集市上牵回一头羊,把羊拴在门口,就兴冲冲地向全家宣布要宰羊卖肉赚大钱了。

冬季苦寒,头天下午哥儿俩就忙活开了。在凤云的指导下,宰杀,剥皮,剔骨……哥儿俩眼里充满了“买羊卖肉赚钱,再买羊再卖肉再赚钱,让大哥和大嫂开心”的美好愿景。

“第一次能收回本钱,学学门道,哪怕就是赚点羊肉回来也算是赚得了。”石墩和军去市场前,凤云嘱咐道。

天刚蒙蒙亮,哥儿俩就来到雷河大堤上的菜市场,抢占了市场入口处的有利位置。生意果然不错,羊腿、羊排骨肉很快就卖完了。

没多大工夫,凤云腰里别着烟竿也来到了市场——哥儿俩第一次卖羊肉,他有点不放心。一见面凤云就提醒石墩盘点经营情况。还好,基本已经收回本钱了。

卖掉还剩下的羊头、羊椎骨与羊下水就是净赚的了,大概能有个十来块钱的赚头。兄弟俩心里盘算着,他们准备去买一头更大的羊接着干。

接近晌午,肉摊前来了一老一小,像是爷孙俩。爷爷六十岁上下,身上的棉袄破旧不堪,狗皮帽子早就掉光了毛,灰白色的鬓发从狗皮帽子下顽强地钻出来。小男孩约七八岁光景,冻得满脸通红,手里拿着个凉透的烧饼不停地啃着。

“刚杀的羊,保证新鲜。第一次干这营生,保本就卖。”凤云从老人眼里看出了他对羊头的渴望,在一旁帮腔招揽生意。

“这副羊头骨架熬汤最好,还能烩菜吃,五块钱就归你了。这是你孙子吧?他看着可冻得厉害,也饿得不轻。羊头上肉不多,但有上好的羊脑,回去煮上一锅,放上大白菜和粉条,保准喝过一碗浑身暖乎乎的。”石墩与老人寒暄着。

“确实是副好羊骨架子,孙子上回喝羊汤,还是去年过年那时候呢。可家里实在没钱了。去年刚过年,我儿子就在矿上那场事故中死了。儿媳妇在矿上家属营上班,拿不着几个钱。我是从老家赶来帮忙带孙子,顺便再带些粮食来的。”老人打量着羊骨架说。

“爷爷,我要喝羊汤!今后我不吃肉了,我保证!”男孩央求道。

“听话,爷爷没钱了,那几块钱是你妈让买粮食的。”

“我不!我就要喝羊汤!”小孩扯着老人的衣服不依不饶。

“唉,我知道去年那场矿难,我大儿子也在矿上上班。那一次就死了十来口子啊。”凤云悲悯地接过话来。

“我姓宋,原来也是矿上的正式工人,前年就办了提前退休。儿子是顶替我招工进来的,我本想让儿子离开农村进城当工人过好日子的,都怪我呀!”老者自责起来。

“你也是好心!老宋,别难过了,卷袋烟抽。”凤云给老宋递过去卷烟纸,又拿出烟丝荷包。

“我俩的儿子都在矿上,也算是有缘分。商量个事,我想买两块钱的羊椎骨,有一小节够煮碗汤给孙子喝就行了。”老者盯着羊骨架,商量道。

“那怎么行,不能糊弄孙子啊!我能做主,这副羊骨架你都拿走吧,不要钱了。熬上一大锅,天冷能放些日子,炖菜吃也能对付几天。”凤云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老宋千恩万谢,牵着孙子的手离开了。

石墩和军顿时傻了眼。

“羊下水咱不卖了,我自己还有三个孙子要喝羊汤呢。收摊回家熬羊汤。”凤云发出指令。

“你们是好人,求求就行行好给我点吃的吧,我们一家半个月都没沾油星子了。我是从外地来看病的,儿媳妇得了痨病,我们住不起店,就住在大桥下面桥洞子里。带来的钱看病早花完了,现在就靠我要饭过活了。”这时,一个拄着竹竿行乞的老婆婆也来到近前,伸出枯柴一样的手有气无力地说。

“大娘,真没有了!肉早卖完了,连骨头都没了。钱也没赚着,要不就算了吧。”军实话实说。

“还有副羊下水能对付着补补营养,不嫌弃就拿走吧。”石墩于心不忍,拿出羊下水用草绳系好直接递了过去。

行乞婆婆离去后,整理摊子准备回家时,军在筐底角落里发现了一对羊蛋和一块巴掌大的板油。军对着凤云憨憨地笑了起来:“还好,咱还是赚了!”

“羊蛋可是大补。你们做得对,帮助他人、广结善缘是祖训。”凤云说。

兄弟俩第一次买羊宰羊卖羊肉的赚钱行动,以净赚两个羊蛋和一块羊板油的结果悲壮地结束了。

石墩和军为了减轻兄嫂的生活压力,就想搬出去另外开伙。芳和环起初坚决不同意,但见兄弟二人主意已定,环实在拗不过,就在矿上的轮窑厂为他们找了一处简陋的砖瓦房。

“我听人说,用板车往市里送货,尤其是送木材能挣钱。”军透露了一个信息。

“要不咱也试试?”石墩认为可行。

“我们也存了点钱,明天就去买两辆板车吧,再买个打气筒就成了,还要准备些捆货的长绳子。”军进一步建议道。

哥儿俩当即决定了买板车做送货的生意。

板车装满了,得有几百斤。军还好,毕竟年轻力气大,可石墩不一样,毕竟石墩是个只有一条腿能用上劲的瘸子了。尽管如此,哥儿俩每次还是尽可能地多装货,只要有时间,就结伴早出晚归地拉活。遇到上坡,军就先拉二哥的车,石墩在后面推。弄上去一辆再回来弄第二辆。有时,环也会在周末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去帮忙。环有自己的考虑,一是要让儿子们早了解社会,知道赚钱不易;二是要教育儿子们为长辈分忧、增强家族亲情观念。

如此利用闲暇干了两个月,兄弟俩兴奋地开始盘点。

“看来收入还行,每人净赚一辆板车还稍有结余。要是干到年底,就能发笔小财了。”军算着账,很欣慰。

“中秋节快到了,我俩多买些酒、月饼还有侄子们喜欢吃的馃子去哥嫂家过节吧。”欣喜之余,石墩提议道。

中秋节当天,石墩和军肩扛手提着礼物来到哥嫂家。只是石墩进门时一瘸一拐的样子,似乎比从前厉害了。

凤云有些担心石墩:“虽然说石墩和军有了临时工作,每个月都能挣钱了,可除了花销剩不下多少,若是回家盖房没钱还真不行。我不能在家白吃饭,我过去也是做过小生意的。石墩身体不好,成家有了儿子,但我看玲好像又怀上了。他拼命拉板车送货也是要减轻家里的负担,可是他的身体不允许啊!”

“大,我和环能帮助石墩和军,也能为您养老,环也不会同意您去做小生意挣钱。这事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虐待您老了呢。”芳坚决反对。

“你们还有四个孩子,本就够辛苦了。我的儿子结婚成家,我理当出力。我凭本事挣钱吃饭不丢人,能干不干赖在家里白吃饭才叫丢人呢。”凤云决心已下。

大家拗不过,也只好任由凤云准备做小生意了。

此时正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农民在集市上卖些自留地里自产的农作物、自养的鸡鸭鹅猪羊,甚或在市场上倒腾这些东西是被默许的。

可是在市场内就地倒腾这些东西,的确有投机倒把的嫌疑。老塘沿有烟草,凤云决定,还是做自己熟悉的烤烟叶生意。

认准了做生意的方向,凤云很快开始准备起来。正赶上孙子们放暑假,凤云说要带三个孙子回老塘沿过暑假,一是为了记住梁家的根;二是能减轻环和芳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的压力,一举两得。

回到老塘沿,孙子们开心极了!他们整天跟着爷爷掰玉米、砍高粱杆、掰烟叶、绑烟叶、炕房上烟、烧炕房、下烟,以及分拣烤熟的烟叶。尤其是黄昏时分,与同村那些半大孩子下老塘戏水洗澡是最开心的事。晚饭后,孙子们就搬出用麻绳编织的软床在老塘边的大枣树下听凤云讲故事。故事内容无非是祖上先前的阔绰,尤其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些江湖往事。凤云每每讲得荡气回肠,孙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故事主题多是男人的血性、正义担当,还有济困扶弱、善恶有报的天道轮回故事。在潜移默化中,凤云就成了孙子们,尤其是二孙子林心中的偶像了。

暑假结束回城时,祖孙四人背回来许多烤好的烟叶。

“我都看过了,街上有两家卖烤烟叶的,看上去卖得还行,但烤烟质量太一般了。我不骗人,我们带回的都是‘金一’等级的烟叶,一定能卖得比烟厂固定收购站的价钱要高许多。”凤云逛了一圈市场,回家时显得信心十足。

老塘沿农民几乎家家种植烟叶,还有属于自己家的炕房。夏季把收获的生烟叶整齐绑在竹竿上,然后再架到有从下到上土火龙的炕房里升温烘烤,烤熟的烟叶按品相与脱水程度分为金一、金二、金三和青一、青二、青三。当然“金一”色泽金黄,叶片宽大杂梗少,是烤烟中的上品,烟叶揉碎了直接装入烟锅里就能抽;再精细些的烟民,还可以用快刀把烟叶切成细丝,再喷上酒卷在纸里抽,就显得高档多了。

“家里有秤,再给我弄条破席子和一个小板凳,准备些零钱就行了。赶早不赶晚,明天就上街,我看街上八个四岔路口就很不错,路过的人多。抽烟叶的老工人也喜欢在那里玩纸牌。”对于卖烟叶,凤云胸有成竹。

动静弄得挺大,效果也不错。出摊第一天,林中午放学顺路喊爷爷回家吃饭时,凤云一早带去的烟叶基本都卖光了。

“今天一上午卖了好几块钱呢,明天就有钱给孙子们买卤肉吃了。卖东西要讲信用,我说是‘金一’就是‘金一’!他们尝了都说有味道。有人没钱就让他们先拿几片去尝尝好了,他们能回头来买一次,我就赚了。看样子下午要多带些去了。”吃午饭时,凤云很开心。

“太好了,有热馒头夹卤肉吃了!”孙子们欢呼雀跃。

“还能吃炒花生和三刀子、麻饼、羊角蜜呢,你们几个想吃啥都行。”凤云摸着下巴,很有成就感地保证道。

孙子们满是期待,爷爷说的这几样点心,那可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呢。

自从早出晚归卖起了烟叶,凤云的烟摊就成了孙子们放学后回家路过必去的地方。一是要按父亲环的要求,帮爷爷收拾烟摊一起回家吃饭。二是每次去,凤云总会给上一角两角的零钱,让孙子们去买玻璃球或零食。那个时候,几分钱就能买一个花心玻璃球或者一大捧加了糖精的煮山药蛋了。

林是爷爷烟摊的常客。或许觉得这个爱动调皮、浑身流淌着江湖习气的孩子身上有自己的影子,凤云格外疼爱这个最不让家人省心但个性极强的二孙子。林说话有点口吃,甚至有点懦弱,但祖孙俩只要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

凤云的英雄主义以及在江湖游历中显现出来的勇敢、善良与担当,深深地感染着林这个内向而倔强的少年,自然也激发了林要成为英雄好汉的梦想。林最喜欢待在爷爷身边,缠着爷爷讲闹土匪、打鬼子、越狱流亡的事。这些往事,每每都让林听得热血沸腾。

凤云卖烟叶时林就在一旁观察,林发现爷爷具有与人交流的高超技巧。只要是在烟摊边蹲下来的人几乎都不会空手离去,或多或少都会买一些。遇见想要烟叶但身上又没钱的人时,爷爷都会先赊账或干脆大气地送人一些。凤云由此在集市上落了个好名声,经常能带些蔬菜、水果、炒花生甚至大块肉回家。原来都是同一条街上拿过免费烟叶的小贩将剩下的甚至根本就是故意选好的蔬菜、水果等回馈给凤云的。

每当家人疑惑凤云整日忙碌也没见得挣多少钱,但却乐此不疲时,他总会说:“烟叶不值钱,有人喜欢我的手艺,我就高兴。既消除了寂寞,还交了朋友。再说,就是用烟叶换回些吃的也是收入嘛。你们要是不服气,也拿些烟叶去市场上,看看能不能换些肉回来。”说到这个,凤云总是很骄傲。

“我们可没这个能耐,还是我大有本事。”芳总是配合着凤云,这让凤云很开心。

秋季连天小雨说来就来。一连几天阴雨霏霏,让凤云的烟叶虽然还能发出金黄色的光泽,但已不再挺拔了。

“这几天如果卖不掉,就算是废了。”凤云对依偎在身边的林说。那是个星期天,林做完作业,就跑到爷爷的烟摊前。

“这不是老梁吗?怎么不卖羊肉了?”有人热情地向守着烟摊的凤云打招呼。

“是老宋?你还在矿上带孙子?”

“老梁,是我呀!孙子还小,我一直没走得开。”

“来,歇会儿,尝尝我自己种的烟叶。”

“味道很正,不比‘大前门’和‘百寿’卷烟味道差多少。”老宋接过凤云递过来的烟袋,品尝几口,心诚悦服地评价道。

“爷爷的烤烟叶手艺真不是吹牛的。”林在一旁小声道,“可卖不出去呀。”

“这样好的烟叶还发愁卖吗?”老宋一脸疑惑地看向凤云。

“如果不是连天阴雨,本来是不愁卖的。你要是觉得口味还行,就拿两把回去抽吧。”凤云解释道。

“那怎么行?你做生意不容易。这样吧,我经常去退休工人的老头队带孙子玩,那里有些朋友,他们大多是抽烟叶的。抽谁的不是抽?我带上一把去给你问问,让他们都尝尝,应该没问题。明天上午还在这里见。”老宋说完急匆匆地抓起一把烟叶走了。

“这就是多做好事广结善缘的好处。”凤云讲完与老宋的相识经过,总结道。

林很想看看宋爷爷能不能为自己爷爷分忧。次日中午放学后,雨很细很密,林一路小跑着来到爷爷的烟摊前。巧得很,林果然见到了宋爷爷。

两个老人兴奋地蹲在烟摊前,一锅接一锅边聊边抽烟。林心想,看两人兴奋的样子,应该有门。

“家里还有多少?全都拿来,老头队给包圆了!”老宋很兴奋地说。没等爷爷吩咐,林又是一溜小跑回家,把剩下的烟叶全都扛了过来。

“应该够那帮老家伙们抽到中秋节了。就辛苦你中秋节时再多带些回来,要保障供应才行。”看着一大捆烟叶,老宋叮嘱道。

“放心,保障供应还不涨价,决不食言!”凤云一言九鼎。

亲眼看见爷爷的小生意就这么有了长期稳定的客源和销路,林更佩服爷爷了。

林特别喜欢听爷爷和父辈讲述的所有故事,尤其是家族荣耀和爷爷浪迹天涯的传奇经历,而打上文化烙印的家风是可以代代传承的。

林的父亲环也是位硬朗睿智血性极强的汉子,很像凤云。环也是林的第一位偶像和人生导师。林的第一次血性现场教育课就是环上的。

一次,当矿山下班的人流与车流通过狭窄的雷河大桥入口处时,环骑着自行车在车流中缓行,林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不小心,环的自行车被人狠狠地别了一下,父子俩和车子同时摔倒在地。对方体格魁梧,是个比环要小很多的采煤工人,那人年轻气盛,不仅不道歉,而且出言不逊。

“你小心些,没看见车上坐着个孩子吗?”环扶起自行车和林,不满地批评那人。

“你带个孩子,我就要让着你吗?”那人推了环一把,力气很大。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大桥入口处围观者越聚越多。

“你大小也是领导,就别跟个工人蛋子一般见识了。”有个熟悉的工友小声地劝解环。

“你是领导,领导就能仗势欺人!你敢不敢跟我这个掏煤工人下河去摔上一跤?”听说环是领导,那人不退反进。摔跤是矿工们发生争执后解决争端的手段之一;再说,矿上干活的,大多会个三招两式。

环本想息事宁人,见对方不依不饶,越发跋扈。环的火气腾地从心底窜到头顶:“都是矿工,难道我还怕你不成?”说罢,环锁好自行车,拉上林,父子俩径直向桥下河边那块开阔地走去。

矿办主任要和工人蛋子摔跤?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纷纷跟着下了桥。

环脱下外套,摘下手表交给林收好,上身只穿件白色背心,旋即与那人扭抱在了一起。那人力气极大,几个回合下来,环就被摔倒在了河滩裸露的狗牙石上,左肩膀被豁开了一条大血口子。

那人得意地环顾四周,抬腿要走,环大喊一声:“按矿上规矩,三局两胜!”

那人停下脚步。

环把背心脱下来,用右手与牙齿配合把背心紧紧地缠在左肩上,鲜血马上沁透了白背心。

再战,那人猛扑过来,想故技重演。只见环低头弯腰,突然抱住对方的一条大腿,接着两腿蹬地发力起身,那人被扛起来从环的肩头上栽了过去。对方在栽下去的瞬间,有意抓了一把环左肩上的伤口。

“他用阴招!不守规矩!”有旁观者大声叫道。

环肩头上的血迹瞬间变得更大了。

“一比一平局,结束吧。”有人出来打圆场。

“三局两胜,愿赌服输,天经地义!”那人觉得刚才是自己轻敌才输了一阵,他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向环挑战。

环咬牙坚持三战,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滚落在脚下的沙土里。林在一旁,感受到父亲强忍着的剧痛。

那人求胜心切,一个“饿虎扑食”扑了上来。环身形左闪,右腿疾出,正绊在对方小腿上,同时侧身发力,右臂顺势向后一推。那人重心不稳,一个“嘴啃泥”就重重摔倒在地。

林振臂跃起:“我爸赢了!二比一!”

“仗着年轻有力气,欺负人是不行的。”环过去拉起那人,拍拍他身上的沙土,平静地说。

在周围一片叫好声中,环戴上手表,拉着林直接去了雷河北大堤下的医院急诊室。环肩上的伤口挺大,缝了好多针。回到家里,环不失时机地给林复盘讲解,但让林最受益的是环的总结:

“男人要有血性,就是不畏强手血战到底!我们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家庭都需要有血性。

“有虎气,也要有猴气,遇事首先要沉着。无礼之人大多声张虚势,抓住机会就要动脑筋,果断顽强地出击!对方越是觉得稳操胜券,他的漏洞就会越多。你越是撑不住的时候,越要坚持下去,因为对方可能比你更加撑不住。”

凤云在一旁插话:“现在林喜欢练武术我就支持,男孩有武艺傍身很好,但不能恃强凌弱。”

从那以后,林对凤云和环的崇拜又多了几分。几十年后,当林成为体育学者时,在《弘扬体育的“五性精神”文化,助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事业》《拒绝娘炮:体育与血性培养》等专题讲座中,他经常引用环的这段往事。

环从煤校毕业时一无所有,到退休时已成为矿级干部,得到的帮助无数,也帮人无数。环后来自豪地告诉林:“我一辈子从不媚上,却和群众能打成一片。”在成年后的林看来,父亲环的身上就闪烁着男人的血性、不卑不亢的个性魅力。

那时煤矿子弟学校的孩子大都很调皮,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林的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弟弟和妹妹,他在家里排行老二,身体运动能力突出又学了些武术,于是环常常告诫林,要保护好同在一个学校读书的兄弟小妹。

“你能打过人家的,绝不许欺负人家!如果让我知道你欺负弱者,不管什么原因回家后你都要挨揍。但你打不过的,如果别人欺负了你,你不还手或者装孬种,回家后也一样会挨揍;如果还手了,打不过人家,吃亏了,爸爸可能会帮你一起去揍他。”这种血性教育几乎贯穿了林的中小学时代。

有一天林在上自习课时,小弟玉拖着哭腔突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二哥,你出来一趟!”

林跑出教室,一眼就看见玉的眼角挂着泪痕。

“我们班的大个子打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反抗了,可打不过他。真丢人!”玉委屈地说。

“不怕,二哥帮你找回面子。”林安慰玉。

课间操时,玉带着林指认出了那个欺负他的同学,那同学比玉高一头,也强壮得多。林不由分说,快步上前三拳两脚将其打翻在地。玉跟上前去夸张地踢了几脚,算是在同学面前挽回了尊严。见巡视的教师赶了过来,林让玉先撤,而他自己则被带到了校长办公室。

“你破坏学校秩序,必须写出深刻检查,并要在学校广播中由你自己朗读。”校长立即就做了处理决定。

“我保护弟弟天经地义,何错之有?”林愤愤不平地争辩道。

辩解是徒劳的,林还是得写检查。林想捉弄一下不听他辩解的校长,就提笔模仿刚学过的文言文写了份检讨书:

“课间操打人者,林也,初二四班人氏。惊闻家弟被强人所欺,吾甚怒!逐出于惩戒之心对其还以拳脚,故将其制伏委地痛殴。但使其鼻有血,吾之大过也。然,如其再辱吾弟,吾必复重击之。让其惧而不敢再犯者也。诚然,吾亦必引以为戒不再犯同类过错……”

林在校广播朗读检讨书后,老师和同学们一时议论纷纷。

“是矿办梁主任吧?你的儿子可了不得了!我们学校是教育不了了,还是你自己亲自来把他领回去自己教育吧。”校长怒冲冲地打电话给环。

环放下手头工作,急匆匆地来到了学校。

“你自己看看吧!你儿子的文字水平比你这个矿办主任可要高多了。”环一踏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就指着桌上的检讨书说。

看过检讨书,玉看着一脸委屈坐在一角的林,父子相视隐隐一笑。

放学回家后,玉怯怯地一言不发,林则等着挨尅。

“检讨书写得确实不错,语句通顺,意思表达也算完整,咱的学没有白上。保护弟弟妹妹是做哥哥的责任,家里的男人就是要担负起保卫家庭和每一位家庭成员的责任。”环的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怒色,反而幽默地说。

又一天晚上,林下晚自习刚回来,就看见许多人围在自家门口,原来是母亲芳正与与邻居大妈吵架。邻居大妈五大三粗,出言无所顾忌,泼妇一般。芳是知识分子,肮脏话骂不出口。大哥旗和弟弟玉还没回来,只有妹妹胆怯地站在母亲身边,吓得流泪。

对方有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和两个女儿助阵叫骂,人多势众,邻居大妈明显处于上风,越战越勇,邻居们拉都拉不住。年近六旬的凤云站在一边好言相劝,仍旧无济于事。

邻居大妈撒泼向芳靠拢,还不断地做出抓挠动作,众人纷纷拉住她劝解着。林见状箭步上前,先把小妹和凤云拉回了屋里。当林从屋里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条齐眉棍,他顺手带上房门,虎视眈眈地站在了母亲身旁。

当邻居大妈又一次张牙舞爪地冲上来时,林二话不说抡起长棍劈了过去。对方的儿子冲了过来要夺林的手中棍,林将母亲一把拽到后面,一时间棍花纷飞,双方乱战扭作成了一团。林虽然英勇,但以一敌四体力渐渐感到不支,脚下一个趔趄,被打倒在地。林顽强地站起来,指着对方的儿子大喊一声:“你要是有种,让女的都回家,咱俩单挑!”

不知何时那男孩手里也多了根大棒,闻听此言,不肯示弱,当即大棒挥舞,直接冲了上来。

危急时刻,下班回来的环一声大喝:“欺负女人孩子算哪门子好汉,都住手!不然我不客气了!”

见环动了真怒,对方四人明显愣了一下。邻居们见状,纷纷再次劝解,对方借坡下驴,被邻居连推带拽地拉回家去了。

环拍去林身上的尘土,拉着芳招呼着凤云也回屋了。检查一下,林的手臂上有抓痕,芳心疼欲哭。环把林揽在怀里,语重心长地说:“你今天做得对,无论何时,绝不能让家人受委屈。儿子保护母亲孝敬母亲天经地义,这是男子汉必须做的事情。”

林看着父亲,点了点头。

20世纪70年代中期,林和伙伴们放学后最爱去的地方是雷河大堤。大堤上总有几摊子流浪艺人在说大鼓书,《水浒传》《杨家将》《三国演义》《岳飞传》什么的应有尽有,可以免费轮听。英雄好汉杀富济贫、行侠仗义、替天行道与兄弟情深的故事,慢慢地感染着林和他的伙伴们。

“我们也拜把兄弟吧,打架时也好互相帮忙,谁也不许当孬种。”一次听了三国里“桃园结义”那段,一个小伙伴提议道。

“好主意!”大家一致认同。

“拜把兄弟要有个仪式,要有酒有菜才像样子。”另一个伙伴提出了问题。

“酒好办,我来弄!”林自告奋勇。

第二天,其他人凑了五毛钱,买来一斤咸榨菜和一大捧子山药蛋子,下酒菜有了。林则趁中午放学回家,偷了环的一瓶酒。

下午放学后,众人结伴来到工人村后的铁路边。几人学着大鼓书里的样子,集体跪下高声同语:“我等今日结成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然后,林拧开酒瓶盖,每人喝了一口,随后按年龄改口称兄道弟。那一刻,众人豪气干云。一瓶酒还剩下一小半。

林提着剩下的小半瓶酒,摇摇晃晃地往家走。路过房头时,他拧开自来水龙头,把酒瓶灌满水,想蒙混过关。林怀揣酒瓶回到家,把酒瓶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坐在饭桌前等环回来吃晚饭。

那段时间凤云常给老客户送烟叶,环下班回来总要陪凤云和兄弟喝一口。环刚抿了一口就感觉到了酒不对味。

环大怒:“谁干的?”

林的脸还泛着酒后的红光呢,只有如实承认。这还得了!环担心林染上江湖习气学坏了,盛怒之下,林免不了受了一顿皮肉之苦。在林的记忆中,这是自己第一次挨父亲的狠揍。

“不要打孩子,勇于承认错误就是好孩子。再说,林爱动,男孩喜欢交朋友,学些江湖能力也许是好事。”凤云拉过抹眼泪的林,护在了身后。

“爷爷还偷过老太爷的酒呢!老太爷也没打过爷爷。”有了爷爷这尊保护神,林竟破天荒地顶撞了父亲一句。

“男人就像小鱼儿,是要有江湖的。没有江湖的鱼儿就成臭鱼干,活不成了。朋友兄弟就是男人的江湖啊。我能渡过七灾八难,就是因为朋友兄弟多。但交朋友要交肝胆相照的真朋友,酒肉朋友是靠不住的。”凤云不失时机地对林说。

石墩婚后第二年,玲又有了身孕,天遂人愿产下一女。石墩夫妇儿女双全,更加感激大哥大嫂了。没过多久,军面临回老塘沿成家立业的问题,石墩就准备和军一起回老塘沿,兄弟二人这才算真正与哥嫂分开。

临行前,芳张罗购置了大量衣物和农村少见的食品,并拿出几乎所有积蓄让兄弟二人带回老家,以便置办家业孝老敬亲。石墩和军各有一辆板车,也要带回家使用,环就为他们准备些煤炭,还有积攒的铁丝等器材工具一并带回去发展生产。准备好这一切,环还是不放心,遂决定全家一起返回老唐沿。只是凤云带着儿媳与孙辈们乘火车回,兄弟三个拉板车回。

天不亮出发,天摸黑全家老少就在老塘沿老宅聚齐了。

全家人欢天喜地,每当有族人和村人过来小坐,芳总是分发带来的奶糖,环则掏出卷烟招待乡邻。

看着儿孙满堂,凤云喜不自禁,感慨道:“都回来了,我原来最担心的是石墩,他的身体不大好还儿女双全了。军也快成家了,还是家里人口多好啊!以后,环还要在外面继续奋斗,你们就在老家全力发展生产,不要总给你们大哥大嫂增加负担了,这些年他们帮助家里够多了。你们都成家了,早晚都得单干。靠本事吃饭,我们要先盖房子了。树大分叉,分家不分心。”

林大二那年下学期,用尽储蓄豪情接待了儿时伙伴南下暂躲严打后,在旗和玉的帮助下总算渡过了生活难关。春节放假回到家,当环了解到了林他们兄弟间互助的事后特别欣慰地说:“你们兄弟间能够自觉地团结互助,是我们家过年最值得开心的事了。不仅是现在,将来一辈子都能主动为兄弟着想,我和你妈也就彻底安心了。”

“爸爸放心!我们都是从您关心照顾叔叔们的事情上得到的教育。”兄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后来,兄弟三人当然都做到了……

每当邻居们夸赞羡慕林的家族幸福和睦,林就更加怀念感恩爷爷和父亲留下的宝贵精神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