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饥饿
有了救济粮,村民们总算安稳地过了大年。有了种子粮,看到了来年的希望,人们的脸上又有了难得的笑容。
可救济粮哪敢敞开了吃,年后没多久救济粮很快也见底了。
让凤云雪上加霜的是,妻子还因营养严重不良也患上了重病。寒夜漫漫,北风如刀,大枣树的枯枝发出凄凉的呼啸。凤云看着虚弱不堪的妻子无力地躺在身边,眼前浮现的是孩子们还有族人由于饥饿浮肿发出青色光亮半透明的肚皮,他再也睡不着了。
“总不能看着妻儿和信赖自己的族人陷入绝境吧?”他准备实施最近几天来反复考虑的那个最后计划了。就是“必须弄点有油性的东西吃,什么都行。”
凤云下定了决心,开始起身。
万籁俱寂,凤云披上灰色棉布长袍,从床下摸出那把曾捅死过日本鬼子的宰牛刀。他不声不响地来到院里,趁着微弱的星光蘸着冰冷的水嚯嚯地磨起刀来。凤云不时地用大拇指腹刮刮刀刃,直到他认为足够的锋利,才用块破花布包了揣在腰间。
做好这一切,凤云又从牛棚的横梁上扯下一个大麻布口袋搭在肩上。出门前,他蹲在门廊下,掏出旱烟袋,随着火柴的小火苗在烟锅上划了一圈,深蓝色的烟雾就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徐徐地吐了出来。清冷的鼻涕落在了凤云坚硬的胡茬上,他接着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他大,深更半夜的你干什么?你要是冻病了可怎么得了啊?”屋里传来病妻的声音和几声干咳。
“过了今夜就好了。”凤云说。
知夫莫过于妻,妻子披衣出屋,追问道:“你要去干什么?咱可不能干‘蹲蹲子’的事啊。”
“放心吧,我天亮前一准儿回来。环儿上次回来说,他今年煤校毕业就能成为国家的人,按月领工资了。这孩子孝心重,参加工作就会有办法帮衬家里的。等熬过了贱年一定都会好起来的。”凤云安慰着妻子。
“对了,有几天没见着凤翔了。我很担心,听说他也病得厉害,我天亮回来就去看看他。”凤云突然想起曾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唉,都是饿的,凤翔媳妇年前就病死了,他的儿子小井沛该多可怜啊。要是能有点吃的就好了。”凤云的妻子伤心地说,寒风中又是一阵干咳。
凤云没有回答,看看天色决定不再耽搁。他扶起虚弱的妻子送回屋里,又往即将熄灭的火盆里加上些干枯的树枝,屋里暖和了起来。
凤云再次推门出来,寒风呼啸,他摸摸腰间硬硬的刀,不再犹豫,硬朗的身体无声地消失在黑夜里。他的目的地是邻村乔庄生产队的牛棚,他知道那里有一头不能再下地干活的衰老公牛。
凤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乔庄村口,一条夜里游荡的狗警觉地叫了起来。凤云旋即转身就绕到了村后,他决定从这里进村。一条几丈宽结满薄冰的浅水沟横在了面前,冰面泛着青紫色的寒光。凤云坐在沟边,脱下棉鞋提在手里,赤脚踏入还没有完全结实的冰面,一脚一咔嚓地蹚过了水沟。破碎的冰碴如锋利的小刀割破了他的小腿,小腿上的鲜血在疏星淡月下,如簇拥的蚯蚓或夏季雨后吸附在人腿上的蚂蝗。凤云走的每一步都无比地艰难。
蹚到对岸,凤云坐在一团松软的枯草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枯草简单地擦去脚上的污泥,又抓起一把松软的冻土搓搓冰冷的脚面。迅速穿上了鞋子后,立即就感到脚下有股暖流涌来。凤云振奋精神摸索着避过有亮光的人家,悄悄来到村子队部的大房子前。
凤云定了定神,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走入牛棚,找到那条老弱的公牛。凤云先用黑布蒙住了牛眼,可能是用了只有他和牛能够沟通交流的方式解下了绳索。牛很安静,凤云直接牵住牛的笼头,绕开其他卧牛出了牛棚。牛很温顺地跟着他在黑暗里走着。凤云没按原路返回,而是直接走大道出了寂静的村庄。不一会儿那条野狗的狂吠声就淹没在了清冷的凌晨里,只有风在树梢盘旋,拍打着寒夜继续发出凌厉的呼啸声。按原定计划,凤云不想把牛直接牵回本村。
凤云牵着老牛在黑黢黢的旷野中走着,来到野地一角的大旱沟里。他掏出那把宰杀过无数牛羊的尖刀。老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竟开始拼命地挣脱并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凤云轻轻拍打着老牛的脖子喃喃自语:“我也养了一辈子牛了,你就行行好,你就救救我们族人和村民吧!来生我会好好地养着你,就不让你再下地干活了。”那一刻,老牛竟然有了片刻的安静。
凤云咬咬牙,趁机把锋利的尖刀从老牛颈部下方刺入到它的身体……
东方泛起了一片鱼肚白后,太阳也仿佛点燃了东方的天际。凤云把刀上的血迹擦去包好重新揣在了腰间。
“乔庄的乡亲们,等度过了苦难,我一定会加倍奉还的。”凤云把大块还在滴着血水的牛肉小心装入布袋扛在肩膀上急步回了自家院里。
既兴奋又紧张的凤云支起一只勉强还算完整的瓦罐子,割下一小块牛肉,在天亮前燃起救命的篝火。火苗带来了温暖,袅袅的炊烟带来了生的希望。
凤云给特别年长和虚弱需要救助的族人和村里人悄悄地送上一些,并反复嘱咐不得声张后,才又悄悄地回到家里。回到院里,凤云点上了一袋烟陷入了沉思。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挎上装着牛肉块的柳条编筐又快速走出家门,他挨家挨户没有遗漏地走了一圈,或把一块牛肉放在窗台,或挂在门上,或放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上。
“我大可能快死了。伯伯你快去看看吧,他有话要对你说。”凤云回家,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刚拿起烟杆,凤翔的独子井沛就跑来找他。
凤云抓起了一大块生牛肉,急忙跟随井沛去了凤翔破旧低矮的家。脸色苍白、骨瘦如柴的凤翔躺在靠墙阴暗的床上。
“井沛他娘年前就死了,我也不行了。我就这一个儿子。哥,看在多年一起打鬼子上前线的份儿上,我死以后,井沛就托付给你了。你要答应我,让他活下去,延续香火,我不能断子绝孙啊……”凤翔用尽力气抓住凤云的手嘱咐。
“兄弟放心吧,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井沛的。”凤云肝肠寸断。
“我放心了,来世再报答哥的恩情……”凤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凤云带着族人把凤翔安葬在祖坟老陵,回到村里已是晌午时分。
大队干事来到凤云家里下通知:“大队通知各生产队队长去大队部开会,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紧急传达。”
凤云忐忑地赶到大队部时,其他几个生产队队长已经到齐了,正围坐在一起边用报纸自制卷烟抽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凤云围过去找个角落挤挤蹲下,他急切地想要从大家的表情中搞清楚此次开会的主题。
一会儿,大队长神情严肃地走了进来。让凤云心惊的是大队长后面还跟着一个穿制服的公安和公社的民兵营长。民兵营长是公社的治安负责人,凤云跟他认识。
大队长轻咳一声,这是他即将发言的信号。大家停止了议论。
“大家别瞎琢磨了,都坐过来吧。我们先请县公安局治安科王科长通报一个情况。”大队长也不打哈哈了,神情严峻。
“昨天接到公社报案,你们大队乔庄生产队的一头老耕牛被盗了。上级很重视,认为这很可能是一起对人民公社搞破坏的现行反革命案件。”王科长简单地通报了情况,也给案件基本定了性。
一丝不安闪过凤云的眼睛。
“现在生活很困难,我们分析,最大的可能就是老牛被人偷盗后宰杀吃了。如果是这样,问题就更严重了。偷宰耕牛是犯罪行为,而且是大罪。”王科长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破案工作很快展开,每个村子都要进行拉网式排查。
所谓拉网式排查就是挨家挨户寻找线索,问的大多是“看见谁家吃牛肉了”“有没有闻到牛肉味”“有没有发现牛蹄子印、牛皮、牛骨头”之类的问题。
在老塘沿挨家挨户的排查也开始了,凤云的心也悬了起来。
想到救命牛肉也用竹篮吊在院里牛棚边水井井壁上了。他反复交代妻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水井里的牛肉”!所以当公安到来时,凤云心里已经踏实了不少。
然而,凤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个本家耐不住饥饿,燃起了炊烟。公安顺着炊烟找到了他家时,发现他正在用破瓦罐子煮一小块牛肉呢。
“牛肉从哪里来的?老实交代!”公安盯着破瓦罐厉声问道。
“不知道谁给的,一大早我在家门口发现的。还有几家也有一点。都是在自己家门口捡的……”本家支支吾吾地说了几户人家的名字。
办案人员顺藤摸瓜,很快就在那几户人家搜到了牛肉。作为偷牛宰牛的重大嫌疑人,这几户人家的户主被带走了。凤云作为生产队队长,自然随这几个人一起被带到了大队部。
“如果不交代,你们都要蹲蹲子!”公安严厉训斥道。
“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啊!”
“我家孩子还病着呢!”
几个人窝在大队部墙角,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公安犀利的目光看向凤云。
“算了吧,他们都是我的本家,都困难得很。好汉做事好汉当,就不连累村里人遭殃了。是我一个人干的,他们吃的那点牛肉都是我硬给的。”凤云从墙角站了起来。
“你还挺讲义气!你想清楚了,一个人担责,那罪过可就大了去了。”公安提醒凤云道。
“早就分完吃净了!是我一个人偷的,一个人宰的。”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确认要一个人承担责任吗?”公安再次提醒,表情复杂,不知道是钦佩此举还是破了案子感到高兴。
“感谢公安同志的提醒,的确是我一个人干的。求您放他们回家吧,他们都是家里顶大梁的,不回去整个家就完了。我的父母过世早,儿子们都大了,我没负担,我跟你们走。”凤云认真地表态道。
县公安局的吉普车上的警灯闪烁,凤云被带上了警车。老塘沿多年见不到警车,就连公社民兵营长下乡,骑辆破自行车都能让村里人围着看上半天,更别说闪着警灯的吉普车了。对老塘沿的村民来说,这可是个新鲜事儿,引来很多人围观。
大队部门前聚集了许多村民,居然还有赶来看热闹的乔老汉。
“原来是凤云干的,乔庄的牛是我养的。我和凤云认识,都是养牛的老把式,他还真能下得了手。唉!我们生产队还怀疑是我干的呢。”当凤云被押着走过来,乔老汉疑惑地对周围的村民说。
凤云被押上警车时,许多村民尤其是受了牛肉恩惠的族人都围了过来。大家的眼神是复杂的,有同情,有不解,但更多的似乎还是感激。
“众位乡亲,帮我给环他娘带个话,让她跟儿子好好地活下去。我若不死,一定加倍奉还乔庄的牛!我若死了,就让儿子们记住,把牛加倍还给人家!”凤云大声对围观的村民们说。当然,凤云也看到了人群中乔老汉那副不解的表情。他这话,更像一句承诺,对乔庄,对乔老汉的承诺。
“你放心吧,我们一起还。”几个族人回应着并难过地低下了头。
凤云被押到县里,没几天法院的判决书就下来了:“鉴于案犯‘下中农’的成分且尚属初犯,又有同村多户担保加倍偿还耕牛以及公社和大队的陈情,以及战争时期立过功的证明,决定从轻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很快,凤云就被送到皖北的砀山监狱去服刑劳动改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