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领悟了起源,就洞察了本质
看到一条河流,仿佛看到一群迁徙的候鸟,总使我想到很多东西。想到它的起源,想到它路过的地方、遇见的事情,想到它将要路过的地方、将要遇见的事情,想到它或悲或喜的结局。
——苇岸《大地上的事情》
1976年,福柯曾在一次访谈中,谈起他对空间环境的独特认识。福柯认为,在我们的日常观念里,时间往往被看成是具有延续性的概念,而空间则被看成是固定的和静止的概念,其实,这往往是一种错觉。
这个说法引起了我的兴趣和思考。中国人普遍迷恋历史,我本人也写过一些关于历史的散文和随笔,我们总觉得自己生活在时间和历史的长河里,经历着出生、成长、繁茂、衰亡的历程,但空间是不变的。而福柯提示我们空间的意义,我们所经历和感觉的时间世界,可能是一个个不同的空间互相缠绕而组成的网络。这种空间世界,有着崭新的生命意识和历史宇宙观念,可能带给我们人生意义的崭新整合。
例如“原乡”这个概念,就有着厚重的地理质感,但又从地理物象转向地理意象,同时还是逆向的对时间流向的改变,有一种奇异的凝聚感与胶着感,是灵魂诗意的栖所、生命的终极与永恒归宿。
我在这个意义上试图重新领悟三江源,也开始真正理解江河的真正含义。
多年来,人们对三江源自然和地理环境的认知,始终局限于“亚洲水塔”之类的概念,以及来自官方和旅游者的新闻报道、旅游攻略;但我们一直忽略了,作为一种空间文化现象的三江源:那是一个动态的、原初的、高古的、变易不居而又令人悲欣交集的文化空间地带。
三江源雄峻无涯的“终极风景”,如一曲天地间波澜壮阔的交响乐。大江大河从这片高地起步,东向汇入太平洋,南向汇入印度洋,是令人浩叹的地貌奇观。山与河,蕴含着“阳”“刚”“阴”“柔”相伴相生的伟岸气质,经幡在天地间舞动,香火在大山里飘浮,指向天空的牦牛头角,堆砌如山的玛尼石,又寄托着三江源宗教、精神的高远层面。它与整体的青藏文化在产生和发展上具有同步性、相关性,又有自身发展的轨迹和特点。它的形成、演化过程伴随着青藏社会历史、文化和宗教的苍茫变迁,具有多种文化背景,又有着不同时代的层层积淀。一代代人的大河寻源经历,也意味着一种人文地理的实践,以及文化意义的生成。
在三江源研学寻访的体验,和对地理空间的领悟,让我开始产生了一个愿望,就是将一个清晰可触的,与平原环境、内地民众命运唇齿相依的三江源,呈现给更多的读者。毕竟,我们还没有看到一部侧重于从地理空间层面分析三江源社会文化变迁的作品。它应当具有人类学的意味,既描述江河源地区的文化地理空间,也呈现汉藏等民族的历史记忆、生活史、人物志和风物志,有助于读者更深刻地理解这片“高高在上”的土地。
我看到过一些关于三江源的作品,背景是天寒地冻的无人区、藏地的奇闻逸事、风云际会的人物事件、神山崇拜和格萨尔王的传说等;再深一层的东西就乏善可陈了,加上风马、哈达、转经筒、转经路、天葬台、玛尼堆、寺庙等,就成了一次采风与猎奇的西部旅行。以至于对大部分国人来说,三江源仍是一处秘境,可望而不可即。
当我们愿意深入了解中国某个地方时,我们并不能借用某一个地方的经验,去理解整体的中国文明;另一方面,如果中国文明是一体的,那么这种一体性,也绝不可能是一个又一个地方经验和乡土知识的叠加。“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汉书·地理志下》),“风”,就是自然地理;“俗”,是指民俗风物。三江源的地理空间、人文脉息和集体记忆,形成了一种价值独异的地理空间,所以我开始用一种类似福柯所谓的“空间地理”的思考方式,以一种“地理性”和空间性的视角,开始关于三江源的行走和记述。
对一种相对陌生的文化进行观察和研究,是一个漫长而又充满挑战的过程。惭愧的是,我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当地人。当然,我们也的确不应当满足于一些感性体验的获得。两三年来,我深入阅读了大量资料,包括地质、水文、天象、动植物、综合景观等,更不用说人文资源,比如历史古迹、古建筑、自然、宗教文化、城镇、文学艺术等等,不一而足。我的想法很简单,与那种走马观花、一掠而过的旅行笔记相比,如果通过我的努力,能够提供一份关于三江源的根植于本土文化的“地方性知识”加上文化思考,这是我所有努力的价值所在。当然,我希望自己的“寻源”之旅,并不是出于对地方性文化的猎奇和恋旧,而是对“三江源”新的认知和发现。
首先一点,是关于“源”的思考。
“回首江天暮,乡情自悄然。”(1)“源”,往往是故乡的隐喻,是人类灵魂深处最柔软、最自然舒适的栖居之所,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发展、繁衍子孙、继承香火的社会群居地,精神原乡更是个体的文化精神、灵魂深处最向往的地方或始源,犹如悠远宁静的牧曲,充溢着回归的愿望和深沉的历史感。由于三江源的高冷气质,它的宁静致远、远离喧嚣,形成了天然的隔离地带,所以古老的文化和传统才能得到较好的保留,像一曲逝去的挽歌,含纳着古老的往事。
在写作中,我想象着打通历史脉络,吻合“活着的”历史情境,让读者可以从中感受到仍在跳动的历史脉搏,感受到远古江河、唐蕃古道都并未远去,而是仍在时代的风云中向前延续。我想通过源文化的书写,让人们在追本溯源的思考中,在与大自然和谐的交流中,更好地理解高原、江河、荒野的本质。
日复一日的写作和思考,还使我的思绪越来越飘向一个更广阔的民间和乡土中国,飘向那些具有根源性的核心理念,这些理念关涉着中华民族的生存方式、文化心理、哲学思维等。我隐约觉得,自己寻找到了一个妥帖的、令人心安的文化源头。
第二点,是关于荒野与自然保护。
与中国的大江大河紧密联系的生物多样性问题、水源安全问题、地质安全问题等,使中国各大流域目前所面临的各种环境问题越发紧迫。三江源更是中国具有独特性、唯一性、不可替代性的生态屏障。思考三江源存在的生态问题,给了我一个重要的启发:现代知识体系将环境构建为一种生态空间,而三江源地区传统社会曾构建为一种伦理空间,这样的环境伦理空间又古老、又现代,蕴涵了不少现实性的合理因素。三江源传统社会的地方性知识体系,正是基于对自然的理解而生成,是本土文化、民间认知的重要载体。
在写作的过程中,屡次想起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这部名作以一种纵横自如的风格和宽宏的视野,一种融纪实与理性思考为一体的写作方式,将学理性的分析和解读娓娓道来,饶有趣味。这种写作在早些年就给了我重大的影响,我也试图穿梭、对照着历史和乡村、传统和现代、宗教和哲学、中国和西方,以多方位的视角,进行相关的思考和考察,希望能够给读者提供理解三江源社会生活和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一些背景和线索。同时,在人类学的理论框架之内,也希望读者和我一样,从对三江源地方性知识的理解、阐释开始,慢慢获得一种特别的历史深度和一种相对的文化立场,能够理解人类生活的不同可能性,能够换一种思路去理解我们所遭遇的时代问题。
黑格尔认为,地理条件同民族精神、民族性格、民族活动方式、民族类型有着密切的关系。自然景观、自然环境一旦改变,依附于其上的文化认知也就会泯灭。我慢慢领悟到了中国文化里的自然是什么,那是一种为人所影响的自然,这种影响绝对不是一种殖民意义上的征服,而是通过赋予其意义,同时智慧地对自然加以顺应和融入。从目前的三江源国家公园建设来看,我们很幸运地没有偏离这种自然的道路。我理解的国家公园,不仅是“荒野”,不仅是荒野的保护者,而是一种“赋予了意义的自然”。这同时是对人的关注,也是对人生活并融入其中的自然的关注。
第三点,是“地方的意义”。
在高原上,我多次想起这个词,这是文化地理学相关著述特别关注的一个概念。历史上很多作品,都不是对一个地方地理景观的简单临摹与复制,在创作过程中,在作者既有的认知体系映射下,在作品漫长的流传过程中,作品改变了这个地方人文地理方面的某些风貌,甚至重新雕琢了这些景观,恰如多数人对杰弗逊镇(牛津镇)的了解,是通过福克纳的小说而非亲身经历。一个人的文字,可以深刻影响人们对地理空间的理解,那是由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相叠合而成的体验世界,既具有作者自身人生阅历、价值取舍、审美取向的特征,又具有根植于地理文化基础上的碰撞与升华。我想,探索三江源的“地方的意义”,既要关注河流湖泊的规模大小变迁,关注河流的改道、水灾频率等方面,同时对于江河文明之终极意义的探索,这也是本书的根本任务。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本书就是一部在文学、地理学视野下,具有文学性、学术性与地理属性的作品。也许多少存在一些主观,但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缺陷,事实上,正是“主观性”,才可能真正触及某一个地域不太为人所知的文化价值和现实意义。
因为我是一个外来者,不是一个本土作家,这也导致写作过程道阻且艰,吃透三江源地区的厚重文化很是费力,此外身体适应也是极大考验,包括高原气候、环境对心理的挑战。漫长的写作过程,情绪也不时在沮丧和希望间沉浮。然而正如人类学前辈们曾说过的:田野生涯的种种忧郁,正是培养人类学理解能力的摇篮。只有不断地深入其间,才有可能获得持续性的深度思考。艰苦环境会使观察者们逐步形成一种理性的洞察力,而不是满足于感性体验的获得,即使在远离自身母体文化的陌生背景中,也能在各种相异的事物中领悟到隐藏的含义,包括对人与生态环境关系的重新理解。
最后,我也要抒写出大河文明给我的启示。
中华大地,河流遍布。长江、黄河由三江源这一冰雪世界起步,流经了几乎整个中国,形成了中华大河文明的庞大水系统,成就了一个大河文明国家。三江源的长旅激起了我对中国江河文明的整体思考,作为宏观层次上的“江河与文明”,不仅能够开阔我们对“江河源文化”的历史视野,而且在“源文化”的视域中,也更有助于我们看清中国江河多元文化的图景及其含义。
借助于对江河的观照,我完成了一次特殊方式的文化传统指认。从源头奔腾而下的江河,孕育了千百年来的古圣先哲,浸润了人类传承最丰富的庄严国土,浓缩了中华民族乃至整个人类共同的生命感受和心理体验。一切权势、财富都可以兴勃亡忽,但在那壮美的寥廓苍穹之下,在水流湿润、草木枯荣之时,一个文化中国,越百代而不亡,与千秋江山而同始终,那是一个民族永恒的记忆,是最美丽的精神家园。
(1) (明)詹理《行次西宁(其一)》。